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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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过年前那一月城市一下就松弛下来,生活慢了,时光仿佛也在倒退,倒退回无忧的童年,或倒退回遥远的故乡。节日的氛围在城市的上空像云层一般堆积,偶尔炸响的鞭炮在大街小巷里四处穿梭。企业、公司、单位以及朋友之间的各种团拜、总结、聚会、嘉年华活动的请柬、邀请电话纷至沓来。这期间关山每周都要推掉至少三四场饭局或活动,他只挑能与老领导在一起吃饭和需要他作为主宾讲话的活动参加。作为省内一家大报的副总,大半个省城的精英他都认识,就像今天一家大型民企飞鹰集团的嘉年华,安排在一家超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奢华得连大堂鱼缸里的锦鲤都摇头,但也没有能请到关副总站台面子更大。更让飞鹰集团老总长脸的是关副总热情洋溢的贺词,他坐在贵宾席上,脱稿讲演,好词儿一串串地从嘴里蹦出。成绩斐然,责任担当,回报社会,再创辉煌,衷心祝愿,几点希望……这时关副总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瞄了一眼显示屏,上面那个名字就像穿过混沌岁月向他飘来的一支怀旧之箭,把他刚才的妙语连珠射断,华美的语词四处滚落,再也拾不起来了。他按下了拒绝接听键。“所以我希望,所以我希望……”在连说了几遍之后,关山不得不草草收场,“我相信飞鹰集团一定会再创辉煌的。”
  他本想等一个人静下来时再回这个电话,但五分钟后那个名字又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了。他让电话振动,不接。他身边飞鹰集团的刘董事长正在讲话,现在离开总是不礼貌。他正要回个短信说在开会,可电话再次响起,好像那边不是被追杀就是起火了。他不得不打断正滔滔不绝的刘董,说:“抱歉啊老兄,我得出去接个电话。”
  关山曾经对朋友们说,几十年不换电话号码的人,一定是讲诚信的人,因为他不会害怕多年前的朋友来找他。此刻关山站在宴会厅外面灯火辉煌的走廊,脚下松软的地毯让他感到奢华的世界里岁月像美酒一样,年头越远,就越醇厚悠远、回味绵长。
  “我是吕晓萍。”电话那头说。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关山还是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忙说:“你好你好。”接着又补了一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有多久没见了?关山脑子里快速地把岁月过了一遍。竟然二十三年了!一个小屁孩都能当爹了。妈的,有那么久吗?
  “关山,老曹要死了!”然后哭声就出来了。
  “嗯。”老曹是谁?关山又在使劲想。一个不认识的家伙要死了,真是扫了这个时隔二十多年才打来的电话的兴。
  “得了肺癌,晚期了。我拖不起了啊关山!”哀伤仿佛搭载着无线信号,潮汐一般涌来。关山现在有些明白了,小心地问:
  “你是说你老公?”这个男人关山真的从未见过。但在多年前的意识里,他就是那个戴着绿帽子、冷不防会拎着双拳来找他算账的丈夫。
  “是这个不得好死的……他命苦啊!全世界的药都吃遍了,德国的,美国的。积蓄花光了,我卖房子、卖铺面……还是扛不住啊。”
  “哦——”关山的思绪还在当年,她的声音还是没有变,轻柔、圆润、磁性,连哭泣都像是昨天才刚刚听见过。犹记得她第一次在他身下时,曾抽抽搭搭地说,关山,你要对我好。
  “关山,你要帮帮我。借我一点钱吧。我……我实在……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刚才的抽泣声变成了呜呜的哭泣。
  关山沉默了片刻,竟然奇怪地有揽她入怀的冲动——如果此时她在他面前的话。这个女人二十三年前楚楚动人的泪眼,关山差不多要遗忘了。一个男人一生要被多少女人的眼泪浸泡,才会变得坚强起来?关山不知道。反正他是最见不得女人哭的,无论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妹妹,以及一些与他在人生的旅途中擦肩而过眼泪就飞过来的女子。每当看见她们的泪水,关山的心就被泡软了,有时自己也忍不住想掉泪。这世界上,谁眼窝浅,谁就命苦。
  “要多少?”关山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西服内衣口袋,里面鼓鼓的信封还在。那是刚才刘董递给他的一万元出场费。
  “山哥,能借我五万吗?美国来的进口药明天就要付钱。”
  “这个……有效吗?”
  “我怎么知道?今天这个说美国药好,明天那个说中药管用。病急乱投医,我能有什么法子?买不到药,他就跟我发火。骂人摔东西,一天到晚寻死觅活的。”
  “怎么能这样?”关山想一个得了癌症的人,还寻什么死?
  “你能跟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讲道理吗?我经常想,我死在他前面好了。”哭声又起。
  “这样吧,我……我先借你一万。不好意思,我儿子还在美国读研,每年都得要几十万的学费;去年我们又刚买了一套房子,还在还贷款呢。所以,所以,手上也不是很宽裕。你看,这个这个,你先救救急。”关山觉得在冒虚汗了,比自己在女人面前办不了事儿还难堪。他感到很羞愧。
  电话那头在沉默,每延长一秒钟,仿佛都在拉长关山的羞愧。终于,吕晓萍说话了。“山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就你对我好。”
  她叫他“山哥”了,仿佛昨日重现。关山长吁一口气,说:“那明天我把钱给你送来?”他已经在幻想他们见面时的情景了,岁月不知在大家的脸上都雕刻了些什么。
  “不用不用。”吕晓萍急切地说:“我加你微信,你微信转我就是了。”
  在20世纪90年代,还是报纸的黄金时期。那时关山入职还不到十年,但已是报界前途可观的青年名记了。1993年春天的时候,省里在大理洱海边办了个为期一个月的青年记者培训班,学员大多是全省各报的记者和编辑,关山来自省内第一大报,又刚得过一个全国性的新闻奖,自然就在班里显得鹤立鸡群。关山到这个培训班才发现许多学员们并不是科班出身,不少人还来自他眼里的“野鸡”报纸,这些都市类地方小报除了哗众取宠、低级趣味,赚取市民媚俗、猎奇的眼球外,几近一无是处。但是他們有发行量,有大把的广告收入,是现代都市文化圈里的暴发户。包括吕晓萍供职的《现代快报》,号称发行十万份。关山自然知道这里面的水分,这份同城报纸经常不讲行规,时不时被主管部门勒令检查整顿。不过吕晓萍倒是那种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子,丰腴妖娆,衣着时尚,为人亲和,又善解人意,培训班上围着她转的男生比郊外的野狗还多,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请她吃饭、唱歌。那是一个好吃好玩浮躁又迷糊的年代,大家都不是很有钱,但也不是那么缺钱花;都找不到北,但都很自负且信心满满。市场经济的大门刚开了一条缝,到处都在谈下海经商,每人手里都有钢材、车皮、水泥、橡胶、香烟等紧缺物资的大把信息,在每一张激动夸张的、充满欲望的嘴间倒来倒去,但却没有见到谁最终赚到天文数字般的差价或中介费。关山是不屑与这帮人为伍的,你们是皮条客还是商人呢?那个年代许多记者在采访中见到那些厂长、经理啥的,眼睛都会发亮,总是想着搂草打兔子,发一笔横财。这世上有那么好打的兔子吗?关山那时正准备考研究生,把新闻当学问来做,因此晚上他一般都躲在宿舍里恶补功课。有个周末晚上他们那个小组出去聚餐,关山是组长,这种场合必须在场的。酒足饭饱后大家伙儿又嚷着去唱歌,这是必备节目,关山差不多在微醺状态,不想再去歌厅喝了,就说自己要回去休息。   可是,他刚回到房间打开书本,外面就传来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嘴里喝道:“不是跟你们说了老子有约会吗?烦不烦啊!”
  门开了,吕晓萍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口,“跟谁有约会啊?”
  关山愣在那里,尴尬地说:“你,你不是去唱歌了吗?”
  “我来捉奸呀。”吕晓萍笑嘻嘻地说。她在班上以敢说敢讲著称,再黄的段子都不会让她脸红。据说她去拉广告,在酒桌上喝酒是高手,讲黄段子也是一绝招,那些老总们常常在黄段子催生的性幻想中就把广告合同签给她了。
  关山让开门,说:“你进来看看,除我以外还有没有人。”
  “大家都在等你,派我来请你移驾尊步,我的大组长。”她踱进房间,环视了一下四周,才回眸一笑说:“现在房间里有两个人了,别人可以来捉奸成双啦。”
  关山被搞得心猛跳了几下,马上就被吕晓萍捕捉到了,她哈哈一笑,说,你脸红什么呀?关山忙说:“没没,没脸红。喝茶吗?”
  “真是个笨笨。精神焕发都不会说。”吕晓萍用手点了一下关山的额头。他看见她桃花一样灿烂盛开的眼眸,看见她白皙滋润的瓜子脸,薄薄的嘴唇涂抹着红色的欲望。关山有点不知所措,心猿意马了。
  平常他们走得也不算多近,但关山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气场,无论是在教室还是食堂,以及其他视力可及的地方,他感受得到她飘逸的目光,就像她被风吹起的长发,风从哪里来,那股神秘的气息就在哪里蜿蜒盘旋,像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千百年来有几个人经受得住那条蛇的诱惑?关山不知道。他那时只情愿自己是自作多情。多年以后关山已阅人无数,像非洲草原上的雄狮,异性求欢的气息不用嗅都能辨别出来,他偶尔会回想起洱海边的那个夜晚,并为自己的稚嫩感到好笑。
  那晚他们最终没有在屋子里久待,不是怕被人“捉奸成双”,而是关山想反正这个晚上也废了,就去跟大家乐一乐吧。他们到外面打车,站了半天也不见一辆的士过来。吕晓萍就说我们走过去吧,反正也不远。这一走,歌厅仿佛就在地球另一端,永远也走不到,而两颗漂泊的心却越走越近了。
  那是一个有春雨的夜晚,洱海融在夜色里,只有隐约的涛声传来,岸边有几盏渔火,看上去很孤单,却很诗意。关山愿意来参加这个培训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它的办学地点在洱海边。他的名字为“山”,但他却喜欢水,从小就喜欢听浪涛的声音。那个年代有一首风靡全国的歌《涛声依旧》。似乎所有的文青手上都攥着一张旧船票,期待登上怀旧的客船。关山大学毕业两年后就结了婚,青春的客船就空留回忆;毕业第五个年头他有了儿子,那条满载青春好时光的客船就渐行渐远,手里的船票也越来越旧了。“都快过期了。”关山不无哀伤地说。“哪里嘛,你还很年轻,风华正茂哦。”吕晓萍说。她佩服关山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才子,而她只考上了个师专,教了几年书,就自己跑出来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客船的风帆才刚刚扬起帆,它不停泊在过去,而正驶向未来。《涛声依旧》那句歌词应该改一下,不是旧船票,而是刚刚买到的船票,花钱买的。上不了船的人活该倒霉,有本事的人才有资格阔阔气气地登上那条驶向远方的客船,做大事,赚大钱。
  关山惊讶地望着她,一时无语。
  风刮得很猛,夹带着冰凉的雨丝,打在人脸上,不知是天上飘下的雨还是湖里刮来的水。吕晓萍穿的是一袭亚麻米色长裙,外加一个披肩。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四处翻飞,哗啦啦作响。“我感觉你要被吹到天上去了。”关山说。“那你不拉紧我?”吕晓萍仰起头问,她的半边脸也让被风吹乱的头发遮住了,在昏暗的路灯下极像某个电影海报上的女明星。关山刚才还在嫌弃她的肤浅,但现在他动情了,被蛇引诱了。他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披在吕晓萍身上。她就顺势往他怀里靠过去,两人就这样被洱海的风吹在了一起。
  嘉年华之夜关山喝得有点高,刘董派车将他送回家。到小区门口时都快十一点了,关山没有注意到保安室里溜出来一女子,一直尾随他到单元门口,待他要进电梯时,那女子从他身后拉住了他。
  “又出去喝酒啦,也不管管我。”
  关山回头,惊得所有的酒都差不多吓出来了。“你怎么又来了?”他压低声音喝道。
  “给我钱。”那女子说得斩钉截铁,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分量,她又加了一句,“不然我就闹到你家里去。”
  “别闹了。我月初才给了你两千。”关山底气不足地说。
  “早花完了。”
  “我不管!”
  “你不管我就闹。”
  关山重重叹了口气,恨不得甩这女人两个嘴巴。尽管他常常连杀了她的心都有,但他却从来没有动过这女人一根指头。他背过身去,从西服口袋里的信封中抽出一沓票子,数也不数就递了过去。“快回去睡了。”
  女人一把抓过钱,飞快地数了数,斜着眼问:“你打发叫花子呀?”
  “滚!”关山怒不可遏,攥紧了拳头。
  女人冷笑,把脸伸了过来,说:“来,打我一拳,再加一千。你打呀。”
  关山正想是不是把她拎起來,扔到单元门外去。电梯“叮当”一声响,电梯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牵一条大狗出来遛狗,纳闷地看着这一男一女。关山扭曲的肌肉僵在脸上,尴尬地冲遛狗男人笑笑,闪身进了电梯,向外面挥手说:“走吧,明天再说。晚安了哈。”
  电梯升到自己家的楼层,关山还不想出电梯,因为他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他后来坐在黑暗的楼道里抽了差不多半包烟。今天真是邪门了,仿佛全世界的女人都来找我要钱。我他妈上辈子欠这些女人的啊?
  刚才找他要钱的女人是他的妹妹关梅。关山的母亲去世前把两兄妹叫到面前,说山儿,你爸爸走得早,我拉扯你们两个长大不容易啊。你妹妹读书少,不省事,我走了后,长兄当父,这个家就靠你,你妹妹就靠你了。你不要骂她打她,她是女人,是你妹妹。她就是烧房子杀人,也是你妹妹。山儿,你给我发誓,要保护好你妹妹。你不说这话,我死了也不闭眼。我看着你们哩。
  关山的母亲死时真的没有合上眼,关山一边给母亲搓揉眼眶,一边哭着说,妈,您就安心走吧。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不会让您在那边操心的。   关梅是个离婚的女人,女儿判给了夫家。关梅本来也遗传了老关家的优秀基因,大眼俏鼻,肤色白皙,身段匀称。但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和她过日子,当然也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当好她的哥哥。自工作后迷上了打麻将,关梅就生生把自己给毁了,一天不摸麻将牌心里就发慌。要命的是关梅后来越赌越大,赌到最后工作丢了,老公走了,女儿也失去了抚养权(在判决他们离婚时,连法官都厌恶她这个当母亲的,一锤定音把孩子判给男方)。半年前关梅找到她哥说,她打牌借了高利贷,现在利滚利下来有三百多万了,她把母亲留下来的房子也卖了去还债,但还是差一大截,如果一年之内还不清赌债,她就要被人砍去一条胳膊。关山当时气得要吐血,母亲当年就多次被嗜赌的妹妹气得大吐血,可以说是她气死了母亲。关山每每恨不得把这个已没有了廉耻心的妹妹直接送到监狱里去,但面对妹妹泪流满面的脸,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给钱、给钱。你若是一次给钱晚了,她就到家里来闹,到关山单位去闹。可赌债这个窟窿岂是他的工资收入填得满的?没有谁知道报社的关山关副总是最缺钱的人。妻子赵明慧为他妹妹的事,不知跟他吵了多少架,生了多少气。关山曾经通过警界的朋友,请他们追查一下是哪些人在跟关梅赌博,半个月后警方回话说:“你妹妹中了一个赌博团伙的套了,这个团伙的头目已在逃,正在通缉中。钱是很难追回来了,唯一的法子只有让她尽快戒赌。”关山说:“你们把她抓进去吧,牢房里不会有麻将桌。”那警察朋友说:“关总,你还分管你们报纸的法制版,你妹妹既不坐庄设赌,也不放高利贷,她只是参与赌博的受害者。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们能说抓就抓吗?”
  兜里的钱还有八千多,明天还要给吕晓萍打一万,关山犯难了。自关梅染上赌瘾后,老婆就把关山的工资卡收了,关山平常的开销只能靠自己的稿费、夜班补贴、零散碎打的奖金、外出参加活动的出场费等应付。如果不去填关梅的赌资,关山的私房钱还是充裕的。明天关山打算找报社的哪位兄弟借几千块钱,先把吕晓萍的钱打出去再说。
  想到吕晓萍,他就还不想进家门面对妻子赵明慧。他和吕晓萍有那事儿后,儿子才四岁。他的妻子是他的高中同学,虽然没有他的学历高,但多年来两人在生活中达到的那种默契,也许在他们上高中偷偷摸摸地早恋时就形成了。那是一个眼神就将对方的心事了然于胸的一箭穿心。他当然不会考虑为了吕晓萍跟妻子离婚,他们的性格气质、教育背景、成长环境,让他们根本就无法在一起生活,他们只适合做露水夫妻。她的文化品位太差,时而暴露出骨子里的小市民气息,尽管在床上他们的欲望高度一致,她让他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欢乐——不仅仅是快感,那太动物性了,欢乐是从生理到心理再到情绪乃至情感的高密度、高频率的共振。他们有一次共赴爱河,在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内竟然来回畅游了四次!这在关山的情事中空前绝后。那期间这女人对他是如此痴情,像嚼在嘴里的口香糖,从嚼着甜,到成为一种本能。培训班结束后回到省城,每周他们都要找时间幽会。有一次他们约好了时间地点,没想到快下班时,省里忽然要报社派人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老总又不在家,电话指示关山参加。他硬着头皮开会到晚上十点,才匆匆赶去酒店。关山现在想起了女人那个晚上充满柔情蜜意又欲望毕露的眼神,她说:“你就是来五分钟,我也要要你一次。”
  有一段时间关山感到他们的关系要崩盘了。不是他想到要离婚,而是吕晓萍如此痴迷于情欲,要占有他的欲望一天比一天高涨,他担心这女人走向了极端,去找他老婆摊牌。好在他慢慢察觉到吕晓萍不是那种女人。她时常在关山面前说起她老公——啊,他叫老曹,肺癌晚期了,愿上帝保佑他——的種种能耐。他辞职下海经商了,跟人合开贸易公司。他去广州进货了。他认识了个台湾大老板。他的生意做到了缅甸。老曹在商品经济的海洋里如鱼得水,高歌猛进。她和他在床上尽情地享受鱼水之欢,也在高歌猛进。那个时候关山的收入还不高,尽管每次外出都是他很绅士地大包大揽,但他感觉得出来,和人家做大生意的老公相比,他不过是吃公职饭的一介穷书生而已。因此,在吕晓萍不经意地炫耀自己老公的风光时,关山暗暗舒了一口气。
  世事无常,谁知道他们会落魄到这一天呢?对那个戴绿帽子的丈夫,关山从前曾经也心怀愧疚。谁年轻时没有荒唐过,现在债主来讨债了。妈的,就算是偿还一笔情债吧。不管是还给老曹,还是还给吕晓萍。
  关山掐灭了烟头,起身掏钥匙进家。
  有一部关于人的纪录片说,普通人一生大约会和八万人交往,或者擦肩而过、一面之缘,或者至爱亲朋、一生爱人。关山经常被人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拉着手拍着肩膀诉说从前,但他就是想不起人家的名字以及与他在何时何地交往过。八万人中你能记住八百个人的面孔吗?如果还能准确无误地回忆起你和他们交往的经历,那你记忆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关山认为。关山现在连自己中学同学的名字都记不全。许多亲朋故旧,走着走着就散了,就遗忘了。现代人只长智商,就是不长记性。在人海茫茫中打捞出一个老朋友,也不比在大海里捞针容易多少,哪怕他还是你的老相好呢。人们现在很少千里迢迢的只为去看望一个老朋友,朋友都活在一方小小的屏幕里(连老情人找你借钱,都可以在手机上完成交接,你连一句谢谢的话都听不到)。在一个碎片化的社会,记忆、情感、思念、怀旧,乃至爱,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零碎,越来越虚拟,越来越容易被日渐冷漠的现实过滤掉。就像吕晓萍,她已经被关山在忙碌的岁月中几乎过滤掉了。不是关山冷酷无情,而是“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关山刚进报社时,跟时政部的黄老师跑新闻,他是20世纪50年代俄语专业的大学生,老派正直,功底扎实,关山从这个前辈身上学到不少为人为文的道理。黄老师念大学时正是中苏同志加兄弟的蜜月期,那时的大学热衷于组织大家给老大哥大学里的学生写信交朋友,黄老师幸运地和一个名叫娜佳的莫斯科大学地理系大二女生通上了信。他们谈友谊,谈理想,谈人生,谈托尔斯泰、普希金、契诃夫和李白杜甫。你们相爱了吗?关山曾经多次这样问过黄老师。黄老师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陷入沉思。关山知道,尽管他和娜佳除了互赠照片,连面都没有见到过,但因为这些通信,黄老师在“文革”时没少吃苦头。直到黄老师退休,关山帮他收拾办公室。黄老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抱在怀里在窗户前伫立许久,忽然说:“退休了,我可以去找她了。”关山问:“找谁呀?”黄老师从书里翻出一张夹着的照片给关山看,说,娜佳,我的初恋。关山当时差点笑出来,说老黄你都是当爷爷的人了。但他忽然看见一滴老泪从黄老师苍老的脸上滑落下来,他顿时如过电一般地战栗,震撼。这一代人,何以爱得如此坚韧、真挚?   比起前辈,关山自愧弗如。他不能想象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异国恋人,会让一颗心没齿难忘。接到吕晓萍电话后,他便陷入反思、忏悔直至厌恶自己的泥淖。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追忆一些早已碎片化了的细节,并且很享受这种略带点幸福又伤感的怀旧。是什么原因让两个人相忘于江湖?又是什么时候,让两颗心开始渐行渐远渐无书的呢?他想也许他们再见面了,有些遗忘的往事,某些生命中的动人之处,会在某种怀旧的氛围中慢慢地被钩沉出来。
  关山喜欢值夜班,看版,签清,最后目送同人们采写编排好的报纸送到印制车间,就像送自己的孩子走向社会。到晚上十二点左右,一天繁忙紧张的工作结束,约上身边的几个兄弟,到报社外面的烧烤摊喝上一顿夜啤酒,把周身的烦恼在酒精中麻痹到没有知觉,再回家倒头大睡。报社的老总们谁有个事情值不了夜班,都喜欢找关山顶班。说老关就你身体好,还可以踢足球,我们现在熬不起夜啦。关山在报社从小关熬到老关,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就跟“老”字沾边了。是鬓角出了白发,还是皱纹爬上了额头?老婆赵明慧说:“现在大家都在谈养生,都说熬夜催人老。这夜班难道要值到退休吗?看看你还有几根头发?再看看你的脸,才五十多岁,老年斑都出来了。”关山通常笑而不答,至多说上一句,工作性质决定的嘛。这不是一句废话吗?老婆说:“报社又不是没有年轻人,报纸也不是你一个人办的,凭什么事事要你顶在前面?你以为我是心疼你熬夜,我是担心你在熬命。”
  去年报社刚走了个部门主任,值完夜班回去一觉睡去就再没有醒来,才四十二岁。搞得报社上了点年岁的人都在谈养生。现在网络时代,大家都在刷手机,有多少人还在看报纸?报人的生存压力前所未有的大。养生有何用?活下去才是关键。活下去就是熬下去,生命从来就是一场战斗。你选择了一份职业,靠它谋生,养家糊口,为它奉献了你的一切,和它有了感情。你在其中找到了快乐,找到了成就感,现在它即便成了一艘负重越来越多的客船,你也得和它一起熬下去。你手里的那张旧船票也不能丢。
  报社办的《大视野》周刊,图文并茂,内容广博,非常亲民,一度十分红火。这份周刊由关山分管,现在发行量虽然下降得厉害,但总还能维持着办下去。这天老总找到关山说,《大视野》的营运成本得想法子降下来,不然就不好办了。关山问怎么降,裁人?减页码?老总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印制成本上想想办法。关山明白老总是想将《大视野》的承印厂家从新华印刷厂换到一家私营印刷企业去。这个事情上个月老总就跟他提起过。说那家企业从设计、排版,到印刷、装订,一套流程下来,印制成本比国有企业至少降低15%。关山当时就回答说,新华厂是我们的老合作伙伴,况且还是上面指定的印刷定点单位,我们换了厂,上面如何交代?老总当时意味深长地说,指定印刷的是报纸,《大视野》是副刊。再想想。现在老总再提此事,关山就不能再推了。
  这是一个雷。关山约见那家蒲瑞缇印刷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总高红兵时就有预感了。报社的印制部、物资采购部、广告发行部是最容易出问题的部门,这两年已经被纪委带走四个人了。关山主要是管采编业务的领导,虽然没有那么多油水,但安全。现在这种反腐高压态势下,有些好处你最好没有机会,正如有的美女你最好别见,见了也别惹。伊甸园虽美好,但里面有那条蛇。
  关山约高红兵来他的办公室见面。对那些首次打交道的私企老板,关山始终抱有提防心理。他看了高红兵带来的印制样品,感觉质量基本能达到要求,又询问了蒲瑞缇公司的大体情况,然后告诉高红兵,成本要求要比原廠家下降20%,他们才有竞争力。高红兵说:“关副总,那我的工人不要吃饭了。”关山说:“按上级部门的相关要求,这样的项目是要公开招标的,你来竞标嘛。”高红兵说:“我已经左测算右计划,只有一点点毛利了。能成为《大视野》的印刷厂家,我完全是图个名气呢。成本降低15%,是你们的老总对我的要求。”关山不客气地将他顶回去:“你不要拿我们老总来压我,我按规矩办事。”
  高红兵递过来一支新版大重九,借凑过来为关山点烟时说:“关总,在原印制成本上降低15%已经说得过去了。我还给《大视野》周刊准备了2%的返点,校对费、编辑费、车马费、接待费,随关总任意处置。”
  关山瞪大了眼,差点没有被一口烟呛住。这种时候了,还敢来行贿?你想害老子进班房吗?他想说。这时他的手机微信提示音“布谷”了一声。他的心莫名地颤了颤,不知是为那声“布谷”,还是脑子里快速转动后得出的2%返点,具体到钱的数目。他还想到另一个数字:倘若被纪委的人查获了,他至少要入刑四年。
  他有些心烦意乱,索性掏出手机来看是谁的微信。是吕晓萍用语音发来的。关山走到窗前才点开接听。山哥,中午能一起吃个饭吗?声音还是那样圆润、柔美,似风中传来的一串风铃。让关山倏然想起有一年他们去一座寺庙烧香,蓝天如洗,庙堂巍峨,佛像庄严,群山静谧,有布谷鸟的叫声更加深了山野的幽深空旷,还有“叮当”作响的铃声时而从山谷中飘来。那天关山说过一句话:头顶三尺有神明,他主宰人间的爱,也洞察人间的恶。
  现实的世界这样龌龊,神在哪里?人间已无伊甸园,却到处都是引诱你的蛇。诱惑就是刀口上的蜜,明知有危险却偏要去舔。关山对高红兵说:“能不能给你们做,不由我说了算。我还得请示我们老总。”
  中午时,关山赶到约好的饭店。吕晓萍还没有到,他先点了菜,要了一杯茶。他得让自己稍微平静一点。二十三年了,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竟然有一道如过去年代的台湾海峡,把两个有情人分隔在城市的两端,互不相闻相问。和吕晓萍分手后,关山也有过一些或轻或重的女朋友,大家逢场作戏,谁也不会当真的。网络时代,交个朋友太容易。一不小心就投缘,一言不合就失联。现代人的情爱真是薄如蝉翼,飞翔起来时美丽自由,浪漫多姿,掂在心里又是那样的轻飘易折,难以辨析,连灵魂的表层都抵达不到。
  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呢?关山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情。人一生的故交中有发小、同学、老友、邻居、同事、情人等等。他们在你的生命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迹。有的是一同经历的磨难,有的是共同拥有的寻常,当然故交中最重的还是那些爱心留痕的人。爱的伤口当初再如何淌血,留下的疤痕也未尝不美丽;天之涯地之角,故交半零落,也未尝不是人生的浪漫。念旧是一个多么温暖的词汇,就像古巷深处的一盏灯,有个熟悉的身影在灯下等你。这个身影美好过现在你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纯真、拙朴、洁净、诗意。总有那么一天,经过时光打磨的往昔,经过岁月浸染的身影,从荒芜的旷野中走来,你可曾有一座遮蔽风雨的长亭?   往事扑面而来,关山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为怀旧而活着爱着的人了。他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的一次幽会,他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喝醉了。回到酒店房间里他像一摊烂泥般躺在床上,又是吐又是哭。吕晓萍为他擦身,把他搂在怀里像哄小孩那样拍打他入睡。他醒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打电话给她,问她在哪里,她回答说,在家给老公做饭呢。
  生活多么荒谬啊。一个吃着老婆做的可口饭菜的男人,何以知道三四个小时前他的妻子还是别人的菜?
  关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吕晓萍忽然就站在了他的身后。他挑选的是一个卡座,自己还特意坐在面朝大堂进来的方向。但没想到吕晓萍从另一侧门进来,在听到她在背后叫他时,搞得关山有些措手不及,慌忙扭身站起来,差点把腰都闪了。
  老情人相见,或许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但现在又能怎样呢?他们简单寒暄两句便分头落座,连手都没有握一下。她的体型变化不大,必定是经过精心打扮才出的门,脸上的粉很厚,极力遮盖着二十多年来因胶原蛋白的丧失而松弛下来的肌肤和暗淡下去的容颜,抬头纹和鱼尾纹是有一些了,但不明显;眼影周边有些黛青,不知是妆色还是因为昨晚的哭泣。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还有些发光,唇线文得很精致,像一方温情的海岸线。
  “你还是那样年轻。”他笑笑说。
  “哪里嘛,我这阵子都不敢出门。你才是没有多大变化。”她嫣然一笑,现出初次见面才会有的那种羞涩。
  “老了。上面掉毛,下面长膘。”
  她“扑哧”一声笑了,往关山微微鼓起的肚子瞄了一眼,说你还是那么幽默。看见你真是开心,我好久都没有这样轻松过了。然后脸色就沉了下去。
  关山忙招呼服务员上菜,问吕晓萍要不要喝点什么,红酒还是鲜榨果汁?吕晓萍问,开车来的吗?关山回答说是,但可以找代驾。吕晓萍说那就果汁吧。大中午的喝酒也没有那个气氛。
  菜上来了,关山点了一条蒸罗非鱼,一罐坛子肉,一份蔬菜一个汤。蒸罗非鱼是吕晓萍喜欢吃的,而关山喜欢吃肥肉,他们在一起吃饭时,红烧肉、回锅肉、粉蒸肉,至少得有一样。当这个家伙吃得满嘴淌油时,满足感、幸福感才会荡漾开他总是紧蹙的眉头。
  这样的一个中午外面陽光明媚,餐厅里气氛和谐,飘荡着各种人类古老的欲望。他们斜对面的一个卡座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在向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喋喋不休,大献殷勤。仿佛恨不得把餐桌直接变成欲火燃烧的大床。兄弟,悠着点吧,都是要还的。关山仿佛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嘴脸,如饥似渴,情欲难耐。如今他老了,像一个圣徒一样心怀拯救别人也救赎自身的悲悯情怀。
  “现在怎么样了?”简单的寒暄之后,他挑起了话头,就等于把女人的泪腺挑破了,吕晓萍啜泣一阵,才缓慢打开话题——
  “我们采取的是保守疗法,没有手术,有一种美国的抗癌靶向药泰瑞沙,也叫奥希替尼的。这种药专门攻击癌细胞,对其他细胞没有损害,毒副作用小,人家说是治疗癌症的‘生物导弹’。但是它贵啊。五万多一盒,只能吃一个月;半年为一个疗程,还要配合中医中药辅助治疗,我们已经给他吃了四个疗程了。效果当然有一些,但两年多下来,癌细胞还是转移到淋巴上去了。医生说,这种药用多了,癌细胞也会产生抗药性,该转移的还转移。为了救命,我们跑北京、去上海,天南地北地寻医问药,家里的钱流水一样淌出去,我一看见肿瘤医院那道大门,就像看到一张血盆大口。无数人为了保命,把一捆一捆的钱往里面扔。唉!辛辛苦苦几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近些年老曹的公司效益也不好,早就没有什么生意好做,我们已经把能卖的家产都卖了。山哥,人健康的时候,个个都活得潇洒,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这人一生病,再强的汉子也(尸从)了,也怕死啊。上周我们去青灵寺烧香,那个大师傅说,要烧六百六十六的高香才能有求必应。可这笔香火费我也拿不出来呀!回来的路上他还跟我生气,说我得罪了菩萨,哪个来救他的命?”
  “那么,现在怎么办?”关山面对哭泣的女人,一筹莫展。
  “吃中药拖呗。”吕晓萍已经用完一包餐巾纸了,关山忙招呼服务员再送一包来,那服务生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们,关山用硬硬的眼光将他顶回去。“过去我认为中药便宜,可人家推荐的那些号称能治癌的名中医,随便抓一服药也要几百上千。明天又该去看中医了,可是……可是,一说看医生,我就心头发紧……”
  关山递过一张餐巾纸过去说:“你吃点菜吧。”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了。
  她泪光幽幽地望着他,“山哥,我……我真的很难为情,真的不晓得如何感谢你好!我……我们那么多年没有联系过,更没有见过面。你……还对我那样好。那天第一次打你电话,你没接,我想了许多许多。是我不该这样脸皮厚的,我羞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我那天想,我拨到第三次,你要再不接电话,我……我们……老天爷啊,你接了电话,你救了我啊山哥!”
  “别这么说。”面对楚楚可怜的女人,关山的心似火中的酥油。
  “山哥,你不晓得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没钱就没钱吧,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躲着我。电话一打通就掐断,也不回短信,好像我是丧门星样。连老曹的亲哥哥都不接我电话!什么叫世态炎凉,我这一年是尝够了。”
  关山心虚地问:“那天……你没有这样想我吧?”
  “山哥,你是用一根救命绳把我从悬崖边拉回来的人。”
  关山笑笑,“过奖了。可惜的是,不能帮你更多。”他此刻像个助人为乐的好人,很享受别人的鸣谢。
  “我也知道,没有谁能够帮我一下子填平这个窟窿。我有个朋友,打牌欠了三百万的债。但人家家境好啊,老公出钱给她还了这笔债,还送到国外去戒赌。我命苦,什么都得自己去对付。东借一点西借一笔,先把眼前的药费对付过去,以后……以后,等老曹走了后,再慢慢还吧。山哥,你借我的钱我一定会还的,你要相信我。”
  “先别说这个。”关山眼睛望向别处。不敢说不要她还,也不好意思说以后慢慢还。现在的黄世仁可不好当。   “山哥,能再借我两万吗?我真的……真的很难……”吕晓萍垂下了眼帘。
  关山沉吟再沉吟,汗都逼出来了。“我想想办法……”在女人面前,他是个不会说“不”的人。
  吕晓萍很善解人意地说:“山哥你能帮就帮,千万别为难自己。”她的双眼通红,像即将走向屠宰场的兔子,泪光闪闪,凄迷哀婉。她的嘴唇也微微张开,鲜艳欲滴;她的胸脯起伏,身姿柔弱,似风中杨柳,似乎渴望一个拥抱,渴望一双温暖的手去安抚。要是在多年以前,关山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但他现在波澜不惊。吕晓萍继续说:“我知道山哥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我们在一起培训的时候,同学们都这样说。哦,对了山哥,你还记得大头吗?他当州公路局长了。上个月来省里开会,打电话给我约吃饭。我说没空没心情出来。他后来还是问出了我家的情况,有一天就开车到我楼下,非要见我不可。我只好下来见他。人家多的话不说,递给我一张建行的卡,说你拿去花吧,密码在卡背后。我怎么会受他这份情?我就是讨饭也不会跟他借钱。山哥你是知道我的。”
  不会是赃款吧?关山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把嘴里这话咽了回去。在培训班时,大头也是围着吕晓萍转的野狗之一。有一次大家在外面喝酒,大头借着酒劲要跟关山过招,两人差点没打起来。现在她提大头送卡的事,关山用脚指头也能想出来其中的含义。大头这种人,是用笔来敲命运之门,用新闻稿来铺晋升之路的,关山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业内同行。但他现在让关山深感惭愧。
  “你现在还在做什么事吗?”关山忽然想起,他对她这二十多年的情况还一无所知。他们就像刚刚认识的朋友,他却要为她去担天大的风险。
  吕晓萍恢复了常态,说:“山哥你知道的,我辞职去深圳干了一段时间,因为孩子小,终究还是回来了。这些年从事了好多职业,开过服装店,做过旅行社,还在一家民企里当过营销总监,现在我代卖人寿保险。如果老曹不生病,我的收入也养得活家人的。可这世上,我给人推销保险,自己的生活却一点都不保险。就像我们家老曹,过去医疗保险从来不交不买,生病了,你想花钱保命也不可能了。”
  “生命无常,谁能够给生活上保险?”关山悻悻地说,“我认识的一些人,头天还在一起开会,慷慨激昂地发言,第二天就被带走了。他们跟你老公一样,生不如死啦。说不定还不如人家老曹,死也死得不清不白。”
  “为什么呀?”
  关山白了她一眼,“你是生活在国外啊?还不是因为拿了不该拿的钱。”
  关山忽然眼光发呆地望着吕晓萍,既不温情,也不严厉,是那种自己找不到北却要仰望星空的空洞眼神。吕晓萍被他看得心里发瘆。
  那次见面之后,他们本来约着年后再吃一次饭,但关山忽然面临“被离婚”的艰难境地。当然,这跟吕晓萍无关。
  年前一周,关山出了趟短差。回到家里看见妻子靠在沙发上哭泣。关山诧异地问怎么了。妻子扑上来就是一顿好骂。“你还晓得回这个家啊?你老婆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你在哪里啊?你看看我这被抓烂的脸!看看这手上的伤!都到学校来打我了,我还怎么当老师?还有什么脸做人?你要是个男人,就先给你老婆出了这口气,再进这个家门。”
  原来这天上午,关梅跑到了赵明慧的学校要他们的房产证。理由是关山是她唯一的亲哥哥,他哥哥的一处房产她也应该有一份。现在她要拿它去抵债。天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要求了,赵明慧当然严词拒绝,结果两姑嫂就在教研室争吵起来,最后竟然还动了手,让赵老师在学校简直斯文扫尽。关山一听这经过,脑袋里就不是乱成一锅粥了,而是粥糊了一脑袋。更要命的是,赵明慧还发现了两兄妹的一个秘密。
  赵明慧说:“关山,你竟敢背着我把儿子的房子给你妹妹住。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男人在家庭争吵中,最容易被扣上这顶帽子。他们心中即便没有装天下,也塞满了事业、工作、前途、野心、梦想,以及朋友、哥们、酒局、牌局、球赛、钓鱼、情人等等。他们做的仿佛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饭桌上少喝一杯酒,都会让他们感到自己不是男人。这种时候他们会忘记还有个妻子在为他们操心,还有个家等他归去。他们不是心中没有家,而是要应对的事物太多。就像关山,他比别人还多一件麻烦,他还有个妹妹在打牌,在败家。
  关梅从前有自己的房子,但离婚后法院判给了前夫,父母名下的房子本来应该算兄妹俩的,关山都让给她了,可竟然被她卖了还赌债。关梅有一天打電话来说她无家可归了,哥哥的家就是她的家。赵明慧拎一把菜刀横在关山面前,说:“你妹妹要敢踏进这个家门一步,我砍不死她,就自己抹脖子。反正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关山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家里另一处房子偷偷借给了关梅,还不敢告诉妻子。这是一套三居室的郊区房,关山两口子原说是给儿子准备的,还没有装修。关山私下里买了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让妹妹先住下来,涕泗横流地劝说妹妹,说:“看在父母在天之灵的分上,拜托你再不要打麻将了。你打的不是麻将,打的是老关家祖宗的脸啊!”那个下午关梅跪在地上,抱着她哥哥的脚趾发誓说,她再也不会摸一下麻将牌了。“再摸哥哥你就剁了我的手。”关山看她哭得比在法院那天失去孩子的抚养权还伤心,心一下就软了。便承诺说只要妹妹下决心戒赌,他每月会给她两千块钱生活费。可哪想到这个被赌博彻底毁了的妹妹,会像一个瘾君子一般堕落到不可救药。
  关山只能先劝妻子平静下来,为她递纸巾,赔着小心说好话,自我检讨不该自作主张借房子给关梅。他说自己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总不能看着妹妹露宿街头。他只是想让她先住那里躲一躲债主,等风声过去了再给她找个工作。
  “狗改不了吃屎。你难道不相信这个真理?”
  “她就是吃屎,也是我妹妹。”关山说。
  “那么,是我重要呢?还是你妹妹?”赵明慧声音大了起来。
  关山回答说:“你是我老婆,她是我妹妹。你问这样的问题不愚蠢吗?”
  赵明慧说:“你的意思是说,老婆你可以再找,妹妹你只有一个。是不是?”
  “你无理取闹!”   赵明慧发作了,拿出在课堂上训斥学生的劲头。“关山,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在你妹妹面前,我这个当妻子的,永远都没有道理,是不是?我们朝九晚五地上班,挤地铁、搭公交,在课堂上讲得嗓子冒烟,两条腿都站成静脉曲张了,谁也不会来过问一下。晚上回家买菜做饭、批改作业,周六周天还要给学生补课,挣点外快,努力想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买房子买车、还贷款、送孩子出去留学,哪一笔钱不是大家舍命干出来的?可你那个妹妹呢?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下午出去打麻将,一坐下来就打到第二天天亮。楼要倒了都不会挪一下屁股。老公孩子打没了,房子积蓄打光了,金山银山都会被她打光!可你还把她放在心窝处,你把我放在哪里?这个家你又放在哪里呢?我不和你们关家争一分钱,但我们家的财产,你妹妹一分也拿不到!你要是屁股还坐在你妹妹一边,我们就大年三十算总账,不过了!”
  为了妹妹的事,关山就差没有给老婆下跪。他就像一条被双面煎的鱼,这边是老婆寸土不让,那边是妹妹败家不断。他一边赔不是,一边填窟窿,结果两边都是罪人。工作已经够繁重的了,生活还搞得如此千疮百孔、狼狈不堪,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人稍微感到舒心一点?女人是拿来爱的吗?不完全是。女人是一笔债,记在你人生的账本上,让你逐年逐月逐日地偿还。
  关山没有再跟妻子争吵,出门开车就往关梅那边赶。他的怒火冲到脑门上,头发都冲得立起来了。在妹妹赌博这个问题上,他知道老婆有九十九个理由,他只占一条道理:她是我妹妹。即便有法律规定可以断绝兄妹关系,关山也决不会为己所用。有些人陷入了赌、毒的魔窟,连上帝也拯救不了。关山记得妹妹怀孕八个多月了,还挺着大肚子漏夜打麻将,直到羊水破了,才从麻将桌边直接送医院。这个早产近两个月的婴儿在保育房待了十五天才活回来,可怜那孩子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还各种疾病缠身,她的胎教“音乐”应该是麻将桌上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吧?打牌毁了自己的生活不说,还影响到下一代的健康,都不能让初为人母的妹妹心回意转、痛改前非。还有谁可以拯救她呢?关山想。老子今天要把她的双手剁了。
  关山偶尔也打麻将,但他不会上瘾。那种在牌桌上摸到绝张牌的释然或狂喜都不足以让他痴迷这种消遣,更何况他总是输的时候多。有些事情你输不起,就躲得远远的;正如有的女人,你爱不动,你就别去染指。他想不通的是他的妹妹也是个命中没有赌运的人,他也曾经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关梅,我们关家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上班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更是乡下的农民,我们不是在赌场上博人生的那一路人。如果打牌可以改变命运,那你看看你现在的人生吧。”关梅人还不到五十,但看上去不是衰老的问题,而是几乎没有性别了。常年的熬夜、抽烟、无规律的生活使她像一棵正在枯萎的树,干涩凌乱的头发、烟灰色的脸、无光彩的眼睛、发乌的嘴唇、垮塌了的肩、神经质的手指,以及毫不在意的衣着,让她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活像一具游动的僵尸,尤其是当她打了一个通宵麻将出来时。关山曾逼着她去做了一次体检,医生指着体检报告单对关山说,这是一个六十岁人的心脏,七十岁人的肺。但这些都不足以吓唬到关梅,她说:“就是抓一把烂牌,也还有和牌的机会。你不放弃,血战到底,终得翻身。”关山每当被关梅逼得走投无路时,心中禁不住会怒吼:“你去死了算了。”不过他又会为此感到害怕,觉得无颜面对父母的在天之灵。
  当他见到关梅时,他的怜悯之心、兄妹之情等等五味杂陈的情感在心中四海翻腾、云飞涛走。他哪里还能剁他妹妹的手!连一句重话都不好轻易说出口了。
  关山进门时,关梅正在吃一碗泡饭。关山有些诧异地问:“还不到五点,你就吃晚饭了,要出门?”关梅有气无力地说,早午饭。然后眼泪就下来了,说:“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嫂子。我也是被逼疯了,我知道错了。”
  关山本想凶她几句,可一看见妹妹的眼泪,看见她碗里只有几片青菜叶子的泡饭,看见饭桌上四五个方便面空盒子,残汤剩水的,有的已经长霉了,再看看妹妹面容枯槁的脸,他自己也忍不住要落泪。
  “唉!”关山重重地叹了口气,“二妹啊,你毁了自己的家不说,还想把你哥哥的生活也毁了吗?”
  关梅起身,挪步到她哥面前,跪下,仰起一张泪脸说:“哥,你踢我几脚吧。”
  “你起来!”关山扭头不看她。
  关梅抱住她哥的小腿,“哥,哥哥,你踢我啊!狠狠地踢呀!我不会怪你的。我晓得我欠打欠杀……我,我是下了一万个狠心不打麻将了,我有半个多月没有跟那些麻友联系了,不接他们的电話,不回他们的短信。晴晴她爸也说,你一个月不摸牌,就可以来看晴晴一次。我给晴晴她爸赌咒发誓,我这个月摸一下牌就不是当妈的。”
  “可是呢?”关山冷冷地问。在麻将面前,关梅就像个不断检讨不断犯错的小学生,她就是把祖先的牌位抬出来顶在头上发誓,你也只能劝她别玷污了祖宗的灵牌。
  “那天……那天我去菜市场买菜,小街上有一处工地。一个工人拉一车砖往地上一倒,我就……我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就像人家吸海洛因的闻不得那种味道。”
  “别人盖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些砖……那些砖哗啦啦地滚落在地上,就像在洗牌……”
  哪有这样联想的?关山哭笑不得。他说二妹,人得有点毅力。关梅说她是在用吃奶的力气不去想那些一地的砖头。她嘟起了嘴。毕竟是女人啊。关山恍惚间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回到了两条羊角小辫还在关梅的头上一晃又一晃的年代。那时他们的父亲还没有改正错划“右派”,在离省城三十多里的一家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有时母亲忙不过来,就让关山带他妹妹去探望父亲。他带着她去挤乡村公共汽车,下了汽车还要走四五里路。他们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最怕的就是农家看家护院的狗。那些狗就像旷野里的狼一般凶恶,专门欺负陌生的小孩。每次都是关山拿一根棍子把妹妹挡在身后。有一次母亲做了一饭盒红烧肉,让两兄妹带给缺油少荤的父亲。也许乡间的那些也吃不饱肚子的狗们闻到肉香,向兄妹俩发起了疯狂的进攻。结果红烧肉撒了一地,被狗们一抢而空,关山还被咬伤了小腿。妹妹哭着嘟起嘴为哥哥的伤口吹气。多年以后,关山在书本上学到一个词,吐气若兰。他就会想起妹妹关梅为他的伤口吹气的模样。   在关山一走神想逃回到美好的童年时光中去时,关梅又残忍地斩断了他的念旧。她说:“可偏偏那时我的一个好姐妹打电话来,说去郊外的农家乐吃杀猪饭。我还特意告诉她说我不打牌。她也答应了的。可是等人家牌桌一摆开……”
  关山说:“叫你不要交那些损友。忘记去年中人家圈套的教训啦?”关梅嘀咕道:“吕晓萍不是损友。”
  关山睁大了眼睛,“你刚才说谁?”
  关梅怔怔地看着她哥说:“吕晓萍。我们一起打牌好多年了。”
  关山脑子飞速地转,转得他头腦发热,眼冒金星。不会是同名同姓的人吧?他一把将他妹妹从地上扯起来,“哪个吕晓萍?有她的照片吗?”
  关梅觉得她哥哥要崩溃了。她哆哆嗦嗦地从手机里翻出那天在农家乐大家的合影,指着一个穿桃红色羽绒衣的女子说:“这个就是吕晓萍。”她看见她哥哥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抓着手机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山峦起伏,似乎要把那手机捏碎。她想这回真的要挨哥哥的打了!她赔着十万个小心问:
  “哥,你也认识她?”

B


  关山在二十三年后接到老情人吕晓萍的电话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麻烦来了吧。他装着没听见,他情愿眼前岁月静好。
  但就像你有病装没病一样,病灶在你体内,迟早麻烦会来。一个失联二十三年的故交张口就向你借五万,你就是家财万贯,也得掂量掂量吧。关山这一掂量,就在往事和现实之间,两头不是人了。
  他答应借她一万,心里想就当今晚没有拿到“出场费”。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指望吕晓萍会还这笔钱。多年前的那份情缘,现在来说借啊还的,说得出口吗?但不说那个“还”字,它就是胃里的那个嗝,时不时就冒出来,让人不舒服,叫人烦恼。关山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男人,却是一个较真的人。如果他还爱着吕晓萍,别说给他借一万,就是借十万,他去卖血也愿意。情义无价里面,旧情最重,但这份旧情也要因人而异。前几年关山一个在工厂工作的发小工伤砸断了脚,退养在家。偏偏又要买房子给儿子结婚,首付十万都拿不出来。家里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父子反目、妻子离婚相逼。关山闻说后,眼皮都不眨地一下拿出八万给了这老兄弟。在老哥们儿的泪光中,他的心情是那种救人一难的惬意和高尚。是的,一般人的高尚,只对你认为值得付出的人,这是关山这一代人所接受的教育能够结出的最好果实。只有耶稣基督才会对他的仇人表现出无人匹敌的仁慈和高尚。关山不是耶稣,吕晓萍现在也不是他的情人或者仇人,她只是一枝风中飘逝的玫瑰。
  在吕晓萍还是他们那个培训班的“班花”时,他对她的情感还谈不上恨不相逢未嫁时。那时大家都还年轻,她擅长交际,他也多少有些玩世不恭。围着她转的男生很多,当然都不是关山的对手,但在关山之上,那些手握重权的人,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时不时就开着豪车来把吕晓萍接走了。这个是她叔叔,那个是她父亲的战友,还有几个干爹和社会上的结拜大哥。有一次他跟着吕晓萍去蹭饭局,饭桌上有一个副省级、三个厅官、四个处长和几个文艺界的名流。吕晓萍向他解释说:“我这人就是有人缘,吃一次饭要收一大堆名片。”关山想说,你的名片不过是那张脸。可是他依然很虚荣地收存了吕晓萍的这张“名片”——现在还有多少人能拿得出一张二十几年前的名片?又还有多少人在意它?
  那个年代从官到商,从大学教授到街头小贩,见人就发名片。发了,你就有身份和地位,连祖宗脸上也有了光彩;不发,你则来路不明,或是无名鼠辈。关山记得那时吕晓萍的名片至少有五六个头衔,而他的名片除了单位名称和自己名字外,头衔就一个记者。吕晓萍曾经说:“你这个才是有含金量的,我的那些都是虚头巴脑骗人的。”那些年新闻行业也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关山时常在私下里追问:吕晓萍是个新闻工作者吗?以他所受的科班训练的眼光来看,她做个报纸校对的资格都够呛。但是她在社会上却比他风光。
  有一次吕晓萍忽然给关山打电话说,她要马上去北京一趟,让关山送她去机场。在路上吕晓萍说她的身份证拿回老家办房子的过户手续了,临时借了一个小姐妹的身份证,用人家的名字买的票,看看能不能混过去。关山说:“那怎么行?你们长得像吗?”吕晓萍说:“像啊,平常人家都说我们是亲姊妹。”尽管关山知道吕晓萍是路子很野的人,但再野也不能闯机场啊!可是吕晓萍用她所向披靡的美丽,昂首走向机场。她办票时倒是糊弄过去了,但过安检时,安检员拿着身份证左对右看的,然后向后面一招手,关山看见两个机场警察从公安室出来,直接走到吕晓萍面前,问了几句话就将她带走了。她进公安室时扭头向关山求助的目光,让关山紧张得汗都出来了,生怕警察转过身来把他当同谋也带走。他想应该去救她,在警察面前亮出自己的记者证,为她做担保,为她证明。是证明吕晓萍不是吕晓萍呢,还是证明她就是吕晓萍?如果警察问,你是她什么人?那他又如何说得清?假设警察再问,你还是党报记者,怎么也不明白机场的管理条例?关山也有几个警察朋友,但电话打过去求助,朋友们都说这个忙帮不了,机场安检的事,开不得玩笑。关山兀自在机场大厅抓耳挠腮了三个多小时,也不见吕晓萍出来,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回去。那一天他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人,也是最胆怯懦弱的人,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保护不了。到办公室不久,吕晓萍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关山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出来的,就听吕晓萍笑嘻嘻地说:“我到北京了,给你报个平安。”关山忙问:“你怎么登的机啊?”吕晓萍轻描淡写地说:“我一个大哥给民航公安分局的一个副局长打了个电话,他们就乖乖送我登机了呀。”关山当时火就上来了,在电话里喊道:“你大哥那么多,干吗不让他给你派一架专机啊?你知道我在机场公安室外面守了几个小时吗?”吕晓萍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你多心了,这个大哥只是在一次吃饭时大家交换了名片。在机场公安室里那几个警察凶我一个弱女子,我能指望谁啊?我只有翻出名片夹找人来搭救我。你呀,到底是书生。”
  “到底是书生。”这是吕晓萍经常揶揄关山的话,又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社会就是一座隐匿的丛林,不宜书生发展。书生只有回到书房才是强者,在文字里纵横捭阖,思想深邃,坐而论道,光彩照人;来到社会丛林,书生就是一群弱势群体,虽说不至于受人欺负,但见官低了头,见钱折了腰,这样的书生已没有了读书人的气质。自入职以来,关山从跑社会新闻到跑时政要闻,大量接触社会的方方面面,他总是想恪守自己读书人的身段,用书呆子气去抗衡社会上的江湖气。但在那座看不见的丛林里踉踉跄跄地一路走来,早已是衣不蔽体、斯文扫尽了。有本事的人从大牢里捞个罪犯都易如反掌,你却连一间小小的公安室的门都不敢进。吕晓萍打这个电话与其说来报平安,倒不如说是来羞辱你的。   很奇怪的是,他和吕晓萍的情事,既不是始乱终弃,也不是私情暴露,被某一方发现另一面而被迫中断。既没有战乱,也没有漂泊,只有世俗和日常的鸿沟,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山长水阔了。他们交往有一年多的时候,吕晓萍供职的《现代快报》便开始走下坡路了,她曾经托关山想办法将她调进他所在的报社,但关山那时在单位上说话还没有分量,根本不可能完成情人之托。他有一次不经意间暴露出自己的优越感,说:“你怎么可以进我们报社?你的学历太低。”不多久吕晓萍跟他说她打算跟她一个叔叔到深圳去发展,叔叔是一個电机商,在那边开得有工厂。“你觉得呢?”她问关山。关山现在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至少他没有说“你舍得离开我啊”之类挽留的话。他好像抱着你走也好不走也罢无所谓的态度。
  其实他们的疏离已经初露端倪了,再潮起潮涌,终有退潮收兵的时候。有时他们一个月也不见一次面,不是他忙,就是她不方便;有几次他们约好吃饭,便仅仅是吃饭而已。双方似乎填饱了肚子,就再没有其他的欲望,像一对心如止水的老夫老妻。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事业和孩子,没有谁会傻到把对方当作自己生命中的唯一,他们不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了,他们如此聪明,巧妙地在婚姻与婚外情之间搭了一根平衡木,并在上面自由地舞蹈,玩出各种花样。这种游戏不能有一个人当傻瓜,做痴情者,否则平衡将不复存在。
  吕晓萍去深圳那天他们也没有可资回忆的告别。他没有去机场送她,他在外面采访。送机的当然该是人家的老公(或者某个大哥)。那时关山身边有不少他认识的美丽能干的女士都“孔雀东南飞”了,“女人们撂起裙子奔赴商场。”这是他在吕晓萍离开那天写在采访本上的感叹,仿佛是为这一段感情画上句号。如果唱出来就是朴树的《白桦林》中“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那一句的旋律。现在他还回想得起,他当时并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有些讥讽。不是讥讽吕晓萍,而是嘲笑自己不中用,有本事你就和心爱的女人一起去深圳打天下——问题是她是关山心甘情愿地为之“奔赴边疆”的女人吗?
  那个年代还是传呼机时代,有一天关山在办公室接到传呼台的电话。传呼小姐用甜美的嗓音说:深圳的L小姐问候关先生,她已经平安抵达,并安顿下来。请关先生勿念。关先生需要给L小姐留话吗?关山想了想说: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好好干,为特区发展做出新的贡献。过去他们在电话里约会的暗号是:今天是吃稀饭还是吃干饭?如果大家都说吃稀饭,那么就该安排时间地点幽会。关山恶搞了这一次后,就再也收不到吕晓萍的任何音讯了。
  往事就像一只野猫走过的脚步,在残雪般的记忆中留下只鳞片爪的印迹。关山在梳理旧情时才慢慢捋清他和吕晓萍渐行渐远的原因。忆往昔,他只是她色彩斑斓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年轻时的关山除了一身好体魄和名记者的帽子外,和拜倒在吕晓萍石榴裙下的众多成功男士相比起来,实在相形见绌。他们本不是一路人,只是在茫茫人海中一棵浮萍和另一棵浮萍轻轻地撞在了一起,当微波荡漾、迎风起舞时,倒是一段江湖传奇;而风急浪高、激流湍湧时,则欢情易散,爱心破碎了。市场经济滚滚洪流之下,多少根深叶茂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小小的浮萍又情何以堪?唯剩下故人西辞,孤帆远影矣。
  自打跟吕晓萍恢复联系后,关山发现自己的眉头间就多了几道纠缠不清的皱纹。要命的是他的内心,纠结成一团乱麻,几近于被捆缚的粽子。如果去医院照个CT啥的,保准再高明的医生也会视之为疑难杂症。需要一次大手术了,把从前一刀两断。因此,在一个鬼使神差的晚上,老婆赵明慧靠在床头翻手机,关山在书房掐灭最后一个烟头,梦游一般踱进卧室说:
  “我遇到麻烦了。”
  赵明慧头也不抬地说:“你妹妹的事不要跟我讲。”关山兀自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挠了半天头才说:
  “跟我妹妹无关。这事儿闹不好,可能会影响到我的提拔。”
  赵明慧惊得好像手机漏电,“啪嗒”一声把手机扔在了地板上,呆呆地望着关山,是她有一次钱包在公共汽车上被人偷了的那种表情。上周关山曾告诉过她,报社老总下半年就要退休,现在上面正在考察几个副总,有话语权的人已经给关山暗示过了,他是最有力的竞争者。这周以来,因为关梅的赌债闹离婚的事,赵明慧再也不提了,每天早上为关山沏好养生茶,里面枸杞、西洋参、石斛甚至虫草,天天都不一样。晚上下班回家,关山有新婚时卿卿我我、嘘寒问暖、体贴温柔的那种感觉。久对房事不感冒的妻子,这一周来已经两次主动“提出申请”——过去这样的“申请”需要关山每个月提前一两天“预定”一次。尽管赵明慧在卧室里穿一身新买的粉红色低胸真丝睡裙,脖子上的赘肉和肥厚的肩一览无余,让关山的性趣荡然无存,可是面对妻子的盛情,他还得咬紧牙关完成任务。高潮过后他想:人说政治是男人的春药,女人亦然啊!
  因此,当赵明慧听完关山讲述他和吕晓萍的陈年往事及当下的麻烦,再听过关山羞愧难当、泪花闪闪的忏悔,她没有像其他做妻子的那样,面对丈夫的出轨大打出手或者痛哭流涕。她先是阴沉着脸沉默不语,然后起床来,披上一件外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最后像一个运筹帷幄,御敌于千里之外的将军,果断地将手一挥说:
  “别说了,你被讹诈了。我们不能让她得逞!”
  “讹诈?”这是关山想都没有想到的词,他最多想到的一个词是“欺骗”。他今天主动向妻子坦白自己的风流旧账,是因为他在往事的重压下,感到无助和孤单。老妻毕竟还是那种你在外面深受挫败之后,可以为你舔翅抚痕的那个人。
  “那个烂女人,她知道你们单位要推老总的事情吗?”赵明慧扬起下巴问。
  关山反感妻子这样称呼吕晓萍,但他此刻没有资格做任何辩解,他只能弱弱地回一句:“不可能,这是高度保密的事情。”
  “她会去你们单位胡搅蛮缠吗?”
  “我想,也不会吧。她……不是那种人。”
  “你还在为她着想是不是?”
  “没有。”他给妻子解释说,吕晓萍每次向他借钱时,他都本来是想回绝的,但他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不”字。过去那段旧情是年轻时的荒唐,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他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家庭。他本来早就抛之脑后了,遗忘了。可人总归得为过去买单,只要吕晓萍一出现,他就失去了判断,在知道吕晓萍和关梅一起打牌后,他更找不到方向了。是他遇人不淑,还是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   赵明慧打断他絮絮叨叨的忏悔,鄙夷地说:“说明你心里还对那个烂女人抱有幻想。”
  “不是那样的。我是怕把事情闹大。你没有看最近网络上的热点吗?有个影星的前女友把他们过去的事情闹出来,影星搞得身败名裂。”
  “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你都掉进坑里了,还以为在英雄救美。这种社会上的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们要考虑最周全的防范,做最坏的打算。你呀,还是个书生。”
  又是书生!关山想。这是当今女人衡量男人无能的标准吗?还是现在又回到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时代了?错了,娘子。世界长大了,你老公也他妈老了。上次吕晓萍跟他提再借两万时,他甚至都想到了高红兵许诺的那个2%返点。拿还是不拿?拿了,别说两万,二十万他也借得起;不拿,他又何以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可他看的警示教育片多了,过去认为只是去看看,完成上面布置的任务。那些关进铁窗里面的倒霉蛋有许多他都认识,有的还是他的朋友、同僚,不少人都是被女人一手“培养”出来的。所以,最终关山还是断然拒绝了高红兵那2%返点的诱惑,还把他拉黑了。和个人仕途比起来,《大视野》要不要降低运营成本甚至还办不办得下去,都不重要。关山认为他可以跟老总赌一把,不去扛这个雷。报社总编的这个位置不是他想传给谁就是谁,还有上面呢。即便老总想捞一笔,又何尝不想保平安?别出事,也别惹事,哪怕不做事。那天他跟老总实话实说:“跟普瑞缇那家公司合作隐患太多,怕是经不住纪委的人查。我还想平安退休呢。”老总狼狈地推推眼镜,说:“关山同志,你想多了。不合作就不合作吧。”那时关山从老总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奈之后的释然。人懂得了放下,哪怕非常之不情愿,但总之是解脱了。
  关山认为,这才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最为周全的防范。老子才不是书生呢。我是干净的,就是最安全的。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风险会来自多年前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
  在过年前,吕晓萍一天几次发微信约他,把他搞得像个被催债的,而不是借债的。吕晓萍说他们家已经快揭不开锅了,这个年不知该如何过。关山怕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关键时刻哪路神仙都不能得罪,就东拼西凑的又转给了她两万。那时他咬紧牙关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对她应该已经仁至义尽了吧;即便已知道吕晓萍在和关梅这样的人打牌时,他也没有多问她一个字,够宽宏大量了吧?
  可今天吕晓萍又打电话来说想再借两万,因为要去上海看一个名医。还说他们家老曹最后的心愿就是去见这个名医讨一句实话,如果名医说没救了,他直接跳黄浦江。关山当时脱口而出:“别啊,这怎么可以?”吕晓萍马上回了一句:“要跳就跳吧,未必你能阻止。”关山被堵了嘴,无话了。
  挂了电话他才想,妈的,我还搞得理亏了!我为什么不问她最近在牌桌上手气怎么样?难道你不能靠打牌给你家老曹挣点医药费?你道开口向人借钱容易?我一个七尺男儿,打拼半辈子,账上还到处都是窟窿,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世上不干净的钱太多,可是我敢拿的?我他妈就是再怜香惜玉,也经不住昨天一万,今天两万,天知道明天还会是多少?这事儿什么时候有个完?
  唉!老曹不死,鲁难未已。可怜的老曹,你究竟有病还是没病?
  离肿瘤医院一站地有一片城中村,都是五层、六层参差不齐的灰色水泥建筑,和周围新开发的小区比起来,它们就像是从那些高楼大厦中扔出来的包装箱,杂乱无章地堆在那里。狭窄的街道挤满了车,店铺里没有多少让人放心的东西,写着某某大酒店的门前总少不了形迹可疑的人。像许多城郊接合部一样,这是一片被急速膨胀的城市包围了的村庄,农田早已开发成了房地产,种田的人们纷纷“洗脚进城”,成了各式小业主、小老板,或者打工一族。曾经炊烟渺渺的村庄也已面目全非,变成了各式客栈、餐馆、店铺、出租屋。因为靠近本地最大的一家肿瘤医院,所以这里的房租直逼学区房的价格,你要在这里找到一处价格适中的房子,还得看运气。
  吕晓萍在这里租了套两居室,一楼,临街,虽说吵闹一些,但往返医院、搀扶病人进出方便,这里的房子别指望有电梯,楼梯间能容两个人侧身而过已属不错。老曹有时使性子要逃离那家被死亡笼罩着的医院,她就得把他接出来,在出租屋里住上一两天,然后又好言好语地哄他回去。每一次出门都是一场艰苦异常的战斗,需要淌无数的汗水和眼泪。他们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老曹刚生病时,还时常回来尽一尽孝道,但这一拖就几年了的不治之症,家人不说孝心不孝心、恩爱不恩爱,不离不弃就好。大家不过都在等一个结局。
  吕晓萍在这片城中村已经住了一年多,像一只落草的凤凰,从开初的极不适应,到现在的麻木坦然。人总得学会接受失败,就像一个老妪漠然面对年轻时的照片。她现在不是社会上层的交际花,不是公司的白领,不是各路大佬身边的红人,她的身份只是患者家属,在各种治疗单上签字画押、刷卡付账,在医院、菜场、中药铺、杂货店、厨房进进出出,在城市最为“盲肠”的区域奔波,素面朝天,苦苦支撑。过去她的保险业务都是些有来头的大单位、有势力的大公司,老大一句话,一大沓保险合同都归她代理了。赚钱只在杯酒谈笑间。上周一个也在这附近开一家小加工厂的老板约她见面,说要谈工人五险一金合同代理的事,见面地点却选在一家酒店的套房里。她在电话里就嗅出了危险,但她还是去了。那是一个标准的油腻男,自负、粗俗又淫邪,色眯眯的眼睛从她一进屋就开始“剥”她的衣服,让她如坐针毡。在她还没有解释清保险合同的条款时,这个家伙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就摸到她腿上了。吕晓萍当时脸一沉,说:“李老板你别搞错了,我只卖保险。”那个家伙涎着脸说:“你的项目里不是还有捆绑销售嘛。”吕晓萍收起合同样本,起身走人,出门前用最轻蔑的口吻说:“你不配!”
  那天她逃出酒店后想到了关山,忍不住又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没说约他见面,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她并不指望他会回复,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回话越来越少、越来越迟,几次婉拒了她约会的请求,不是说工作忙,就是说出差在外。她感受到了他的冷漠,盡管他的话语里也不失热情。有一次她有些动情,说真想找个地方和他好好待上一天,叙叙旧,讲一讲他们的从前。而他的回答克制又不失礼貌——期待。但你丢得开医院里的病人吗?她曾经设想去酒店开个房间,约他来见面,她会用尽全部的激情重新唤醒他们的过去。不是为了感恩,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为他们年轻时的错失,为他们曾经的爱。她不奢望找回,只希求重温。她现在内心的荒芜,有谁知?又有谁可以倾诉?   老曹那些朋友,交情都在生意上,连条款明晰的合同都常常可以赖账、撕毁,谁还会有恩比天高的扶危救困、仗义疏财。老曹也是个很要面子的人,生病后连电话都扔了。也许他知道,在经济利益上建立起来的朋友圈,黯然“退群”是不给自己添堵的最好选择。老曹曾感叹说,真怀念在单位上的那些日子,虽然穷点,但有同事、有组织,生个病啥的,你可感受到单位的温暖。现在呢,是社会的弃儿。吕晓萍第一次为自己的丈夫感到悲哀,一个人活到头,连个真心朋友都没有,挣再多的钱、做再大的事,又有何益?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躲瘟神一样躲避他们,她只希望不要有关山。他是她年轻时崇拜的人,有学历,有才华,有涵养。当年她嫁给老曹,她的母亲很不满意,说你怎么不找个读书人啊。可那时人年轻,把老板当社会英雄,头上罩着金钱的光芒,连关山他们的报纸也时常吹捧老曹这样的大小企业家和商人。读书人在那个时代显得多寒碜啊。吕晓萍那时都会感受到从关山身上一不小心便散发出来的寒酸之气,而她家老曹却在挥金如土、豪气干云。平心而论,比关山有钱也优秀的男人呂晓萍见得多了,但关山还是她心目中抹不去的精神偶像——他似乎代表着这个社会某些稀有的品质,正直、单纯、善良、勤勉、温和、悲悯。是的,她承认自己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只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爱美好享受,贪吃贪玩,虚荣轻浮,企图轻松赚到钱。在她还年轻时,有许多男人围着她转,她也和他们做着或轻或重的风流游戏。有一段时间,她不知从哪个男人身上染上了性病,让她首先感到羞于面对的,竟然是关山而不是她家老曹。这让她做出了远走深圳的决定。一个再坏、命运再不堪的女人,心中也是有一块圣地的。她不愿关山把她视作一个烂女人,就像她现在不愿被关山看成不讲信誉的人一样。
  她即便情商再低,病急乱借钱,也觉察到了关山的不耐烦,或者不信任。人家凭什么一再给你掏药费?那些和她有过情史的男人,要么是她不愿去找,要么是他们跟她玩失踪。唯有关山,时隔二十多年一个电话打去,热情依旧,雪中送炭。她看出他并不想再续情缘,他援之以手只是出于一个男人的道义,出于对一段旧情的责任。她很感激,也很珍惜,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捞回来了遗失多年的珍宝。你在一个老情人心目中还有分量,既说明你还有魅力,也意味着旧情的价值。她甚至遗憾地想:要是不是因为借钱才重新跟关山恢复联系,他们作为老朋友,哪怕没有当年的激情,也没有性,但时不时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回忆分手后各自的经历,生活该多美好。可她明白,她不会有这个命了,往昔的情郎已经是社会名流,而她是昨日的二手玫瑰,是这个社会丛林中饥饿的母兽,用快要凋谢的风韵去面对人生最后的失败——只希望败得尽可能体面一点。
  但人在走下坡路的时候,哪有不低头的?跌跌绊绊、连滚带爬的哪顾及自尊和脸面?昂起一次头都需要非凡的勇气。吕晓萍在纠结了一个星期后,还是拿起电话给李老板打了电话。这个脚上的泥巴还没有洗干净的家伙,对城里的女人没有判断力却又有病态的渴望。两个小时后,精心打扮过的吕晓萍坐在了人生底线那一端。那个土鳖说:“你们城里的女人读的书多,连皮肤都读得白水水的。有句古话说书中有个女人像玉一样白,是这样说的吧?”这个男人有一个肥厚的鼻头,词不达意时便鼻翼翕动,紧张得鼻头上都是油珠子,像半生不熟的肉丸。当男人把她压在身下时她并不感到有多羞耻,闭上眼睛不看,麻木心灵不想。但说她是读书人,则让她有万箭穿心之痛。
  又一个多星期后,下午快下班时,天空还飘着时急时缓的春雨,路边的行道树被洗涤一新,蒙尘已久的小叶榕树叶翠绿如玉。汽车从积水的街道上驶过,激起的水花声也让人听着有久违的诗意。城市旱了一个冬天了,春雨和春风手牵手拂面而来,让吕晓萍相信,枯萎许久的心也该绽放了。
  她给关山发了条微信,说有要事相见,她会在翠华酒楼等他。不见不散。这条信息背后的意思是:你必须来。
  五分钟后关山的回复就来了——这是这段时间来他答复最快的一次,他说:今晚值夜班,饭就不吃了。八点钟左右我有个空当,你挑个地点,我开车来接你,我们再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也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他们约好在一家超市门口见面。吕晓萍上车后说,去喝杯咖啡吧,楼上就有家半岛咖啡屋。关山扭头看了看她,说,就在车上聊吧。十点他还得赶回去盯着版,这段时间可出不得娄子。
  如今的约会只能是开着车在城里兜圈子了。多年前他们开着车去郊外兜风,在高速路上一路都手牵着手,扑面而来的都是爱。春雨现在变成了丝丝细雨,润物无声地滋润着车窗,让玻璃上的眼泪憋着淌不下来。街道广场上有个青年在细雨中弹唱,吉他声若有若无,他的歌喉真诚得荒腔走板。一个在街边卖烤红薯的大妈努力地扇着炉子,不让生活的希望在这清冷的雨夜熄灭。一对年轻的恋人在雨中奔跑,像正在进行一场浪漫的私奔。
  似乎为了找话讲,吕晓萍才幽幽地说:“看你忙慌慌的,可得注意身体。”
  “我没什么。你们家老曹,嗯,这个……现在怎样了?”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么着急约他来,这家伙快死了吧?
  “老样子,拖着呗。”
  “拖着?”关山又扭头看着吕晓萍,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某种足以致命的隐患。这个世界上被“拖着”的事情太多了,太神秘莫测了,从一个人的前程,到一条命。只是拖到最后,大都没有好结果。
  然后两人许久无话,似乎也在“拖着”一个结局。在等一个红灯时,关山故作轻松地问:“你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吗?”他觉得今天吕晓萍有些怪怪的,不似以往,要么悲悲戚戚,要么心事重重。她神色平和,眼神飞来飞去,让一双桃花眼更显得妩媚。难道她换了一种方式来求助吗?关山想。
  吕晓萍说:“我会有什么好消息给你呀?我知道我总是给你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了。”
  “你我之间,不存在添麻烦。”关山摆摆手,然后伸进上衣口袋,似乎又想起来什么,将手抽出来,用很郑重的口吻说,“晓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也算个好消息吧。我正在公示期间。”
  “是吗?上面要提拔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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