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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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过了东西湖大桥,余怒甩了一把方向盘,把汽车驶上了京港澳高速。改变路线是他临时决定的,上武汉三环线前给汽车加油时,余怒突然收到项目部短信通知,原定明天召开的春节安全工作会议因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严重,改为手机视频形式召开。这等于给正在年休的他又腾出一天休息时间,于是余怒决定拐道陪母亲去一趟韶山。瞻仰主席故居是她和父亲多年未遂的心愿,现在父亲先走了,他不想母亲也留下遗憾。
  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八,高速公路上行驶的大都是出城的汽车,它们像从武汉这座大城市向四面八方射出的一支支利箭,迫不及待地朝着家乡的方向飞去。
  上午八点的阳光明亮、清澈,从远方的天际撒了过来,给这个寒冷的早晨带来了些许暖意。一路上,余怒不时从汽车后视镜里瞅瞅母亲,后座的麻二姐一句话也不说,始终保持上车时的姿势,扭着头,把脸朝向窗外。余怒想跟她聊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张不了嘴,张嘴气氛会更紧张。母亲和他这个小家庭的关系,不,严格说是和尹露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婆媳之间明里暗里发生了太多的摩擦,这些摩擦好比一筐已经开始变质的桔子,余怒不敢碰,碰到哪一个都会是一手的霉菌。进了湖南境内,他还是告诉了母亲自己现在打算陪她去韶山的决定。什么?麻二姐迅速把脸转了过来。
  她知道吗?麻二姐嘴里的“她”,当然是儿媳尹露。
  余怒双手紧握方向盘,没有回答她。
  她批准你了?麻二姐又问。
  等了一会,余怒还是不吭气。儿子在那个女子面前软得像锅煮熟的面条,这怎么可能?他也只敢图个嘴巴快活。算了。麻二姐叹了口气,脸又朝向了车窗外。想起那年儿子第一次带那个女子回家,自己心里那个高兴劲呀,恨不得领着她从村头走到村尾,向乡亲们宣布我儿子有女朋友了,女朋友还是武汉城里的医生呢,说起来多有面子啊!万万没想到,儿子结婚后,才知道这个女子太挑剔,在她眼里横竖都是我这个乡下老婆子的不是。自己和她相处时间不多,但怄气多,多到有得卖。儿子今天开车送我回老家泽河,要是转道去了湖南,那个女子知道了那还了得?
  为什么要经她批准?余怒突然说话了。
  麻二姐再次把头扭过来,她难以置信,再看儿子时,眼神开始变得柔软了起来。她觉得很受用,不是因为儿子要陪自己去韶山,而是他刚才这句话,代表了某种态度。
  过了长沙,车朝着湘潭方向行驶。此次改道去湖南,意味着今晚不可能回家,真不给尹露打个招呼?余怒虽说刚才在母亲面前口气强硬,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余怒是一家大型国有建筑集团下属分公司的技术工程师,平常公司和家里两点一线,没有特殊原因,他基本不会在外过夜。
  犹豫再三,余怒决定还是给尹露打个电话,一来报告自己的行踪,二来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昨天晚上,夫妻俩破天荒地吵了一架。事情的起因是,余怒父亲今年夏天去世了,按老家江汉平原的习俗,家里如有老人去世,来年大年初一,亲朋好友会到丧户家里去悼念,称“拜新年”。“拜新年”时,丧户家须有“梁柱子”在家,出面接待和宴请来客。余怒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姐姐,他自然就是家里的“梁柱子”,他不回家怎么行?麻二姐先是用电话催,一直催到农历小年,儿子仍然没有一个准信。她急了,自个儿坐车赶到武汉儿子家,下定决心,就是绑也要把儿子绑回家。
  就你妈老规矩多,都什么年代了还“拜新年”?尹露对婆婆的要求嗤之以鼻。余怒解释说,妈让我一个人回,又不麻烦你和笑笑,怎么就不行?不提笑笑回老家还好,提到这尹露话里就像掺了炸药,你敢带笑笑回老家吗?你妈不怕人家说她家是绝户?笑笑是他们的女儿,放寒假后送去她孝感的外公外婆那里了。没有孩子在跟前,两口子在卧室说话就少了顾忌。笑笑八岁了,还从没跟余怒回过老家,麻二姐跟村里人提到笑笑说是个男孩,因为在村里很多她那一辈的老人看来,哪家没能生个男孩就是绝户,她最怕人家说她家是绝户。
  余怒没有那一套老思想,这个“拜新年”办不办都行,但麻二姐横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难道我没养儿子?意思就是必办不可。余怒也不想拂了母亲的意,只能夹在婆媳中间,两头做工作。
  现在武汉疫情向外蔓延得厉害,弄那么多人在一起吃喝,这虽不谋财但这害命,你知道吗?尹露不讲老传统,讲起了疫情。
  都是好端端的人,谁传染谁?麻二姐最讨厌儿媳妇说什么病毒和细菌的,认为她是职业病、穷讲究,骨子里就是瞧不起自己是乡下人。
  麻二姐再想到那个女子伶牙俐齿,自己和儿子两张嘴加起来也说不赢她,心里就怄气,就想哭。哭着哭着,麻二姐就忍不住把余怒父亲死的时候的情形给说了出来。今年春天,余怒父亲开始咳血,先血丝,再血团,直到一口鲜血咳到他打零工抬的石板上,这才上县医院拍了个片,结果是肺癌晚期。得知自己只剩几个月时间,他没跟任何人说,从县里回家经过镇上时,采购了一些酒菜和物品,用三轮车运回家。途中遇到村子里的人,他主动停下来递烟,邀请别人明天上家里来吃酒。人家问什么事,他笑笑说,来了就知道了。恰巧那天麻二姐去邻镇看余怒的大姐,当晚没有回家。第二天,村里人上余怒家吃酒,进门一看,堂屋正中放着一个小方桌,桌上燃着一对大白蜡烛,大门后还堆起了悼念用的香烛与黄表纸,一副丧事的场景。再看里屋,余怒父亲穿着寿衣平静地躺在床上,两只脚寿鞋间的绳索都已缝好。原来,他知道自己是不治之症,害怕治病花钱,也不愿拖累家人,便自己准备好后事后,吞下一把安眠药,走了。这个情况,麻二姐严格对事后才从武汉赶回来奔丧的儿子封锁了消息。
  该做和不该做的,他都替你做了。麻二姐望着目瞪口呆的余怒,突然收起了眼泪。
  余怒浑身像被抽空了一样,神情恍惚地卧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父亲去世前那个冷清的夜晚:影影绰绰的烛光中,父亲从容地把那些本该由他这个儿子操办的后事一件件做完,然后平静地躺在了床上。这些,尹露不会知道。她敷着面膜从卫生间出来,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警告他,千萬别搞什么“拜新年”,疫情照目前这个形势发展,聚餐那简直是亡命之徒的行径。余怒全然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他还在想象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在那惨白的烛光下,是怎样一针一针笨拙地缝上自己两脚间那根代表着通往阴间的绳索。   那是找死,你知道吗?见余怒没有理她,尹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了摇,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够了,你闭嘴!余怒嚯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指着尹露的鼻子,别说这个病那个毒,就是天上下刀子,大年初一我这个当儿子的也要回去主持 “拜新年”!
  没想到余怒突然下陡坡,早已习惯他温言软语的尹露措手不及,一时愣在那里,满肚子话硬是给憋了回去。尹露不说话,余怒也不多说,两人杵在那里,空气瞬间便凝固了。到了十点钟,尹露抓起包出门,她要上夜班。开门的那一刻,余怒听到尹露“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车驶进一个高速服务区,余怒从洗手间出来,看到进进出出的人都戴着口罩,难道疫情发展如此迅猛,已经蔓延到了湖南?他拨打尹露的电话,没接。再拨,还是没接。看来她的气,一时半会也消不了。余怒再点进新闻频道,一条中国顶尖科学家对疫情防控的呼吁已经被置頂: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建议近期外地人不要去武汉,武汉人也尽量不出武汉。
  二
  参观了旧居陈列馆,瞻仰了双亲墓,麻二姐还在主席铜像下留了影,她的心情变得好多了。余怒父亲生前有一年甚至就在湘潭打工,但舍不得花钱没有来,自己今天也算是替老头子来看过了。走了一路,麻二姐念叨了一路,她很满足。
  余怒并不是第一次来韶山,因而陪母亲过程中一直在手机上刷新闻,武汉疫情越来越严重了,新闻里全是醒目的感染数字和病例通报,这让余怒心里有一种很是不安的预感。
  从铜像广场出来,母子二人吃过饭,余怒决定连夜往老家方向赶,他想尽量早点回家。上了车,麻二姐一把扯掉口罩,长舒一口气,说戴了一下午简直快要闷死了!余怒见状,告诉她专家说口罩是预防感染的最好措施,提醒她赶快重新戴上。你家尹专家说的?麻二姐嘲讽地说,你家尹专家平常洗个手都要用肥皂搓过来搓过去,皮都快搓破,在她眼里还有什么东西是干净的?麻二姐说得不错,在感染科医生尹露看来,这个世界太脏,桌子上窗户上马桶上,到处沾满了细菌,人的双手每天要接触那么多地方,不反复搓洗那怎么可以?
  儿子,给你。麻二姐主动切换话题,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拇指大小的雕件,从背后递给儿子。
  余怒接过来一看,是只貔貅,便随手将它挂在了后视镜下方。车开出韶峰路,他再次劝母亲戴口罩,不停给母亲讲解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的危害和传染力。麻二姐对儿子的科普丝毫没有兴趣,她反驳说,嗨,就那么一回事,全武汉那么多人,总会有几个咳嗽的,医生们就喜欢大惊小怪。
  不戴口罩,你的唾沫星都可能会传染给别人。
  你是怕我不戴传染你?
  不是不是,是我一直生活在武汉,担心传染给你。余怒连忙作解释,这个病毒感染有近半个月的潜伏期,而且潜伏期也是有传染性的。
  这个世界上有怕被儿子传染上疾病的母亲吗?麻二姐说。
  已是晚上九点,余怒决定在松阳市住一晚,明天再走。下了高速,他把车开到市区一家连锁酒店门前。下车前,麻二姐舍不得花钱,叮嘱儿子只开一间房,母子可以同住。余怒有些担心,自己长年在武汉,谁知道自己现在感染病毒没有呢,何况母亲这样的老年人免疫能力差,更容易被传染。但麻二姐眼里只有儿子,一心想着省房费,全然没有余怒的顾忌,儿子不表态,她死活不肯下车。不过到最后,麻二姐总算妥协了一回。
  余怒把母亲安顿好后,回到自己房间。他前脚进门,后脚就跟进来一群被口罩和护目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原来宾馆将余怒的身份信息输入系统后,当地公安机关迅速联合卫生防疫部门赶到酒店,要求余怒配合去疾控中心做身体检查和信息登记。余怒有些愕然,但还是很配合地跟着他们到了疾控中心。余怒测量了体温,又填了一些表格,便被告知他可以自行离开了。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余怒拦了个的士,司机摇下车窗,疑惑地看了看他,又问了问他要去的酒店,便立即关上车窗,猛踩一脚油门疾驶而去。接连又拦下几辆,都是如此。余怒最后好不容易拦到一辆,上车后他不解地问的士司机为什么?人家告诉他,刚才余怒在酒店被一辆疾控中心车接走的图片,早已传到松阳市的士司机各个微信群,大家都害怕载他这个武汉来客。
  那你为什么不怕?余怒问。
  我也怕。的士司机拉了拉自己的口罩,又说,都不载你,那你走回酒店还不得走半夜?
  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一点。两个戴口罩的保安在门口拦住了余怒,阻止他再回房间,告诉他已经替他办理了退房手续。
  现在去松阳任何一家酒店,估计都不会接纳自己,看来今晚只能在车上过夜了。余怒只得坐回到车里。车里冷飕飕的,这如何将就?余怒心想。正在这时候,有人敲车窗,抬头一看,是自己的母亲。他连忙打开车门让她上车。麻二姐钻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你把宾馆被子抱了出来?余怒问。
  我买的,我按照损坏的赔偿价买还不行吗?麻二姐说。
  余怒跟着一群人闹哄哄地离开时,麻二姐在隔壁听见了,等她赶下楼,余怒他们已经上车走了。虽然酒店服务员告诉她,只是给她儿子做一个例行的身体检查,但她哪里还睡得下去,便坐在酒店大厅等儿子。儿子回来后又被保安拦在门外,她都看在眼里。她要把自己房间的被子抱给儿子,服务员不同意,她便掏钱买了下来。
  余怒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母亲这一辈子,最舍得的就是自己的力气,最不舍得的就是花钱。因为钱的事,麻二姐与尹露就发生过多次不愉快。去年她从老家来武汉临时帮着带笑笑,每天接送笑笑上下学路上,总是会捡一些塑料瓶和易拉罐回家,等攒到一定数量再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卖钱。对此,尹露侧面提醒了她几次,但不奏效,最后实在忍不住,不满地说,妈你自己捡也就算了,搞得笑笑现在只要看到地上有易拉罐,也下意识地追上去用脚踩,这样好吗?麻二姐不理解,自己每天能挣几块零用钱买菜,替他们省钱哪里不好了?培养笑笑从小勤俭节约的美德,又哪里不好了?反驳归反驳,麻二姐也适当作了让步,自觉将捡到的饮料瓶藏在阳台杂物中,尽量避免让尹露看到,省得她又有话说。但麻二姐有次将一个空饮料瓶放在笑笑书包偷偷带回家,还是不小心被尹露发现了,终于引爆了尹露积蓄已久的怒火。   这个瓶子上有多少细菌你知道吗?尹露歇斯底里地吼道。
  喝到肚子里的东西能有什么细菌?虽自知理亏,但麻二姐也不服软,尹露再说,她便一头扎进自己房间,抹起了眼泪。
  余怒把身子顺着驾驶座椅的靠背,后倒放平在后排座椅上。麻二姐则坐在右后座位,她将棉被的大部分盖到儿子身上,扯一个被子角遮住了自己的膝盖。夜已经很深了。余怒怕母亲着凉,催她回房间休息,但麻二姐不肯,上了年纪的人哪有什么瞌睡呢,她要多陪儿子一会儿。
  “拜新年”办不成了,余怒以很坚决的语气告诉母亲。昨晚他虽然在尹露面前撂下了一句狠话,但今天冷静下来,觉得尹露说得也不无道理,专家都说人与人要尽量减少交往,怎么还可以聚餐呢?尽管母亲不识字,他还是指着手机新闻对母亲说,你看,这家人和武汉回来的亲戚一起吃饭,全家六口人就被传染了五个。说完,余怒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母亲,虽然黑暗中不能看清她的脸,但能听到她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良久,麻二姐向前躬起身子,摘下后视镜上挂着的貔貅。
  貔貅。余怒当然知道。
  那是你们给它起的洋名字,我们这一辈人管它叫辟邪。麻二姐告诉儿子,这是自己昨天在景区的小摊上买的。什么时候买的,余怒一点印象也没有。
  现在不是在“走瘟”吗?你把它随身带在身上,就可以不被传染了。麻二姐把余怒所说的疫情称为“走瘟”。接着,她又虔诚地指着貔貅说,老一辈人把它当作吉祥物,能保佑人躲避瘟疫。
  靠它?余怒想笑,当着母亲又不敢笑出声来。
  母亲回酒店后,余怒打开车顶灯,把貔貅放在手中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个浅绿色的水晶雕刻而成的小把件,它双角后扬,眉弓与双目突起,显得仪态万方灵气十足。据说,貔貅没有肛门,吞万物而不泄,唯一的排泄系统就是从其全身的毛皮里分泌出一点点奇香无比的汗液,因此从不产生污秽,便有了阻止瘟病的寓意。
  它能帮助人们躲过这场大疫吗?余怒把母亲送的这只水晶貔貅握在手心,轻轻地盘来盘去。
  三
  睡眠像信号不好的网络,时而连接时而断开,余怒在反复惊醒中坐起身子。他掏出手机,已是凌晨五点。再看新闻,一条醒目的新闻正在刷屏:武汉将于即日上午十点封城。十点?余怒心里一沉,这个时间点,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会被拦在武汉之外。
  余怒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泽河离武汉一个半小时路程,那么只有在早上八点前将母亲送回,自己才有可能赶在封城前回到武汉。顾不上多想,余怒马上穿好衣服,他要去宾馆前台,委托服务员去把母亲叫醒。刚推开车门,抬头便看到母亲,她早已站在车外。麻二姐很早就起来了,她坐在大厅,眼里却望着停车场儿子的车。她不怕什么病毒,只担心独自蜷缩在车里的儿子。
  封城?活了大半辈子的麻二姐对这个新鲜的说法闻所未闻,更不相信一个大城市还能被“封”起来。
  上午八点,车按时进入泽河地界。余怒用电话联系上自己二姐夫,请他到新堤路口来接母亲,他要马上返回武汉。儿子准备把自己扔在路口就返回?麻二姐心里不愿意了。那么大的武汉市,又不像荆州还有个城墙能围起来,那些火车汽车和飞机,都踩個刹车停下来?儿子说不搞“拜新年”也就算了,但到他父亲坟前去燃炷香烧个纸这总可以吧?
  到了新堤路口,余怒被几台横在路中央的挖掘机组成的防线给拦住了。挖掘机防线后,站着一群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正对过往的每台车进行防疫检查。看来,武汉准备封城,周边城市也已经跟着行动起来。检查站对进入泽河的车辆也作了分流:对一般车辆的乘客测体温,而武汉过来的车辆重点检查,武汉籍乘客还要送到泽河市疾控中心做流行病学的相关调查。余怒开的车是尹露父母在他们结婚时送给女儿的陪嫁,挂的孝感牌照,所以检查人员用额温枪给余怒母子测过体温,就放行了。
  二姐夫早已等在路口。余怒上前打了个招呼,转身钻进一旁的卫生间,准备方便一下后迅速返回武汉。他从卫生间出来刚要上车,过来两个检疫人员,站在距他一米开外的地方,用手势拦住余怒的车。你是不是从武汉来的?是的。那好,麻烦你跟我们去疾控中心。说罢,马上又围上来几个人,将他请上了疾控中心的车。这是正常的检疫程序,余怒没有办法,只能积极配合。在车上,检疫人员告诉他,现在疫情发展太快,各地都很重视,这样做也是形势所迫,请他理解。余怒完全能理解,他只是很焦虑时间不够。果然,等他再从疾控中心出来,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告诉他,他已被封在了武汉城外。
  回到乡下老家,比余怒早到一个小时的麻二姐已经做好了饭菜。余怒心情低落,现在不知道武汉要封城多久,但这个春节是回不了武汉了,他不知道怎么跟尹露解释。麻二姐把给余怒二姐夫准备的一瓶酒放上桌,余怒抓过来给二姐夫和自己各倒一杯,两人喝了起来。
  你喝酒了下午还怎么开车回武汉?麻二姐在一旁担心地问。
  他不回。平常不怎么喝酒的小舅子端起酒杯,二姐夫有了酒伴,高兴地替他抢答,武汉封城啦!
  真封了?麻二姐端着一碗排骨炖藕汤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午饭过后,麻二姐便催促余怒去他父亲坟前烧纸。早点去,不要落在人家后头,你爸在下面盼着呢,他怕冷清!江汉平原的习俗,家里的男性才有资格为先辈烧纸,麻二姐让儿子大白天去,是想让村里人都看到,老头子坟前有人烧纸呢。
  给父亲烧完纸回来,余怒怏怏地坐在堂屋木躺椅上看起了手机。一整天了,尹露也没回电话,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还生自己的气?他心神不定,不停翻看疫情的实时新闻。麻二姐万万没想到儿子所说的封城真封了,之前她一直以为儿子是不想主持“拜新年”而说的托词。儿子他有自己家,他还要上班,如今被隔在老家,这可如何是好?她也急了。
  要封好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具体时间还不清楚,余怒说,听说至少十四天吧。
  麻二姐心里不安,因为余怒被隔在老家,是她告的“密”。见儿子坚持说不能搞“拜新年”,麻二姐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新堤路口余怒上洗手间的时候,向防疫检查的人故意暴露余怒的武汉户籍身份。但她没想到真会把儿子隔在家里,而且是半个月。虽然害怕儿子责怪,但麻二姐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嗫嚅着对儿子说,是她打的小报告,目的仅仅是想通过疾控中心把他留下来,到父亲坟前烧个纸再走。   余怒放下手机,吃惊地望着怯生生的母亲。他也一直纳闷,自己的车不是武汉牌照,又是从松阳过来的,人家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武汉户籍?但事已至此,能再责怪自己的母亲吗?相反,身为人子,直到父亲突然去世,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陪过他,更没有守在病床前尽过一天孝,过年不应该在他老人家坟前磕个头烧个纸么?听了母亲道出的实情,余怒反而有些自责。既然已被隔在老家,那干脆安心陪老人家过好这个年吧。他反而开始宽慰起母亲来。
  既然儿子不走了,那初一的“拜新年”,多少也得准备两桌。儿子交代不置酒席,但自家亲人来,留下来吃顿饭应该不为过吧!她之前备了一些整酒用的肉鱼,今晚还得再加工,该清洗的清洗,该改刀的改刀。
  余怒正准备再给尹露拨电话,她的电话却先回过来了。尹露在电话里告诉余怒,她所在的医院已被确定为收治发热病人的定点医院,作为感染科医生的她被安排在医院的隔离病区。
  现在病人太多了,我一直没时间接你电话。尹露的语速很快,她告诉余怒,估计最近这几天不能回家了。又说,自己已在防疫一线,没有时间管笑笑,她就待在孝感外公外婆那里好了。
  从头到尾,尹露都没有问余怒在哪里。电话那头声音很嘈杂,周围似乎全是人的喧嚣,这让余怒有些替她担心。他从新闻中得知,已有好几个医护人员被感染,她现在属于高危人群。
  你还好吧?余怒本来还想千叮咛万嘱咐,但从他嘴里出来时变成了这句。
  不多说了。尹露那边停顿了两秒,很快挂掉了电话。
  没想到平时跟自己说话轻言细语的儿子,竟然朝自己发火了。
  大年三十晚上,母子吃过两个人的团年饭,麻二姐开始忙碌起来。她要剁鱼切肉,炸丸子、做扣肉、蒸鱼糕,为明天“拜新年”的生活一项项做准备。余怒好言好语劝她,说有这个心可以了,何必拘泥于形式?麻二姐却认为,自家亲人们围在一起吃个饭,大都不是从武汉回来的,不会那么容易传染。母亲还是坚持要小范围吃个饭。余怒不敢想象,如依了她,明天那些缺乏病毒防护意识的亲友们,个个在酒席上高声大嗓地推杯换盏,将会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画面。
  就你这伢说得玄乎!麻二姐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她继续剁着打鱼糕的肥肉。
  你看!麻二姐突然想起来什么,她停下手里的菜刀,用左手指了指厨房的门,门上方正挂着她送给余怒的那只貔貅。余怒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把它挂在了这里。
  有它守门,什么瘟疫都进不来。麻二姐说现在的疫情其实就是过去的“走瘟”,这事过去听说得多了,只是现在信息传播快,一点点小事情传得神乎其神。
  到时候他们来了,别怪我不让进门!余怒见母亲如此固执,气得一把扯下那个貔貅,朝着屋外使劲扔了出去。
  余怒走在老屋外漆黑的稻床上,旋即被裹进冰一样的夜风中,但他丝毫感觉不到冷。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跟母亲把这个理说通。黑暗中,他想了很多,想到刚才被自己吼过后一脸惶恐的母亲,又想到此时正在医院里被病人团团围住的尹露,还想到了过世的父亲,不知道自己给他烧的那些纸钱,他收到没有?余怒思绪万千,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手机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疫情新闻,在“全国新型肺炎疫情实时动态”里,有官方的记者发布会介绍疫情的变化,有感染者讲述被感染的经历,有一批又一批的医护人员正从全国各地向武汉“逆行”……
  你还好吗?余怒忍不住给尹露发了一条短信。不知道她此时是不是和电视上报道的那些前线医护人员一样,在病房里吃着方便面度过这个难忘的除夕夜?
  还好。过了好久,尹露回复。
  你怕不怕?余怒又问。
  怕。
  但同事们都在一起,我就不怕了。尹露接着又跟了一条信息。
  大年初一的早上,有亲人陆续上门来“拜新年”,但到距余怒家五十米的路口,被两个人给拦住了。
  和余怒一起站在路口的還有村主任。今天一大早,余怒上村主任家,向他讲了自己母亲麻二姐要办“拜新年”的事,村主任当然支持余怒的想法。当前从上到下对疫情纪律要求如此之严,怎么能容许自己村里出现这样一起恶劣的聚餐事件?小余,谢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村主任马上拎着手提电喇叭跟着来到余怒家。时间尚早,两人便在余怒家门口的稻床上抽烟。低头点烟时,余怒突然看到地上有个绿色的东西,过去一看,正是昨晚被自己一气之下扔掉的那只貔貅。昨夜下过雨,地上已有泥泞,貔貅一只角扎在了泥泞里。余怒弯下腰,把它从泥里捡起来,用拇指把它角上的泥巴揩干净,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余怒还在路口摆了一张条桌,上面摆了一个香炉和一些香烛,他和村主任站在方桌两米开外的地方。对已经到来的客人,余怒请他们在方桌前上三炷香以示悼念即可。每有来客上过香之后,余怒马上鞠躬致谢,村主任则在一旁用喇叭宣讲当下的防疫政策,要求他们迅速返回。
  那是你亲舅呢,你也不留他吃饭?
  来家里喝杯茶就传染了?
  十大碗都在蒸笼里,要是浪费了,作孽呢!
  麻二姐站在余怒和村主任身后,反复念叨这几句话,试图为挽留客人做最后的努力,但余怒和村主任谁也不理会她。见状,麻二姐也只好回屋去了。余怒转过身,看到母亲佝偻着的身子,心里突然有一些难受。
  到了中午,余怒给村主任递了一支烟,两人准备分手回家。正在这时,麻二姐从家里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桶,里面叠放着一块块冒着热气的鱼糕。她对村主任说,自己家里已准备了这些菜,不吃也是浪费,能不能帮忙分给村里那几户独居的老人?
  四
  到了正月初二的晚上,余怒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通话时间很长,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余怒又拨打出几个电话。在拨号的空当,他告诉母亲:自己要回武汉了,今晚就走。
  武汉不封了?我就说没你们想得那么严重吧!麻二姐听说儿子马上要走,觉得太突然,又有些不舍。
  那个“走瘟”停住了?她不停地问。
  妈,这场疫情远比你想得要严重,甚至也比我们每个人之前想得都要严重。余怒边说,边收拾手机充电线、香烟、剃须刀,把它们一股脑塞进自己的背包,然后匆匆走向小车。上车前,余怒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跟在自己身后的母亲。
  记住,不去人多的地方。
  记住,出门就要戴好口罩。
  记住,多用肥皂洗手。
  ……
  余怒一口气说了许多个“记住”,直到麻二姐终于点了点头。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貔貅,把它塞到母亲手里,说,愿它保佑你。
  说完,余怒钻进了驾驶室。他刚才接到自己所在建筑集团人力资源部的电话,集团已经为他联系好回武汉的通行手续,让他迅速返回武汉,参与一项重要的医疗场所工程建设。
  三十分钟后,余怒将车驶上通向武汉的武泽高速。高速公路像一条灰色的蛟龙,以连续高架的形式浮游在辽阔的江汉平原上。一路上,少有车辆同行,车外的两旁落满了大片大片苍茫的夜色。
  他将油门踩到底,很快进入了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快一些,再快一些。渐渐地,余怒看到远方有了光亮,那不是武汉绿地中心的光亮,也不是世贸大厦的光亮,那是两只巨大的通体散发着金光的貔貅,一只是单角,一只是双角,均为龙头、马身、麟脚,雄踞在龟山和蛇山之上,头仰向苍穹,不断吞纳着在乌云中翻滚的阵阵黑障。两只貔貅巨大的幻影之下,有两个火热的建筑工地,几十台吊车、叉车把巨大的臂膀刺向了夜空,几百台挖掘机、推土机来回在大地上穿梭,还有数千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都向着最光亮的地方奔跑……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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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仇  军阀混战年代,五里外张家村的张成琦把媳妇儿娶进门还没半年,在一个上午,就被石友三的部队强行征兵了。这小子从小胆大,在村里的时候,就是个见狼打狼、见鬼捉鬼的主儿。到部队,打起仗来不怕死,没有枪弹也敢上前线和敌人对着干。不久,先是被提拔为排长,后来又当连长,再后来当了营长。天有不测风云,“倒戈将军”的石友三,被高树勋设计活埋后,他的部队一下子没了活路。不久,粮饷吃紧,张成琦和属下饿得前心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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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帖  繁霜满野,细细絮絮,一地安静的白。走在查冲的河堤上,草叶间的霜粘到裤脚,地上的土冻得泡松,踩上去咯吱响,田里覆盖着薄薄的一层冰,溪里的一弯水清可照影。心间泠泠,一如曹操的诗,“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今日元旦,当登高迎新。起了个大早,沿查冲的小溪溯流而上。来的時候,查冲还在梦乡里,柴门闻犬吠,路上无行人,一只灰喜鹊在枝头跳跃呼鸣。抬头见喜,吉。吉祥如意,用滥了的词,却一再地使用,寓意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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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的作家常常会有意识地建构自己的文学地理,即在某种独特的空间或地域中比较集中地写人状物,抒情表意,从而使这一空间下的人和事都有鲜明的“这一个”意味,呈现出别具情致的文学诗意。最近读到李永兵的非洲题材系列短篇小说,一种浓郁的文学风情扑面而来。这些作品都以非洲的卡萨布兰卡小镇作为小说背景地,在小镇的某个援非工地、贫民窟、靠海的简易酒馆,活跃着来自祖国黄村和本土的各式小人物:小商店老板、包工头、援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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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76年,我二十一岁,冬季征兵的时候,我报了名。这是我第四次报名参军。  时值初冬。卤汀河上吹来的风带来阵阵寒意,但我心里暖洋洋的。今天部队上的人来村里对适龄青年面选,这是第一关。第二关,硬碰硬体检。第三关是政审定兵。第一关特别重要。部队上来带兵的看不上眼,那就没戏了。  面选在马甸小学的操场。我早饭碗一丢,赶紧出门。走出三四十米远,我又踅了回来。我看看上身穿的是刷得泛白的大棉袄,赶紧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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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7年年底,一场小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江北。王逸兴早上推开门,看见门口的花坛里、树冠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白雪与绿叶相互映衬,淡雅清新,别提有多养眼了。儿子王子青看见雪,立即欢叫起来,缠着要爸爸陪他打雪仗。已经四年级的小男孩,之前一直跟爸妈在广东生活,几乎没见过像模像样的雪。  好,你先去洗脸,等吃过早饭爸爸陪你堆雪人、打雪仗。  一家人正坐在桌边吃早餐时,门外走廊上有人在拍打衣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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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将傍晚,暮色比往常要稍微暗了那么一点儿。西面的杨树林子中,静静地浮动着铁锈色赤霞;杨树林子背后那条浑浊的河水,正自南向北不紧不慢流淌着;而更远处的山谷里,日头已悄然隐没了涨红的脸面,整个五尺铺镇便被暮气轻轻收拢,活像一只刚刚降落在地面上的大风筝,倏忽静了下来。  大黄蜂最先闻听到马蹄和车轱辘声,便箭一般离开了家门奔向路口,虎视眈眈蹲守在平时自己最喜欢的那块“风水宝地”上。说是“风水宝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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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半夜的时候,沈志祥突然接到老婆姚兰打来的电话。姚兰急匆匆地说了两句话,沈志祥激动得也没听清,只记得姚兰最后说,明天晚上《新闻联播》后不见不散。沈志祥想对姚兰说儿子想她了,还想问问她明晚想吃什么,连着喂了几声,没听到姚兰说话,却听到一阵“嘟——嘟——”的忙音。沈志祥心想,姚兰说明天晚上《新闻联播》后不见不散,那明天晚上就能见到她了!沈志祥虽然没有和姚兰说上一句话,但还是高兴得睡不着,才分别二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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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街上人流如织,人们手持大包小袋,沉浸在节前疯狂扫货的喜色之中。如织人流里,我瞄见一个行迹诡异的家伙,裹着灰色短风衣,帽沿遮下了半幅脸,看不出相貌和年龄,行路漫无目的,低垂的目光来回扫视路人的提包和口袋。猎物出现了,一个年轻美女左手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右手往嘴里推冰糖葫芦,忘却了身后挎包拉链半敞,露出了皮夹的一角。那男人贴近目标,伺机下手……  我的右手本能地从羽绒服里呼地抽了出来,虎口与拉链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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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头  我举着一只放大镜在地图上寻找。  我有一个写作习惯,在动笔设计人物和故事之前,先要在地图上标出人物的行动路线图,再在纸上列出人物故事线。这保证了我在文本中的叙述能够流畅和合理地完成,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多年。  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要在地图上寻找两个点。故事与人物的开始点。  作为一名军人写作者,我对江西是不陌生的。江西的名字,从某种程度上说,在我们共产党党史和人民解放军军史上有着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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