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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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哲珠,女,广东揭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作品》《广州文艺》等,有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和《小说月报》转载。已出版长篇小说《老寨》。
  奶奶你伸手,我说的没错吧,暖。女孩扶着老人,用手细心引领老人的手,尽力想使老人的身体前倾,和自己一样,倾向有阳光的天井中心。
  嗯。老人的手和身体往回缩。
  奶奶,我们在日光里了,舒服吧?今天日光好,暖得软软的,你再摸摸。女孩让老人的手掌摊开,朝上。
  傻女仔,日光哪摸得到,有什么软不软的?老人侧了下身,要回屋的意思。
  女孩拉住老人,奶奶你再等等,能摸到日光的,回屋能做什么,又潮又暗。
  老人想张嘴,感觉身边一空,女孩蹦跳着进了屋,搬出竹靠椅,放在天井中央,硬拉老人坐下,奶奶,我给你讲日光的样子。
  日光有什么样子。老人喃喃着,表情又迷茫又空洞,她的思绪又变成丝絮状,飘飘悠悠要离她远去。
  女孩倚着竹椅椅背,指着天井沿,努力搜寻描述日光的词语,奶奶,日光从天上流下来,地上印了屋檐的影子,屋檐边那丛草样子清清楚楚的,影子看着凉凉的,日光又黄亮亮的,比书里的画还惹人喜欢,要是印在纸上,贴在床头肯定好看。
  嗯。老人有些昏沉,孙女的话也变成丝絮状,和思绪缠混在一起,她无法把握话语和思绪的意义。
  女孩晃晃老人的肩。
  老人侧了下头,把脸朝向女孩。
  女孩蹲下身,半靠着老人的膝盖,奶奶,你知道日光照着叶子的样子吗?很好看的,我天天站在树林边看。站远一点,日光就变了,有时一片片的,有时一粒粒的,在叶子上跳来跳去,我老觉着要是拿竹枝敲一敲,会玻璃片一样响响的,奶奶,树叶子变成玻璃叶子,有多么好玩。女孩又看见那种情景了,仰脸笑起来。
  好。老人胡乱应着,身子动了动,又想回屋了,日光晒得她脑里的事情模模糊糊。
  奶奶,整个林子成了玻璃叶子你是看过的,对吧?女孩轻摇老人的膝盖,对老人的回应不满意。奶奶的眼睛是几年前才坏的,看过的东西一定很多,她希望奶奶讲一讲。
  噢,看,看过——吧。对孙女的疼爱让老人有些愧疚,她努力回想女孩说的满树林玻璃叶子的情景,但越想越没底,日光下的树林她肯定看过无数次,但真看了吗?她恍惚了,睁了睁眼睛,努力在回忆的碎片堆里扒拉起来。
  越扒拉越模糊,她记得以前走路总戴着草帽,扣得低低的,看的最多的是双脚,砂子地面在脚下一截一截往后退。除此之外,注意最多的是身上的东西,一对箩筐,一捆柴火,一捆青菜,背上的孩子……
  扒拉着,老人丝絮状的思绪敛成一束,伸进自己的空间。孙女的声音浅薄成羽,被风拂远。日光照在身上那种不适的暖意消失了,思绪终于自由了。
  她又开始想象那个世界,忘记是哪年起坚信并期待那个世界的。那个世界在人世之外,不,在人世尽头,是人世的退路和归宿,漫长的岁月里,这已成为一种信念。她每天重温并巩固这个信念,每次重温和巩固都让她现出游离的微笑。女孩一看到老人这种梦幻般的笑,就想跟老人说话,想把老人拉到外面去,但她又不敢动,蹲在老人面前,长时间盯住老人,试图进入老人的世界。
  老人无数次描述过那个世界。只要到那里就都好了。老人总是这样开始她的叙述,可我还得等,时间到了才能去,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老人轻轻叹口气。
  在那个世界里,老人仰起头挺着腰,可以一直一直地走,什么也不要想。不,是什么也不用想,也不会去想。
  女孩不明白这有什么特别的,但仍被迷住,问老人,奶奶现在看不见东西,走不了远路,才老想着走吗?
  到那个时候就看得见了,不,不用眼睛了,什么都知道,可什么也不用知道,没什么要知道的。老人喃喃着,不用怕夜里,不用怕天气不好,不用怕一个人。想象到这,她总是不小心回到人世,与晚上相关的某些回忆又回来了,那些夜晚的暗色染黑了漫长的岁月。丈夫一向不在家,她知道他在外面拼命,这个家会在他的奔波中往前迈步。她要做的是将家稳住,她应该早习惯的,却仍在那些晚上号啕。她想不到那些晚上的暗色会渗入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她皮肉紧缩,双手神经质地抖颤。
  那儿没有晚上了。她对自己强调,甚至说出声,好让自己更加坚信。她不用再从恶梦中惊醒,对着窗外的黑暗大睁双眼,逃避另一场恶梦;不用怀抱肺炎的孩子,在风雨里寻找原本熟悉的路;不用强迫自己入睡,假装不是守在丈夫骨灰盒前,假装一觉醒来,丈夫会踏入门槛,一身风尘……
  讲述那个世界时,老人的叙述充满“没有”和“不用”,人世织成厚重的尘埃,把她埋到时光深处,她在想象里一层一层扫掉,变得轻灵与自由。待在老屋的几年,她就在这样的打扫里一层一层地安静。
  奶奶,那个地方有什么?某一天,女孩终于打断老人,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
  有什么?老人愣了一下,去了那里还要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女孩凑到老人面前,似乎要把惊讶盯进老人失明的眼睛里。
  人世的苦難和折磨都没了。老人声音又虚又飘,不用再活着,不用再熬日子,不用再牵挂。你以后就明白了,到了最后,人都会活明白的,活明白时日子就快到头了。不过,到那边才算开始,那边没有日子。老人松了口气,这口气从骨头和皮肉里挤压出来,她觉得自己又轻薄了一层,一阵欣喜,离人世远了些,往那个世界又近了一步。
  什么都没有?女孩起身四下望着,想象生活里的东西一样样消失掉。开始,眼睛被好奇撑得大大的,接着,好奇成了迷惑,再接着,迷惑淡去,成了浓重的恐惧。最终她蹲下去,抱紧双肩,以确认身体没有消失掉。
  什么都没有,不好。女孩坚定地下了结论,奶奶,那是怎么样的?能干什么?
  奶奶摇头,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牵牵缠缠,都没了,不用怎么样了。老人表情和失明的眼一样空洞,声音涣散,但脸上有笑意。   老人变得陌生,女孩不喜欢这样的奶奶,努力想反驳,把她从那个怪异的地方拉回来。
  女孩也有个想象的世界,和老人相反,她的想象充满对现世的渴望。在描述想象的世界方面,她和老人有着同样的耐心,想象的世界里,她总是已经长大了,现在的她被困在日子里。在那个世界里,日子还是在的,不一样的日子,她将安排日子。
  我要坐飞机,飞得很高很高。女孩踮起脚尖,双手伸长,天上面有什么?还是天吗?奶奶,你说有九重天,九重天上是哪里?到时,飞机带我去,看看上面能不能住人,到时就知道是不是真有神仙了。我还要坐会钻水的船,大君姐的老师讲过,有一种船能钻进海里,一直钻一直钻,很深很深,会看到什么?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见很多很多人,那些人也过日子吗?日子和我们不一样的吧?奶奶,除了像我们这样过日子,日子还可以怎么过?奶奶不想知道?
  再大一些,我就能看书了,看很多很多书,奶奶讲的古书里也写着的,书里有过去很多事,我想知道过去的人怎么过日子,和我们一样?我不相信,从以前到现在,人就不想变一变?奶奶,你说以后的人会怎么过日子?老像现在这样?我也不相信的。大君姐的老师说,有很多人在想以后的日子,都写成书了,说那叫作预言。奶奶,那些预言里会说什么呢?可惜我识的字还那么少,也还不知道去哪里找那些书,可我会找到的。现在还找不到,我就自己想。奶奶,大君姐的老师还说,现在科学很厉害,会越来越厉害,以后能让人不愁吃不愁穿。不愁这些的时候,日子是怎么样的,人还用过日子吗?
  一旦叙述起这些,女孩很难停下,她绕来绕去,很多时候是老人摆摆手打断她,说听累了。女孩的描述搅得老人头昏,她说女孩胡思乱想,要把脑子想坏的。第一次听女孩说起这些,老人震惊得半天无声,伸手摸索,将女孩的头搂进怀里,这个脑袋怎么会有那样离奇的想法。听的次数多了,老人淡定许多,认定这些是女孩到胡乱听来的,特别是大君那个老师,老说些有的没的,把孩子带迷糊了。后来,女孩一谈,她总拍拍女孩的手背,你的日子还没开始,以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奶奶说的就是真的?女孩不服气,她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没说,觉得奶奶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这么闷。
  我说的怎么能是假的?老人微微笑了,孙女还小,人都是这样,没法教没法劝的,只能自己去过去熬,弄明白的时候又太晚了。她缓缓闭上眼睛。
  奶奶讲的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不好。说到“没有”两个字,女孩有种凉滋滋的感觉。
  东西是拖累,因为什么都不用了。老人身子往后靠,她希望这具苍老的身体快点消失,可惜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若她对这身体做点什么,加快走向那世界的速度,那个世界即刻对她关闭。
  人也没有了吗?女孩问。尽管问过多次,声音仍在发抖。
  没了。老人脱口而出,话出口才意识到又忘了顾虑孙女的感受。
  果然,女孩很久没出声。老人伸出手,半晌,一只小手放进她的手里,冰凉。
  人都埋在坟山上。女孩喉咙哽着,我知道的,奶奶。
  埋在坟山的是皮肉。老人握紧女孩的手,真正的人还在,去了我说的那个地方。
  虽然不相信,女孩仍得到一些安慰。她靠坐在老人膝盖边,陷入长久的沉思,尽她最大的努力理解这件事。以前,这样的沉思往往没什么结果,今天她突然跳起来,嚷,奶奶,我明白了。
  女孩一把抓下发上的头巾,塞在老人手里,兴奋地说,就像这条头巾一样。
  这是女孩最喜欢的发饰,一方三角形的花布,布上绽满亮黄色的向日葵。当初,邻居少丽姐从镇上买回这样一方发饰,女孩就喜欢极,四处寻找青草,等五老伯到镇上卖菜时托他卖出去,得了钱央少丽姐帮她买一条。女孩每天将它系在马尾上,系成一个蝴蝶结。女孩对老人描述发饰,奶奶,这是向日葵,像日光开成的,听说真花会跟着日头走,我想,这种花一定是日光味的。女孩无数次让奶奶摸过那条发饰,手指在老人的手心划拉向日葵的样子,描述向日葵的颜色,和日光一样的颜色,又比日光浓得多。她的解释是,向日葵天天吃日光,吃成这种好看的颜色。为了不让女孩失望,老人会摸一摸,但女孩看出她的敷衍,很难过,可惜我们这里没有向日葵,有的话,奶奶以前就能看到。老人毫不遗憾,她认为花都差不多。
  现在,女孩让老人和自己一起握住这条发饰,我明白奶奶说的了,像这向日葵,真的向日葵花谢了,没了。可花画在这布上,很久很久都这样好看,我记得花的样子花的味道,我知道世上有这些花,我……
  女孩很激动,为找不到词语着急。
  老人若有所思,女孩这样说倒有些意思,她点点头,那你就这么想吧,跟向日葵谢了烂到泥里一样,人去了身子也这么没了。向日葵印在布上,样子和味道留在人的脑子里,人的魂会去那个世界。
  去了那里奶奶能见着爷爷么?女孩突然问。
  老人默然良久,缓缓点头。
  可爷爷身子不见了,奶奶身子也不见了,你怎么看见他?
  我……老人双眼睁了一下,脖子垂下去,半晌说,没有身子也认得出来。
  奶奶说到了那里,什么都不会想要了,会想认爷爷吗?爷爷会想认奶奶吗?女孩追问。
  老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女孩绕在迷惑里,老屋安静地退入时光深处。
  女孩给老人送饭,饭盛好,碗端放于老人手里,拉张矮凳坐老人身邊,开始讲屋子外的世界。老人吃得很慢,细细嚼着花生米和萝卜干,期间,女孩可以讲很多东西。她讲来的路上经过竹林,从火烫的日光下走进竹林,多么舒服,风长出手,在脸上身上摸来扫去,汗很快干了,可也把头发弄乱了。她碰碰老人的胳膊,竹林里有碎成片的日光,一跳一跳的,我踩也踩不住,我敢打赌,奶奶小时候一定踩过。老人嗯嗯敷衍着,没有打捞回忆的念头。
  女孩已经习惯老人的淡漠,兴致不减,继续讲,和伙伴窑烤番薯、上树下溪多么有趣,黄昏时寨里人端碗蹲在巷头吃饭多么舒心,寨里人和外寨人吵架多么惊人,成熟的麦子多么香,早上的露水多么好看……讲得声音飞舞,老人喝着粥,说知道知道,但女孩觉得奶奶是不知道的。她还是讲,认定终有一天,奶奶会侧过耳朵听她说,还会跟她一起说,她真想听奶奶的过去,可惜奶奶从来不讲,好像她一出生就这么老,以前没有过过日子的。   女孩讲得最多的是城市先生的事。看见城市先生那一刻,女孩挪不开脚了,和寨里其他孩子一样,一路随着城市先生。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是,其他孩子除了好奇,最想要的是城市先生衣袋里的奶糖,女孩更好奇城市先生这个人。
  隔寨的许顺顺在城里的小舅来做客,带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从脸面到衣服,从表情到走路方式,和电影里那些城里人一样有派头。不到半天,许顺顺家围满了看他的人,城市先生这个外号很快喊开了。
  城市先生和别的城里人不一样,他不跟许顺顺的小舅四处去人家里喝茶,发糖发烟对寨里人讲城市。他四处走,绕村寨的巷子走,仰头看看屋檐墙角,曲起手指敲敲木门和老墙,去寨后的田里走,把皮鞋提在手上,赤着脚踩着路边的草,走得一缩一缩的。寨里的大人说城里人脚底嫩,经不起青草咬。城市先生走着走着,半蹲在一片田头了,盯住远处的田野和山头发呆,手里捏着草叶和野花,凑在鼻子边,一吸一吸地,好像要把花草的魂吸走。有一次,他猛地倒在田埂上,随在后面的孩子吓坏了,以为他累倒了,但他突然抬起脸,说,泥土是有声音的,这是泥土的心跳。
  孩子们说城市先生疯了,女孩却越来越喜欢他。几天后,城市先生糖发完了,行为也失去新鲜感,孩子们散去,只有女孩仍跟着他,对城市问东问西。城市先生则向女孩询问乡村的一切,两人互相佩服。后来,女孩想出一个主意,她画一张乡下的画,城市先生画一张城市的画,两人交换。听到主意时,城市先生抱起女孩转了两圈。城市先生提供又大又好的纸张和彩色笔,喜欢画画的女孩第一次画得那样畅快。很多年内,城市先生那张画成为女孩想象城市时的背景。
  女孩告诉老人,城市先生许诺过,只要女孩有机会进城,肯定带她走遍城市。这话成了女孩对城市向往的某种靠山。
  对外面世界的叙述中,女孩很容易激动,但老人没什么反应,女孩想各种办法,抱来晒得发烫的被子,要老人闻日光的味道;摘沾露的叶子,让老人感觉早晨的凉意;拿了带泥的花生,要老人嚼一嚼。老人照做了,但风清云淡的样子,从不评价,更不讲述她以前曾有过的感受——老人说她没注意过这些,女孩不信,叹,奶奶,你活过那么久,不会不知道的。
  没办法将老人拉近外面的世界,也没办法让她在回述过去中跟自己一起感受,女孩突然想了个法子,试着走进老人的世界。
  整个早上,女孩都闭着眼睛,让自己待在黑暗里。像老人一样,她静静坐着,慢慢摇竹扇,但很快坐不住,想睁开眼。她摘下向日葵发饰,蒙住眼睛,摸索着收拾碗筷,到天井舀水洗碗,扫地,折衣服,拌糠饭喂鸡,去鸡窝掏鸡蛋,还试着摸到门外,扶住屋墙,顺巷子慢慢走……一切都摸索着进行,很多次,她失去了头绪,失去方位感,一种失重状态和不确定感攫住了她。她有些慌乱,无数次想摘掉眼上的布,终于忍住了。
  这是奶奶的世界,全是黑的,奶奶的说法是,连黑都没有。只有半天,她感觉已经忍受到顶点,奶奶这几年怎么过的,她老是一个人,老是坐着,在想些什么,只想以后要去的那个地方吗?可是照奶奶说,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是没用的,有什么好想?在黑暗里待的半天,女孩不单没有走进老人的世界,反觉得离老人更远,感觉老人更模糊了。
  老人说过,眼睛看不见以后,听力好了很多,想事情清楚很多,操心的事情少了。女孩蹲在老人面前,发呆,除了听声音,想事情,吃东西的味道,摸东西的感觉,奶奶还有比别人强的其它感觉吗?会是什么?奶奶自己知道吗?从她试了半天的经验看,看不见是太难受的事,日子少了好多东西,可奶奶好像不这样觉得,一点都不可惜的样子。有没有一种东西,人感觉不到的?肯定有的,大君姐的老师说过,科学家发现了很多人类原先不知道的东西。那么多东西人感觉不到,可是一点都不伤心,不像看不见或听不见会难过,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吗?要是所有人都像奶奶一样看不见,是不是就不会因为看不见伤心了?
  女孩被自己的怪念头搅得又混乱又害怕,她拼命想理清思绪,想弄明白那些怪异的想法。她想说给老人听,说不定会帮她理一理,可她发现,嘴一张,什么也说不出,她不知怎样把那些念头变成话。
  奶奶,你不怕黑吗?女孩又提这问了无数次的问题,手第无数次地在老人眼前晃动。
  老人摇头。
  看不见,东西好像都不在了。女孩替奶奶忧伤。
  在也这样,不在也这样。老人淡淡笑,再说,东西是在的,只是看不到,有时这样更好,不是有句话,眼不见心不烦么?
  看不見就没有光了!女孩的声音尖起来,每次提到她都像第一次一样激动。
  要光做什么。老人说。
  每每这时,女孩不出声了,她毫无办法了,她和老人间隔了层厚厚的墙,墙那边老人的世界又黑又冷,还闷。墙这边有亮灿灿的光,有太多她说不清的好,可没法把老人拉到墙这边来。
  女孩沉默着,老人反而开口了。
  看不见不算暗,真正的暗才怕人。老人幽幽说,声音被屋里的光线弄得暗淡发凉。
  奶奶又要讲守灵的事了。女孩想。女孩不喜欢那些事,奶奶越讲那个,离她越远,可奶奶好像只喜欢讲那些。
  那个过年,我等来等去,等到你爷爷的骨灰。老人垂着眼皮,陷进岁月深处,把那件久远的事线头一样拉出来。丈夫的骨灰是隔寨一个阿伯带回的,只说是很严重的病,躺了半个月,去了。骨灰带得回家是幸运的,阿伯算极有心的了。人是在外面没的,进不了祠堂,那几天,她在家里给丈夫守灵,和几个孩子列跪于骨灰盒前,寨里一堆女人随在身边,劝着,她只是跪,不起身不出声。夜深人静,看看柜上的骨灰盒,想想床里深睡的几个孩子,她身子一歪,跌进黑暗里。黑暗是浓稠的,她一挣扎,手脚被粘住牵住,粘性的黑暗堵住五官,很长时间内,她找不到呼吸,看不见前路,感觉不到暖凉,尝不出酸甜。从那天起,日子就蒙着一层暗色,怎么拼命擦拭都无法再透出光泽。
  第二次守的是一个棺材。她跟逝者的家人提出守灵时,逝者的家人才知道逝者生命里有她这么个人,其重要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范围。那天夜里,她央求逝者的家人给她留出一夜时间,逝者的家人虽然疑惑,还是答应了。后来,说是因为她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所有人走了,她起身,扶着跪得发硬的膝盖,慢慢走向棺木。未曾盖棺,逝者脸上盖着纸钱,她犯着极大的忌讳揭去纸钱。逝者苍白极,但出人意料的安宁,那份安宁让她无端地生气,就这么留她在人世,一点一点零碎掉。她揪紧棺木边沿,才抑制住想跳进棺木躺下的冲动。   这一晚起,暗色一层一层渗入她的皮肉,在胸口处凝结成胶状,半世以来,晃荡着,不融不退。
  对老人提到的逝者,女孩极好奇,曾不停追问过,但老人总闭口不言。女孩只从她一些零星言语中知道,那个逝者是女的,老人称为安姐。
  这才是黑。每次讲完,老人總一再喃喃着,一黑到底。
  这怎么是黑呢?女孩不解,因为那时奶奶在夜里守灵吗?
  跟夜无关。
  奶奶,这不是黑。女孩觉得老人有点怪,有点糊涂。对于过去,奶奶只讲这种事,她不喜欢,这种事会让她和奶奶之间越来越远。
  老人不再言语,女孩又想把老人拉到天井的日光下了,老人一讲起这些事,身子就变得很冷,接着,老屋也变冷了。
  奶奶,四老婶说你娘家寨子在隔乡,荔枝可出名了,寨子后有满山荔枝。女孩给老人安排好饭菜,又开始探问。
  自蒙着眼睛学老人熬了半天后,女孩想方设法走进老人的世界。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她对自己惊奇不已,不明白当年小小年纪怎么意识到这个主意的。她甚至对一个朋友开玩笑说,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本质意识,所有女人从娘胎里带来的,但幸运的人才感觉得到并能将其所用吧。
  那不是我的寨子。老人嘀咕一句。
  奶奶别骗人,四老婶说你就是那个寨子的,她和你扯起来还有一点亲戚关系,奶奶小时候吃很多荔枝吧。
  荔枝?老人顿了一下,筷子悬在碗上空。
  女孩注意到这细节,碰碰老人的胳膊,四老婶说你们寨子的荔枝出了名的甜,核那么小,肉那么厚,荔枝熟的时候,整片山好看极了,寨里的孩子梦里都有荔枝的甜味。
  老人发愣。
  奶奶?
  那不是我的寨子。老人快速扒起饭。
  女孩有些失望,但仍追着问,那奶奶的娘家寨子在哪?也是隔乡的?没有荔枝,那有别的东西吗?
  老人不语,女孩轻碰她的膝盖,带了撒娇的口气,奶奶——
  不是在这吗?老人含糊一句。
  这个寨子的人?奶奶从小在这里?
  嗯。
  奶奶寨子里出生的?这是奶奶的寨子?奶奶嫁同一个寨子?女孩问题一个比一个追得紧。
  这也不是我的寨子。老人否认得很干脆。
  奶奶的寨子在哪?女孩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老人吃饭,不再开口。女孩在屋里绕来绕去。
  这是我的寨子,我知道,奶奶做什么不敢说你的寨子。女孩突然立在老人面前。这是她下意识出口的话,没发觉老人微微一震。
  我早没寨子了。老人嘟囔一句,女孩没听见。
  我的寨子没有荔枝,可寨子后有好看的竹林,寨子前有金溪河。女孩沉浸在自己的骄傲里,奶奶,你去金溪河洗过衣服么?
  还用说。老人这次很干脆,挺高兴女孩转移了话题。
  金溪河离寨子还有一段距离,要去河边得翻过高高的堤坝,穿过密密的竹林,平日若不是有闲时间,寨里的女人很少去金溪河,就在寨子侧面几米宽的水渠洗衣。女孩却喜欢瞒着母亲到河边洗衣,金溪河那么宽的河面,水清极了,能凉到骨头里。女孩喜欢河水一直流一直流的样子,常常衣服洗着洗着就停下来,看着河水发呆,想象河水从哪里流来,会流到哪里去。
  金溪河可好耍了。女孩兴奋起来,开始描述金溪河种种趣处。
  老人停了筷,放下碗,静静听着。
  奶奶,你去金溪河就是洗衣服?洗了衣服就走?
  不就是去洗衣的么?
  好可惜,奶奶没好好耍耍。
  耍过金溪河的沙。老人突然说,那时还很小。
  女孩意识到什么,急问,怎么耍?奶奶怎么耍河边的沙?
  没什么心思耍,有很多活要忙。老人语气又闷下去,重新端起碗。
  女孩拉住老人的手,不会只耍沙子吧?
  老人的碗再次缓缓放下,说,还有跑。
  跑?女孩疑惑了。
  就是跑。老人浮起某种沉思的表情,弄得女孩更加困惑。
  那些奔跑的日子蜂涌而来,老人还那么小,比女孩现在大一点。她也爱跑到金溪河洗衣服,或极早去,或极晚去,这些时段河边没什么人,安静极。瞅着四周没人,她扔下衣服,在河边的沙面跑起来,赤着脚,散着发,展开双手,跑得极拼命,想象自己跑成一支箭,一窜一窜地往前射,跑着跑着身体成了一阵风,渐渐失去重量,变得轻飘,获得极大的自由。这样的奔跑不到累极倒下,是不会停的,奔跑一回,接下去好几天她便胸口清朗,无忧无虑,似乎这样的奔跑可以暂时把她带出粘腻沉重的日子。
  回忆愈来愈清晰,多年没有这种回忆了,老人猝不及防,她双手摸索了一会,找不到安放点,拉住女孩,让女孩扶着在屋里走一走,说是吃急了,肚子不太舒服。
  奶奶在河边跑?怎么跑?女孩极好奇,她无法想象奔跑着的奶奶,那时奶奶还很小,很小的奶奶!她的好奇燃成了火。
  老人立住,摸索着椅子坐下,你回去吧,家里很多活要干。
  早上我喂了鸡,洗了衣,扫了地,熬了猪菜,择了蕃薯藤,整个下午都要呆在这的。女孩笑,就听奶奶讲小时候怎么耍的事。
  小时候?老人对这个词很陌生,早忘了,哪有什么小时候?
  我不信。女孩腻在老人身上,所有人都有小时候,奶奶又不是一直是这么老的。
  一直这么老?老人喃喃反问,不知问孙女还是问自己,是呵,我早就老了。老人对突然涌起的忧伤惊讶不已,她以为早老得很安心了。
  后来,老人一直想不起孙女是怎么绕的,使她记起那么久远的事,并讲了出来。
  那时,她太小了,人事不懂。她喜欢呆在树上,寨子不远有个小山坡,她选中山坡边临路那棵树,树很大,有宽宽的开杈,密实的叶子,她坐在树杈上,藏在枝叶里,透过叶缝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她带着弹弓,两个衣兜装满小石子,坐定了,拉起弹弓,对准山坡边路边某棵草、路上某个点、路对面某堆田埂。哥哥告诉她,这样练着,一天又一天,总有一天会练出一双神手,变成特别厉害的人。她听寨里老人讲过很多神的故事,那些神有很多就是厉害的人变成的,她告诉哥哥,她也要变成神仙,厉害极的那种,那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哥哥哈哈大笑,让她赶紧练,成了神仙能变出很多好吃的好耍的,分一些给他。她严肃地表示,当了神仙要先把父亲的病治好。   事情刚讲完,老人就后悔了,她说得太多了。女孩双手一拍,说,奶奶小时候真好玩,和我一样,也爱想这想那的,我还要听,再讲再讲。女孩声调亮闪闪,老人莫名地想象孙女发亮的眼睛,和自己当年听到神仙故事时也许一样。
  奶奶,是哪片山坡哪棵树,我要爬上去坐一坐?
  老人突然意识那是生活在另一个寨子的事了,她模糊了界限。
  某些回忆不是老人能控制得了。当年,在树上打弹弓的女孩以为日子总是维持原先的面目,她会那样一天天练下去,直到梦想成真。某天,她被大哥喊下树,要她回家,立即。她发现大哥脸色很差,但不敢多问,大哥把她带回家后扭头走掉。
  她被领走了,母亲转过身,背对她的哭喊。她还没真正认清出生的寨子,就被一双陌生的手牵住,随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背影,离开了,恐慌又迷惑。女人牵着她一直走,走了那么久,那时的她,觉得已经走到老人们讲的天涯海角了。终于停在一个陌生的寨门前,进寨子后走入一扇陌生的门,从此,门里的世界成了她的世界。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自己是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这个家的,当初那个陌生女人成了她的婆婆。
  走进那个家门一瞬间,她就无师自通地懂得要乖巧,要卖力干活。开始两年是有动力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母亲向她保证,待两年,家里好过了就接她回去。那两年每天夜里,她都在想象父亲身体一点点强壮,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变好。第二年中秋,她正想着母亲往年包的绿豆软饼,有人给她未来的公公婆婆带了一个消息,那个消息进门后,屋里的人都默然不语。后来,未来的婆婆拥住她,把她圈在怀里,以支撑她接受那个消息:她的父亲去世了。未来的婆婆是很良善的人,给她的怀抱忧伤而真诚,然而她感觉不到半丝暖意。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感受不到暖意。
  不久,她又得了一个消息,母亲病了,挺严重的。这消息她是无意中听到的,别人背着她说,想保护她的意思,她也便背着别人,墨黑的深夜在床铺里流泪,用牙齿咬住哭声。母亲的病时重时好,折腾几年后,随父亲去了,她彻底断了回家的念头。
  是的,她就是那时候变老的。老人突然清晰了,老去之后她总忘记自己的年龄。
  女孩还在缠问。
  没什么可说的了。老人说,我早老了。一阵倦意袭上来,老人感觉累极,几步没法迈步了,腰也直不起来,她不明白另一个世界为什么还不接纳她,她这辈子小心翼翼,用尽全力,上天不给半分奖赏?
  女孩不甘心,奶奶开始说了。虽然说得很少,但女孩已经感觉到完全不一样的奶奶,让她又惊讶又欣喜。她相信会让奶奶把以前一点一点捡起,拼出新的奶奶——不要老想着另一个世界,喜欢想这个世界的奶奶。
  女孩认为,奶奶不愿讲的过去一定是有些苦,要干很多活。后来,老人对她说,那完全不是干活的关系,苦不苦跟活什么相干?说这些时,女孩已经长大。小时候的女孩安慰奶奶,要是换个想法,干活可以变得不那么苦。
  女孩也要干很多活,弟弟没出生时,为了建房子,父亲长年在外干活,母亲边忙田里的活,忙完挤时间绣花换工钱,女孩会干活起,家务活几乎全包。弟弟出生后,母亲身体变得很差,除了原先的家务活,女孩还要照顾母亲和幼小的弟弟。给老人送饭时匆匆忙忙的,老人怜爱,抚她的额,告诉她,会好的,很快会好的。女孩用力点头,她当然相信会好的,然而老人的忧伤却愈加浓重。这种忧伤有时惹得女孩反过来安慰老人。
  就是这段时间,女孩经常看见小时候的奶奶,年龄和她差不多,也是整天干着活,可和自己很不一样,奶奶脖子总是软着,头撑不起来的样子。她则喜欢看这看那,老能看见新奇的东西,寨里的大人说她头拨浪鼓一样,像上辈子没见过人世,她觉得寨子人一点也不明白,像揣了了不得的秘密。
  女孩在金溪河边奔跑,旁边跑着女孩的奶奶——小时候的奶奶。小时候的奶奶低着头,像用命在跑,要一头钻到什么地方去。女孩想拉住她,和她说说话,让她停下,试一试慢慢走,两人谈谈脚底的沙多么面,河边的竹林多么凉快,和朋友在河边泼水有多么好耍……小时候的奶奶不睬人,只管跑,女孩还是很高兴,尽力跟上,她相信,这么跑着跑着,有一天,两人会说上一两句话,会慢慢成为朋友的。
  干活时,女孩想象小时候的奶奶也在,这有说不出的乐趣,烧着火,择着蕃薯藤,洗着衣服,熬着猪菜,扫着地……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小时候的奶奶说话,手里的活,寨里的小孩,大人们讲的事,心里奇奇怪怪的想法,随便扯,扯着扯着,活就干完了。有时,别人发现异样,问女孩在嘀咕什么,女孩抿嘴一笑,神秘地耸耸肩。等别人走远了,女孩对小时候的奶奶笑,别人什么也不知道。女孩得意了。
  女孩把这些说老人听,希望她替小时候的自己开口,可老人沉默良久,抚着女孩的脑门,你也是苦孩子,没人明白你,不过你跟奶奶不一样,你能让自己过得好,会的。
  老人说,父亲去世母亲病倒,知道回去的路断了以后,她就老了,一直老到现在。女孩用尽所有努力理解这句话,结果涌起说不清道不明忧伤,这种忧伤超出她的年龄范围,弄得她无可适从。她不停缠问,怎么就老了?老人神情恍惚,很久才给一个含糊的回答,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女孩不想等长大,像奶奶总是在等着去那个地方,老等来等去有什么意思。
  奶奶,你还小的时候,爷爷也很小吧。女孩为突然找到的突破口而興奋。爷爷很早去世,她从小就有比别人少一个爷爷的遗憾,奇怪的是,奶奶从不提爷爷,以前她问过,奶奶偶尔讲几句,听起来和寨里所有的爷爷一样,反弄得她更加糊涂。提爷爷的小时候,是女孩之前没有想过的。爷爷奶奶和别人不一样,很小就在一起了,一起长大的,肯定不一样。
  嗯,比我长几岁,也还是小孩。老人随口应着。
  你干活,爷爷呢?女孩紧追着问,你们老在一块干活么?
  老人愣了一下,没。她伸手摸索水杯,不想再谈下去。
  爷爷都不干活的?女孩声音尖扬起来,活都推给你?
  他也干活的。老人不得不回答。   你们不是住一个屋?女孩抓住老人的手,不在一块?
  你该回去了,又待半天了。老人垂下眼皮,又要进入沉思的前奏。
  女孩急了,摇晃老人的胳膊,使出撒娇粘人的手段,我要听爷爷的事,小时候的事。
  他放牛,整天在外面跑。老人对女孩有点无奈。
  事实上,老人无奈的是自己,这段时间,她不知不觉间顺着孙女的缠问答话,想起很多以前绝不会想的事。那些事本来好好地闷在身体某一角,在岁月里压缩、淡化,她相信早已成为面目模糊的烟雾,无从打捞,不,她从没想过要打捞那些。孙女不懈地寻找蛛丝马迹,竟被她挑到很多细微的线头,从那团暗淡烟雾牵出丝来。老人又惊讶又恐慌,某些线一旦扯出,再收不回去。
  老人——那时还是女孩——随未来的婆婆踏入屋子时,他倚着门框,半歪着脑袋,看她进门。她在矮竹凳坐下,他跟进来,在她身边蹲下,瞪大眼睛盯住她。半天后,她没怎么动,大人给的一把花生米捏在手里不晓得吃。大概觉得无趣,他耸耸退出门去。后来,他没怎么在意她,她不是干活就是安静地待着,几乎没有别的样子了,对他来说,家里多她这个人就像多了一只小猫,会干活的猫。
  他的活主要在外面,平日负责放牛,偶尔到田里帮忙。她的印象中,他每天很早牵牛去河边饮水,中午回家吃饭,饭后就不见了,有时未来的婆婆会骂,说他又四处去疯了,傍晚总要等到日落才回,浑身沾着日光和青草的味道。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只知道他眼睛大,嗓门也大。
  她想不到他会邀她一起出门。那天,家里的大人去走亲戚,据说是个挺重要的亲戚,住在隔镇,家境不错的,家里庄重地准备了礼物,原要带他和她去的。他直接嚷嚷不想去,说跟着大人不好耍,还要正正经经穿上像样的衣服,烦。问她,她摇头,对去陌生人家她有种天生的恐惧感。未来的婆婆挺照顾她的,只要她摇头,看出她是真不想去,便不再多话。
  整个早上,她待在家里干活。中午,她做了饭,他回家吃了,端了饭碗到巷口和伙伴边聊边吃。吃完返回来时,突然发现屋里静极,她正抹着桌子,他终于注意到她,惊讶地问,早上你一个人在家?
  她点点头。
  你就待在屋里?
  她又点点头。
  他绕着她转来转去,发现她和寨里那些大声说话大声骂人整天疯跑的女孩很不一样,他好奇了,决定做一件事情。
  你下午跟我出门吧。
  她猛地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再次摇摇头。
  外面很好耍的。
  她咬了咬嘴唇,仍不说话。
  别婆婆妈妈了。他扯了她出门,转身把门锁上,你要闷在屋里发霉还是长芽?
  出了寨,他让她坐到牛背上,她不敢,他扶她上去后自己也坐上去,在后面扶着她的胳膊,边不耐烦地抱怨她没用,在家里呆坏了。她怯了一会,因为他的双手,慢慢安心了,发现在牛背上视野和平日完全不一样,欣喜地低喊一声。他对她的欣喜很惊讶,我以为你是根木头,都不会出声的。
  她由他带着,坐在牛背上逛了整片山坡,尝了各种野果、叶子、花瓣,捉了各种虫子。后来,他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摸出一支竹笛,横在嘴边,笛声在风里飘扬开去。她忍不住转过头看他,很难相信他变得这样柔软。她明白他为什么可以整天待在这山上了。
  把她带进那个秘密山洞,他似乎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咬着一根草,眉揪着,蹲了很久,猛地跳起身,拍拍手,去吧去吧。
  他把牛拴在一棵树上,把她带到背山一个隐蔽处,掀开密密的长草,拉着她往草丛深处走,她往后缩,手心冰凉。他骂了一句胆小鬼,用力扯住她往前。山洞极长,大半天还没出洞的迹象,她感觉似乎无穷无尽,两人半弯着腰,胳膊肘碰触着洞壁,又凉又硬,四周浓黑,有种离开人世的错觉。她不明白山上怎么有这样一个洞,他讲了几个版本,一个是天然形成的,一个是神仙挖的,一个以前闹日本鬼子时,寨里人挖了躲鬼子的。她不知道哪一个更靠谱些。后来,她一直很奇怪,走过那样长黑的山洞怎么没有想象中害怕。
  今天,对女孩讲起的那一瞬,她猛地意识到是因为他。从头到尾,他拉着她的手,一直告诉她,这山洞没有岔口,只要一直走就能出去,走着走着会有亮的,看到亮就是出口了。这种对前路的肯定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没错,那时的她知道,只要走,肯定会到出口,出口很亮,一眼就能认出来。
  意识到这点,老人又无法抑制地忧伤起来,她告诉女孩,那只是走山洞,人世哪有这样好,哪知道走着走着会到哪里去,没人知道洞口有没有亮。女孩听不太懂,说,奶奶又想多了。她对那个山洞极好奇,一定要老人说该怎么找到。
  某年山洪暴发,山洞塌了。
  女孩很是失望,但不忘了提醒老人,奶奶,你小时候多好玩。
  女孩无法理解老人的淡然,女孩不知道,老人这次是陷在回忆里了,如女孩所愿,是那种有亮色的回忆。
  那天下午,她和他日落才回,未来的公公婆婆早已到家,晚饭也上桌了。她惴惴进门,未来的婆婆说亲戚给了烧肉,让她多吃点,没提起家里一堆未干的活。
  从那以后,他和她算有了交集,虽然还是几乎不说话,但他经常给她带回一些野果,一些草编的小玩意,骄傲地说让她见世面。
  有一天,他给她带回一条鱼,裝在一个挺好看的玻璃缸里,她不明白他怎么能弄到这样一个玻璃缸。她极喜欢那条鱼,在屋外墙角用土块砌了个小坑,把玻璃缸放在里面,盖上一角破席子,每天干完活便掀开席子,蹲在玻璃缸边,给鱼喂东西,看着鱼游来游去,一待半天。他每每回家,看见她蹲在那,就耸耸肩说,这种鱼河里沟里多的是,用得着这样宝贝么?
  这是我的鱼。她安静地回答。
  那条鱼死掉时,她捧着缸发呆。后来,她把鱼带到寨外埋在竹林外。他跟了去,在一边说风凉话,说埋鱼这事很无聊,这样的鱼他可以再捉来一桶。
  我不要别的鱼了。她说。把鱼缸也埋了,她的干脆让他吃惊。   老人突然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成了她和他之间一个共同的秘密,因了这个秘密,他们每天照面虽不怎么说话,但从彼此眼里看到某种心照不宣。这么多年过去,老人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秘密,好像从记忆里捡拾到遗漏的亮片,激动从胸口漫到手背,她微抖的手捉住女孩的手,突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怎么开口,慌乱了,好些年了,她一直安安心心等待另一个世界,以为人世的一切已经清理干净。
  女孩仍对老人关于老去的话耿耿于怀,对她来说,老是多么遥远的事,当然,现在奶奶是老了,但她说当年跟自己一样大的时候就老了,这让她有种无法言说、无法处理的忧伤和焦灼。她一次次问,奶奶那时怎么就老了,明明很小,老了日子就要完了。她话里含了哭腔。
  是日子完了就老了。老人说。
  女孩猛地抬起头,做什么要让日子完?
  握紧女孩的手,老人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她不大想和孙女讲她期待的另一个世界了。
  奶奶,人就是过日子吗?女孩问,她期待老人有别的答案。
  人就是过日子。老人悠悠说。
  还有别的吗?
  除了过日子,还能有别的什么呢?老人半仰起头,好像看到极远的地方。
  我不要过日子把人过老。女孩赌气地说。几乎要流泪了。
  老人无法安慰女孩,她轻拍女孩的手背,人不要想太多,会乱。你还小,更不要胡乱想些有的没的。你比奶奶当年好得多,这就够了。
  女孩没把老人的话聽进去,她在想老人小时候,下意识地感觉到,已经找到进入老人生命的路径。这种意识又模糊又陌生,但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欣喜。她要继续拉着老人寻下去。
  奶奶,爷爷小时候长什么样?女孩追着问,好不容易讲起来,话不能断,关于怎样才是老的问题太难缠,她终于决定先放开。
  你爷爷小时候……老人表情专注了,慢慢垂下头。
  有个画面占据了头脑,她和他穿过长长的黑暗,终看见一片光亮,他拉着她,朝那片光亮奔过去,跳出洞口那瞬间,她看见他的笑和阳光融在一起,阳光落满他的眼睛。
  你爷爷身子沾满日光。老人说。
  身上沾满日光?
  他整日在外面跑,专冲着有日光的地方跑。
  女孩努力想了很久,觉得爷爷要是在的话,一定可以和她谈得很好,她也是很喜欢日光的。她真高兴,奶奶终于谈到日光了。
  记忆扑面而来。之前压缩成团,深藏于身体某处的东西突然膨胀,发散,老人想不到,多年来以为已经掩压至消失的东西仍这样鲜活。
  他跟她提那件事时是半夜,在此之前,他已经翻转了好几夜。他突然坐起身时,她也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预感到他要说些什么,极想止住他的,或把话题扯开。后来长长的岁月里,她相信,如果她这么做了,后半辈子肯定不一样,她花了很长时间后悔。当时,她就那么望着他模模糊糊的脸,半咬着嘴唇,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谈谈这个家,谈谈孩子,看得出,他也在犹豫的。
  时机已错过,他开口了,同时摸出烟纸烟丝卷着,躲开她的目光。他说要到南洋闯一闯,已经想了很久,也打听清楚了,隔寨大乌的母舅在那边,大乌下个月要过去,说好了带上他,大乌的母舅会给他一份活干。他举了很多例,某乡某寨某某下了南洋,找到不错的出路,家里的日子很快不一样了。她愣愣地想,以后家缺了一半,要倒下来了,还有日子吗?
  他描述起下南洋闯出一条路后的日子,将是怎样的明亮,有着怎样难以想象的爬升。他的语调变得兴奋,眼睛在暗夜里闪光,她想,他的眼睛真亮,从小到大都这样,可惜跟她无关。他想象前路一层一层亮起,他不知道,她看见的是路一层一层模糊灰暗。
  走之前,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拍拍两个孩子的脑门,转身大步离开,他故意将离别弄得轻描淡写。当他拐上去镇上的大路时,她双脚还是一软,瘫坐在地上,两个孩子的哭声很远,像隔着层膜。
  爷爷做什么要走?女孩问。
  日子过不下去。
  日子过不下去?女孩沉思起来。
  日子太苦了。
  那时爷爷奶奶一家够吃够穿吗?
  你祖爷爷祖奶奶勤快,去世后积下一点家当,把屋子修得妥妥的,家里只有两个祖姑姑和你爷爷,家当都留给你爷爷。你爷爷干活拼命,我也不敢懒,家里就两个孩子,没愁过吃穿,但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别的起色——那段日子过得算好的。老人抿着嘴,嘴边现出一丝笑意。
  爷爷到南洋的日子苦不苦?女孩追问。
  过去做工的,哪有不苦的?老人不堪回首的样子,那边天热,去的人很多水土不服,干的又是最重最脏的活。
  那爷爷去南洋就不是为了挣钱挣好日子。女孩子下了结论。
  嗯,你又胡想什么。
  爷爷一定是想要另一种日子。女孩语气肯定,爷爷要是留在家,好好干活,有吃的有穿的,再想想法子,日子会愈来愈好的。跑到南洋去,又苦离家又远,他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日子。
  乱说。老人几乎喝起来。
  这里所有人都这样过日子,爷爷腻了,想试试另外的日子。女孩坚持自己的观点。
  老人木住,双手揪着膝盖,不知想稳住身子还是稳住纷乱的思绪。她告诉自己,孙女还小,小孩就会胡想些不靠谱的,不用去睬。她摸索着要水杯,女孩递过水,她整杯灌下去,问自己,他下南洋真是想找另一种日子么?家里的日子不好?没法和她安生过日子?
  她发现他更模糊了,她和他间一直隔着层雾,她看不清他,她没办法,他看不清她,该是没想过看清。难怪,他离开的背影刚刚模糊,她就觉得他人也消失了,从此退出自己的日子,干干净净的。
  一股怨气从遥远的岁月穿越而回,将她兜头罩住,她咬紧嘴唇,喉咙嘎嘎响。他离开后那些岁月里,她经营着那个家,都是以他回来继续下去为背景的,坚信他只是暂时离开,她把日子收拾出样子,等待他归来。
  当时他的安排是,等他在那边安定下来便把她接过去。她是不想过去的,那样天遥地远的地方,一颗泥一丛草都是陌生的,但她点了头,他在哪她的日子就在哪。他走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定期汇款回家,可是接她走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远。   现在,一个念头突然袭击了老人,当年,他为什么不说回家,只说接自己过去,早想好放弃这个家了?老人瑟瑟发抖,无法自制。
  老人的表情让女孩害怕,觉得老人走进了另一条岔道,那岔道会让她更不爱人世的日子。女孩不明白,原本奶奶想得好好的,怎么又想起不好的事情了,她该把奶奶的念头往回拉。女孩已经看见老人生命里的亮色一点点透出来,有种她难以理解的欣喜,这种欣喜给了她自信,成为她乐观于未来的支撑点,虽然这不是她所能意识到和明白的,但她蛾子般趋向这种光芒,清晰地认定,不能让这光芒消失。
  奶奶,爷爷走后你就过日子?女孩小心地问。
  熬日子。
  我是说,只干活吃饭?就一个人,也不交朋友?女孩看来,好朋友会让日子变样的,像她的守庙人朋友,她难以想象失去这个朋友的日子。
  朋友?老人猛抬起头,脸侧向女孩,有那么一瞬,女孩错觉老人是看得见自己的。
  朋友……老人低下头,沉吟着。
  女孩靠近老人,几乎屏住呼吸,精灵的她感觉到,奶奶想起了别的故事,那个故事那么羞怯,她怕惊跑了它。
  平姐。老人喃喃念着,一次接一次,开始时有些生涩,随着念叨,慢慢地,胸口涌起热气,干枯的眼睛湿润了。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平姐的,平姐在她极小时就抱过她,反正她记事起平姐就在了,山上找青草带着她,溪边洗衣服带着她,田里打猪草带着她。平姐家里有几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家境在寨里算不錯的,寨里人说她是小千金,她极生气,跳着脚说她不小,以后要当大将军,像赵子龙那样的。这成了跟随平姐一辈子的故事,连后来仅有一次相亲也因为这个故事断掉,并截断了后面所有可能性的相亲,没有一个男人想娶一个想当赵子龙的女人。
  平姐让她喊哥哥,她甜脆地喊了,在她看来,平姐这个“哥哥”比家里两个亲哥好得多。平姐抱起她,转了几圈,让她以后有什么事找平哥哥,保证帮她,平姐成了她的靠山,她成了平姐的尾巴。
  她被未来的婆婆带走时,平姐追到寨外,伸展双手,拦在面前,嚷,别带走我妹。未来的婆婆转头,疑惑地看看她的母亲,她母亲猛地侧开脸,揉着眼皮。她挣脱拉住自己的手,奔到平姐身边,扯紧平姐的衣角。那时,她以为平姐会带她跑,像故事里讲的,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平姐没有,拉了她,走到她母亲面前,大声说,她是我妹,我养她,阿婶不要送走她。
  母亲怎么回答她忘了,只记得她被未来婆婆拉走时,母亲垂着头转身进寨,平姐被几个哥哥围住,扬声尖叫。当时,随未来的婆婆离开那瞬间,她突然怪起平姐,怎么不敢带她跑,她觉得平姐的胆子变小了,平日都是吹牛的。
  这份怨持续的时间比她想象的长得多,好些年后,她跟平姐提起这个疑惑,虽然那时已长大,明白这想法的幼稚和不靠谱,但她仍想知道,平姐那时候也小,为什么没有这样想,害怕了吗?那时,平姐可是她的哥哥。
  跑?跑了大人不会追?我们跑得过?还有,去哪里找吃的找穿的?你家里就是不够吃不够穿才送你给人家当小媳妇,跑了你不是更惨?我才没那么傻。
  那个时候平姐就能想这些?她不太敢相信,追问,真这么想?
  还用说,可惜你妈不相信我家能养你,要是我缠着爸妈,我家养得起你的,不过,长大后想想,要是那样,你可能就成了我家一个哥的小媳妇了,那样也不成。平姐耸耸肩,那时我想得好好的,留得住你就留,留不住让你婆家先养着,等我大了再接你回,可大了你成别人媳妇了,我接不回了。
  她冲平姐羞怯地笑笑,呼了一口气,有终于解开心结的通透。
  她十岁那年,平姐从隔镇跑来看她,骑着自行车,车架上绑着一个鼓鼓的袋子。平姐的自行车停在门口时,她呆了,竟不晓得奔向平姐,而是转头看未来的婆婆。
  平姐指着她,对婆婆说,丽芳婶,她借我半天,会好好还你的。
  未来的婆婆让她回屋换件干净衣服,交代平姐骑车小心。
  坐在平姐的自行车后架上,她忍不住仰起头,展开双手想抓住风,但很快收回,为自己的“放肆”感到羞怯,不知从哪年开始,她无师自通地认定自己没有疯闹的资格。她安静下来,想到平姐自己骑车越过一个镇子,简直难以理解。
  平姐,家里大人肯让你来?
  我用不着问他们,我有自行车就好。
  你怎么借得到自行车?她挪了挪身子,这是她第一次坐自行车,有些兴奋,有些晕乎,又怕把自行车坐坏了,这可是稀罕东西。
  我舅的,他敢不借我就偷。平姐耸耸肩,自行车晃了一下,忙稳住身子,虽然缠着舅舅学了好些天,还不是太熟。平姐的舅舅住在镇上,有点钱,也舍得买新奇东西。
  你晚上回去……
  回去又怎么样,我妈骂我不用睬,大哥敢打我,我就弄坏他的收音机。平姐嘻嘻笑。
  这么远。
  不远不远,我骑得快,吃过饭就出发,不用半天就到了。
  你不怕路上……
  怕什么怕,这也怕那也怕多没趣。平姐嚷着,要真有什么坏人,我拿车撞他。
  自行车越踩越快,快得她喊出声,搂紧平姐的腰,平姐大笑,踩得更卖力。
  平姐把她带出很远,远得她惴惴不安,平姐不管,直到一个山坡边才停下车,解下车架上的袋子,往外掏东西:绣了小花的手帕,好看的珠串,亮色的头绳,炒好的花生米,装在盒子里的冰糖粒,半包碎饼干,刚摘不久的黄皮,叠得整整齐齐的花布,未熟的香蕉……她看着面前一堆东西,发呆。
  都是你的,你自己的,不许给别人。平姐说,往她嘴里塞冰糖粒。她摆手,摇头。
  平姐把东西一样一样装回袋子,装一样交代一句,用的教她怎么用,吃的教她什么时候当零嘴,最后再次强调,不许分给别人半点,不要让那家人的男孩抢去。她是不肯提那袋东西回去的,但平姐帮她送到家门口,她未来的婆婆帮忙提了,放在她床头。晚上,他放牛回来,未来的婆婆专门交代,不许动她的袋子。后来,他还是从袋里偷摸了几颗冰糖,但接下去好几天,每天捧着果子来给她,表示赔偿。   从那以后,平姐常来看她,每次都带一堆东西。
  老人对女孩说,平姐带的东西总是我想要的。
  女孩惊喜,奶奶果然有很多故事,这么有意思的日子,奶奶自己也忘掉了,不,奶奶以前想都不愿想。
  奶奶,那个平婆婆是你最好的朋友,对吧?
  朋友?老人晃晃头,我有些别的朋友,她跟那些朋友不一样。
  就像我守庙叔叔一样的朋友。女孩拍着手。
  不是。老人摇摇头。
  那是什么朋友?女孩的好奇已到极点,平婆婆算奶奶什么人。
  老人不出声,表情茫然。
  女孩紧张起来,不明白奶奶怎么又停了,故事又要断了,追着问,奶奶记得平婆婆的,以前做什么不说她?
  做什么不说?老人疑惑地回问,又自答,我不想。
  做什么不想说?
  不管女孩怎么追问,老人都不再出声,女孩甚至没法让老人从茫然状态中回过神。
  很长一段时间,老人不再回答女孩关于过去的任何问题,她对重新涌出来的那些事情害怕了,后悔没捂好。每天,接过女孩盛好的饭,她只不出声地吃,偶尔问问女孩家里的情况。放下碗,便进入空茫状态,女孩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在一边坐着,有些纠缠的意思。老人则沉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理睬她。
  这么坐着,女孩变得从未有过的安静,她半靠着老人,闭上眼。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走进黑暗,感受黑暗,前段时间蒙着眼睛过了半个上午,是在想法适应黑暗,或者说逃出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黑暗慢慢变成水,把周围的声音都洗过一遍,女孩听着老人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外面巷子间鸡的叫声,寨外风吹竹梢的声音,都干干净净的,有种湿湿的凉意。跟上次不一样了,女孩不再急于睁开眼睛,慢慢忘了是白天还是夜晚,忘了过去多久。她突然猜测,老人每天都一模一样,她难过起来,想,奶奶知道昨天、今天和明天吗?奶奶该怎么认出来?她碰碰老人,轻声问出自己的疑惑。
  知道也这样,不知道也这样。女孩的难过老人明白,她知道该安慰女孩,出口却成了这样,话里的凉意和无奈弄得她自己发颤。
  每天一样的?女孩不敢相信的样子,心里却明白这就是事实,声音有些变形了。
  日子都一样,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我这样还好些,连日子都可以不用管了。
  这样不是和没日子一样了。女孩有些赌气,还有什么意思。
  日子本来就没意思。老人脱口而出,意识到话太重时已经晚了,女孩扶着她胳膊的手抓紧了。而且,老人对自己的话也疑惑起来,若是早些时候,她是坚信的,但近段时间对过去抽丝剥茧般的回忆,惊讶地发现,同样是过去的日子,这一段的回忆与记忆里一直认定的完全不同,过去的日子现出陌生的面目,她凌乱,恐慌,无法分辨哪种回忆是真实的,她试过不去理睬,但已被缠在里面。
  是我的日子没意思。老人摸索着抚住女孩的手,你别问这问那了,这么小点人,别老胡想些没用的。
  奶奶的日子是有意思的。女孩肯定地说。
  老人拍拍女孩的手背,笑笑。这种态度让女孩不满,她跳到老人面前,是奶奶自己不想有意思。
  我不想!老人声调少见地扬高,哪容得我想,想也想不来的。
  我要想。女孩大声应。
  老人叹气。
  我知道了,奶奶太久看不见,都是黑的,黑得怕了,才觉得没意思。女孩自认为找到了症结。
  看不见倒安静些,没什么黑不黑的。奶奶笑笑。
  奶奶骗人,我闭了半天眼睛,黑得头都发晕了。
  要走的人了,怕什么黑。提到走,老人再次沉進思绪。
  老人又提这个,女孩脑门被什么击中,脑袋发烫,近来母亲身体又差了,女孩扶母亲起身喝粥时,不敢直视母亲腊黄的脸,她会不小心想起奶奶说的“走”,在她强烈的排斥下,那个“走”字越来越清晰,她甚至感觉母亲像奶奶一样,不喜欢人世,奶奶身子还好些,母亲的身子都很难过日子了。
  母亲会很快走进黑暗么?女孩无数次想象过那是怎样的黑,和闭着眼睛不一样的,一定又硬又冷,不单眼睛里是黑的,身子是黑的,连脑子里也是黑的,没办法喘气,鼻孔里塞满黑,没办法喊人,嘴里灌满黑,脑子没办法想事了,也记不得人和事了,只有黑。只能一直呆在黑里,很久很久,直到整个人变成黑色的泥。女孩清明时上过坟山,见过人家挪坟,因为太久了,坟里只有黑得怪怪的泥。后来,这种黑时不时灌进女孩的梦里。
  女孩大口喘着气,她极不想谈论,但还是问了老人,她想知道,奶奶怎么做到不害怕的,奶奶常常想走的事,一定会想到这种黑。
  傻,我不是告诉你了,到时会去另一个地方。老人笑了,那个地方没有黑。
  寨里的老掉的人都在坟山上。女孩哆嗦着。
  我说过多少次了,坟山上埋的是没用的东西,在人世用废了的,还给人世。
  老人是说过,女孩从未接受过,她抱着双肩,努力理解这个身体是没用的,理解的结果是,更加难受和害怕。
  没了身子,去奶奶说的那个世界还是原来的人么?
  是。老人点头,很快又摇头,不是人了。
  那地方有很亮的光?
  很亮,但不是光,那时不用光了。
  女孩的想象再次陷入困境,她顿了一会,坚持自己的意见,说,身子是好的。
  这次,老人及时敛住悲观的话,但仍不知怎样安慰女孩。
  刚才那段对话太飘,女孩需要一点实在感,她望向门外,门外日光很好,给了她极大的安慰,她又缠着老人出去晒太阳。老人不想出去,她正慢慢退回安静里,不想再搅和那些记忆。一老一小互相说服不了对方,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坐在门边,人仍留在屋里,但女孩可以看见满天井的日光。
  想起以前的日子时,奶奶又看见日光了吧。女孩忽然惊喜极,这个念头是灵感式地闪现,她晃着老人的手,没错,以前的日子奶奶能看见所有东西,这样,奶奶就不在黑里了。   想以前的日子时,老人愣了一下,随即又说,是看得见,可看得见也是暗的,说到底,那些日子里什么也看不见。
  女孩不知老人在绕些什么,但她感觉到老人不喜欢日子,还害怕日子。
  奶奶怕日子里什么?女孩问。
  长久的沉思后,老人说,等。
  等字一出口,老人忽然觉得把这辈子说透了,胸口涌起一股倦意,漫到四肢,她极深地呼口气,自己活得太长了,长得失掉了岁月。
  她一辈子都在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未来的婆婆去带她时,父亲躺在床上,握握她的手,保证身体会很快好起来,一好就去接她。母亲送到寨外,匆匆拥了一下她,像怕被她粘住,退后半步,半侧开脸,极快地抹去泪,告诉她,很快带她回家。每天傍晚,她跑到陌生的寨门口,等待曾经熟悉的家人接回她。等过无数日夜,等来的消息是,她无法再回家。
  她起了新的念头,等长大,在她看来大人又强大又自由,能做很多想做的事,想去哪就去哪,自己安排日子。可她等来另一种日子,这种日子由他维系着,看起来很安定,有着明明白白的方向。她以为就这么走下去了,可某一天,他对她说要远行了,让她等他,但没人知道归期。她等到了一盒骨灰。
  她以为从此没有再等的念想,平姐出现了,想把她接走,她笑了,平姐还是小孩子脾性,她多羡慕平姐脾气一直没变。她把两个孩子拉在身边,告诉平姐,这就是我的日子,我自己是不会有日子的。平姐摇头,让她等,等孩子长大,等她们两个都成老人,就有自己的日子了。平姐的想法是,老人是没人稀罕的,到时两人从俗世生活退出,会有一间小屋,还有一段很长的时光。可平姐先走了。
  平姐走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好使的,那时,平姐枯瘦的手锤打着枯瘦的身子,骂自己不争气。她看着平姐,疑惑地想,那一身壮实的皮肉怎么就没了,连带着平姐生来就有的那股气也消失了,那股气原先蓄在哪?难不成是在皮肉里,随皮肉散掉了?她最后的总结是,我命不好,本来就没法有日子的。
  奶奶傻,我不要像奶奶那样。女孩想。
  奶奶,我也等长大,等很多很多事,可我等的是自己的事,奶奶老是等别人。
  老人凄凉地笑了笑,这女仔,说了那么多傻话,这句倒说到点子上了,可奶奶自己能有什么事?
  奶奶老不想自己,才不知道能有什么事。
  可能你是对的,这辈子,是没想过自己。老人第一次承认孙女的话,她发现已不知不觉跟着孙女在走,以前的岁月重新翻卷,不时有令她惊讶的新东西出现,似乎已经过掉的日子还有自己不知道的样貌,甚至像重新过了一次。
  女孩忘掉老人最后等待的是另一个世界,向老人描述她自己的各种等待:烧火等饭熟的时候,可以唱歌,奶奶教的歌谣,电影里听来的主题曲,大君姐教的流行歌,各种不一样的好听;傍晚,等外出干活的父亲回家,蹲在地上画画,画跳来跳去的弟弟,画吃食的鸡,画远远走近前的父亲;她等母亲身体壮起来,等自己长大,跟守庙叔叔学各种东西,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守庙叔叔告诉她,这些东西会成为她的翅膀……
  人没办法长出翅膀的,守庙人胡教。老人担心孙女想太多虚的东西,再次重复之前的劝告,日子还是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过。
  那样,我的日子就跟寨里所有人一样了。女孩摇头。
  跟寨里人一样才好,顺顺溜溜的,只要别像我。
  不好,我不要。女孩起身,跳出门槛,跳到天井去。
  老人伸手摸索着,想拉住女孩,想太多,不好的。
  没想,更不好。女孩赌气地大声回答,守庙叔叔说人身上藏着很多东西,能放很亮很亮的光,很多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輩子就没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你听那个守庙人乱说,日子平安就好,意思有什么用,也顾不上。
  奶奶想过自己的,想过要有意思的。女孩是有了新发现的欣喜。
  老人笑笑,又胡说了。
  平婆婆和奶奶约好的事不算奶奶自己的事?
  老人极快地抬起脸,又极快地低下头。
  那不算有意思的事?女孩语气里满是胜利的意味。
  没好结果。老人声音极低,要没想过还更好些。
  女孩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听,继续问,奶奶,你说平婆婆老来找你,你没找过她?
  多年后,女孩长大,仍无法理解当年为什么那样关注奶奶那个叫平姐的朋友,毫无疑问,小小年纪的她感觉到奶奶和平婆婆间的特别,但多年过去,她仍无法明白特别在什么地方。
  老人当然去找过平姐。
  看见他的骨灰盒后,她的日子除了干活和孩子,只去找了平姐,其他人似乎成了烟雾,在生活周围飘飘荡荡,看不清抓摸不着。他葬到坟山那一天,她将孩子托给一个婶子,独自去找平姐。走到平姐家——平姐没嫁人,一个人住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平姐什么都没说,让她洗脸洗手,让她喝粥,铺好床让她睡觉,她躺下去,合上连续几天未合上的眼,一层一层沉入睡眠。醒来时她很惊讶,她以为自己已经被睡眠困住了,再没法醒了。天黑着,屋里亮着一粒灯泡,满屋昏黄,平姐睡在身边,半搂着她。她动了动身子,平姐醒了,猛地起身,慌慌地下床,叨着,我怎么也睡沉了——我去热粥。喝过粥,她和平姐坐着,不出声,天蒙蒙亮时,她回了家。她和平姐后来从未提起这一夜,但这一夜后,她经常主动去找平姐。
  平姐来到她所在的镇子,在镇上开了家裁缝店。平姐高大壮实,手却极巧,小时候绣花是一绝,长大了做衣是一绝,常翻着一双大手,骄傲地自夸,这才是拙里藏着精。但平姐自己不打扮,小时除了绣花挣工钱,闲来绣些手帕枕巾全是送人的,学做衣服时,她说除了挣钱,更高兴看到别的女人穿得好看。
  她稻子少种了,多种了些菜——种菜是她干得来的活——带到镇上去卖,平姐让她把摊摆在裁缝店门口,说市场又脏又乱,她又拉不下脸皮吆喝,生意做不过别人。菜在店门前摆好后,平姐就把她拉进店里,要她坐着喝茶,有人买菜了再出去招呼也不迟。   时不时的,平姐在她面前抖开一件新衣,她刚要张嘴,平姐知道她要推辞,抢先说了,或说做衣服的布很便宜,进货时顺便买的,或说某个客人布拿多了剩下的,或本来想给自己做的,却发现花色只适合她,总之,她不穿是没道理的。她还是辞,平姐把她一推,推进试衣间。隔了一会,平姐走进试衣间,细细打量她,帮忙扯扯衣服,叹,谁想得到这是生了两个孩子的腰身。然后,轻轻拥住她。这是每次必有的,几乎成了一个仪式,平姐说衣服穿在她身上变好看很多,看着自己做的衣服变美,高兴,得抱一抱。她就那么让平姐抱着,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独处时总时不时重现,若有若无的,她享受着却不想承认。
  她曾暗中观察过,别的女人试衣服时,平姐是不是也进试衣间,没有,平姐在外面,等试衣的女人出来,错开几步距离打量着,发现不妥贴的地方才近前拉扯,考虑修改的办法。这个观察让她又轻松又羞惭。
  在裁缝店门口卖菜很轻松,裁缝店总有女人来来往往,定衣服的、拿衣服的、改衣服的,闲着无事来走走的,店里有那么多好看的布和成衣,女人的目光粘上去就很难扯开。她的菜好,女人们走出店时经常顺便带走一把。
  平姐会帮着推销,这菜什么品色看看就知道,比市场里的不知强多少,就这么多,不买等着后悔吧。她觉得平姐夸张了,但平姐说的时候半像认真半像开玩笑,女人们竟很买账。
  女孩对老人当年试的衣服很感兴趣,要她谈谈那些衣服。老人莫名地有些慌,平姐拥抱她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和当年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变淡,她原以为早没有影踪了。她不想再谈,敷衍地说,哪记得这些?
  都不记得了?女孩很失望。
  别问这些。
  女孩谈起别的,但不知怎么的,绕来绕去又回到衣服的话题上,老人竟被她绕进去,说出几件衣服的颜色,女孩忙追着问,于是,一些款式、布料的信息也清晰了,再细究下去,老人甚至记起做得最多的领子样式,袖子长短,腰身宽窄。女孩很高兴,表示要把这些衣服画下来。老人很紧张,不让女孩画,说不是正经事。女孩惋惜地说,可惜画了奶奶看不见。老人恍然,一阵轻松。
  女孩走了,坚持回去要把老人当年的衣服画下。屋里安静了,可老人再回不到安静里,与平姐拥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那样的拥抱什么时候开始的?年龄极小时平姐带她到合作社,把她抱起,让她看柜台上的冰糖罐?不,那个拥抱与大哥抱她坐上独轮车一样,和后来不是一回事。平姐十几岁那年第一次来看她,两人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村庄,风很轻,平姐揽住她,许诺以后年年来看她,直到两人发白了,腰弯了,那一次吗?好像是,又好像还不是。老人起身摸索着,绕屋子慢慢行走,有气息随她行走,她立住,没有声音,但气息仍在,越来越清晰。
  平姐?她极轻声地唤,声音颤抖。
  老人摸着椅子,坐下,那股气息随在身后,慢慢裹住她。平姐又抱着她了,最后一次是她抱的平姐,但抱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身体,坚硬的骨架,感觉不到半点弹性的皮肉,她被硌得胸口发痛。不敢用力,平姐喘得极厉害,她难以相信那身体还有这样一股气,担心某一口气呼出来再吸不回去。平姐抬了抬双手,想回应她的拥抱,终重重垂下去,悠悠说,我没法了,以后都没法了。那一刻,她开始怪自己,以前没有好好享受平姐的拥抱。给平姐守灵时,她掀开平姐脸上的纸钱,看着平姐,悔得骨头发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平姐的拥抱里变得羞怯,懊恼控制不住心跳,她从未按平姐的要求回抱一下,总是极快地想挣开平姐的怀抱,嘴里胡乱扯着不相干的事。有时,平姐故意抱得更紧,她便紧张极了,让平姐别闹。平姐严肃了,怎么是闹,这是我想做的,你不喜歡?她侧开脸。
  你太累了。平姐抓住她要缩开的手,但很快放开,叹气,人就是怪,有时太美的东西反而让人害怕。她一直不明白平姐怎么会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话,电影里学的吗?
  她确实怕极了,怕平姐接着说下去,她不知这样的谈话会把两人带到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是超出她想象范围的。
  平姐耸耸肩,没再继续,静静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过得这样苦?自己把自己绑死。
  她胸口一颤,却笑着,苦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养得活家,孩子懂事,寨里人相帮衬得多,还有你帮这帮那,日子一天天往好里走。
  平姐不开声,慢慢放开她,滴下泪来,她转脸避开。这不是往常的平姐,但她又深知这才是真正的平姐,只有她知道的。
  老人第一次意识到,她失去了什么,或者第一次敢承认失去的东西。她捂住脸,干枯多年的眼涌出泪,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女孩来送饭时,老人主动让女孩说说外面的事。女孩很兴奋,滔滔谈着,掺了很多自己对未来的想象。老人突然朝女孩伸长手,让女孩带出门走走。
  外面?女孩喊着。
  外面。
  出门去?
  出门去。
  扶着女孩,老人一手摸索着巷边的屋墙,触碰到干燥的苔藓,透过薄薄布鞋底,感觉到巷面的石块,巷子中有一股微微的焦香,她知道,这个季节麦子熟了,小孩的兜里装着炒过的麦子。风很轻,从耳边顺过去,有股暖意,是被日头晒过了。她努力睁大双眼,好像看见了周围的一切,看见了过往的日子。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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