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前些天听老家来人说薇姐死了,我很惊诧,也很哀伤。才三十四、五岁的人呐,怎么就……恍惚中,似觉得她的死与自己有着某种联结,昔日与她相处的往事像一股喧啸的潮水撞击开记忆的闸门……
薇姐是我在乡下住时的邻居,长我两岁,从小就是全村出众的美娃。我俩自懂事起就在一块玩耍,一块读小学、初中,很友好的那种。可没想到她那性情暴戾的爸爸竟在一场械斗中伤了人命被判处死刑,薇姐因此时常受到班上一些同学的嘲弄和欺侮,尽管我竭力保护和开导她,薇姐还是坚决地辍学了。而我不久去了县城寄宿读高中,接着又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学,直至毕业后未找到合适的工作才返回家乡。由于分别数载,两人又长成大男大女,我俩重逢时竟有了几许拘谨和尴尬。薇姐只轻轻说了句“回来啦”,便不再言语,一直低着头抚弄着她的衣摆,我知道她的妈妈自她爸爸去世后就染疾在床,家庭重荷全压在她一人身上,搜肠刮肚想找几句安慰她的话,但我吭哧了半天也没有出口。惨淡的月光下,我与她像两捆秫秸直戳戳地僵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叫我去承包田里耪玉米。我携锄来到地头一看,薇姐也正在紧邻着我家田垅的她家玉米地里锄耪。我俩对视、颔首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便各自埋头干起来。由于多年未接触过农活,我握惯了笔杆的手怎么也攥不好锄把,愈是想耪东边,锄头偏偏去了西边,继而腰也渐渐酸痛起来,简直像断了一般。望着一侧娴熟挥锄的薇姐距我越来越远和头上火辣辣的骄阳,我有些畏难了……就在这时,我蓦然发现前面的玉米垅变成了鲜活的新土,上面还整齐地嵌印着一排女人的脚印。我又惊又喜,抬头远眺,原来是薇姐将我的那垅玉米一并锄耪了。由于工作面拓宽,她的腰身伏得更低了,速度也明显减慢下来。我只觉胸中一股热流奔涌,拎起锄快步赶了上去。薇姐直起腰,见我脸上挂满了汗珠,随手由脖劲上扯下一条带着她淡淡体香的毛巾扔给我,并安慰我道:“别着急,过几天就会好的。”随即她还向我点拨了一些锄耪中的技巧,我照她教的去做,果真轻松、加快了许多,几乎是与薇姐齐肩耪完了全垅。自此,我和薇姐仿佛有了约定似的,每次干活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在两家搭边相连的承包田里,她也总是主动、耐心地帮助我、指导我,使我在较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许多农活做法。
由于当时家中还比较困顿,我一年四季就那么两件单、棉衣,有时连洗换的都没有。那是一个炎热的晌午,人们吃罢中饭正在小憩,我在家中院子的铁条旁赤着上身晾晒一件已坏成几个口子的短袖上衣,正巧被薇姐由门口经过看见了。她低下头匆匆走过,一会儿又手拿着一个小布包匆匆返回,她以一声轻咳引起我的注意,然后悄悄打个手势叫我出来一下。我赤膊走向前嗫嚅地问:“有事吗?”薇姐一双俊目瞥了我一下,里面分明闪放着怜爱、疼惜的光,她嗔怪道:“看你晾晒的那件衣服还能穿吗?”说着便迅疾地将手中的那个小布包塞在我手里,“这还是给我那……死鬼爸爸买,他……他一次也没沾过身就……,你若不嫌弃就穿了吧,是新的。反正……我家也没有别的男人了——”说罢,她一脸戚容地径直跑回家。我惶然地呆立在那儿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地打开了那个小布包,缓缓地将那件崭新的、雪白的男性半袖背心穿在了身上……
妈妈因二弟的不幸夭折患了精神分裂症,一发作起来时常东奔西跑。隆冬的一个傍晚,我由外办事回到家,见妈妈又不在了,我急急地四处呼唤着、寻觅着也不见踪影。眼看天色已黑,西北风“呜呜”地越吼越凶,我忧愁得几乎落下泪来。妈妈呀,您在哪里?您快回来吧!就在这时,薇姐背着妈妈“咚咚”地由门外闪了进来。我惊喜地扑上前接应,只见薇姐上身仅穿一件单薄的夹衣,她把自己的棉外套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妈妈的身上。已清醒过来的妈妈泪流满面地告诉我,我在外上学这几年,多亏了薇姐像亲闺女一样关照她。有好几次,都是薇姐将她从二弟的坟茔旁背回家,这次又是……我感动得转身欲向薇姐说点什么,可她已悄然离去了……
不知何时,我萌动了想娶薇姐的念头,而且越来越深。一天,竟大胆向她提出。谁知薇姐坚决地摇了头,“这样相处不是挺好的吗?不要想别的了。”我问为什么,薇姐沉沉地垂下头,继而又扬起脸凄楚地一笑说:“因为我是死刑犯的女儿,你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的,墨水喝得又多,将来会有好前程的,我不能牵累了你。”我大声问她:“难道你不喜欢我吗?”“喜欢?”薇姐的眼中倏地闪过一道柔柔的光迅即又熄灭了。她喃喃自语:“喜欢又有什么用?喜欢就更不能害了自己喜欢的人。”我再三表白自己不怕,只要有爱,只要能与她在一起。薇姐竟面露愠色,言明此事再不可提起,否则……我无奈地退缩了。
不久,自己真的被借调到乡里当了临时干部,还被吸纳进了党组织,两年后,又通过考试被区里录用为国家公务员调入城里工作。从此,我与薇姐又很少见面了。后来,听村里人说,在我结婚后不久,薇姐也嫁给了邻村一个气管有些毛病的男子,年龄又大她10多岁。村里一些姐妹为她惋惜得直淌泪。但薇姐淡淡地说:“既然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结婚,跟谁还不是一辈子……”几年后,薇姐的男人因哮喘加剧猝死了,她孤身一人默默地、 艰辛地扶养一对孪生女儿,始终也未再嫁。只是在她临终前的个把月总念叨胸口堵得慌,还时不时咯出几口血,但她就是不肯去医院……
我知道,薇姐是过早透支了生命而走的;我也知道,薇姐那颗外冷内热的心始终都装盛着对我的那至纯、至深的爱。倘若,我进城后的这些年能给薇姐一些必要的帮助;倘若,我当初契而不舍地再追求于她……
唉!再多的倘若又有何用?薇姐已走向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