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空地虽是你自己的，但在别人的视线中。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就怎么弄好了。
　　十年前我在美国，那条街上满是旧房子，从房子到人行道，有短短的一道慢坡，这地方只能弄个花坛，不能派别的用场。我们门前也是草坪，但寄宿的学生谁也不去理它，结果长出蒿子和茅草来。
　　……我的意大利邻居却精心规划了一切，他们带来几样测绘仪器，在那里找水平，总共5平米见方的地方还非弄得横平竖直不可。然后铺上了袋装腐殖土，种了一园子玫瑰花。后来，路过的人总禁不住站下来看。过往的行人看到，就知道屋主人虽然老了，但也不是苟活在世上……
　　
　　据我所见，卖唱不一定非把身上弄得很脏，也不一定要哗众取宠。
　　我见过的卖唱者中，最怪异的一个是在伦敦塔边上看到的。他头戴一顶猎帽，上面插了五彩的鸵鸟毛，身上穿了一件麂皮夹克，手里弹着电吉他，嘴上用铁架支了一只口琴，膝盖拴有两面钹，靴子跟上、两肘挂满了铃……他在演奏时，往好里说，是整整一只军乐队，往难听里说，是一个修理黑白铁的工场。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他的演奏没有艺术，就是要钱。
　　……有一次乘地铁，走过一个过厅，看见一个青年坐在钢琴后面，有人走过时，他并不多看，只弹奏一曲，就如同向你表示好意。假如你想回报这好意，那是你的事，无心回报时，就带着这好意走开。我记得我走过时，他弹的是“八音盒舞曲”，异常悠扬，时隔10年，我还记得那乐曲和他的样子。人在年轻时，可能要做些服务性的工作，等待进取的机会，只要无损于尊严就可。我相信，这个青年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
　　
　　我觉得让外国人到我家来，我的尊严会受损失。
　　我住在一座高层建筑里。从一楼到十七楼，公用的楼道上，玻璃碎了一半，楼梯上很脏，扶手不能摸，才搬来时我摸过一把，那手印子现在还印在那里，只是没有当初新鲜。至于我家里，和别人家里一样，都很干净，只是门外面脏。
　　我扫过楼道，从一楼到六楼，只是第二天早上出来一看，又被弄得很脏，看来一天扫三遍才行。我下定一个决心：一过了退休年龄，就什么也不干了，天天打扫楼道。
　　……中国人有一种特别之处，那就是人在家里负责任，出了门就没有了责任感……
　　
　　假如一个人在生活条件和人际关系上都能感到做人的尊严，他就按一个有尊严的人的标准来行事。
　　有一天想到摊上吃点东西。吃之前先绕到摊后看了一眼，看到一桶洗碗水，里面还泡着碗——与一桶泔水相似。我當时就下决心，再不到小摊上吃饭。我认为是这样的：你穿着衣服在街上一走，别人都把你当人来看待，所以在你做东西给别人吃时，该把别人当成人来看待。
　　直到有一天，我要去一个公园散步，但要去那里，要穿过一条小街窄巷。那条路上没下水道，到处流着污水，我痛恨自己的鼻子为什么这么好使，它能分清鸡肠子和鸭肠子……就这样到了公园后，只觉得头昏脑胀。
　　那条小巷住着外来打工摆摊的人。
　　以前听说做假酱油的人，我觉得该去啐他们，但想想人家住的什么地方，受的什么待遇，又觉得理不直气不壮。
　　在这方面，我最好做点事，才好去啐唾沫。
　　摘编自《我的精神家园》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编辑/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