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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按揭贷款这个词,萧文是从汪公嘴里听说的,那是2004年的秋季,孩子到皋城一中报到。萧文不知道啥意思,汪公就耐心解释,萧文听懂后笑着说,买新房居然带赊账的,新鲜!
  汪公看见表姐夫两眼放光,就说,你也可以买呀,孩子在这读三年高中,租房子也挺不划算的。
  萧文点点头,说,买!
  妻子戴青踢了踢萧文,萧文看了戴青一眼,眼睛中流露出一丝坚定的神情,意思是你别拦我,房子我是买定了。这眼神戴青看得懂,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就任凭丈夫和汪公高谈阔论,从货币的贬值,谈到农村城市化的势不可挡,从一次性欠债,谈到零钱聚总钱的可行性,当下的钱,用在当下才是钱,用在未来会大大贬值,只有房屋能保值甚至增值,按揭贷款是世间最伟大的福利。
  那天晚上,萧文一夜没有睡,睡不着,兴奋和激动像长了一只手,在他发烫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抚摸,让他思绪万千。
  萧文是青莲镇政府一名办事员,在世俗眼光看来,40岁还是一名科员,不是工作能力低,就是工作不积极,恰恰相反,萧文不是不会干,而是太能干了!他28岁就当上了青莲镇副镇长,负责集镇建设和康居工程建设,203省道两侧63户居民的房屋需要拆迁,退出红线15米,结果遭到居民的强烈反对。许多人家一旦退后15米,就没有了重新建房的宅基地,也就意味着举家迁出黄金地段,到重新规划的新宅基地建房。
  绝大部分居民配合工作,自己主动拆了房屋。还剩下四户,号称“上面有人”的户子,口口声声说镇政府瞎胡闹,违法拆迁。
  镇政府跟这四户居民协商了十多次,货币补偿,房屋置换,什么办法都想了,还是无法达成协议。眼看着公路两侧搞得跟炮打的一样,影响车辆通行,于是在一个月以后的那天上午,萧文带领土管所、建设所、法庭、派出所,后面跟着铲车,對四户人家的房屋实行了强拆。
  第二天,几个人就跑往北京。
  市、县都慌了,派人去接,几个人死活不回来,说除非把萧文撤职,否则就一直在北京待下去;撤了萧文的职,才会跟政府谈判。
  最终,这次强制拆迁被有关部门认定为违法拆迁,应该予以纠正。违法的原因是没有办理拆迁许可证,也没有跟被拆迁户达成拆迁协议。
  萧文被免去副镇长职务,党内严重警告。宣读处分决定那一天,四户居民在被拆迁的废墟上放起了烟花,扯起了鲜红的横幅,上面写的是“党和政府真伟大,百姓头顶有青天”。
  想到这,萧文眼睛潮湿了。
  二
  萧文想在市区买房子,其实有更深层的原因,什么原因?他不说,他也不想说,包括对戴青。
  32岁他被免去副镇长职务,按照行政上的通常做法,一般会在两年之后自然复出,当然不一定在本镇任职,可以异地交流。然而,他这一免职,坐在镇财税办公室科办员的位置上,再也没有挪动过,连财税办主任都没有当上,跟在地税所年轻人后面,踩百家门槛,除了要钱还是要钱,成天都跟纳税户打口水仗,有时候还会发生推推搡搡的事情。萧文心里想,他这辈子注定就要跟街道居民打交道?注定要每天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家?注定让老婆孩子担惊受怕?于是他向上级组织提出调离青莲镇,到其他乡镇去,换换环境。
  人事局干部科负责人说,副科级以上的干部,归组织部管,组织部有权把副科级干部放在全县交流。你属于咱们人事局管,人事局要把你调往其他乡镇,须得跟所在乡镇的党委通气,看人家是不是有编制,人家是不是愿意接收。
  编制卡在那儿,是实情,各乡镇科办员都不缺,缺的是领导班子成员;就是缺科办员,哪个乡镇愿意接收一个受过处分的人呢。这些话是青莲镇党委副书记老汤说的,说这话时,老汤一脸的得意,还有一脸的不屑,言下之意,你萧文这样的人,脾气硬,性格直,到哪儿都不受欢迎。老汤跟萧文向来关系不好,这位跟萧文年龄相差近二十岁的老干部,看不惯萧文的年轻气盛,萧文也看不惯老汤的老谋深算。
  老汤让萧文最难受的不是上面的几句话,而是在镇政府食堂的餐桌上。萧文端起酒杯向老汤敬酒,老汤上下打量了几下萧文的衣服,笑着说,小萧啊,你这褂子有年头了,穿在身上不好看呐。年轻人嘛,怎么不讲究呢,跟我老头子一样,哈哈。萧文站在那儿好半天,老汤才把酒杯端起来,一仰脖子,满杯酒到了肚子。借着酒劲,他又说,小萧啊,这一桌人,看来只有你跟我这辈子“不能上县”了,在青莲镇一直待下去了。我是“老不上县”,你是“小不上县”,哈哈哈,老汤眼珠被酒精烧得通红,萧文的眼泪一下子就跑出来了,他背过脸去,用手偷偷擦去咸乎乎的东西。
  “不上线”在安徽大别山一带是贬义词,意思是没修养、无赖,这里老汤以“县”和“线”的谐音,既讥讽了萧文的坏脾气,又表达了萧文这辈子注定不会进步,连县城都居住不了,组织上不会把萧文调进县城,萧文个人也没能力在县城买房。
  萧文是独生子,两辈单传,就生了二胎,这是政策允许的。戴青是农村妇女,在几亩地里刨食,农业收入加上萧文的工资,只够一家六口人维持温饱。那几年,全县连续两年干旱,秋季水稻几乎没有收成,群众手头没钱,上交提留就无法完成,庄稼不收当年穷,更何况两年不收呢。县财政银根紧缩,乡镇干部的工资只发一半,剩一半欠在那儿,一向服从大局的镇干部啥也不说,工作照样干,不讲钱的事。手头紧,借钱,亲戚朋友们眼中的镇干部是高大的,从不担心还款能力问题,到儿子上皋城一中的时候,萧文已经背了满身的债。
  萧文相信,他买房子借钱不成问题。
  戴青淡淡地说,难说呀,此一时,彼一时了。
  萧文伸出右手的中指,拉钩,谁输了,罚款一百。
  戴青说,我翻跟头都翻不出一个硬币,谁跟你拉钩?说着就兀自笑了。
  拉钩也好,不拉钩也罢,戴青的话,萧文不得不考虑。
  那年,萧文带队强拆了四户居民的房屋,看着灰头土脸的丈夫,眼睛充满血丝,她既心疼,又忧虑,建议他立即向镇党委书记汇报整个拆迁情况,让党委书记安排其他班子人员出面,安抚四户人家,在经济赔偿上大幅度让步,最好是安排老汤做四户的思想工作,毕竟这四户,领头的是老汤的堂弟。戴青话才讲到一半,萧文就摇头了,说天塌不下来,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他是小个子。当晚戴青就预感到情况不妙,一夜没睡好觉。果然,第二天早上,人家就坐车到北京上访。   还有一年,从来没来过青莲镇政府的萧文舅舅,突然打电话,说第二天上午过来。戴青接电话时说,舅舅,我把您的话转告萧文,如果他明天不出差,一定在家等您,言下之意,如果萧文出差,舅舅有可能见不到萧文,萧文每月在外开会、培训一周以上很正常。聪明的戴青知道,这舅舅无事不登三宝殿,只要他来了,不管正事歪事,就必须办,不办,他什么气话都拎得出来,甚至会在大院子里大喊大叫。以前,萧文就领教过。戴青就跟萧文讲,明天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舅舅来了,我好酒好菜的招待,有事我替你扛着。萧文不听,中午在村里吃过午饭,骑着摩托车回家了,舅舅喝了几杯白酒,一嘴的酒气,来找萧文是为邻居儿子当兵的事。萧文说,外乡镇的干部我不熟,我帮不上忙。舅舅说,帮不上忙也要帮!我一口答应人家了,说你有这个本事,你不办,让我怎么见人?结果,萧文低三下四转了几道弯子,才把事情弄好,用他自己的话讲,人不求人一般高,人求人,腰肯定是弓着的。
  萧文有个特点,动起来时,一只猛虎一样,闪电般地做事;静下来时,可以一整天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他这时开始琢磨首付的按揭贷款从何处借,今后的每月还款资金来源。
  汪公给萧文简单计算了一下:102平方米的房屋,每平方米1798元,总价17万多,首付30%,5万多元,这笔钱在一个月之内就要准备好。找谁借呢?酒桌上的朋友不少,读中专时的同学也多,他们都比萧文手头活络,但真的到了张口借钱的时候,萧文一下子英雄气短起来,他真的不好开口。
  这些年,一家六口人,指望萧文一个人的工资是撑不住的。萧文这边的亲戚,戴青那边的亲戚,能借的,都借过了,旧账未还,又借新账,这不是萧文夫妇的做人风格,就是放弃购房,也不会这样做的。
  萧文又算了一下:儿子和女儿,三年高中期间,需要各种费用至少3万元;四年大学期间,没有5万元过不去,这个标准相当低,比来自农村的学生都低,但现有的经济条件,只能对两个孩子这样了。
  他现有的工资是每月600元,一年7200元。这点钱,即使全家人把嘴缝上,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萧文不敢往下想了。
  三
  萧文早上才出门,就接到汪公的电话,让他三天内凑齐58000元首付款,办按揭贷款手续,逾期,视为放弃购买。
  萧文给同学江天打电话。江天跟萧文是初中同班同学,在朝阳县老庙初中的同学中,是关系最铁的。一年前,一次同学聚会中,萧文曾开玩笑说,假如有一天,我要外出创业了,没有启动资金,能否从江书记手里找赞助呀?江天说,可以,完全可以。这位豪爽、仗义的党委书记,一直受到群众的爱戴,在乡镇工作口碑比较好,这样的人,对同学、亲戚更是没得说的。
  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乱哄哄的吵架声。江天问,老同学,有事吗?萧文说,有事,我在皋城市买了一套房子,首付款不够,想问你借两万块钱……对方电话早已挂断,萧文再一次把电话打过去,把话重复了一遍,江天语气涩涩的,说,老同学,我没有钱,抱歉!随后,又挂了电话。
  萧文脸上霎时火辣辣的。为自己的难堪,也为江天的绝情。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他拨打电话时,有几个建筑老板正在找江天所在的镇政府要钱,没有钱,便跟党委书记江天吵起来,江天正在气头上。
  气头上,也不能不顾旧情啊,萧文一直这样想。但是,好同学就是好同学,真亲不恼百日,时间不长,两个人又在酒桌上热乎起来。
  但不管怎样讲,江天的态度动摇了萧文原来的打算,萧文再也不向任何同学开口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那是对其他人而言,他萧文永远是萧文,是一根铮铮的硬骨,即使落在地上,也将发出钢一样的声音。
  那天晚上,萧文在家里独自一个人喝下半瓶“古井贡”,他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自己的房子,这套别墅一般的平房,200多平方米的占地,有水井,有花池,有养鱼池,四季常青,少说也得卖四万五千块吧,大头落地,剩下的錢再找亲戚借,一千两千地凑,积少成多。
  萧文找到了街道书记和街道居委会主任,这两位老哥,跟他关系都不错,搞集镇建设这些年,多亏了他们。萧文把意思表达清楚,两个人都说,放心吧,马上就去找下家。果然,不到两个小时,来了几个买房子的。开价低:三万五。萧文报价四万五,临时走了两个,还剩下一个姓张的老头,说最多给到三万八,干就干,不干拉倒,抬腿也想走,被街道书记几句话钉在原地:人家当初盖房子成本就是四万五,不讲增值了,难道还降价不成?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不买,一会儿还会有人来,人家照样买。
  老张思考了一会,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四万,多一分钱,我都不买!
  萧文等不及了,揉揉心口,说,行!当时就签订协议,主要内容:售价四万元,萧文一个月后腾房,双方不得违约,谁违约承担违约金两万元。
  四万元到手,萧文心里如刀割一般。
  萧文的房子是自己购买的宅基地,自己找人建筑的。那年夏天,天正热,巨大的火球在天上滚来滚去,发出蒸笼一般的光芒。七名建筑工一大早来到施工现场,直到天黑时才离开,中午一顿饭由戴青负责,她锅上锅下的忙,一顿饭下来,浑身也是水泼的一样。临时搭建的棚子内放上一个小方桌,桌上有绿豆汤、香烟,施工人员看到东道主如此好客、厚道,活干得精细,工程进度也快,就在房屋主体工程快要结束的时候,农村要插秧了,施工暂时停下。停工那几天,萧文每天夜里躺在棚子里看护建筑材料,眼睛熬成了兔子眼,身上被蚊子扎下一个又一个红包,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三百五十元新买的抽水泵还是被人偷走了。修筑水泥路那天,施工人手不够,萧文和戴青替代上去,一天下来,两只手都起了血泡,水泥浆乘虚而入,争先恐后钻进血泡内,那种疼啊,真的钻心!萧文说,戴青,我真没用!为了省下一点包工费,把你搭上,把我自己也搭上,这哪像一个镇政府干部的家庭啊!说着眼睛就红了。戴青笑着说,自己亲手参与建设的家园,意义不一样,等我们将来有孙子了,我会把这段建房的故事说给他听,让他明白这别墅一样的建筑是怎么来的。   七年前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而这个融进了汗水、心血和期待的房子,已经易主了。看来人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发生的。
  四
  早上八点半左右,萧文先后接到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老张打来的,他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吞吞吐吐,说房子不买了,儿子和儿媳不同意买,嫌贵了。萧文说,我房子是卖给你的,与你儿子和儿媳有什么关系?老张说,道理上是这样的,可我那儿媳太厉害,闹起来全家没有好日子过。萧文说,我们签了合同的,就按合同办。你作为一家之主,在购买房子之前,有没有跟家里人协商,是你的家务事,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认你,别人不认。老张说,是我的错,你看能不能再把价格让一让,比如三万八,退给我们两千块钱。萧文听出了弦外之音,就说,我突然明白了,你可以不买,四万块我退你两万块,剩下两万块是你的违约金,归我了。老张不再接话。
  放下手机,萧文正准备到姨老表家借钱,炫铃响了,是儿子的声音。儿子说,今天早上跑步,腿一软,摔在地上,门牙叩在水泥地上,把两颗门牙弄断了,流了很多血,班主任带我在校卫生室消毒呢,儿子的声音拖着哭腔。萧文问,校医怎么说?儿子说,校医建议今天就到牙科医院把牙植上……
  萧文头一下子就大了,早晨的太阳光在他眼里成了白色,他赶忙向党委书记请假,书记说,去吧,孩子要紧!
  老张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儿子的痛苦表情,汪公略显急躁的语气,把大脑塞得满满的。客车上,他闭上眼睛,努力想忘记这些,但图像和声音反而更加强烈,他有点招架不住了!
  快到皋城一中了。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一本升学率每年都在80%以上,儿子进了这里,就等于进了大学。想到这,他心里涌起一丝甜蜜。
  手机炫铃响起,是陌生号码。不知怎的,今天他特别害怕手机炫铃,以往这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乐曲是那么的令人兴奋,这首曲子一响,不是饭局,就是牌局,就是一起下村,今天,所有的炫铃都让人心悸。他干脆不接。
  手机再一次不由分说地响起,还是刚才的号码。萧文摁下接听键,很不高兴地说,谁呀?对方说,是我,你舅舅!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真是!萧文赶忙说,舅舅有事吗?舅舅说,当然有事。上午我遇见你姨老表大海子,他说你买房子缺钱,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我来给你借,那年你安排当兵的那个孩子,成了三期士官啦,手里有钱。萧文这才想起那年舅舅为邻居孩子当兵,找过他。舅舅又说,借多少,下午就跟你送到家。萧文哽咽了,半天才说,有两万元够了。
  萧文刚坐上客车时,就在想:把儿子的牙弄好,就告诉汪公,房子不买了,还剩半天时间,太紧了,造钱也来不及!舅舅的电话让他瞬间产生了力量,走下车,脚步轻快起来。
  五
  按照购房合同约定,开发商将在一个月后交房,正好,萧文腾房也在一个月以后。
  俗话说有期就快,一个月很快就到了。正是秋天,田野上,稻谷弯着腰,芝麻咧嘴笑,棉花吐白絮,收获的季节,人的心情都是好的。
  临近一个月了,老张三天两头来看房子,脸上笑嘻嘻的,其实明白人都知道,他是巴不得马上就腾房的。
  萧文也到皋城去了几趟,每一次去心思都吊在半空,开发商约定的交房日,看来是兑现不了的。直到第29天,房屋虽然竣工,但是配套设施没有做,道路没有修通,绿化池没有做好,整个楼房被坑坑洼洼的水塘包围着。
  好在电接通了,水也通了。
  整个建筑没有全部验收,开发商就不交钥匙。不交钥匙,萧文就无法腾房,就要违约。
  明明是开发商违约,却不给购房者一点方便。萧文气不过,坚决要找开发商要钥匙。
  汪公说,这里不是你的镇政府,你不能由着性子来,否则你会吃亏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表姐夫。
  汪公不吃烟,却买了一包软中华,带着萧文,一前一后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汪公说,这是我表姐夫,是青莲镇镇长,他在小区買了房子,孩子在这儿读书,表姐陪同,没地方去,您看能不能照顾一下,把房屋钥匙给他。
  胖胖的总经理,整个头埋在老板椅子内,也许是兴致不错,也许是汪公虚构的镇长职务让他多了几分优越感,镇长都得求他,他还不高兴吗?于是,总经理笑嘻嘻的,从粗粗的脖子内挤出两句话:可以的,你去基建科拿钥匙,就说我同意的。
  萧文千恩万谢地走出门。
  几把黄色和白色的钥匙到手了。
  第二天夜里十二点,萧文搬离了青莲镇,一小时四十分钟,一辆大货车停在了春江公寓,C区6号楼304就是萧文和戴青的新家,这也是让市区居民高看一眼的地方。春江公寓A区是市委市政府的居住区,用居民的话来说,是官邸。萧文的小区住的都是“杂牌军”,公务员、商人、教师、医生都有,其实跟A区是两回事,但外边人分不清A区B区C区是怎么回事,所以这里的人都或多或少有点优越感。
  萧文家是第一个住进C区的。整个小区,除了两个身穿黑色制服、手拿皮棍的保安,没有其他外人。保安年龄不大,都在四十岁上下,跟萧文年龄相仿。保安成天耷拉着脸,遇见萧文家里人,面无表情,这让萧文很不习惯,觉得城里人人情味是要比乡镇淡漠一些,要是在青莲镇,不管谁家隔壁来了新邻居,人们都会主动打招呼,几天时间彼此就熟悉了。
  萧文房屋的西侧,是一口大塘,据说有百余年历史了。这口塘从来没有干涸过,所以,聚集了大大小小的鱼,每天早晨到傍晚,塘边三三两两的垂钓者悠闲地坐在马夹上,不时甩出鲜活乱蹦的鱼来,这里的鱼永远钓不完,以至于塘面结薄冰的时候,还会有一斤多重的鱼被甩上岸。
  萧文住进来的第二天,就想装修。找来汪公,汪公拿着计算器,三下五除二,就把简修的报价算出来了,所有装修费用是四万元。萧文吸了一口凉气,大声说,这么贵!汪公说,他的同事上个月在B区装修,花掉十几万呢。萧文说,咱不是没钱嘛,谁头上有毛,讲自己是秃子呢?哈哈。汪公说,你要是清包工便宜,省掉将近一半钱,关键你们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自己买材料,自己联系沙子水泥,特别麻烦。戴青接话,说,麻烦就麻烦吧,只要能省钱,怎么都行。   两万块钱,还是要借,向谁借呢?
  蕭文找到了姨老表。姨老表只有五千元钱,多的没有,这五千元钱还是他儿子打工结余的,原来准备存三年死期的,听说萧文急等钱用,就放在那儿了。
  汪公说,瓦工、木工、水电工、油漆工,都是他的熟人,工钱可以暂时不要,放到腊月二十几,这五千元钱仅仅买建材,能够抵挡一阵子。
  开始两天,小四轮运来了沙子,又运来了水泥,四轮车只能开到大路边,把货一卸下,把运费和沙子运输费拿到手,开车就走。往小区来,全是坑坑洼洼的水塘,车子进不来。
  于是还要找人进行二次运输,直至送到三楼。小区楼道内贴满了挑沙运沙的电话号码,随便拨哪个电话,半小时就有人来。这样,萧文的材料费就比别的地方多出一倍的费用。
  萧文回青莲镇上班去了,戴青带着老人常驻“沙家浜”,这个坚强的女性,为了省钱,居然把大路上卸下的瓷砖、墙砖、木料,一个人往楼上运,成天弄得满头满脸的灰。萧文回到小区,看到戴青手上的伤痕,才知道这些事。
  萧文说,明天是星期六,所有的材料都买回来,我陪你一起搬运,实在运不动了,就找人。
  夫妻俩在集镇生活了几十年,到了城市里,做生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精明的商人,在建材上没有正价,价格随口就来,懂行的或者本市区的买家会砍价,不懂行的或者乡下来的买家,要么被糊弄,要么就怯生生地不敢还价,结果,同样的产品,价格差距一倍甚至一点五倍。汪公发现戴青购买的部分建材价格高得离奇,也就陪同萧文夫妇去建材大市场,整整转了将近一天,货比三家,才最终把货物敲定。
  正式开工那一天,萧文跟单位请了假。先是水电工介入,几个扛电钻的中年人陆续进屋,确定了线路走向以后,开始工作。随着刺耳的电钻声响起,门外敲门声捶得山响,萧文打开门,两个保安带着怒色一头闯进来,厉声道:谁让你们开工的?
  几个水电工停下手中的活,面面相觑,用眼看着萧文,萧文说,我是房东,是我叫他们干活的,怎么了?
  怎么了?按照规定,所有设施没有完全验收合格,是不交房屋钥匙给房主的,让你们进来住,算是照顾了,怎么能擅自开工呢?那个矮个子保安说。
  谁规定的,业主装修房屋要经过批准?萧文问。
  开发商规定的。矮子说。
  萧文问,你俩是开发商聘请的保安吗?
  不是,怎么啦?矮个子声音高了八度。
  其实,在萧文看来,保安也是打工者,多半是来自农村的农民,挣几个辛苦钱,不容易,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但是,这个矮子保安,有点儿咄咄逼人。于是萧文说,不要穿上白大褂就把自己当作医生了!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矮子一下子蹦到萧文面前,封住萧文的衣领,说,你敢骂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萧文大声喊:松手!
  对方动都不动。
  松手!萧文脸色苍白。
  对方仍然不松手。
  萧文猛地身子往下一沉,扎好马步,一记掏心拳,矮子倒在地上,头碰在电钻上,顿时鲜血流了一脸。
  另外一个保安一边往外跑,一边喊,打人啦!打人啦!
  这一切就在一瞬间,戴青吓呆了。她急忙掏出手机,给汪公打电话。
  矮子也不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得满身满脸的灰,地上洒下点点滴滴的血。
  来了三名警察,脚上踩上了稀泥,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这家人,没经过批准,擅自装修,我们两个保安来制止,被他打了!矮子一脸的委屈,用手指着萧文。
  萧文说,他封我领子,我警告他松手,他不,我给了他一拳,他倒在电钻上,碰出了血。
  统统到派出所去!为首的警察说。
  这时,汪公到了。他跟警察很熟,笑着打了招呼;又对矮子说,你俩还是凤台老乡呢,低头不见抬头见,鸡毛蒜皮的事,用得着这样吗?
  矮子顿时换了嘴脸,说,听汪工程师的,这事我们自己解决,不劳驾派出所了。
  为首的警察说,这可是你讲的,到时候别说我们不作为。
  不会,不会。
  汪公叫上一辆车,把矮子送往医院。
  六
  矮子在医院躺了三天了,还不愿意出院,他说头还晕,等什么时候头不晕了,再出院。
  汪公垫付的一千元钱,很快就用完了,第三天的上午,又补交了一千元。
  汪公让萧文到医院去,跟矮子认个错,萧文死活不干,说,我有什么错?你们开发公司违约,不能按期交房屋钥匙,道路至今不通,有错的是你们。
  汪公说,表姐夫,不能由着性子来,皋城毕竟不是你们青莲镇啊。
  皋城也不是法外之地!我是学法律的,手里有司法资格证,我连自己的合法权益都无法维护,法律算我白学了!怎么?我们乡镇来的人好欺负不是?萧文越说越激动。
  汪公张了张口,却又把话咽下去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里面是威严的腔调: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汪公来到公司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此刻的脸黑黑的,说,你那个镇长亲戚太不像话,他把皋城当成什么了?当成他管辖的乡镇?想打人就打人,想骂人就骂人?没有素质!这下倒好,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提前把房屋钥匙交给购房户了,如果再有人向我要钥匙,我怎么办?
  汪公几分钟之前被萧文灌了一肚子气,现在又被总经理训斥,向来唯唯诺诺的他,这时满肚子的委屈需要倾泻。他说,总经理,这件事不能怪装修户。合同约定的交房时间无法交房,这本来就是公司的不对,按期交钥匙是应当的,怎么反过来要让购房户感恩戴德呢?
  总经理像不认识汪公似的,用眼睛把汪公上下打量了一番。
  汪公继续说,保安错把购房户装修前要向物业公司备案,理解为要经过物业公司批准,自己理解错了,不讲道理地阻挠人家装修,放在老总您的身上,您也不会忍气吞声。
  总经理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他站起来,说,你说得对!我现在就给物业公司打电话,让那个保安尽快出院,一点小外伤,当成大病了,真是!   萧文照常上他的班。
  戴青成天丟了魂一样,心疼钱,也心疼丈夫,他知道这个嘴硬心软的男人,此刻心里面一定长满了绒刺。
  房屋装修,出师不利,这是萧文万万没有想到的。多年前,自己购买宅基地,自己找几个人建房,也没有这么累,这么烦。寻找一个容身之所,筑建一个栖息的老巢,为什么如此的难呢?
  这天上午,镇政府开会刚结束,镇党委书记让萧文到他办公室去。
  书记简单问了一下当前的工作,话题一转,问:你在皋城买的房子,都是借的钱吧?萧文说,对。书记说,知道你是一个爱面子的人,指望你主动向组织上借钱,你不会做的。昨天老汤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你买房子的事情,大致情况给我讲了,他说你目前很艰难,建议我跟班子成员通一下气,然后由财政所借给你两万块钱,先救救急……
  下面的话,萧文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心热乎乎的,眼球酸胀,他背过脸去,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爬出来。
  七
  那天晚上,萧文做了两个梦,半夜时,他梦见了小时候,他带着一帮小伙伴,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把大树上的老鸹窝、鹌鹑窝一个个捣掉,惊起漫天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后来又梦见,一只只燕子,嘴上衔着泥巴,衔着草棒,在屋檐下的大梁上筑巢,一趟又一趟,来回奔忙着,累了,就趴在水塘里喝口水,喘喘气;饿了,就在蓖麻的叶子上找几个青虫吃,疲倦和惬意全写在燕子的眼里。
  醒来,天已大亮,萧文眼角湿漉漉的。他很疑惑,今天,搬家的日子,喜庆的日子,为什么会做这两个稀奇古怪的梦?按照家乡风俗,搬家时没有举办仪式的,新房装修之日,即为搬新家。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决定回到青莲镇,第一件事,去找当初到北京上访的那四户人家,好好交交心;第二件事,拜见一下汤副书记,跟他敞开心扉聊一聊;第三件事,向镇党委递交辞职申请,他要做一名法律人。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天高云淡,没有风,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冬天的气息。森林公园内的白杨树上,一群鸟儿欢快地叫着,嬉戏着。萧文拿着厚厚的材料,前面,就是皋城市司法局。
  作者简介:代应坤,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四川文学》等刊物,出版《寻找阿依古丽》等三部专著。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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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而来  不知为何在湖中择水而居  每当湖水从黎明醒来  你热情相拥笑看风云  你不怕刀霜剑雪  你习惯日晒雨淋  你就像一位世外高人  远离红尘而又情牵人间  你不与高山青松争锋  喜欢与水为邻,默诵日月经文  你从不计较名利得失  身处低洼仍站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你是一棵水中的树  头没有高耸入云,脚却深入大地  无论四季风怎么吹来  你屹立不倒永奏生命凯歌  六月,在雷电中走向辉煌  
期刊
月光涓涓,星芒点点  倾入目中便开始涌溢  我 想留住这满目星光  便 任由双目交睫  初试 目中浮现一滴乳白  红呢衣 黑棉裤 蓝布鞋  我 生于雪花纷飞之时  故 开始环顾四周  却 只寻得母亲一人  她 眯凄的眼闪烁着坚韧  微开双眼 繁星像是要从眼角坠落  我 想围住这星光  便 任由双目交睫  复试 眸光转为一片水绿  蓝校服 黑短发 白球鞋  我 奔跑在青春岁月之间  且 开始窥探世界
期刊
风吹动你的发梢  也撩动我的琴弦  你说,是风  我说,是你  短暂争执的温热  残留着爱的隐约  我仿佛听见溪水在吟唱  诉说着曾经的过往  清灵而悦人的旋律  跌宕起伏地道尽轮回  你我,像是  来也来过,去也去过  虽似无记忆  但却有迹可循  冥冥中被牵引的我们  适时相遇便相遇  轮回再远  抵不过适时  我似乎看见一个拿箭的小孩  娇小可人的微笑  一双神话般的翅膀  扇动着射箭的喜悦
期刊
窗子后的阳光  有你的眼睛  就是那少时的  封闭在远古的闪光  我用尽毕生力气  拔出一次  然后石化在你的心跳里  那么陌生的阳光  自由而死亡  究竟什么可以平静面对黎明  嗨,哎!孤独  我从遇不见海的路上见到你  风从南到北  一见如故  低头扒饭  故意拉低肩,背  在那寒冷,没有月色的夜晚  我只剩下怜悯和同情  戳破皮  然后杂草丛生  双脚羊在跳舞  吵鬧  思念幽甜的猩红月色 
期刊
风卷孤树叶起  月影阑珊  轻啖葡萄美酒  谁与我甘甜  执杯玉手  难牵 难牵  豁然眼花缭乱  误入天上人间  怎奈珠光宝气  溅迷我眼  留恋 留恋  偶感义薄云天  磅礴激情  对此空杯华夜  可怜 可怜  中秋夜团圆  天各一隅  玉盘映影  观见否?  无古筝伴乐  难见雾气翩翩  唯有高悬明月  海枯石烂  中秋夜团圆  流水乱花  能撼动否?  我心静如山  中秋心团圆  能忘怀否
期刊
我们伟大的国家  像东岳泰山一样  稳重、繁荣、强大  天下百姓  安居乐业,劳动幸福  吉祥如意,岁岁平安  如果国家动荡不安  出人的是老百姓  出力的是老百姓  费劲的还是老百姓  一日三餐都無法保障  哪有幸福健康与平安  有国才有家  有家才有国  愿我们都爱我们的国  愿我们都爱我们的家  让我们共同建设  我们美丽的家园  让我们共同建设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  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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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外婆熬的粥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张方贤《煮粥诗》  初夏,白昼,微凉,窗外扑进一阙蓬松的阳光,鸟儿的叫声是最动听的闹铃。米香混合着熟悉的炒菜声挤进门缝,平凡的一天,总会以一碗粥为開篇。餐桌上外婆熬的细腻绵密的粥,是我记忆深处最温暖醇厚的味道。  外婆只做一种粥,即杂粮粥。它不同于早餐铺的白米粥,不是简单的水和白米相加。杂粮粥是外婆连夜辛劳后的杰作:头天晚上,外婆会打开厨房
期刊
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个大熔炉,锻造了我的品性,磨砺了我的意志,滋长了我的勇气与胆识,濡养了我的精神与情怀,铸就了我的灵魂与思想。在他即将诞生92周年之际,作为一个退役老兵,我要把沉积在心底的话向他倾诉。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没有从军的经历,便没有我的今天。回首从军岁月,一些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我撷取其中几个片段,以飨广大战友和读者。  蜕皮与镀光  千里大别山,山脉绵延,巍峨迤逦,山高林密,险峻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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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月亮的时候  你是否也望著它  月亮看着我的时候  它是否也会这样一直看着你  离天堂最近的是月亮  离月亮最远的是我  我和你只隔着草木的人间  彼此对望,彼此想念  月亮会不会是一个谎言  却有那么多的人相信  旧的片段都被一一回放  剧情里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重阳  风那么一吹  坡上的菊花就一片片萎黄  雨这么一落  浸骨的寒令人隐隐作痛  谁能按得住秋风  让它吹得慢些,再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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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满月是多么美好,可每月竟只有一次圆满。伊人成了昔人,红颜未老,便香消玉殒。卢雨蝉的温柔,纯真,孩子气,使纳兰性德牵挂了一生。原本不满意包办婚姻的容若,在一次瓢泼大雨中,真正欣赏到了妻子卢氏与自己的相似点。在朦胧而凄美的雨中,静默地矗立在一朵荷花旁,一朵含苞待放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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