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送你一把火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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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一桩心事,沉甸甸的,他总是放不下。
  这桩心事与火钳子有关。他想将一把火钳子赠送给一位女人。
  为了送这把火钳子,他在心里已经演习了一遍又一遍。他想送给她一把火钳子,没有其他什么意思和企图,就是送她一把火钳子。
  事情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他姓张,名叫张万笛。她姓李,名叫李阿娣。
  他和她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之处是,他们俩都是清洁工,算得上是同行。不同之处是,张万笛是个外乡人,讲不来上海话;而李阿娣则是地道的“老上海”,说起标准的上海话来,张万笛一句也听不懂。就为这一点,张万笛对李阿娣心存敬意。
  张万笛是从物业管委会郝主任口里知道李阿娣这个名字的。郝主任给全小区的保安、清洁工开会,要求大家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踏踏实实,忠于职守。为了教育大家要干一行爱一行,郝主任便在讲话中举了李阿娣这一典型范例。
  郝主任说:“你们听说过四美小区的优秀清洁工李阿娣的名字吗?她在‘四美’当了三年清洁工,年年被评为先进。”
  郝主任又说:“我告诉你们,人家李阿娣跟你们可不一样,人家可不是什么外地来沪的务工人员,更不是农民工,人家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上海的老上海人!人家不仅是老上海,并且还曾经在工厂当过政工干部!人家是这样的身份,现在当清洁工尚且勤勤恳恳工作,你们想想,你们之中,有谁有资格敢给我捣浆糊?”
  四美小区与三和小区仅一墙之隔,张万笛就是在三和小区当清洁工。并且,四美与三和,又都同属于沪丰物业公司管理。因此,张万笛在内心深处,就对李阿娣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自从听郝主任讲过李阿娣“再就业甘当一名清洁工”的先进事迹后,也增添了张万笛的自豪感。张万笛万万没想到,在清扫垃圾的队伍里,竟然也有上海人,并且还是个女人!张万笛对自己干上清洁工这一行本来就没什么自卑感,而只有庆幸感,现在,他就更觉得脸上有光彩了。一把大扫帚在他手里,扫起地来,刷刷刷刷,像是在伴他唱山歌。
  扫完地,歇息的时候,张万笛就总想到四美小区去看一看李阿娣。
  张万笛有个小老乡名叫莫少康,也在三和小区工作,当保安。莫少康比张万笛年轻,刚刚40挂零。莫少康也比张万笛有文化,读完小学,又读了一年半的初中才辍学。莫少康又比张万笛聪明,会笼络人心,就连在郝主任面前也敢有说有笑。因此,莫少康就比张万笛见多识广,知道的事情多。莫少康曾告诉过张万笛,四美小区的模范清洁工李阿娣,往最年轻处推算,至少也是40多岁的人了,因为她女儿已经20岁出头,正在读大学,并且快毕业了。她原来在街办工厂政工科工作,后来工厂倒闭了,她丈夫又因病去世,家庭生活一下子垮了下来。为了供女儿上大学,李阿娣就再就业,当上了清洁工。
  工厂关门了,丈夫又去世了,这可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张万笛听了李阿娣的遭遇,心里十分难过,不禁也联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家里的妻子那张忧愁憔悴的面容。都是苦命人啊,肩压重担的李阿娣,是不是也早早地白了头发?
  张万笛一定要将早已准备好的火钳子送给李阿娣,只有这样,才能把一桩心事放下。
  
  2
  张万笛曾经求助过莫少康,请莫少康将火钳子交给李阿娣。莫少康不肯帮忙,他说:“不就是一把火钳子吗?又不是啥金银珠宝,你自己送给她不就行了吗?凭啥要叫我替你跑腿?”张万笛忙解释说:“我求你替我出面,还不是因为我嘴笨,你比我会说话吗?”
  莫少康哈哈一笑,说道:“你是送给她劳动工具,又不是向她求爱叫她给你当情人,这跟会说话不会说话有个啥球关系?”
  张万笛气得脖子粗了,脸也红了,说:“少康,你说的这是啥话呀?你才来上海几天,咋就学得油嘴滑舌了?”
  既然莫少康不肯帮忙,张万笛就不得不决定亲自办成这件事。张万笛虽然嘴笨,但脑袋并不像嘴巴一样笨拙,至少不是一块劈不开的木疙瘩柴,遇到什么困难时,还是知道要动动脑子想想办法的。
  办法终于想出来了。张万笛首先抓紧时间把自己的清扫工作任务完成,紧接着,他就来到了四美小区。他身上仍然穿着工作服,工作服上印有醒目的“沪丰物业”四个字。他左手提一只撮箕,右手持一把火钳子。他望一眼手中的火钳子,想起了莫少康说过的话。莫少康说火钳子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这话莫少康他说错了!常言说得好:隔行如隔山。莫少康他不理解,火钳子对于清扫工来说,有多么重要。
  远远地,只见李阿娣正在认认真真地埋头工作。她身上也穿着工作服,工作服的脊背上也印有大大的“滬丰物业”四个字。她的手头有三样工具:扫帚,撮箕,还有一把竹夹子。扫帚,撮箕,这两样工具与张万笛的工具是一样的,不相同的工具是竹夹子。树丛间,草地里,这些缝隙之间时常藏有一些小垃圾,比如纸屑、包装袋、烟头,还有树上落下的枯枝败叶。这些垃圾无法用扫帚清扫,只能用夹子夹出来。在上海,张万笛所见到过的清洁工夹这些垃圾时,使用的工具全都是竹片制成的夹子。张万笛刚来上海当清洁工时,也是用竹夹子。竹夹子用起来极不顺手,又累人,工作效率又不高。后来,张万笛就想到了火钳子。自从用上了火钳子,他就对火钳子爱不释手情有独钟了。用火钳子夹垃圾,那不叫“夹”,而应该叫“捡”,轻轻松松,不费什么力气,很容易就捡起来了。即使垃圾在树丛间草缝里藏得多隐秘,火钳子也能顺利地伸进去“捉拿”,游刃有余。看到李阿娣一直以来都是在使用笨拙的工具竹夹子,张万笛怎能不替她焦急?
  张万笛也开始工作了,他在距离李阿娣身边不远的地方开始工作。他用火钳子捡垃圾,捡得轻松自如,捡得得心应手,就连草缝里的一根牙签或半截火柴棍也逃不过他的铁火钳。他似乎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表演,表演他的火钳子,与那一把用竹片子弯成的笨拙的竹夹子相比,是多么的先进。
  李阿娣的目光终于被张万笛吸引过来了,准确地说,是被张万笛的火钳子吸引过来了。吸引李阿娣的,还有张万笛的工作服上那“沪丰物业”四个耀眼的大字。
  “老师傅,你是新来的清洁工吗?”李阿娣走近张万笛,开口问道。
  张万笛抑制住满心的欢喜,忙回答说:“我不是新来的,我是‘沪丰’的老职工。”
  “老职工?是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在你们四美小区上班,我在隔壁上班。”
  “隔壁?哪个隔壁?”
  “就是你们四美小区的隔壁,三和小区。”
  “噢,你是三和的老师傅?”
  “老师傅还够不上,我今年53岁。”
  “你是三和的职工,为什么到四美来帮我扫地?”
  “不不不,我不是有意来帮你,我是从这里路过,看见地上有垃圾,就随手捡起,忘了这不是我负责的小区。”
  “师傅你贵姓?”
  “不敢说贵姓,我姓张,名叫张万笛。”
  “你不是上海人吧?”
  “不是不是,我老家在湖北,湖北郧县。”
  “湖北人?听你说话怎么像河南口音?”
  “你算是说对了!我们那里一脚踏三省,挨着河南、陕西,说话是带着河南口音。”
  “到上海有好多年了吧?”
  “是的,整整两年时间了。”
  “喜不喜欢阿拉大上海?”
  “喜欢,喜欢!大上海真是个好地方,我老家是山沟沟,没法子跟你们上海比!”
  “张师傅,你用这铁钳子清理垃圾,用起来方便吗?”
  “方便,方便,太方便了,比你用竹夹子方便得多了!”
  “是吗,我试试可以吗?”
  “可以!可以!你试试,你快试试看,保证方便多了!”
  “那我就试试看吧……哟,还真是蛮顺手的啊,老顺手,老好。”
  “是吧,我没骗你吧?”
  “这家什是在哪里买来的?”
  “不是买的,上海没有火钳子卖,任哪个商场都买不来……”
  “那,你这是……”
  “带来的,我从我们老家带来的,专门带来的!我们老家不缺这个,管这个叫火钳子。”
  “噢,带来的,上海商场里买不到,在我们上海,恐怕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从来没见到过这火钳子……”
  “李师傅,李师傅!”
  “嗯?你叫我?”
  “哎,李师傅,你若喜欢,这把火钳子我就送给你了。”
  “送给我?那你扫地怎么办?”
  “我还有。实话跟你说,我今年春节回老家时,一下子就带了三把火钳子到上海。”
  “噢,你有三把。那好,那就把这一把卖给我了,多少钞票?”
  “李师傅,我咋能收你的钱?我送给你!都是一个单位的职工,互相帮助,应该的。”
  “那,那我就先收下了。谢谢你呀!张师傅。”
  “不谢不谢,等这把用坏了,还需要时,你对我说一声,我再送给你一把。”
  “张师傅,你真是个热心人!”说完这话,李阿娣又开始抓紧时间工作了。她手里有了新工具火钳子,感到轻松了许多,进度也加快了。
  李阿娣在埋头工作,张万笛可以离开了。但张万笛没有离开,他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一次与上海籍的同行说话的机会,并且,他也顺利地将火钳子赠送给了李阿娣,了却了一桩心愿。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巴也不笨拙了,话说得顺顺畅畅了。他拾起李阿娣扔下的竹夹子,义务劳动,帮李阿娣干活,一边干活还一边批评竹夹子的缺点:“我刚来上海当清洁工时,用的也是竹夹子,硬是觉得太不顺手了,于是便想起了家乡的火钳子。但是我没料到,大上海买不到火钳子,就是跑到郊区也买不到,根本就见不着火钳子的影子。终于等到过春节回老家郧县,一回到县城,我就赶紧买了三把火钳子,准备带回上海。”
  李阿娣认真听着张万笛的讲话,没有开口搭腔。张万笛更增添了勇气,便将自己对李阿娣的敬佩之情也讲了出来。
  张万笛正讲得顺畅,说得高兴,不料却突然中断了,李阿娣突然“哟”了一声,并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说:“我差点把大事忘了!我们的邱主任约我3点半钟准时到物业办公室,说是找我有事,现在都快4点钟了!对不起,张师傅,再会!”
  “好好好,再会再会!”张万笛目送李阿娣远去,直到见不着她的人影子,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3
  张万笛的心情是快乐的,他终于近距离地接触到了他的同行李阿娣,并且看清楚了李阿娣的脸上并非没有皱纹,只不过李阿娣脸上的皱皱不像乡下妇女的皱纹那么深,就像用黑笔画过,刻刀刻过。李阿娣的皱纹是细细的丝线,不在近处看,你看不出来。还有,李阿娣也不是没有白头发,只不过李阿娣的白头发被细心地染成了黑发,不像乡下妇女的白头发,白着就让它白着。
  张万笛要告诉莫少康,人家李阿娣是一个非常容易接触的人,一点儿都不摆城里人的架子,人家一听说我张万笛也是清洁工,就对我格外热情,又听说我也是沪丰物业公司的职工,就更觉得是见到自家人了。她收下了我送给她的礼物火钳子,连声表示感谢。张万笛还要告诉莫少康,他和李阿娣在一起拉了家常,听了李阿娣讲起她家中的情况,更知道她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乡下有穷人,城里也有困难户。她丈夫去世了,她不仅要供她女儿读书,还要奉养她70多岁的公婆。张万笛还想告诉莫少康,他也向李阿娣讲了自己家里的情况,他对她说,我们两家的情况差不多,但我家比你家更困难一些,我的爹娘都得靠我养,两位老人都80多岁了,我也还得供我儿子读书,他跟你家女儿一样,也在上大学。我儿子读书也读得好,给全家人争光,现在,他在武汉大学上学,也是再过两年就要毕业了。
  张万笛告诉莫少康与李阿娣见面交谈的情况是既有所保留又有点夸张的,每一次只向莫少康讲述其中的一部分情况,等到莫少康再向他询问时,他才又补充另一部分内容,他要让莫少康听来就好比品茶,慢慢享受。
  对张万笛,莫少康渐渐产生了敬意,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莫少康同时也对李阿娣产生了好感,进而也对上海人产生了好感。莫少康虽然只有40岁出头,但他早已是个老农民工了。他18岁时就到了北京当建筑工,盖过多少高楼大厦,他已记不清了。但是,他从来没敢认为他给北京盖过楼房他就算得上是个北京人了。即使他也努力学过普通话,但是再怎么努力也学不出正宗的京腔京調来。说一口缺乏京腔京味的普通话,适得其反,只能让老北京人更加知道你是个乡巴佬。他早听人说过,上海人更加瞧不起乡下人,并且,在上海人眼里,除“阿拉上海人”之外,统统属于乡下人。因此,当张万笛请莫少康帮忙给李阿娣赠送火钳子时,莫少康便拒绝了。拒绝的原因,莫少康没有如实告诉张万笛。现在,知道人家李阿娣并没摆老上海的架子,知道这位先进清洁工平易近人,瞧得起农民工,他心里涌上一阵阵暖意。张万笛这回以切身经历为莫少康当了一次老师,改变了莫少康对城里人的偏见。
  张万笛还像一个语文老师给学生讲课似的,给莫少康引用了一句古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张万笛虽然文化程度不如莫少康高,但他小时候在他当过私塾先生的舅舅的指教下背过《三字经》、《百家姓》及许多古诗。张万笛对莫少康说,木桃诗来自于《诗经》,了不得的很。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投给别人一个木桃,木桃是个不值钱的东西,人家报答给我们一个琼瑶。琼瑶是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人都是心换心,我们掏出真心,人家还能拿假意待你吗?
  
  4
  张万笛与李阿娣的交往使莫少康深受感动,他也想与李阿娣近距离接触接触,拉拉家常。
  机会终于来了。五一节之后,莫少康和张万笛都被安排休息一天。两个人决定,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他们俩从地下通道过马路,来到静安公园。上海真是个好地方,大部分公园都是免费开放的,静安公园也不例外。一走进公园正门,就是一条长廊。他们正一路欣赏风景,莫少康突然“哟嘿”了一声,脸上同时飞上一片红光,一片喜色。
  “咋的啦?”张万笛问道。
  “我看见熟人了!”
  “熟人?哪儿来的熟人?是咱郧县老乡吗?”张万笛也开始激动了。
  莫少康回答:“不是郧县老乡,是同行,是你的同行。”
  “同行?哪个同行?”
  “清洁工同行,你送给她一把火钳子的那位。”
  “李阿娣也在这儿游园?”
  “没错,就是她。”
  “在哪儿?”
  “看,朝里头看,水池子那边,从水池子住这边数,一、二、三,第三张长椅上,是不是她?”
  “嗯,是她,就是她。跟她一起的还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定是她的大学生女儿。另一个是中年妇女,可能是她的亲戚。”
  “今天真巧,遇上她也轮休了!又遇上星期六,她女儿也放假。”
  “七哥。”莫少康按照在家乡时对张万笛的称呼喊了一声,“咱俩是不是过去跟她们打声招呼?”
  “在这儿跟她们打招呼?合适不合适?”
  “咋叫不合适呢?熟人见面打声招呼是礼貌,装着没看见那才叫不文明。”
  “她们可能没看见咱俩也在这儿。”
  “那可不一定!咱俩刚才顺着这条路来来去去遛了好几趟,她能没发现你?说不定她正埋怨你这个人不懂礼貌,假装没看见她呢。”
  “说的倒也是,咱俩该咋样过去跟她们打招呼?”
  “七哥,你口渴不口渴?”
  “渴。今儿天气咋这么干燥,我嗓子早冒烟了。”
  “我俩口渴,她们三个人就不口渴?”
  “噢,你是说……”
  “买水,买5瓶水,我出钱!”
  “少康,这咋要得呢?咋能叫你一个人出钱?我俩一人出一半!”
  “七哥,我们俩,你还给我客气个啥?莫争了,今天我请客!”
  公园大门口就有个售货亭。莫少康掏出两张10元的钞票递给售货员,说道:“买5瓶冰红茶,找我5块钱。”
  售货员说:“钱不够,再添5元。”莫少康说:“咦?不是3块钱一瓶吗?”
  售货员说:“你什么时候买的是3元一瓶?我这里从来都是5元一瓶。”
  “涨价了?5块就5块!”莫少康咬咬牙又添5元,理直气壮地命令道:“给我装塑料袋!”紧接着又下一道新命令,“换换换!我不要白塑料袋,换成红颜色的!”
  售货员虽然满脸的不高兴,但仍然将白塑料袋换成了红塑料袋。红塑料袋就是比白塑料袋好看,红艳艳的,耀眼。
  两人精神抖擞,脚步轻快,走向李阿娣。张万笛看明白了,那坐在李阿娣身边的年轻姑娘无疑就是李阿娣的女儿,长相和她妈妈一模一样。正与李阿娣亲热说话的那位妇女与李阿娣的年龄相仿,比李阿娣的穿着打扮更加讲究,也更加时髦鲜亮,头发也染了,但不是将白发染成了黑发,而是将黑头发染成了棕红色头发,胸前挂了一条项链,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彩。
  “李师傅,你好呀!”莫少康首先开口打招呼。
  “嗯?你喊谁?”李阿娣抬头,奇怪地望一眼莫少康,又望一眼张万笛。
  莫少康热情地解释道:“李师傅,你可能不认识我吧?我跟你工种不同,接触的机会少。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莫,名叫莫少康,跟张师傅是同乡,也跟张师傅在一个小区上班,当保安员。”
  “噢,你是小区的保安呀。”李阿娣回答道。
  莫少康急忙从塑料袋里向外掏冰红茶,说:“你们都口渴了吧?来来来,请喝茶,是张师傅特意买给你们的!”
  李阿娣摆手谢绝:“不不不!你们进城打工挣钱多不容易,我们怎么能叫你们买水?我们也不渴,渴了会自己去买饮料。”
  “李师傅,你就别客气了,都不是外人,喝吧!喝吧!”莫少康惟恐李阿娣还要推辞,就把三瓶冰红茶分别放在三个人身边的椅子上,然后,他望一眼张万笛,希望张万笛也开口跟李阿娣打声招呼,说几句热情的话语。
  张万笛却令莫少康大失所望,只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并且使劲扯莫少康的衣襟,示意莫少康快快离开此地。莫少康心里埋怨:好你个张七哥呀,咋就这样见不得世面,上不了台面呢?你与人家李阿娣关系那么亲近,怎么在这儿遇到了就不敢跟人家说说话了呢?你怕个啥呢?不就是她身边多了两个人吗?多了两个人,那也不是外人,一个是她女儿,另一个,或许是她亲戚,或许是她的好朋友,大家在一起说说话,不是更热闹,也更亲切吗?
  张万笛在不停地扯莫少康的衣服,扯得莫少康没有回旋余地,只得打退堂鼓,对李阿娣说道:“你们慢慢喝水,我俩到那边转转。再会了!”
  转过一个大弯子,离开了李阿娣的视线,莫少康这才责怪张万笛:“七哥,你今天是咋的了?刚同人家见面,话还没说上几句,你咋就扯我呢?”
  张万笛说:“你没见李阿娣和那个女的正在一起商量什么重要事情吗?这个时候我们去打扰,多不合适呀?再说,我们是去给她送水的,水送到了,心意也就到了,她也知道了你的名字,又喝了你的水,以后还愁没机会跟她说说话?”
  莫少康觉得张万笛的话也言之有理,因此,心情重又愉快起来。
  张万笛却是愉快不起来,他对莫少康讲的这一番安慰话却不能安慰自己,因为刚才他同莫少康一起走近李阿娣时,他就发现李阿娣极其警惕也极端不欢迎的眼神。很显然,李阿娣不希望让她身边的那个胸戴项链的女人知道她与两个农民工有什么关系,可是,莫少康竟然不看人家的脸色,硬要热情地与李阿娣搭话。莫少康哪里知道,你越热情,人家李阿娣越是担心,也越是反感,如果继续热情下去,可叫人家李阿娣怎么收场?
  离开李阿娣后,莫少康兴致勃勃地向张万笛提议:“咱们上假山的山坡上看看风景。”
  张万笛说:“你先上去等我,我去买包香烟就来。”
  张万笛并非真的去买烟,而是想回过头观察一下李阿娣的动静。远远的,他向悬铃木树下的长椅张望。突然,他两腿一沉,几乎要跌倒在地,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李阿娣对胸戴项链的女人说了两句什么话,然后站起身,將莫少康刚刚送的那3瓶尚未开启的冰红茶毫不留情地恶狠狠地扔进了坐椅旁的垃圾桶。
  
  5
  在三和小区地下停车库的墙角处,搭有一间小小的窝棚,这便是张万笛的住所。有了这处住所,张万笛就不用花钱去租房住了,这得感谢本物业管委会的郝主任。虽然提供地下车库给张万笛住后管委会每月扣除张万笛120元工资,但张万笛依然感恩不尽。拿着这120元,在上海,到哪里去租房啊?
  逛过静安公园的第三天晚上,莫少康愁容满面地到地下车库来见张万笛,进屋就说:“七哥,我来跟你告个别,今后想再见到你,怕是太难了!”
  张万笛心里一惊,忙问道:“少康,你这是咋的了?要回老家吗?”
  莫少康回答:“不是回老家,是调动工作。”
  “调动工作?”
  “郝主任下班前喊我到物业办公室跟我谈话,说是调动我的工作。”
  “调你干啥?”
  “还是干保安,但不在市区,调我到金山区,靠在海边。郝主任说,那里有个新居民小区,物业管理也是归‘沪丰’公司负责。郝主任还说,这是总公司的决定,因为郝主任曾向总公司汇报过,说我这个人工作负责任,无论调到哪里领导都放心。”
  “领导这么信任你,你咋还愁眉苦脸?”
  “唉!我舍不得离开三和,也舍不得离开你。金山区离城区太远了,想来看你一趟,也不知要倒几次车,花多少时间。”
  “少康,你就别来看我了,那得花多少车费呀!春节咱俩回老家再见面。”张万笛说。
  送走莫少康,张万笛彻夜辗转难眠。莫少康突然被调离三和,这事有些蹊跷。张万笛的心里七上八下,他担心此事与自己有牵连,但他没把这想法告诉莫少康。如若此事果真与自己有牵连,那他就太对不起莫少康了,让莫少康白白替自己背了黑锅。事到如今,张万笛真是追悔莫及,后悔自己不该死要面子,不该在莫少康面前扯谎吹牛皮,说自己跟李阿娣有多深的交情。张万笛只是送给了李阿娣一把火钳子,并没有同她促膝谈心拉家常。张万笛倒是想跟她说说家常话,但是,他看出来了,人家李阿娣根本就不想同你多说话,人家收下了你的礼物,这已经是给了你大面子了,你还能奢求什么呢?想不到莫少康真就相信了张万笛的信口胡吹。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送什么火钳子,买什么饮料给人家。坏就坏在了那3瓶冰红茶上!如果莫少康也亲眼见到了李阿娣是怎样将冰红茶扔进了垃圾桶,心里会咋样难过?谢天谢地,莫少康没看见。他也没有因此丢掉饭碗,只是叫他离开了三和。虽然调得远远的了,但总算还保留了他的工职。少康啊,我张万笛对不起你,你被调动的真正原因,我张万笛已猜出来了!兄弟,你走吧,高高兴兴地走!
  睡不着觉,张万笛索性坐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行李不多,三两下就收拾停当了。他等待着天明,等待着郝主任找他谈话。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张万笛就被传唤到办公室,郝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等候着他。
  “老张,你来了?坐,坐。汪会计,快给老张倒杯开水!”正襟危坐的郝主任努力装出热情的表情。
  张万笛忙说:“郝主任,你莫客气,有啥事你只管吩咐。”
  郝主任也就不再叫倒开水了,收拢了笑容,郑重地说:“老张,我是有件事要跟你谈谈。是这样子的,最近,我们公司资金周转有些困难,总公司一直在要求我们裁减人员,我一直在顶着。可是,现在不裁不行了,昨天总公司老总在电话里发火了。我也没办法,考虑来考虑去,你吧,在这里工作很努力,我们也舍不得裁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实话跟你说吧,老张,我这叫忍痛割爱,真的是万般无奈。好在你的合同期也快满了,只不过是提前结束了两个月。你放心,这两个月的工资,我照样发给你,希望你理解。怎么样,老张?说句话,表个态。”
  “郝主任,我没啥说的,听从领导的安排。”
  “那好,那好,叫汪会计现在就给你结结账,领了钱你就可以离开了。”
  领了工钱,郝主任亲自陪同张万笛到地下车库收拾行李。张万笛越想心里越难过,突然,他鼓足了勇气,毅然决然地说道:“郝主任,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请你答应我。”
  “什么要求?说说看。”
  “郝主任,我想在离开这里之前,到‘四美’去见一面李阿娣师傅……”
  “什么?什么?”郝主任脸色陡变,变得比死人脸更恐怖更可怕,说出话来就如机关枪射出愤怒的子弹,“你想去见见人家?你是人家什么人?你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大吗?老实跟你说,就为你的事,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找过我好几次了!你以为人家培养一个再就业的典型模范人物容易吗?人家不应该积极地保护吗?”
  “郝主任,这话我咋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你既然想明白,那我就把明白话说给你这个不明白的人听一听!”
  “郝主任,你以为我真不明白吗?我只是想听你说几句实话。”
  “好,很好,那我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咱们实话实说。你以为人家李阿娣扫地能同你掃地相提并论吗?人家李阿娣是思想觉悟高,体谅政府安排再就业工作的困难,才降格同意当清洁工。她当清洁工跟你扫地有什么关系?哪个人批准你到处炫耀你跟她是同行了?”
  “郝主任,我去见李阿娣只是为了向她要回我的一样东西。”张万笛急切地说。
  “啥东西?该不是一个金元宝吧?”
  “当然不是,但是……”
  “但是什么?少给我‘但是’,简单明了地告诉我,是什么?是不是一把火钳子?”
  “是的,是一把火钳子。”
  “不就是一把火钳子吗?你就以为那是什么宝贝了?实话给你明说吧,人家根本就不稀罕你把铁钳子当礼物送给人家,人家当时就说过给你钱买,是你自己不收!现在想明白了也不晚,钱,人家早交给我了!在这里,10块钱,够不够?不够你再往上加,大不了加10倍,让你赚90元!”
  “不是10块。”
  “多少?你说,真想要100块?”
  “8块钱,我在老家买的是8块钱。”
  “那还有运费呢,余下的两块钱就算你的运费。这10块钱你收好,这笔账算两清了。你还得履行个手续。”
  “啥手续?”
  “写个收据。”
  “我不会写。”
  “我先替你写好了,念给你听听——收据,兹收到四美小区物委会购买我的火钳子之现金人民币壹拾元整,立据人张万笛。对不对?”
  “你说对就算对。”
  “那你就在这儿签个字,签上你的名字,再按个手指印。”
  “啥?就为这还得按手指印?”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懂游戏规则呢?我请你按,你就赏我个面子按一下不行吗?这是叫你按收款收据,又不是叫你按卖身契。”
  按就按吧。虽说不是按的卖身契,但张万笛觉得,这一按,并不比按卖身契轻松。他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不清了,身体顿时觉得比别人矮了半个脑袋。
  按完指印,张万笛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捏着10块钱,走出三和小区。那10块钱捏在手里,像捏着一团烧人的火。抬头只见墙头上挂着一只绿色木箱,那是几日前才挂上去的慈善行动捐款箱。张万笛走上前,踮起脚尖,将10块钱投进箱中,心里才算平静了许多,抬起手,装作擦汗,悄悄地将滚出眼角的几滴泪水拭去。
  责任编辑:雪月
  题图插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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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辉只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急促地不停地问:“南辉,是你吗?南辉,你没事吧?”确信是王越腾的声音后,李南辉这才弄出一副颤抖慌乱的声音道:“老……老天,无……无眼,同……同志们,救……救命,学……学习雷锋,忘(王)……忘(王)不了,你……你们,一……一……”    王越腾率团去法国大约十来天,李康便发了电子邮件过来,详细阐述了更可行而且首期投资成本更低的方案,预计是十二三亿。李南辉马上把王一江请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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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广东几年,一直舍不得买台手机。去年春節没回家,咬咬牙买了台摩托罗拉手机,心里美极了。  那天,老乡萍问我想不想交女朋友。我满口答应了。我都25岁了,也该交个女朋友了,父母对我的终身大事早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萍告诉了我一个手机号码,说是跟她一个厂的,也是老乡。  星期天没加班,我按照萍告诉我的那个号码发了条信息过去:“万水千山总是情,交个朋友行不行?”没过几分钟,她回信息:“千金难买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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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工厂,一批员工拿到工资后,发觉实际拿到手的钱达不到招聘启事所说的数额。于是,他们便集体去找公司的老板提出质疑,他们说,当初我们来的时候明明看到招聘启事上许诺给我们的月薪是1500~3000元,我们第一个月领到1500元也就算了,可大半年过去了,我们都成了熟练工了,怎么工资还是1500元呀?  老板笑着说:“年轻人呀,你们社會经验太少了。你们还真以为那招聘启事上说的3000元是给你们的工资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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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姐姐带我出去打工,临行的前一个晚上,父母对我千叮万嘱,句句都是关怀备至的谆谆教诲。当时姐姐用买给我的手机把父母的话全部录了下来,让我能常听到父母的教诲。  有一天,手机不小心被人偷了,我很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自认倒霉。  过了几天,姐姐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我那台手机发来的,内容是:“昨天我从捡来的手机里听到一段录音,多么亲切的乡音啊!你是永州人吧?我也是,我愿意把手机通过你还给失主。”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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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租住的底楼有一家百货店,经营烟酒及日常用品。老板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小眼睛高鼻梁,成天板着一副冰冷的面孔,像谁欠了他的钱未还似的。老板除了一副奔丧似的嘴脸外,还是一个一毛不拔的家伙。平时在他店里买东西,就算你买得再多,该收的一毛两毛的毛毛钱,他也要坚持照收不误。这还不说,他还不提供袋子,且冷冷地说,就这么几步路,直接拿上楼去就得了。一来二往,大家也习惯了他冷酷的表情和吝啬的表现,没人跟他计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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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友人闲逛商场时,我们同时被一家旗袍店吸引了。朋友劝我去试穿几套,她说我的气质和身材很适合穿旗袍。进店后,看到橱窗里形色各异的旗袍,心中更是多了几份欲罢不能。  然而我却只是贪婪地盯了它们一会儿,然后依依不舍地和朋友离开了。  中学的时候,我们学校门口张贴的电影海报上,有一女孩穿旗袍的宣传画。旗袍是白色的,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淡紫色小素花。女孩儿是哪个电影明星,我记不得了,只知道那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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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街时邂逅擦鞋商机    1972年,陆远坤出生于贵州省桐梓县山区,兄弟姐妹6人,每天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能上学读书了。但是,陆远坤是有心人,积极地为自己创业做准备。  1994年春节过后,陸远坤辞别双亲,舍下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在老乡的引见下来到开平市一间电机厂当车床工,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三四百元工资,还不够自己花,更别说养起妻儿了。之后,他多次转换工作,但收入都没有多大提升。他对自己说:只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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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人说沱江像一位女子,我认为她应该是一位成熟的江南女子,含蓄而温柔。  睡在沱江的吊角楼上,一边听流水的絮絮叨叨,一边听对岸缠缠绵绵的山歌,十分惬意,我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沱江的早晨没有公鸡打鸣,却有白鹅和水鸭的“男高音”。它们时而对唱,时而合唱,我就这样被它们唤醒了。  晨光朦胧中,乍看清莹澄澈的沱江水时,顿时感到边城的宁静被我污染了。春雨过后的沱江,空气清凉而新鲜,偶尔飘过阵阵熬制姜糖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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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惦记着一所农村初级中学校园里的那片桃花。  10年前,我毕业被分配到一所农村初级中学教书。当初,谁想当孩子王?但苦于改行无望,我只好一面屈尊就驾,一面拼命写诗、写小说,想由此成名,改换门庭。然而,稿子寄出多少,退回多少。一天晚上,我又在宿舍伏案写作。“笃,笃,笃”,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音。我拉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学生。“老师,昨天收上去的那篇作文我写得不是很好,我重写了一篇。”她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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