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驯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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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点评


  七月的《细胞训练师》,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幻想。在这个故事里,能读出叛逆,读出忧愁,读出对未来人生的想象,她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对世界的憧憬与描绘,在开启大脑洞的同时,也有对人生的思考——或许因为人生阅历尚欠缺的缘故,这份思考还稍显稚嫩,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不是吗?从这篇故事的创作来看,创意和故事性都很足,但稍显可惜的是,因为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嵌入了太多的故事元素——动物保护、练习生、水妖约定、人生的承诺等等……作为一篇万余字的短篇小说,这个故事的设定稍显纷杂,反而减弱了主线的冲击力。
  ——赖尔

1


  我被迫退了学,在街上游荡,想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我的身体一直孱弱,运送水泥的工作不到一小时便压垮了我;我的脸皮很薄,从日出到日落,那一沓子传单依旧原封不动地被攥在手心,它们的边缘被手心的汗浸湿又风干,裂出一道又一道口子;我的手脚很笨,一上午做错了无数杯奶茶,被店长扫地出门。我……除了读书,一无是处,现在命运把我唯一擅长的也夺去了。啊不,也许我根本没有擅长的事。曾经的我每天在兽医学的书上勾勾画画,想着怎么治愈可爱的小猫小狗,让它们回到主人的怀抱——我慶幸自己退了学,不然得有多少小动物遭殃。但是现在,我还是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专业知识上。身无分文的我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就不怎么正规的马戏团,一股恶臭与臊气从鼻腔钻入颅内,让人眼前发黑。
  “我想找份工作……”我抑制住翻江倒海的胃,艰难地说。
  “我们不需要人,快走开!”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
  几位驯兽师穿着脏兮兮的亮片衣服,蹲在一边吃着盒饭,戏谑地说笑着。
  “我是兽医专业的,我真的没钱了!我了解动物,不管干什么,能给我份工作吗?”不知怎么,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退缩,仿佛凌驾于他们所有人的头顶,我的学历……是我唯一的骄傲和依靠,虽然还没有毕业。
  老板忽然愣了一下,但很快靠回了破沙发上:“大学生啊……不是都很娇气吗,会来我们这种地方?我们确实少一位兽医,但有执照的兽医根本不愿来我们这儿。我告诉你,我这可没有什么保障,干得不好就立马滚蛋!”
  生活突然出现了一线希望,就这样我成了没有执照的兽医,照料着那些来路不明的猛兽。我才不需要什么五险一金,什么劳动法,我要的只是一日三餐和一个容身之所。
  可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人在跟踪着我,每当我得到哪怕那么一点儿希望,他就把它从我心中撬走了。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摸清了那些猛兽的脾气,一头黑熊忽然倒下了。那头黑熊,是老板从熊胆养殖场低价买来的,但它聪明又通人性。仿佛知道老板帮助自己脱离了被针筒抽干胆汁的命运似的,它从来不会低声咆哮,也不会伤害拿着细鞭的驯兽师,甚至对初来乍到的我也十分友好。它会钻圈,会倒立,会骑自行车,还会跟猴子玩些逗观众开心的小把戏……但它忽然就倒下了,它在发烧,已经许多天拒绝吃东西了。我检查了它的全身,发现他的右前脚掌里嵌着一根生锈的铁钉……也许是不小心踩上的,它就像被扎破的轮胎,蔫缩成了滋滋漏气的一小团。
  “得做手术把铁钉取出来,它已经感染了,再拖下去很快就会死掉!”
  然而,只上了三年大学的我并没有勇气去给一个活生生的熊做手术,我还寄希望于老板会提出请专业兽医做手术的意见。
  “我花钱雇你来干什么呢?你个废物!连拔个钉子都做不到吗?”老板看着铁笼里奄奄一息的黑熊,乱吼着。
  “不只是拔出来这么简单,铁钉很长,还生锈了,说不定已经和周围的组织粘连了,必须切开取出,然后排脓……再加上抗生素才行……”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宿舍,回到了期末前的那个晚上,叽里咕噜背着书。
  老板瞪着我:“那你就照做啊!”
  “可是……什么也没有啊?没有手术台,没有刀,没有麻醉剂……”
  “都这时候了还摆排场呢?是有电视台来直播你做手术吗?赶紧把裁纸刀还有酒精什么的买回来,把钉子拔出来!”
  “可……”
  向来不会看人脸色的我忽然意识到,如果再多说一句话,我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很好。现在也只能靠你了。”老板从皱巴巴的夹克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折成小条的一百,还有一些零碎的十块二十,“我认识的一个老朋友,他那里应该藏着些麻醉剂……他就住在城西,你替我去买,还有需要的东西。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你的身份证还在我手上呢。”
  接过钱,我恍恍惚惚地出了门。正午的阳光照在海面上,在海浪上疯狂地扭动着跳跃着。虽然是威胁,但老板还是信任我的,我安慰着自己,我一定可以的。
  凑齐所需用具的过程十分繁琐,直到太阳沉入城西的高楼,我才挤上了回马戏团的公交车。我时不时地摸摸口袋,里面还有五十多块钱,这对于一直身无分文的我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混蛋啊,真是人穷志短。我看了看塑料袋里的小票,又看了看公交车后门边上的垃圾桶。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在想些什么啊。我斜倚在窗上,望着渐渐灰暗的海面,心中忽然划过一丝不安——也许只是太累了。海鸥趁着暮色归巢了。戏水的孩子们浑身沾满沙子,不情不愿地被父母拖走了。一声刺耳的警笛撕裂了朦胧的暮色,越来越近了,越来越真切了。我仿佛能够预知未来,当公交车转过一个急弯,一辆动物保护组织的卡车就停在马戏团对面,几个工人正把装着那些“黑户”猛兽的铁笼搬上车厢。
  后门开了,又关了。我在终点站下了车,空着两只手。只有那几张零钱,仿佛在燃烧,好像在突突地跳动着。我如同触电般全身僵直。
  没有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2


  “你醉了。”
  “呵!我没有!”
  “只有醉了的人才会不停地说‘我’这个字眼,人醉了,就感觉不到其他的事物了,只剩自己一个人在挣扎,不是吗?”
  “我!我……”   “又来了,‘我’字开头,真是烦人。每个喝醉了寻死的人都是这样,喋喋不休,抱怨个不停,好像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其实不过是无能罢了。嘻嘻。”
  那声嘲讽的笑激怒了我,我猛地清醒过来,挥起瘦骨嶙峋的拳头。
  “你!”我向她怒吼。
  但声音的主人并不在面前,她坐在海边栈道下的一块儿珊瑚礁上,后背的鳞片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她回过头,乌黑的双眸紧盯着我,深绿的卷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滑的脸颊上,手把玩着脖子上的项链,一颗颗摸索着上面的贝壳与珍珠。
  “我真的醉了!”我慌乱地想要爬起来,但实在醉得双腿发软。
  她转过身来,双手抱着膝盖:“真可怜,就像被扔在滚烫沙滩上的皮皮虾一样。”
  她的手指间好像有一层半透明的膜……脖子上几个裂口一开一合。
  “你你你……是海妖?我是醉了还是死了?”我趴在护拦底下的缝隙里,努力伸出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果然是妖怪,有腮还有鳞片。
  “别再伸头伸脑啦,我都怕你吐在我身上……”海妖嫌弃地向后挪了挪。
  不得不说,她就像人类少女一样可爱,除了全身散发出大海的腥臭味以外。
  海妖歪着头打量着我,半晌才开口:“你刚刚说……你一无所有了,对吗?既然你想死,不如留下来陪陪我,我一个人在大海里也没个说话的伴儿,你觉得怎样?”
  “什么?!”
  我被这穿越重生的剧情惊呆了。
  “可,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今天正赶上我有点孤单,我就做了这个小小的宝石。”海妖从耳环上取下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放在手心,“我给它施了个咒语,吃下它的人,可以模仿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生物,当然,包括我的样子……这样我就不会孤单了,今天可以叫你变成海豚,明天让你变成海鸟,就像每天都有新朋友那样啊。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海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需要的,到底是一个朋友,还是一个会变来变去的玩具。
  “这,未免也……”我忽然觉得有更好地选择,酒精好像让我的思路开阔了许多,“真的有这么神奇?反正世界上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了,和你做朋友也不错。”
  我故意把视线从红宝石上移开,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免得引起海妖的怀疑。
  “这么说你同意了?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在大海里?”海妖开心地站起身,走近了我。
  她个子不高,面对离海面一米多高的栈道,只能勉强露出一个脑袋,一双黑眼睛紧盯着我,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些什么,可能是咒语。海妖直接把那粒红宝石放进了我的手心里。
  “我们做朋友吧。”
  “现在?”我挣扎着坐起身。
  “不是现在吗?你一个寻死的人还有什么急事吗?”海妖双手抱在胸前。
  我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上上下下打量起海妖来,小小的个子,像帝企鹅似的身材,说实话,除了脸,全身长着灰色的鳞片,真难看。
  “的确有一件事,有了你给的红宝石我才能做到。”我开始扯淡,但愿不会被看出来。
  海妖睁大眼睛:“是什么事呢?”
  “我想找那个女人谈谈,我要让她付出代价!”海妖稍加思索,一下就明白我在说什么:“哦,你的妈妈呀,的确是很过分!我支持你,毕竟你是我的朋友了。不过她现在在哪里呢?”
  经过短暂的观察,海妖是个對人没什么戒备的单纯生物,骗她简直轻而易举。
  “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她跟那个男人去内地生活了。原本我没有钱去找她,现在我可以变成飞鸟,去找她就是很容易的事了,不是吗?”
  “那你……大概要多久?”海妖有些迟疑。
  “一周!一周后,我来这里找你。”
  海妖伸出手:“那我们说好了,拉勾。”
  这海妖是傻子吗?我也伸出了手,故意试探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你就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吗?”
  “不会啊,好朋友得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嘛,总有一个人要先去信任另一个。”我们的小指互相勾住。
  看来这还是一位有人生哲学的海妖,只可惜是个傻子。
  我吞下那颗红宝石,就像不小心吞下了一颗硬糖,它慢慢滑进了嗓子,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想要获取宝石里的力量需要一个过程,得等它与你的身体长在一起才行。那么,你去找你的妈妈谈谈吧,时候不早了,我后半夜还得领着鳟鱼迁徙,拜拜啦。”
  海妖跳进海水里,突然又回头冲我笑了笑:“一周后见!”
  一片云突然挡住了月亮,海妖的笑容阴沉了下来,但我并没有在意。因为,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3


  正午的太阳蒸干了体内的酒精,我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海边栈道的绿化带里。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个钢镚儿,昨天夜里喝酒花了五十……我真是个傻子,把救命稻草换酒喝了。
  现在……我该何去何从呢?我惆怅地向大海望去,那片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珊瑚礁像雪一样刺眼……虽然出生在这里的我从没有见过雪。
  海妖……红宝石……如同梦中惊醒,我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可除了喉结和跳动的脉搏,并没有异样。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吗?可以变成任何样子?不管怎么想都像是在做梦。
  我捂住脸,无助地跌坐在草丛里。我好想哭,每当看到这双手,都是自己一无是处的缩影……手指短粗,指节歪歪扭扭,皮肤又黑又粗糙长满汗毛,不管怎么看都是那样难看,令人自卑。我一直幻想自己能长出钢琴家那样修长灵巧的双手,这样我也有一种引以为豪的特质了。
  唉,别做梦了。
  我把手伸向太阳,让阳光从指缝间倾泻而出,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浪漫。
  阳光之下,我感觉到手指如同被灼烧似的疼痛,猛地缩回了手。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我的手……在生长。原本粗糙的表皮一点点裂开,剥落,短暂的疼痛后,便长出了细嫩白皙的皮肤。指节如同发芽的竹笋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不一会儿便纤细修长。   是真的……我的手,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海妖是真的,红宝石也是真的!我,我已经不是普通人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栈道的一侧,一张过方过短的脸倒映在浅水里——想要改变简直是轻而易举。
  但过了好一会儿,我的脸也没有向预想的方向变化。为什么呢?我焦躁地胡乱推测着,难道是因为只能用一次吗?我居然把宝贵的一次机会用在了手上……不对,海妖明明说过可以变化成不同的东西的,是一天只能用一次吗?
  不远处沙滩上烤鱿鱼的香气钻进我的鼻腔,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身体的生长需要能量需要营养,不吃东西,不可能凭空长出漂亮的脸蛋来。在这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知道在哪里能吃到免费的午餐。我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个钢镚儿,盘算着路线。
  城西的家乐福开得风生水起,甚至吞并了负一楼的百货小吃一条街。走过买厨具和奶制品的地方,不断有戴着口罩的售货员上前推荐——先生,尝尝我们的新产品吧。我听到这带着几分尊敬的称呼,心里很是受用。急于填饱肚子的我来者不拒,从负一楼吃到三楼,饱了七八分。比起让自己长出一张人人怜爱的小脸,我应该先去会一会我的母亲。
  一想到报复的手段,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虽然可以改变指纹,改变长相,但现在的基因检测技术那么发达,最终还是会被发现。我还没有想好,一次报复值不值得我搭上一生。如果昨夜已做好必死的准备,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好纠结的了。如果海妖足够美丽,此刻也没有什么值得反复权衡的了……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有了这样的超能力,想变成超人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可是爸爸呢?他就那么孤孤单单地死了。她只是爱钱而已,为了钱不惜把我的人生摧毁。但我现在完全可以选择新的人生,至于爸爸……没必要为了逝去的人牺牲活人吧?爸爸知道我有了新生活,在海底也会祝福我的,对吧?
  我就这样催眠了自己。

4


  黑夜中悄悄潜伏……今天是七夕节,那个女人和自己的新情人出门去了。光秃秃的外墙连水管都看不见,新式的建筑没有一点可以借力的地方。
  “喵!”
  一声怪叫,一只肥胖的黑猫,飞檐走壁,直冲到地面,仿佛在追逐着什么。
  “去,去。”我小声驱赶它。
  野猫见了生人,谨慎地离开了,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一直半死不活的壁虎,断了尾巴,在草丛里艰难地爬行。
  壁虎?
  我捏起那只壁虎,仔细端详。
  “喵呜!!!”大黑猫愤怒地向我咆哮,大概怕我一口吃了它的猎物。
  怎么样才能长出壁虎那样的脚掌呢?我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壁虎纤细的小脚,心里回忆着课本上壁虎脚掌的显微结构。还没等我想清楚那张图片,我的手指已经在自动改变了。能清晰地感觉到,指尖和手掌上长粗了层层叠叠的纤毛,而且手掌变得更扁更宽了。想要爬上五楼光靠手是不够的,我用力蹬掉脚上的鞋,要有双重保险。我转头看向大黑猫,猫的指甲,又硬又锋利,能勾住一切可以着力的点。
  有了长着吸盘的手掌、指甲和锋利的脚趾,爬墙变得十分容易。我甚至没来得及享受这奇妙的征服感,就已经到了五楼的窗口。顺着窗爬进屋,正摸索着要去开灯,门锁忽然响动了,吓得我浑身抽紧,连呼吸都忘记了。
  “哎呀,忘了带手机了,我就说怎么感觉手里空荡荡的!”一个男人在鞋柜上胡乱摸索了几下,又关上了门。
  “你怎么總是毛毛糙糙的,这下饭店肯定排队排老长了!”
  那个可恶的女人占着电梯门,电梯无奈地嘀嘀乱叫。我不想去见她了,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躲在阳台上听着门外的动静,听见电梯门关上了,又向外看去——不一会儿两人并肩走出了单元门,说笑的声音在五楼也隐约听得见。在黑暗中,我调整了眼睛的结构,是自己在不开灯的情况下也能看得很清楚。原来猫眼里的黑夜是这样的呀。餐厅、厨房、厕所、储物间,我知道她喜欢把钱藏在哪里。总会有一个放旧报纸的破箱子,在底下压着不少现钱,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些购物券购物卡,人藏东西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房间里满是熟悉的气味,被熟悉的人住久了,周围的一切都会沾染上她的气味。那一刻,我心中还有一丝留恋,但我很快把那乌托邦的幻想抛却了,不会有这样的可能的,她没有人的感情!她已经把大部分的保险金都存在了我找不到的卡里,我找到的,只有两沓子钞票和几张服装卡。
  也许用得上,我把卡和钱都揣进口袋,仓促地逃走了。
  黑猫已成功地吃上了它的晚餐,坐在墙头满足地舔着爪子,但一看到我,立马怒目而视,全身的毛发都直立起来,涨成一个巨大的毛球。
  “真是记仇。”
  说出这句话我竟然不知道是在说猫还是在说自己。我想起与海妖约定的期限,一个星期,干些什么好呢?两万块也可以玩得很开心了吧?痛痛快快玩一场,没什么遗憾了……

5


  市中心的一块儿大广告屏打乱了我的计划。
  “健身达人A市分赛场,谁才是真正的健身大师?即刻报名,赢大奖!第一名奖品——XX最新款运动跑车!二三名可获得全年免费私教课!”
  的确是很漂亮的车,我大一就考过驾照,爸爸跟我约定毕业时就给我买车,只可惜……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能错过。我走近广告牌,一位筋肉分明的壮汉站在大屏幕里,左右展示着自己完美的线条。没有想到一直被同学嘲笑豆芽菜的自己,也有这么一次机会。背肌、胸肌、肱二头肌、肱三头肌、腰肌、腹肌、腿……想要练成这样的好身材至少要两三年,但是现在,只需要多吃点蛋白质。
  我是细胞训练师。
  我喂给细胞养分,我让它们以我想要的方式排列起来,塑造成一个全新的,让人满意的人。
  我找了个不需要身份证的破旅店住下来,一连三天,不是在猛吃就是在冥想塑造自己的身体。头一天并不顺利。我把左肩长得太过夸张,简直就像一只银背大猩猩一样,而右肩还是瘦巴巴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怪异。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夸张的左肩缩小,难道只能把右肩也长成这样吗?这未必也太吓人了。   “您好先生,清洁服务。”
  我歇斯底里地大吼——不需要!
  门外的人被吓到了,慌乱地逃跑了。
  我仔细琢磨着对策,最终还是课本上的知识帮了我——把不需要的细胞和组织凋零掉,形成了手指,如果这个过程失败,便会生出没有手指的孩子来。把不需要的细胞凋零……我转头看着像枕头一样的左肩,也只有这样了。经过一番痛苦地挣扎,一片片肌肉和皮肤组织脱落下来。我慌忙跑进厕所,把那些可怕的人体垃圾扔进马桶里冲掉。
  第一天慌乱地摸索终于有了结果,我终于能精确地指导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分裂、移动、排列、凋零。看着自己完美的肩膀与双臂,我疲惫地睡下了,做了这半年来的第一个梦。
  在梦里,很冷很黑。一张苍白的脸上的黑眼睛直直盯着我——“我们是朋友了,一个星期之后,我等你。”
  茫茫的大海,好似一片蓝色的荒漠。一艘巨轮从我头顶驶过,我像飞蛾那样扑向红色的引航灯。
  “救命!救我!”我无力地呼喊。
  “啊,你要走?好朋友就是要互相陪伴啊!”
  一双长满鳞片的手划破了我的手臂,鲜血染红了海水……
  “救命!”
  我惊醒了。
  一只被食物吸引来的老鼠,咬伤了我的手臂。妈的!我出拳的速度就像迅猛的毒蛇,老鼠一瞬间便呜呼哀哉了。
  这个梦更坚定了我逃跑的欲望。虽然很害怕,但是,只要跑到远离海洋的地方,就会很安全。海妖,太愚蠢了,为什么不改变自己的模样,来陆地上生活呢?大海里有什么好的,又冷又孤单,见你的鬼去吧!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6


  生活从来没有这样顺风顺水过,不费吹灰之力,我便赢得了跑车,更令人兴奋的是——我被娱乐公司发掘了。凭借完美的躯体,精致的脸庞,我终于享受到了靠脸吃饭的待遇。我即将登上飞往北京的飞机,从此远离海岸线,过着没有海妖纠缠的奢侈生活。光是想想就让人流口水了。此时此刻,正距离我与海妖相遇一周时间。
  她应该不会找过来吧?
  我惴惴不安地向舷窗外望去。
  “不用紧张,飞机不会掉下去的!”练习生里的前辈打趣道。
  我笑笑,不知道怎么回应,半天只挤出一句——是啊,我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呢。
  “以后坐飞机的日子有的是,有时候一晚上要飞两三次,嗓子都唱哑了还要赶场子……”
  “海妖?什么海妖?”我的神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任何相似的音节都足以击垮我。
  “我说的……是‘还要’。”前辈奇怪地盯着我,“你没事吧?是不是恐高?”
  “没有……抱歉,我太紧张了。”
  前辈拿着饮料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飞机缓缓地移动,渐渐加速,渐渐起飞。看着舷窗外的海面,我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破裂。不会掉进海里吧?不会遇上飓风吧?
  直到飞机平安地驶离了海面,我才渐渐恢复平静——看来她没有这种能耐,哈哈,从此我就远走高飞了,真是意外顺利!
  想起前辈刚刚对我说过的话,的确,想做偶像没那么容易,不仅要有好身形,一张好看的脸,唱歌好听也很重要,不然很容易招来黑粉。我的公鸭嗓,改变一下也不难,只是没有好样本,我该按什么模板改变呢?杂志上的一篇科技报道浮现在记忆当中,那是一篇介绍声带整形的文章,把声带整形吹得神乎其神,公鸭嗓的姑娘一秒就能娇滴滴地喊“欧巴”,五音不全的大叔立刻就能变成帕瓦罗蒂。当时的我还又喊又闹说要去韩国做手术,爸爸一巴掌扇醒了我。现在呢?我一个人就能做到。一下飞机进了宿舍,我便开始搜索有关声带整形的文章。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找到一篇解释声带整形原理的论文,里面的图片十分详细,关于声带的厚薄长短对声音的影响也解释得十分清楚。
  我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人了,趁着夜深人静,我躲在厕所里,一边调整声带,一边试音,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状态。
  从此,不管是唱歌还是跳舞,还是最让人头疼的保持体重,我都是队里数一数二的,很快就当上了练习生里的副队长,跟许多前辈平起平坐了。原谅我,这一段叙述十分仓促而混乱,因为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我时常感到天旋地转,半梦半醒……我从来没有迎接过欢呼、掌声,以及少女们带着崇拜的脸庞。我领队了,我单飞了,我有单独的经纪人了……漂亮的女孩在酒店的角落里堵住我,想为我献出一切……但我突然很怕,那一张张精致的,刷得雪白的脸颊让我想起海妖……还有戴着美瞳,乌溜溜的大眼睛也让我战栗不止。
  XXX真是有原则的偶像!媒体这样称赞畏惧女性的我,也算是因祸得福。明明是底线,却忽然变成了道德的高台。我终于明白,当你有了偶像滤镜,有了资本引流,连你放的屁都是草莓味的。
  不知不觉,这样爆红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快半年。“我累了,可以休假吗?”我向上级申请,“快一年了,进公司以来我就没有休息过。”
  “嗯。可以,说实话这一年你真的很努力,我们公司因为你也发展了许多……但是休假能不能稍微延迟几天?这两天台湾一家综艺想邀请你去当嘉宾,这不仅是你在台湾成名的契机,也是我们公司……”
  我没有听清他后面在说些什么,听到台湾,联想到那片海,我便抑制不住地发抖。
  “我……不是很想去……”
  我的嘴唇也有点不受控制,它们僵硬了。
  “什么?你知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能半年就爆红的艺人能有多少?你知道公司在你身上倾注的资金有多少吗?这一步一步都是按计划进行的,不是你说不就不的。要是想继续你的演艺生涯,就乖乖去,休假的时间我会帮你安排的。”
  “可是……我怕大海……我小時候差点淹死在海里!我不想去有水的地方!”扯出这个谎的时候,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还记得一年前的盗窃案吗?你是不是……想在牢里过日子啊?”
  无言以对,我想跑,可是欢呼、掌声拖住了我。我再次自我催眠——不会有事的,台湾离我的家乡远着呢,海妖不会知道我去了那里的。台湾也有很多高山,也不一定是在海边录节目呀……   不会有事的。

7


  似乎是有什么人在戏弄我似的,这场节目的主要内容就是一群年轻艺人在海边的生活记录,类似一个日常跟拍。其他艺人十分高兴,因为这种节目没什么台词或特定的表演,只要按着剧本上的活动内容顺着往下做行了。但对于我,简直是晴天霹雳,特别是当天的最后一个项目——海上夜钓(抽签选取一名艺人为其他人钓明天的食材)。
  一定不会是我的!我左右看看,其他七个年轻艺人凑在一起交谈着,享受着开拍前难得的休息时间。运气不会这么背的,八分之一的概率,我安慰自己。一整天我都不在状态,但是只能强撑着,故作镇定地交谈。
  太阳每偏西一点,我的心也跟着向下坠落一点。抽签的环节终于到了。在第一个艺人把手伸进暗箱时,我想到了能完美避开去海边钓鱼的方法——我要让手指看得见,对!眼睛!在指尖。短短的三分钟,我指挥各种细胞改变形态,在食指之间排列成了一只黑点似的眼睛,虽然看得不怎么清楚,但足以帮我避开厄运了。我将手伸进箱中,故意让手臂与洞口留足空隙,让光能够透进箱中。我摸索着,借助微弱的光辨认签上的字迹。完美!看着签上的字,我知道我安全了。
  我如释重负,和大家一起把那个天选之子送上了渔船,便回了影棚。
  “晚上没有拍摄内容了,不如一起去泡温泉吧,我小时候就住在这一带,有家店我挺熟的。”一位本地的艺人提议道。
  “好啊,正好跑了一天浑身是汗。”其他人都附和道。
  我自然不能搞特殊,虽然惊魂未定,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去闹。温泉在离海岸不远处的度假村里,走路才十分钟,这一路上简直比演唱会还热闹,每个人的粉丝自成一队,沿路欢呼着。我的粉丝基本都是些初中小女生,自然没有能力来台湾应援,失落是肯定的,但细想想,时间还长着呢。
  温泉水十分燥热,只泡了十分钟,我就借口上厕所离开了。这个时节并不是旅游的旺季,度假村显得十分冷清,只有那些棕榈树甚是繁茂而热烈。
  星星……很久没有抬头去看过了。只要抬起头难免会想起许多从前的事,而且每当想起再也回不去时,总是会很感伤——虽然现在我过得很好,也许人就是这样矛盾着的生物。
  “哇!是你!我是你的粉丝呀!”
  原来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还穿着学校的水手服。能在台湾碰上粉丝也不容易,弥补了先前的失落感。
  我有些疲惫,但那张笑脸实在让人不忍忽视:“嗯,是我呀,你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啊?”
  “我初三啦!我的朋友也很喜欢你,我可以叫她们一起来合影吗?”小姑娘急切地说。
  “我晚上没什么事,你的朋友们在哪里呢?”
  无所事事的我觉得,私下里联络一下与粉丝的感情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女孩指着支在棕榈树一侧的小帐篷:“她们在那里,今天有人过生日,我们一起出来露营。”
  “这么近,不如我过去给她们一个惊喜吧?你觉得如何?”
  我幻想着自己闪亮登场时,小姑娘们激动的神情,不觉飘了。说走就走,我跟随小姑娘走进了帐篷,帐篷里点着小马灯,隐约透出几个人影。很奇怪,那几个身影异常魁梧——也许是灯光把影子照得很大。
  我不假思索地掀开了帐篷。

8


  “啊!救命呀!”
  那个姑娘忽然扯开喉咙放声喊起来。我转过头,奇怪地盯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谁在那里?”帐篷里蹿出三个壮汉,围住了我,他们的手上还有棍棒。
  “XX想要……想要……救命!”女孩继续嘶吼着,演技碾压奥斯卡。
  这下我明白了,我被仙人跳了,一定是有人想要拖我下水!我侧身从三人的缝隙中逃跑了,他们穷追不舍。慌乱之中,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往海边奔跑。我的腿不受控制似的生长,长得如同猎豹一般修长强健,我跑得风一样快,那些人很快就被甩在黑夜之中。
  我松一口气,放慢了脚步,想回头逃离海边。但我的小指,忽然撕裂般地疼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它,将我向海边拖去。
  完了……我记起那个可笑的拉勾仪式,原来是这样。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选择——放弃一根手指,以后还能长出来的。我丢弃了小指,一阵钻心地疼痛。可是很快,一股更大的力扭住了我的手掌……我惨叫着,抛弃了左手、左臂,我的脖颈被死死掐住,就像拴上链子的狗,被拖向海中。
  “啊,骗子。”
  海妖托着腮,端详着狼狈的、残缺不全的我。我彻底崩溃了:“对不起,我逃跑了!我真的很怕!求求你,原谅我吧!”
  “你真的不会再逃了吗?我有点怀疑。”海妖耸耸肩,“不过你已经见识到了我的厉害,应该也怕了,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快点长出腮,和我去海底玩吧。”
  我艰难地模仿海妖的样子长出了腮。
  “走吧。”海妖背过身,潜入海中。带着热气的海水温和地掀起海妖的长发,一截细细的脖颈呈现在我眼前……
  我回头看了一眼岸上的灯光——该死,我好不容易才在地上混出点名堂,怎么可能?我停止了手的生长,把所有的力量积聚在嘴上,我想要最锋利,最可怕,像大白鲨那样层层叠叠锯齿般的牙齿!我的细胞十分听话,立刻分泌出足够的钙与矿物质,凝结出两排锋利的牙齿。
  去死吧!
  我伸出右手掐住海妖的后颈,张大嘴咬上去。
  “啊啊,这可不乖啊!”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滑进了我的喉咙……
  海妖的动作比想象中要敏捷一万倍,她的手……从我大张的嘴里伸进了我的喉咙,锋利的鳞片刮破了我的粘膜,血腥味在颅内弥漫开来。
  “还给我。”
  海妖抽回了手,那颗闪着红色微芒的宝石被捏在她的指尖。
  “不要!不要啊!”我伸出手想要抢夺。
  但我的身体,一点点塌陷了……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胸肌、我健壮的腿……
  “不!救命!我……我不会游泳啊!”
  我在水中挣扎着,向岸边挣扎着爬去。一朵巨浪把我推向了沙滩,我拼尽全力向岸上奔跑,却发现自己无法呼吸。我把手伸向鼻孔,没有一丝气息,脖颈上的腮却在奋力地扇动着。
  “你搁浅了呦。真好笑。”海妖坐在浅水中远远地望着我,“你回不来了,你快要憋死了,你跑不动了。说一连串的‘你’真是爽快,好像自己是世界的主宰似的。”
  “救……”
  我努力从空气中寻找一些水分,可是什么也没有,我真的……快要憋死了。
  “第九十九个……果然每个人都是如此。”海妖捡起一个贝壳,在上面敲了一个洞,穿在项链上。
  “你……什么……意思?”
  “我在跟山神打賭呀,赌你们这些寻死之人是不是真的放下了一切。山神一向善良,还相信你们。我就不,我从来不相信你们这种畏畏缩缩,出了事就寻死觅活的人——你们根本不是走投无路,只是不敢面对,只要有那么一点蝇头小利,立马神气活现,哈哈哈哈……有趣。还差一个人,我就赢了。拜拜啦,废物……”
  我是一个活人。
  现在,被空气活活憋死了。
  主持人:赖尔
  责任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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