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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5年6月,英国日记作者约翰·伊弗林第一次来到威尼斯时,就被歌剧深深吸引住了。耶稣升天节的那一周,他去听了威尼斯首席女歌手安娜·丽兹主演的、一部有关吕底亚大力神故事的歌剧。
他在日记里翔实地记录了这种全新的艺术形式:“这个夜晚……我们去了歌剧院,在这里,喜剧和其他戏剧是以吟唱的音乐形式进行表演,表演者是那些最优秀的音乐家、歌手和乐手,舞台上绘制和摆放着各种变换的布景。有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机械装置,以及其他奇妙的玩意儿……布景转换了13次……看得我们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直到凌晨两点。”
最后,他总结道:“总而言之,这(歌剧)是人类智慧所能创造的最华丽、最昂贵的娱乐消遣。”
音乐故事
英国人伊弗林在1645年对古典歌剧的这番惊奇与赞颂,看起来似乎有些大惊小怪了。早在约40年前,1607年的意大利,那个晚上首演的首部真正意义上的歌剧,对见惯了戏剧的意大利宫廷成员来说,也不过是个“稍显特别”的表演。
1607年2月的一天,意大利曼图亚,贡萨格宫殿一间狭长的房间灯火通明。这里原本是公爵寡居的姐姐平日居住的底楼居室,这天暂时被装饰成一个临时剧场。
房间的一端搭上舞台,挂着帷幕。舞台前,摆放着几对舒适的扶手椅和几把考究的木椅,一群衣着优雅的年輕人正在热情地一边寒暄着,一边将椅子摆成几排。
据说,今天的演出比较特别,是“演员用演唱的方式来诠释他们的角色”—在此之前,演唱、表演可是有着几近泾渭分明的界线。贵族们一边落座,一边讨论着即将见到的新奇玩意儿。
在洪亮的号角声中,演出开始了。这场剧目是《奥菲欧》,创作者是斯特里吉奥和蒙特威尔第。对在座的这些颇有涵养的宫廷成员来说,这是一个内容十分熟悉的、古老的神话故事,情节上的起伏显然不易撼动他们的情绪。
这(歌剧)是人类智慧所能创造的最华丽、最昂贵的娱乐消遣。
序曲《触技曲》开始奏响。在它反复奏出的两次之间,巧妙地夹着一段平静的中段。扮演“音乐家”的演唱者,开始唱起宣叙调。在如此铺排的音符里,宫殿、烛火、身边的同仁似乎都消失了,奥菲欧神话的世界开始在眼前铺陈。
优美的原野上,河川女神和牧羊人正载歌载舞,美妙的合唱道出奥菲欧和优丽狄玺的爱情故事。“天上的玫瑰,人世的生命”“这么大的快乐不能言传”,明丽、愉快的唱腔轻盈地飘荡。
在五声交响曲的引导下,明朗的器乐反复中,忽然出现使女的声音,唱着:“啊,悲惨又严酷的命运”,把优丽狄玺被毒蛇咬死的噩耗告诉奥菲欧。
随后,音乐变成了悲切、哀怨的悠长。奥菲欧唱起咏叹调:“我的生命,你已经死了。”日后我们回望歌剧发展史时,这句著名的台词成了一座里程碑。而剧中的奥菲欧,则在河川女神和牧羊人悲切的合唱里发誓,要到黄泉之国把爱妻夺回来。
走在通往地狱之路上的奥菲欧,伴随着希望女神的歌声前行。协奏曲的样式,随着他的历险与心情起伏。当他历尽艰险来到黄泉之国时,管弦乐欢天喜地地高鸣,精灵们默契地合唱,共同歌颂着奥菲欧一路的机智与勇气。地狱之王答应,只要在走出黄泉之国以前,奥菲欧不回头看优丽狄玺,地狱之王便允许她重回人间。奥菲欧高兴地独唱着,走回阳间路。因为思念心切,他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优丽狄玺悲伤地唱出“啊,那甜蜜又辛酸的模样”,音乐悲戚,唱腔凄零,她和奥菲欧作最后的告别后便消失无踪。
宏大的悲歌,伴随着回声的往复回应,令观者印象深刻。奥菲欧的悲叹之歌“群山在悲伤,众石在哀泣”奏响,在无奈又伤感的气氛中,与太阳神阿波罗一起飞向天堂。
演出结束了。在场的宫廷成员沉浸在音乐、表演营造的气氛中不能自已。《奥菲欧》取得了巨大成功,被当时的人们称为“前所未有的、令人热盼的音乐故事”。
歌剧往事
蒙特威尔第的“音乐故事”—我们后来称之为宫廷歌剧的《奥菲欧》,毫无疑问是“正歌剧”的第一部代表作品。
在以“吟唱”表达感情的抒情式中,蒙特威尔第为音乐注入了足够丰富的元素:合唱、器乐演奏、新颖的返始咏叹调,以及继承自文艺复兴时期、配置庞大的乐队演奏,真正发挥了音乐的戏剧性力量—那是能够让人沉浸其中的、在音乐与表演的对撞中如临其境的艺术。
在蒙特威尔第开创的时代之后,歌剧开始开枝散叶。我们后来熟知的歌剧作曲家—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便在“音乐故事”走红之后应运而生。
如果说起古典歌剧,弗朗茨·约瑟夫·海顿,是绕不开的、古典主义的灵魂和象征。他的创作生涯十分漫长,几乎跨越了古典主义的大部分时期,歌剧创作涉及意大利正歌剧、意大利喜歌剧、德奥歌唱剧等众多形式。
观者与演唱者、创作者与演奏者,共同完成绝无仅有的“独家记忆”。
作为“象征”,海顿的歌剧作品没有刻意强调舞台戏剧效果,但在音乐品质上下足了功夫,讲述起这些“落难公子中状元”的娱乐戏码来,也显得流畅优美、不落俗套。在晚年,海顿还用自己出色的管弦乐语言创作歌剧《奥兰多》,戏剧性伴着咏叹调,令人过目不忘。
“音乐神童”莫扎特,则是古典歌剧发展史上又一重要节点。大多数普通观众脑海中的“古典歌剧”,恐怕都与莫扎特相关。《费加罗的婚礼》《魔笛》《唐·璜》,这些作品让歌剧第一次超越了娱乐的属性,引发对伦理道德、社会现实的思考,在艺术的享受之外,更让观者能有“掩卷沉思”的可能。
莫扎特的歌剧作品人物个性鲜明,在创作时,他亦常常使用重唱的形式来强化矛盾冲突、营造戏剧高潮,加上高超的管弦乐、丰富的咏叹调,是艺术享受与思想深度的双重抵达。
而当古典歌剧的接力棒递到贝多芬手上的时候,法国大革命带来的社会巨变,令贝多芬创作的唯一一部歌剧作品《费德里奥》呈现出过于严肃的个性与思索:这不是1607年意大利宫殿里的神话故事,不是海顿的“娱乐消息”,也不是莫扎特异彩纷呈的群像演绎;贝多芬的歌剧作品着力刻画中心人物的形象,并创造性地使用交响乐来突出戏剧效果、以德语演唱与器乐演奏的高度契合凸显民族歌剧的特色,也为接下来古典歌剧向德、奥民族歌剧方向发展,奠定了基础。
演出终将继续
无论是遥远的蒙特威尔第,还是只闻其名的海顿、莫扎特与贝多芬,他们及其歌剧作品都随着“古典”二字,在现代生活中显得遥不可及。
今天,我们还需要古典歌剧吗?这种严肃而古老的、有欣赏门槛的艺术,还能在现代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吗?古典歌剧是否将逐渐成为“博物馆艺术”?
其实,只因为冠名“古典”便对歌剧敬而远之,是草率的。“古典”是它的风格,但并不意味着古老、腐朽,遑论进入陈列与坟墓。事实上,歌剧并不是一场“古典的表演”—或者说,它从来都不是。
如果说,现代社会的文明是“多种形式的沟通”,我们已经学会在网络、电子信息、语音、视频、图文等多种样态的信息中接受与等待,那么歌剧早已在倡导多形式的呈现与沟通了—在几个世纪以前。
歌剧的呈现模式—表演与歌唱并进、现场器乐与人声共振的多种形式演绎,在几个世纪以前的舞台上能够大放异彩,在今日多样生活的席卷里,也一样不可或缺。人们需要“视听盛宴”,需要“多种形式”呈现故事、震撼心灵,而歌剧在“多层次呈现”的标尺中历久弥新。
在呈现模式之外,歌剧的内核,除了“歌”与“演”,更是语言的艺术。
歌剧需要歌词,便有了语言文学的问题;歌剧根据每个民族不同的语言特点完成音乐创作,由此拥有了不同的民族特色—什么样的语言,会写出什么样的旋律;拥有怎样的语言逻辑,便会书写创作出怎样的音乐逻辑。这种“腔词合拍”的内容,紧扣当地生活的脉搏,令歌剧中的语言不仅是普通的歌与表演,而且强调表达和沟通,承载着创作者最个人化的特殊情感,展现着无法回避的时代影响之下真实的人生感悟。
这些发自内心的情感表达,以及根植于创作者生长环境的语言、歌词、唱段与故事,在几个世纪以前,曾深深打动过对艺术司空见惯的宫廷成员,在今天,也同样会对生活在此间的观者产生足够的震撼:无论在哪个历史阶段,情感与表达都不会因古老而缺席。
最重要的是,歌剧是临场的艺术。在数字时代,古典歌剧与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拥有更多的机会发行专辑,把唱段、故事浓缩进一小张唱片,甚至一小串代码中。它可以像流行音乐一样,随时陪伴年轻的耳朵、快速的现代生活。
但反过来,它独特的临场魅力,将是流行音乐无法效仿的。临场意味着无法复制、不可重复,那些珍贵的闪光时刻、绝无仅有的小瑕疵,都是只有剧场的“一次性”才能带来的。
在临场的艺术里,观者与演唱者、创作者与演奏者,共同完成绝无仅有的“独家记忆”。在今天的、已然平民化的剧场,我们将通过古典歌剧的密匙,打开几个世纪前的宫廷之门,在音乐、表演与故事里,找到艺术之美、临场之魅。
演出终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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