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导演的动画片《大世界》中，有个角色问：“上帝跟佛祖哪个法力大？他们哪个厉害，我就信哪个。”这话乍听起来荒唐，但在现实世界中，各种信仰、神之间的争斗，确是一直在发生；当然，如今他们斗争的战场，并非天上、地下，而是人们的头脑和心中。
　　尼尔·盖曼（Neil Gaiman）的小说《美国众神》（American Gods）就是一本“众神斗法”的书。
　　美国的建立，并非从“五月花”号上下来的一群清教徒，在某个日子一蹴而就，而是几百年里，来自世界各个角落、头顶不同信仰、怀揣各自梦想的人们共同完成的。这里的人们，虽然都使用着印有“In God We Trust”（我们信神）的钞票，但他们是否尽皆信神，或信什么神，这却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One question that has intrigued me is what happens to demonic beings when immigrants move from their homelands.”1（有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当人们从故乡移居到这里时，他们信奉的诸般神魔都怎样了？）各个民族来到这片新大陆，理所应当，他们的神也跟着来了。不过，这些小写的神（gods），不会以高姿态来教训世人，而是同世人一样愤怒、痛苦、快乐、悲伤。原本在各自的天地里便不安分的诸方神，在美国这个“大熔炉”中，将如何大展神威呢？
　　来自非洲的故事之王蜘蛛阿南西（Anansi），靠做裁缝谋生，有时也讲讲故事，虽然听众并不好找；来自爱尔兰的小妖精（Leprechaun），靠表演空中抓金币的小把戏来糊口；来自俄罗斯的黑暗之神切尔诺伯格（Czernobog），靠宰杀牲畜过活，而且因为屠宰场技术改良，他的大锤也已派不上用场；来自阿拉伯的伊夫里特精灵（Ifrit），则要在纽约累死累活地开计程车；埃及死神阿努比斯（Anubis），在某个荒僻角落做了入殓师；伟大的示巴女王（Queen of Sheba），在《圣经》时代，曾携重礼觐见大卫王，并以艰深问题诘难之，在今天的美国，却只能做个站街妓女，最后被飞驰而过的豪车碾成一堆烂泥……就连北欧人称“众神之父”的大神奥丁，也沦落成个骗子，靠耍些小伎俩，骗钱度日。他们都说，“This is not a good country for gods.”（对神来说，这是个坏地方。）
　　大神奥丁，在这个人们日渐失去“传统信仰”的时代，法力已经非常衰弱，几乎变成了个像《绿野仙踪》中奥兹大法师（Wizard of Oz）那样纯靠幻术蒙人的骗子。于是，他决定要发起一场战争，让人们重新记起和他一样曾经无比伟大的神灵。为了这个目的，他需要一个合作者，一个凡人，于是，他找到了“影子”（Shadow），一个刚刚从监狱被提前释放的年轻人。
　　化名星期三的奥丁与凡人“影子”，开始了一段跨越大半个美国的公路之旅。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其他公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沿途遇到种种有趣的人，桩桩不可思议的事。没有。他们看到的几乎无一例外，全是老去、衰亡：“Gods die. And when they truly die they are unmourned and unremembered. Ideas are more difficult to kill than people， but they can be killed， in the end.”2（神也会死。他们真正死去时，没人悼念，没人记得。观念不像人那样容易被杀死，但，最终，它们还是可以被杀死。）星期三感叹道。
　　这里没有《诸神之战》或《指环王》那样的正邪大战，只有小人物的顾影自怜；他们当中，有许多曾经被称作“神”，曾经被香烟缭绕，众人膜拜，如今，能有人递上根烟卷儿已算优待了。
　　“影子”经常问他遇到的各种角色，他们是不是“神”；很多时候，他们不是。也许他们是“culture hero”（文化英雄），也许他们是“legend”（傳奇），也许他们只是个“story”（故事），也许，他们是这片曾经“神圣”的土地。但他们却有着共同的命运，那就是被人们遗忘。因为许多新神已经抢走了他们的信徒；没有了信徒，神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那些新神的名字是：现代媒体、互联网、城市、全球化……
　　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对宗教的本质有这样的看法：“What is the essence of religion？ Freud said it was the longing for the father. Others have called it desire for the mother， or for transcendence， or for reality， or for an occult（神秘的，玄妙的）self before or beyond experience. I fear that all these are idealizations， and I offer as evidence the suggestion that they would vanish from us if we did not know that we must die. Religion， whether it be shamanism or Protestantism， rises from our apprehension of death. To give a meaning to meaninglessness is the endless quest of religion.”3（什么是宗教的本质？弗洛伊德说，是对于父亲的向往。也有人说，是对于母亲，对于超然物外，对于真实，或是对于一种先于体验或超越体验的神秘自我的渴望。恐怕这些看法都太过理想化。我想说，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一定要死这个事实，那些向往或是渴望都会消失。宗教，不管是原始萨满教，还是基督新教，都源于我们对于死亡的焦虑。给无意义的存在以意义，这才是宗教无尽探索的目的。） 　　的确，曾经那么渺小的人类——如同婴儿，如同孤儿，如同任天地间诸神明宰割的羔羊——需要宗教的慰藉，需要想象出千万倍乃至无限强大于我们的神明，需要他们给我们“无足轻重”的生命以意义；但如今依靠着科技的力量，已经变得“无限强大”——或自以为“无限强大”——起来的人们，不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了。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为被人类抛弃的神明大唱悲歌的故事。的确，星期三（大神奥丁）需要一场流血漂橹的大战，因为他是个嗜血的神，他需要血，才能重生。“There was a god who came here from a far land， and whose power and influence waned as belief in him faded. He was a god who took his power from sacrifice， and from death， and especially from war. The deaths of those who fell in war were dedicated to him—whole battlefields that had given him in the Old Country power and sustenance.”4（有个大神，从远方来到这里，他的力量和影响，都会随着人们对他的信仰的衰微而衰退。他的力量来自献祭，来自死亡，尤其是来自战争。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都成了他的祭品——在故国，一场场战役打响，只为了给他力量和养料。）

　　但是，其他旧神呢，他们并不需要这些。
　　被快餐催肥了的互联网之神“胖小子”说：“Can you believe it？ Fifty miles from McDonald’s. I didn’t think there was anywhere in the world that was fifty miles from McDonald’s.”5（你能相信吗？竟然这儿离麦当劳有50英里。我从未想到这世界上会有什么地方，能离麦当劳50英里远。）旧神们只希望，在这世上除了鳞次栉比的快餐店之外，偶尔还能有个按照祖母的私藏配方精心烹饪的街边小馆儿，在那里，他们可以和友善的老板聊上一会儿天，可以和许久不见的朋友叙一叙旧。
　　这是化身为肥皂剧中角色的新神“媒体”与影子的一段对话：
　　“Who are you？” asked Shadow.
　　“Okay，” she said. “Good question. I’m the idiot box. I’m the TV. I’m the all-seeing eye and the world of the cathode ray（阴极射线）. I’m the boob tube（电视，系俚语）. I’m the little shrine（神龛）the family gathers to adore.”
　　“You’re the television？ Or someone in the television？”
　　“The TV’s the altar（祭坛）. I’m what people are sacrificing to.”
　　“What do they sacrifice？” asked Shadow.
　　“Their time， mostly，” said Lucy6. “Sometimes each other.” She raised two fingers， blew imaginary gunsmoke from the tips. Then she winked， a big old I Love Lucy wink.
　　“You’re a god？” said Shadow.
　　Lucy smirked， and took a ladylike puff of her cigarette. “You could say that，” she said.7
　　（“你是谁？”“影子”问。
　　“好吧，”她说。“问得好。我是傻瓜盒。我是电视。我是全见之眼，是阴极射线的世界。我是大波管儿。我是全家聚在一起顶礼膜拜的小神龛。”
　　“你是電视？还是电视里的人？”
　　“电视就是祭坛。人们就是向我献祭。”
　　“他们拿什么献祭？”“影子”问。
　　“主要是他们的时间，”露西说。“有时候，他们用彼此献祭。”她竖起两根指头，摆出吹去枪口硝烟的架势。然后，她眨眨眼，大大的《我爱露西》式眨眼。
　　“你是神吗？”“影子”问。
　　露西俏皮一笑，然后像淑女那样优雅地吸了口烟。“算是吧。”她说道。）
　　星期三之所以会选中“影子”，大概是因为“影子”是个念旧的人吧。新神们叫喊着，“We are the coming thing. We’re shopping malls—your friends are crappy roadside attractions. We’re on-line malls， while your friends are sitting by the side of the highway selling homegrown produce from a cart. No—they aren’t even fruit sellers. Buggy-whip vendors. Whalebone-corset repairers. We are now and tomorrow. Your friends aren’t even yesterday anymore.”8（我们是未来。我们是大购物中心——你的朋友们不过是些破烂路边小店。我们是网上大商城，你的朋友们却是些坐在高速路旁，守着个破车叫卖自种农产品的。不对——他们其实连卖水果的都算不上。他们是卖马鞭的。是修理鲸骨紧身衣的。我们是现在和明天。你的朋友们连昨天都不是。）但是“影子”知道，他放不下那些老物件儿、老规矩、老故事。“He guessed he would take a roadside attraction， no matter how cheap， how crooked， or how sad， over a shopping mall， any day.”9（他想，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会选择路边小店而不是大购物中心——即使小店里商品质量低劣，老板并不诚实，经营景况惨淡。） 　　一切尘埃落定后，“影子”去了北欧，奥丁的故乡。
　　“The big tourist had walked most of Reykjavik that morning， listening to people talk in a language that had changed little in a thousand years. The natives here could read the ancient sagas as easily as they could read a newspaper. There was a sense of continuity on this island that scared him， and that he found desperately reassuring.”10 （那天早晨大個子游客走了大半个雷克雅未克，听人们用一千年来少有变化的语言聊天。当地人读古老的英雄传奇，就像读报纸一样容易。在这岛上，有一种文化的连贯之感，令他心生畏惧，也让他万分宽慰。）
　　想来，真正令人伤心的并不是众神从宝座上被推翻，而是文化传统的断裂和消亡。
　　在那里，他遇到了另一个奥丁，一个不需要化名为星期三的老嬉皮。奥丁说：“My people went from here to America a long time ago. They went there， and then they returned to Iceland. They said it was a good place for men， but a bad place for gods. And without their gods they felt too... alone.”11（我的人们，很久以前离开这里去美国。他们去那儿，又返回冰岛。他们说，那里是人待的好地方，但对于神来说，却是个坏地方。没有神，他们感觉……孤独。）
　　奥丁的故事，不论在美国，还是在冰岛，或许都离我们有些远。
　　那么，不妨去读读短篇小说《全味：中国战神关羽在美国》（“All the Flavors： A Tale of Guan Yu， the Chinese God of War， in America”），这是华人作家刘宇昆（Ken Liu）写的，关于中国战神关羽，与一群中国人一同来到淘金潮中心的西部，保护中国人，与中国人一起在当地扎根的故事——与奥丁相比，我们的战神就要可爱多了。
　　“When the band of weary and gaunt（瘦削憔悴的）Chinamen showed up a few weeks later with their funny bamboo carrying poles over their shoulders and their pockets heavy with cold， hard cash sewn into the lining， the people of Idaho City almost held a welcome party for them. Everyone promptly set about the task of separating the Chinamen from their money.”12（几周之后，来了一群疲惫、憔悴的中国人，他们肩上挑着样子奇怪的竹扁担，口袋被缝在衬里中的冷冰冰、硬邦邦的银元坠得沉甸甸的。爱达荷市的人们简直要为他们搞个欢迎会了。每个人都急切地要从这些中国人身上把钱抠出来。）
　　这群贫苦却满怀希望的淘金汉子当中，有个红脸大个子，人们叫他“老关”，美国人则称他“Logan”。 他就是关羽，和他的同胞们一样远渡重洋，来到异国他乡，与他们同哭同笑、同劳作、同受苦，保护他们免受异族恶人的欺凌……

　　我写此文时，正值二月中旬，2018年的情人节和春节接踵而至。不过，与过得如火如荼的洋节相比，中国传统节日的味道却是越来越淡了。想必中国的旧神们也很不甘心吧。愿老关和与老关一样的中国旧神们能永葆青春，把生活原有的味道一直守护下去吧。
　　1. Neil Gaiman， American Gods and Anansi Boys. HarperCollins. 2016. p.7.
　　2. Ibid. p. 51.
　　3. Harold Bloom， The American Religion： the Emergence of the Post-Christian Nation. Sim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