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皮手记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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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疾末世而名不称焉
  存在是无法选择的,人被无名者抛入世界,成为名。语言(名)就是存在,此在。孔子说:“必也正名乎。”“不学诗,无以言。”没有语言此在,人就不存在,就是黑暗无言的动物性生命那种存在。野史说,唐代诗人宋之问读到外甥刘希夷的这两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顿起杀心。他在有司上班,就命令外甥把这两句诗让给自己,刘希夷不干,这是出让自己的最高存在(刘希夷在此)呵!宋之问就用土袋把他压死了(由于土袋这个细节,我相信是真事)。改几个字,署上自己的名。为语言而杀人,为“千秋万岁名”这种形而上、时间——为一首诗(语言)而杀人,为“吾丧我”而杀人,这是典型的中国悲剧。西方没有这种悲剧(人总是为某种意义而死,比如上帝、主义、财富)。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就是存在。诗不仅仅是造句,“修辞的难度”,《易经》说:修辞以辨吉凶。吉凶就是存在。修辞,存在才能从无名的黑暗里辨识出来。“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诚,诚实,就是存在。修辞,这是居业(存在)的大事。语言即存在。宋之问也是个好诗人:“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他懂。为一首诗(语言)而献身,“君子疾末世而名不称焉”,这是正在为我们遗忘的文明。
  吾丧我
  诗,是对语词的沉思。
  吾丧我。我就是意义,观念,概念之类。
  诗人要让读者跟着他走,他也越来越孤独,这是牺牲之路。读者永远是意义的奴隶。
  诗一次次超越意义之有,重返无。
  吾日三省吾身。这个身是生生之身。身要自生。为人谋而不忠夫,都是生生之事。
  西方是一位持着镜子的撒旦,撒旦以为自己是照妖镜。我们却必须在这面镜子中“吾丧我”。
  如果巴别塔没有建成,那么上帝的“太初有道”只是方言。
  不学诗,无以言
  易经曰:“生生之谓易。”孔颖达疏:“生生,不绝之辞。阴阳变转,后生次于前生,是万物恒生谓之易也。”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是万物之生。人的生你乃是语言之生,语言令人超越万物,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
  海德格尔说:“人是被抛入世界的、能力有限、处于生死之间、对遭遇莫名其妙、在内心深处充满挂念与忧惧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
  孔子讲:“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孟子讲:“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人是仁者。人的生生之道与万物不同,除了被抛入,人还要“知生”,“未知生,焉知死?”(孔子)
  如何知,《易經》说:“辞焉,以辨吉凶。”“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居业,就是生生。
  “我们诞生在理性中,诞生在语言里。”(梅洛庞蒂)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才是正道。什么在生生?诗。
  诗就是语言,令人“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者,或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者。
  从《易经》“修辞立其诚”,到孔子“诗可以兴”“郁郁乎文哉”,到刘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到李白“大块假我以文章”、杜甫“独立苍茫自咏诗”“诗是吾家事”……
  生生之谓易,如何易,诗。这是一条汉语开辟的文明之道,深入骨髓,不尽长江滚滚来。在中国,死亡是被诗战胜的。
  隐喻是一种暴力。A即B。
  转喻则是商量。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象,相似点,不确定。
  少用或不用形容词,除非这个词被用在错误之处。
  如何写诗?去准备一枝最好的笔和随时可取出的干净的便条本。
  读书有用吗?当然有用,能够避免你只是井底之蛙却自命不凡。
  无 涯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
  意义就是有涯。意义是一种暴力。生命是无涯的、无意义的,意义总是在控制、囚禁、宰制着生命。以意义,这种此一时彼一时的小意思理解无涯之无意义,只会耗费生命,只会陷入困境,殆矣。近名,急功近利,追求意义的当下兑现。也不会成为另一个极端,为非历史而消灭历史,比如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索多玛120天》那种意思,不自然,故意。缘督以为经,道法自然是养生的尺度。养生,就是知生。保身才能全生,奋不顾身就是找死。身并不像我们时代的哲学家贬低的那么庸俗,身决定生的质量或者说超越的品质、德性的深度。养亲尽年,乃是人的责任。在瘟疫时代,文明养亲尽年的传统比起个人主义的孤独崇拜更具说服力。世界方向是否因此会改变?
  未知生,焉知死。动物不会知生。生必须终身去知,去思,吾日三省吾身,学而不思则罔,知生,是人的根本任务,人自己是自己的哲学家。
  米兰·昆德拉说,庆祝无意义。这是他知生的心得,值得庆祝。
  不学诗,无以言。生如何知,通过诗。《离骚》曰:“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诗是一种美政,诗绝不是我们时代理解的那种修辞赝品,那么轻浮,那么风花雪月,小聪明,那么感伤或者愤世嫉俗。在此时代,诗是牺牲,是使命,是金字塔的重建。
  怀老木
  “修辞立其诚。”诗是一种行动。诗解放生命,诗领导生命从意义用罄的陈辞滥调、造句做作重返生命之大道,大巧若拙,生生之谓易,活泼泼地。20世纪在中国兴起的第三代诗歌,我以为是这个世纪世界最后的先锋派诗歌运动。先锋派诗歌运动,前有垮掉的一代,源于惠特曼,第三代无师自通,其汹涌甚至惊动了艾伦·金斯堡。1985年,老艾跑到成都去找李亚伟的“莽汉派”。之后来到昆明,在云南大学外语系讲垮掉的一代。老木在北京编辑了《新诗潮诗集》。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三册雪白的书,非常耀眼。其中收了我一首诗,里面还有一个小册子——《青年诗人谈诗》。其中北岛说:“诗是经验,此句让我印象深刻。后来知道是里尔克说的。我并不认识编者老木,后来开始通信,他叫刘卫国。1986年秋天,老木来到昆明找我,我正要北上与已经建立通信联系的第三代诗人见面,老木决定与我一道走。我们像凯鲁·雅克那样背个军用书包就上了火车,车厢里难民船般的拥挤。我们坐了两天两夜,死去活来,老木的脚肿了。落地后,包包放在成都臭气熏天的老街旁一家小旅馆里,就去找杨黎。杨黎家里支着一台油印机,满地飘落的纸,正在印《非非》。周伦佑也在,滔滔不绝,相谈甚欢。又去“莽汉”另一领袖万夏家里,他的墙上挂着一幅太极图。之后去找整体主义掌门人石光华,他还在中学当语文教员,谈了三个小时,吃了一顿饭,大醉。韩东也到了成都,带着一伙诗人。那时没有电话,说是在四川大学一宿舍里见,没见上。之后他和杨黎见面,不欢而散,差点打起来。老木回京,我再次登上火车去西安与丁当见面,晚上睡在车厢地板上。旅游业刚刚兴起,农民牵着高头大马让游客骑,我们各骑一头去看陕北风景,丁当不安分,以为自己是骑手,大吆大喝,那马一扭屁股朝一片小树林狂奔,差点儿把他刮下来,脸破了一块皮。之后,我到太原参加“青春诗会”,韩东、翟永明、宋琳、车前子、吉狄马加……一干人都见了。王燕生是《诗刊》代表,古道热肠,天天喝酒,不像是来组稿的,而像是来与民间诗歌代表谈判的。伟大的编辑。从太原回到北京,没地方睡,没有钱,都是穷人。老木就邀请韩东、我等睡在他家地板上,横七竖八。卫生间在楼道尽头。老木站着念他的诗,期待的目光。1988年,我在云南德宏州的一片橡胶林里教电大学生写作应用文,老木来找我。我介绍他先去大理与《风》那一帮诗人玩,他们在下关街头彻夜漫步、畅谈,喝很多酒。老木狂爱上了一位中文系毕业的姑娘,一生第一次热恋,被婉言拒绝。坐了两天长途客车到德宏,灰头土脸,神情憔悴,坐在红色山地上大哭。哭罢。我们开始谈诗,那时候我正在读海德格尔和雅可布森。他大谈隐喻,我则认为转喻高于隐喻,这是我后来写《拒绝隐喻》一文的动因。我劝老木再次去大理谈谈,谈了,无果,哭着回到北京。之后就失去联系。老木生命之初献身于诗,人真诚、善良、美好。诗未传,他编辑了《新诗潮诗选》。他眼光非凡,石破天惊,突破了时代对诗的压制。34年后,这本诗集还在传世。诗不是远方,诗就是一种语言领导的超越“常人”的生活方式。“不学诗,无以言”(孔子),诗在汉语,乃是一种语言瑜伽。易经说:“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修辞造句,巧言令色,不诚,鲜矣仁,必不“居业”。诗令人具有超越性,知白守黑,有无相生,指鹿为马,“尽美矣,又尽善也”(孔子),“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文质彬彬”“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这是诗教指出的人生游戏。“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海德格尔也意识到:“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在西方思想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中国就是诗教领导人生的社会,也恰恰在这一点,被中国当代诗人自己遗忘了。诗如果只是工具,必然有抛弃之日。很多写诗的后来都抛弃了诗或者“人不知而愠”。诗不是谋生之道,也不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诗人如海子所谓的“远方”。老木去国之后,“生活在别处”,投身另一种奋斗,与其本性冲突,他天生是位诗人。人向死而生。诗是一种对死亡的认识,所以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我不知老木临终对生命有怎样的认识。他长得像一个孩子,圆脸,属于那种总是在讨好世界却不被待见之辈。于疫情期间得知旧友去世消息,黯然!   
  世界的血——怀骆一禾并谈论他
  骆一禾坐在我旁边,穿着一件白衬衣,面庞白皙,手指修长,与云贵高原上普遍的古铜色格格不入,像是一位误入穷乡僻壤的修士,天真而自信,才华横溢的样子,音调低沉而幽深,我耳背,不是听得很清楚。我们正坐在一辆旧的长途客车中,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驶。我们座位挨着,谈着诗,高原上的冬天,并不冷,森林外面可以看见空着的土地,堆着稻垛。他说出一句来:“中国的大王,都是土匪出生。”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创作还是道听途说,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他对这种风格并不以为然,“也可以写”。我喜欢这两句,我们更热烈地讨论起来,都忘记了山路颠簸得就要把我们甩出车窗去。那时候人们不认为修路有什么必要,“道可道,非常道。”(老子)“只有在崎岖小路上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山顶。”(马克思)
  那时候,骆一禾写的是:
   喝河里的水
   迎著天上的太阳
   蓝色的门廊不住开合
   涂满红漆的轮片在身后挥动
   甲板上拥挤不堪
   陌不相识的人们倒在一起沉睡
   我写的是:
   喝天上水
   种地上的石头
   永远爱不怕狼的女人
  我忘记了我们是怎么相识的了,也许是通信,那时候诗人互相写信。我与韩东通信,与西川通信……写在那种每页三百或五百字的劣质方格稿纸上,信封上贴着邮票,盖了一个邮电局的黑色的圆印,似乎还可以看见寄信者的手指。“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里尔克)那是一个里尔克式的时代,一切都在等着揭晓,等着靠岸,等着拆迁,空气中弥漫着巨大的不安,但是旧时代的修道院般的窒息所导致的闲适并未散去,还有一点时间让那些如饥似渴、两袖清风的人们去阅读、讨论、沉思、写作……窗子打开了,“世界的血”涌进来,惠特曼、金斯堡、里尔克们已经写出了那样的诗,我们得努力呀!我记得我和朱晓阳一次次在深夜走过一条清代建造的长街(他后来也成为一禾的朋友),在幽暗的街灯下争论老子和表现主义直到午夜。诗人们走上年久失修的街头,站在一个绿色的邮筒旁边,将剪去了一个角的信件投进信箱(只要剪去一个角,就意味着这是投稿,可以不贴邮票)。那时候寄信的人之多,铸铁邮筒的投递口都被磨出了本色,像一张涂着黑色唇膏的厚嘴唇。我和一禾或许就是由于投稿相识的,昆明尚义街6号的诗人都在给《十月》投稿。《十月》就像是一本“世界文学”,“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陈寅恪)的载体。我们在“文革”时代孤独的地下写作中想象过这种刊物。“世界文学”当然要有一个载体,一叠长方形的、散发着油墨香味、有着精致的软皮封面的纸。
  我们前往云南西部的傣族地区参加一个笔会。我刚大学毕业,一禾已经在《十月》当着编辑,被派到云南来组稿。我们下了车,前往一个山洞探险,那是我这一生最惊险的经历之一。这个山洞刚刚开发,我们被请去为那些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命名。走完施工已经完成的一段,大部分人就退回去了。向导建议,继续朝原始的部分走,那边有一个出口。有四五个人同意了,我和一禾都在其中。于是我们进入了一片漆黑,攀过一段绝壁,立脚处仅够脚尖,下到一处巨穴里,向导丢失了手电筒,摸不到那个出口。我们坐在看不见彼此面目的黑暗里,为了证实自己依然存在,时时要用手去摸摸同伴,我不知道一禾在哪里,他像死了一样沉默。后来向导终于找到了丢失的手电筒,摸着了那个洞口,我们从鸡肠子般的岩石管子里挪出去,必须相当苗条。那时候我们都瘦得厉害,人们普遍营养不良。终于重见光明。我记得一禾站在阳光下,周身苍白。
   这一天大海上有蜻蜓在飞
   每一只都有翠绿的翅膀
   每一只蜻蜓 都一直向前
   都不在气流中倒退
  ——骆一禾
  我们不是通过观念认识的,而是通过身体和行动,这就有了一种更亲近的感觉。后来我们在德宏的天空下跟着异族人跳舞,饮酒。一禾被推到中间,狼狈地躲闪着傣族姑娘的攻击,酩酊大醉。他来自北方的观念之城,夸夸其谈者滔滔,而云南是身体激烈在场,沉默、忠厚、热烈,有着波西米亚风格的外省。我感觉到他的震撼。他后来与云南许多诗人、作家成为朋友,《十月》一度成为云南文学阵地,并非偶然。他过世后,张玞带着《世界的血》来到昆明,几个云南作家陪着她在翠湖北路1号的一座旧楼的房间里坐了很久,不说话,都低头翻着这本书。忠贞不渝的张玞像个西南联大的女生,永远守着她的一禾。“忠贞”、“世界的血”这些词在这个无耻的时代,就像黑暗深处远去的烛光。
  在北京他那雅致而阴郁的房间里,我们也谈过一次。我记得他那双白皙的手在一摞书旁边晃着,仿佛一只绝望的蝴蝶。后来我听说了他的死,我想象着他坐在日落的广场边上,就像一只忧郁的鹤。河流已经失踪了。
  他首先是一位杰出的编辑。在骆一禾编辑的栏目上发表,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荣耀之一。我们其实没有在诗歌上谈得太多。不必说,彼此都是那种开始就是结束的诗人,只是在完成各自的天命。那是一个自由重返的时代,深刻的诗人都在建设自己的哲学和世界观。一禾和海子属于那种所谓浪漫主义诗人。浪漫主义是20世纪世界写作的主流,尼采、马克思、鲁迅……都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气质。浪漫主义关心的是“世界方向”。诗本具原始的浪漫气质,浪漫就是超越,只是浪漫的倾向不同。尼采的浪漫影响了爱伦·金斯堡,马克思的浪漫导致了鲁迅。浪漫主义是一种语词的高蹈。“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鲁迅《摩罗诗力说》)世界的血是一种精神之血。我与之不同的是,诗是语言之血,诗不是主义。浪漫主义的危险是缺乏细节,观念的高蹈常常重创现实。中国诗歌自屈原之后,被儒家诗学所制约,浪漫主义越来越弱,抒情言志往往满足于风花雪月的浅斟低唱、修辞的精密。“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发展既央,隳败随起,况久席古宗祖之光荣,尝首出周围之下国,暮气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鲁迅《摩罗诗力说》)山水诗的情形有点像西方中世纪教会文学,“道法自然”已经概念化,终于耗尽、用罄了山水的细节。20世纪初狂飙突进的新诗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解放、突破。草创时代,新诗即以屈原为号。高蹈乃是世纪主流,无论创造社、艾青、西南联大诗群,或者朦胧诗、社会主义诗人都在左或右、虚或实的纬度上高蹈。浪漫主义或者是一种精神现象,或者成为意缔牢结,成为功利味道十足的本质主义。朦胧诗即是后者,意识形态是一种观念的功利主义。多年后我重读《今天》,发现1979年创刊号的“今天”二字下面赫然印着“今天”一词的英语,真是深谋远虑。昌耀、骆一禾、海子是前者。昌耀的高蹈在于细节的丰富,他历尽沧桑,他的浪漫主义有些压抑、激愤。海子的高蹈则由于涉世未深,赤子也意味着浅薄,对“姐姐”这种词的依恋,是一种血气方刚的孤独,一种自我戏剧化的撒娇。浪漫主义的牺牲在海子这里被修辞化了。他在最近30年一直受到追捧,已经充分暴露了这种“淳诗”暗藏着的小资产阶级乌托邦。即便如此,海子也高于后来那些淳诗癖,这位烈士至少“知行合一”,为“修辞立其诚”贡献了肉身。浪漫主义是一种重器,荷尔德林的诞生对德国精神产生了黄钟大吕般的影响,招致温故知新、重返希腊的冲动。海德格尔力挽狂澜,将这种观念性冲动引向语言(梅洛·庞蒂则更直接,语言就是身体。“是身体在表现,是身体在说话。”)而不是“观念的冒险”(怀特海)。鲁迅也意识到浪漫主义乃是一种复古,温故知新,这个“故”乃是“赤裸生命”(阿甘本)。“尼耙(Fr.Nietzsche,尼采)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明如华,蛮野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的浪漫主义最终为现代汉语奠基,汉语在鲁迅这里复活,因为鲁迅是一种可靠的现代汉语。20世纪80年代浪漫主义三诗人中,骆一禾最为接近浪漫主义核质。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一段自由思辨的时代,位于“文革”噩梦与市场经济的悬崖之间,沼泽般停滞的旧事物与满血复活的思想力之间有一种平衡,相对安静、沉思。出现骆一禾这样的诗人绝非偶然,他将浪漫主义推回到它久已废弃的旧轨道上来。世界的血,是一种精神之血。    五千年明亮的文字
   挥舞着纤细的蚊足
   在强烈的阳光中走过
   不能看到理想
   我感到阵阵心痛
   而伟大的幻想 伟大的激情
   都只属于个人
   随身而来  随身而去
   每个世纪都有人触摸它 由此竭尽
   哪一首血写的诗歌
   不是热血自焚
  20世纪80年代是修辞的高蹈时代,骆一禾试图为废墟命名。他走的是浪漫主义一路,但不是创造社的短时段的观念狂飙,也不是30年代新月派的小资产阶级浪漫主义,不是70年代末朦胧诗的功利味十足的浪漫主义,而是古典的浪漫主义。他想加入到屈原、尼采、荷尔德林、特拉克尔一路去。他思考的是世界意义,方向、善、爱、恶与光荣。他比海子想得更为清楚,深沉,而没有后者的那份自恋。海子的高蹈基于观念,骆一禾的高蹈是世界观。高蹈是20世纪80年代以降越来越世俗化的中国世界精神焦虑的结果,读者对士农工商这一亘古秩序的大规模颠倒深怀恐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读者需要诗人再次出场告诉他们“我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试稽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诗宗词客,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几何人?上下求索,几无有矣。”(鲁迅《摩罗诗力说》)
  浪漫主义的方向是“生活在别处。”与兰波的别处不同,中国浪漫主义的别处是对儒道释之外的第四个神的向往。自利玛窦以来,中国词汇中逐渐出现了山水诗系统少见的形容词和直线,创造社时代是一个高峰。20世纪20年代的浪漫主义基于国家与社会的黑暗没落,愤怒是真实的,迷信未来,轻视过去,所指摧枯拉朽也易朽。继承五四的传统,骆一禾也是命名者,他的野心是建造一种“长时段”的高蹈修辞。修辞立其诚。修远,他试图上接屈原那种修辞的神性,旁宗西方的阿波罗传统。他的局限是,这种高蹈语言缺乏经验和细节,容易流于空转。神性、兮、楚、赤豹、文狸、“终古之所居”……并不是屈原想象力或者概念计算的产物,而是他的此在,“大块假我以文章”。
  荷尔德林的高蹈是有细节支持的,大地在荷爾德林那里乃是此在而不是概念,而荷尔德林的读者是海德格尔。“诗不只是此在的一种附带装饰,不只是一种短时的热情甚或一种激情和消遣。诗是历史的孕育基础,因而也不只是一种文化现象,更不是一个‘文化灵魂’的单纯‘表达’。”“诗给人非现实和梦幻的假象,似乎诗是与我们十分亲切熟悉的、触手可及的喧嚣现实相对立的。实则不然。相反地,诗人所道说和采纳的,就是现实的东西。”骆一禾的拥趸经常会提到荷尔德林——这就是荷尔德林。
  我肯定骆一禾的高蹈,这种高蹈不同于荷尔德林的高蹈,这种高蹈来自一种深刻的中国焦虑。20世纪,中国那个亘古封闭着的潘多拉盒子终于被打开了,引发了普遍的精神焦虑和迷惘。昔日固若金汤的世界观分崩离析,必然影响那些杰出的诗人,他们必然作出自己的回应。学而不思则罔,骆一禾是思者。我们时代的诗人绝大部分是没有世界观的,他们只在乎主义、观念、意识形态以及自恋式的修辞狂欢。“史诗指向睿智、指向启辟鸿蒙、指向大宇宙循环,而悲剧指向宿命、指向毁灭、指向天启宗教”,仅此愿景,骆一禾就月白风清、水落石出。骆一禾的意义在于,他在朦胧诗功利性十足的高蹈、海子那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浅薄高蹈之后,触到了本质性的高蹈。“自古以来,诸神的语言就是暗示。”当荷尔德林如此说的时候,他立足于一个古老的拉丁语传统,高蹈是拉丁语系的根基。而在骆一禾或海子,这终归是一种“生活在别处”。在今天这个修辞的世俗时代,骆一禾就是一个烈士,他因为深刻而被冷落。
  “必也正名乎”,我走的是孔子的“温故知新”这条路子。但我时常在“生活在别处”的巨大召唤面前感到迷惘。有时候我会想到那个五月的黄昏,骆一禾坐在广场的边上,震耳欲聋,头痛欲裂,穿着他亲爱的白衬衣,那么孤独无助,仿佛置身在洪流滚滚之外的一块青石,即将死去。“逝者如斯夫!”孔子感叹的不仅仅是川,也是“道不行,乘槎浮于海”。
   世界的血是这种颜色:
   世界说需要燃烧
   他燃烧着 像导火的绒绳
   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当然不会有凤凰的再生……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
   他就是长空下 最后一场雪……
   明日里 就有那大树的常青
   母亲般夏日的雨声
   我们一定要安详地
   对心爱的谈起爱
   我们一定要从容地
   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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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哈富兹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穆斯林作家有两位,埃及作家马哈富兹和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这两位作家,马哈富兹我极喜欢,帕慕克则是读了许多遍,终于觉得与我无缘。我的一个老师,回族,文艺鉴赏方面,颇有见解,力荐我读帕慕克,我推荐他读马哈富兹。结果我们发现,至少在这一次互相推荐中,我们都觉得对方长着和自己很不一样的眼睛。文艺欣赏方面的眼光之不同,有时候简直悬殊到让人吃惊,比如马哈富兹,就读不来福克纳,而且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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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舞蹈  和母亲一起洗澡  就是为了给她搓搓身子  母亲的身体  依然光滑  让我心生羡慕  她背对着我  每次搓澡时她都习惯这样  可能是羞涩  但我还是不小心  轻轻碰到她的乳房  没有乳汁的  一生都没有生产过乳汁的  那对乳房  我搓动的时候就会  轻轻地舞蹈  水龙头  水龙头可能坏了吧  总是滴滴答答地漏水  它现在的诉说  明显和它平时的语言不一样  让我难过的是  去年以来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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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的诗  轮回  雪化为水。水化为无有  无有,在我们头顶堆积着,幻化着  ——世间的轮回,从不避人耳目  昨天,一个东倒西歪的酒鬼  如一匹病狗,匍匐在闹市中  一遍遍追着人群,喊:  “谁来骑我,让我也受一受  这胯下之辱”  满街的人,掩面而去  仿佛都受到了奇耻大辱  羊言羊语  有人在我的耳畔,磨着刀子  一边磨,一边磕磕绊绊念着  《地藏经》。他老了,杀完  我那么多的亲人,又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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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注意到宗城的文字,是因为他在各类媒体与网络平台关于当代文学现场的评点,不同于那些四平八稳的应景之作,观察敏锐、言说鲜活,有不少让人印象深刻的精警之见,以至于日后读到这位90后作家的小说,忍不住会拿来与他的评论比照。比如小说《玩笑》,就让我联想起他之前发表在《文学自由谈》杂志的《被遮蔽的青年写作》,那篇文章为同代写作者发不平之鸣,文辞堪称犀利——“大部分文学批评家依然用陈旧的划分方式、从学院习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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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的死,耗子早有预感。一个月来,师父常到耗子的摊位上消遣,一坐就是一上午。他常闲聊些过往,顺便帮着招徕顾客。豆腐卖完,耗子回过头去看,师父眯着眼,正打瞌睡。妻子敏珍留半斤豆腐泡,让他带回去。师父没好意思,偷偷留下十块钱,拎着豆腐泡就走了。  小镇丁点大的地方,消息比货物的流通速度还快。师父头天夜里闭目,第二天他刚到摊位就已经知晓。他愣了好一阵,一时竟胸口憋闷到喘不过气来。妻子让他先在破藤椅上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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