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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类儿被俘,不怪别人,就怪她爸孟买饭。孟买饭是大地主,拥有几千亩良田,几百间房屋,可是他特别抠门儿,土匪三胡子向他要十石粮食,他不但不给,还让炮手轰掉了三胡子的一只耳朵和四五个兄弟,仇就这样结下了。
三胡子有个女儿,叫胡铃铛,和孟类儿同岁,却比孟类儿能做事。胡铃铛这天正在家里练飞镖,看到父亲败北而归,还生生没了一只耳朵,不由怒火中烧,备好战马去了孟庄。
胡铃铛以勇猛出名,且足智多谋,战马把她带到孟庄的村头,她的鬼主意就来了。她在一座破庙里简单地化了装,出来时就变成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挎着篮子,上面盖着一片葵花叶子,叶子下是她的盒子枪。叶子上是女孩子绣花的五彩丝线。
眼下正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胡铃铛从村西吆喝到村东,不见买线的,却见村口回来一辆马车。胡铃铛迎了上去,对着车上坐着的一个女孩说,买丝线吗?绝好的丝线。女孩欲要搭话,赶车的老板不让,一甩鞭子马窜了出去。
车子经过胡铃铛时,车上的女孩嘬起嘴,手做成喇叭,对胡铃铛说,明天中午,学校。之后还向胡铃铛挥了一下手。胡铃铛看到,她的月白色衣服的袖口里,伸出画笔一样纤细的胳膊。
有了孟类儿的相约许诺,胡铃铛心花怒放。
学校就在离孟庄不远的王八镇,胡铃铛为自己打一把破得不能再破的油纸伞,头上围着一个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脏毛巾,又把昨天的乞丐服穿上,躲在学校旁的老榆树下乘凉。
中午的时候,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来到胡铃铛跟前,她们品评着各色丝线,还有发夹和小镜子,孟类儿就在这群女孩中。孟类儿太喜欢绣花了,她的衣服上,袖口上,鞋子上,到处是她亲手绣的各种各样的花。她绣的花动感强,色彩搭配协调,一朵朵像比赛一样竞相开放。
有那么一刻胡铃铛都痴迷了,她甚至不想对孟类儿下手了,但一想到父亲失去的一只耳朵,还是新仇旧恨都上来了。旧恨就是胡铃铛早就羡慕孟类儿了,她们同岁,孟类儿能上学,她却不能上;孟类儿有心思绣花,她却没心思。她的心思都投到和父亲南征北战上了。
刚才她坐在树下,听学堂里传出来的读书声,她不知读的是什么,却觉得十分好听,十分诱人耳目,只是她一句也不会,一句也听不懂。这会儿孟类儿就在她的眼前,她就问孟类儿,你们刚才背诵的是什么课文?
孟类儿手里拿着丝线爱不释手,漫不经心地回答,《增广贤文》。胡铃铛说,你能为我背一段吗,你若背一段,这些丝线我不要钱。孟类儿不情愿,说,你就那么愿意听?胡铃铛说,我不但愿意听,我卖了这些丝线,也要上学堂。
此刻上课的铃声响了,其他女孩子一哄而散,只有孟类儿站在胡铃铛跟前没走,她还是对买哪种颜色的丝线举棋不定。胡铃铛指导她说,你每个颜色都要买一些,绣马蹄花时用这个灰加白色,绣玫瑰花时,用这个深粉色,黑色你也应该要一点儿,绣燕子时离不开黑色。
孟类儿听了胡铃铛的,付了钱。她又对胡铃铛说,你只卖线不卖花样儿,如果有花样儿你的丝线会卖得更好。胡铃铛马上说,我有花样儿啊,很好看的花样儿,在村口的担子上呢。你等会儿,我去取。胡铃铛站起身佯装要走,孟类儿叫住她,问,远吗?我和你一起去。
孟类儿被胡铃铛用马驮着来到大帐,已是掌灯时分,哨位告诉她,她妈找她都找疯了。胡铃铛没管这些,径直把孟类儿带到自己的闺房。她甚至还在反绑着双手的孟类儿脸上亲了一口,胡铃铛此时高兴极了。
孟类儿虎落平阳哪还有这份心思,她边哭边哀求胡铃铛放了她。胡铃铛说,我费这么大劲把你弄来,哪有放你之理。放你也成,你把你这些年学的课文都背给我听,就放了你。孟类儿一听更是哭声不止,说,我知道你是胡铃铛了,只怪我瞎了眼没看清你。胡铃铛乐了,说,这就好。孟类儿说,和我爸有仇你找我爸,找我干什么?胡铃铛说,找你爸只能要他命,找你你能为我背课文。孟类儿说,你都做了土匪,背课文有什么用?胡铃铛一听从腰间掏出枪,向着棚顶开了一枪,说,土匪就不学文化了?土匪就只配当土匪了?我要做个有文化的土匪。孟类儿说,可是有了文化就做不成土匪了,有文化的人都善良。胡铃铛听了孟类儿的话,若有所思。
从此,胡铃铛的闺房里,响起了琅琅的诗文声。起初这声音哀怨,还夹杂着哽咽声,渐渐地就像流畅的小河了:知己知彼,将心比心。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秋天的时候,三胡子的耳朵好了,耳朵成了一个洞。无独有偶,胡铃铛的后窗也有一个洞,探子来报,孟类儿跑了。胡铃铛像早就知道似的摆摆手,让他少管闲事。探子看到,小姐手里捧着厚厚一沓诗文。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6.5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