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栗子下车的公交站附近最近多了一个卖花的人。他不像其他摊主，要么起劲吆喝，要么无所事事地打量过往路人。栗子每次看过去的时候，他都是在侍弄那一车花草，修修剪剪、浇浇水，摸摸这朵小花，拍拍那枚叶子，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脸上堆满温柔的笑。然而三轮车前并没有人。他是在同他的花草们说话吗？栗子心想。
栗子下了车，也不急着回家，她有的是时间。她觉得这大爷奇怪，又有趣，便总是忍不住去看他。
有人来买花，嫌叶子不够绿，花不够多，挑挑拣拣半天，挑不出个满意的。他就有点生气了，气呼呼地嘟囔着：“不买就不买，干吗嫌我的花不好！”买家也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这种态度，做生意脾气还这么大！”“我就这态度，你走吧，我不卖了。”买花人走了后，他还气呼呼的，对着他的花草们说：“不要理那个人。”
看到这里，栗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似乎听见了，朝栗子这边看了过来。栗子赶紧向马路另一头张望，做出一副车怎么还不来的着急样子。
片刻后，栗子又躲在站牌后偷偷看他。他似乎气已经消了，又开始快活地侍弄那一车花草，不吆喝，不叫卖，对行人的驻足和询问也爱答不理的。
有趣。栗子背着书包往家走，想着哪天她也去他那儿买盆花试试。能从这大爷手里买到称心的花应该是件难度很大的事吧，栗子笑着想，大概就像……说服外婆过来和自己一起住一样困难吧。不过，说不定撞大运买到了呢，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买到了，就好好养着吧，反正自己也喜欢花草，不会养，还可以请教外婆嘛，说不定……
一路走一路想，栗子又有些想念外婆了。她一进门，鞋都来不及换，就冲到书房给外婆打电话。“嘟嘟”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外婆也没有来接电话。大概又是在门前那块小花田里忙活吧。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外婆都待在那块花田里，系着外公留给她的围裙，戴着外公那顶已经烂了边的草帽，穿梭在花丛中，松土、捉虫、修枝，忙得不亦乐乎。栗子放下电话，有些失落，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想外婆的时候，总是找不到她。她甚至都有点嫉妒外婆的那一小片花草了。
打了不知道多少次，外婆总算接了电话。栗子埋怨道：“外婆，你接电话简直和彩票中奖一样稀罕呀。”听筒里面传来外婆的笑声。栗子心里有点小小的骄傲，自从外公不在了以后，好像只有自己能逗得外婆笑起来了吧。“不怪我，我得去花田里待着呀。”外婆说，“一地的花花草草离不了我。”
栗子噘起嘴，她想说，哪是花花草草离不了你，明明就是你离不了那些花花草草嘛。话到嘴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顿了顿，栗子笑嘻嘻地说：“外婆，不如，我再养几盆花吧？”“好呀，外婆支持。”外婆又笑了，“花草是美好之物，多养花草怡情怡性，是好事。”
“可我怕养不过来啊。”栗子顿了顿，试探着说，“万一养死了怎么办？不如你来……”“那就像我一样多花点时间在上面，好好养就没那么容易养死了嘛。”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外婆打断了，“哪里不懂打电话来，我教你。”心里那一丝丝的希望又破灭了，栗子有些沮丧，不由得又噘起了嘴，嘟囔着：“说得好像打电话很容易找到你一样。”
虽然小计谋没有得逞，栗子还是决定去大爷那儿买几盆花。再下车的时候，她不再躲在站牌后偷偷看他了，而是径直走到了他的三轮车前。自然，他还是只顾着摆弄他的花草，都没正眼看栗子一下。
平常光顾着看卖花的大爷了，栗子都没有仔细看过车上的花草，这回走近了一细看，不得了，品种多得令人咂舌。按说栗子在外婆的小花田里是见识过不少花草的，但这里有好几种她都没有见过。每盆花都郁郁葱葱，精神得不得了。很快，栗子就选中了三盆，三个不同的品种，都是外婆花田里没有的。目睹过上次的事情，栗子学乖了，搜肠刮肚地竭力称赞了一车的花草，又连连表示对大爷养花技术的钦佩。果然，大爷不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还上前来和栗子攀谈起来。栗子将从外婆那里听来的仅有的一点花草知识全都用上了，聊天过程还算是愉快。
“嗯，不错不错，是个爱花的小姑娘。”大爷的语气里透着欣慰。付了钱，栗子打算一手提两盆，另一手端一盆。還未付诸行动呢，他已经拿袋子小心地装进了花，将三盆花都拎在了自己手里，说：“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不用，大爷，我拿得动的。”栗子哪好意思麻烦别人。谁知怎么说他都不听，坚持一定要将她和花送到家。真是个倔老头啊，栗子走在前面带路，不由得苦笑了下。这股子倔劲儿，她实在太熟悉了。
栗子从小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到了入学的年纪，才回了自己家。外公走后，如今外婆一个人住在乡下，栗子说了不知道多少次让她来和自己一起住，都被无情地拒绝了。理由永远只有一个：那些花花草草离不开她。那一小块花田是外公给外婆开辟出来的。他们一起在花田里拔草、除虫，看着苗儿长大，等着枝头上开出曼妙的花朵。微风轻柔的日子里，外公搬了两把小椅子放在花田边，再泡壶飘着幽幽香气的花茶，两个人坐在阳光里，有滋有味地赏花。
“外公，你简直浪漫得不像话呀！”栗子常打趣他们。外婆咯咯笑着，笑得一张脸美得如同花田里灿烂的花朵。
外婆固执地留在那里，她离不开它们。栗子轻轻叹了口气。
进家门后，大爷径直走到阳台将花小心地摆了出来。栗子笑着说：“大爷，谢谢你了，不过我自己就可以，我力气大着呢！”栗子以为大爷心疼她是女孩子。
“不是。”大爷头也不抬，仔细地将几片被弄皱了的叶子抚平，“我是怕万一你没拿好，给摔了，花会伤的。而且……”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我也挺舍不得它们，能送送也好。”
嚯，这老爷子，是舍不得他的花呀！
阳台上已经有了一些花草，栗子买来它们是别有目的的，她希望它们能吸引来某个人。大爷见了那些花，眉开眼笑，告诉栗子每盆花要如何养护，又仔细讲了有几盆一直养不好的原因，嘱咐栗子一定要按他说的去做。
末了，他对着自己带来的那三盆花摆摆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周末，栗子去图书馆归还之前借的书。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着，栗子看着车窗外的树倒退、消失。看着看着，她突然愣住了，火烧火燎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在公交车靠近站台时，她想也没想就跳下了车，尽管去图书馆应该是下一站。
眼前赫然一片巨大的工地，上面堆满了钢筋、水泥之类的东西，尘土飞扬。栗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疑心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然而废墟中偶尔可见的枯败的枝叶，证实了一切。
那里曾经是个热闹的花市，身处其中好像置身于一个别样的世界。栗子曾带外公外婆逛过这里好几次。外公连连称赞花市不错时，外婆总是笑着说再好也没有家里那一小片花田好。如今，外公外婆的欢声笑语还在耳畔回响，外公和花市却都不在了，栗子心里有些难受。这个消息还是不要告诉外婆的好，她想。
正感伤着，忽有争吵声传来，其中有个人的声音听着似乎有些熟悉。栗子望了望，瞧见在一处还未完全拆除的矮墙处，卖花的那位大爷正和工人大吵。
“为什么要拆掉，那么好的花市，那么好的地方啊……”栗子听见大爷大声说。她顾不得满地尘土，连忙跑了过去。“不关我们的事啊，这块地要盖写字楼。”工人一遍遍解释给大爷听。大爷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依旧很激动，脸涨得通红：“花市，它不只是一个花市啊……”大爷喊得太久，身体有些受不住了，捂住胸口直喘气。栗子连忙上前扶住他，将他扶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坐了好一会儿，喘息声渐渐平息，大爷才认出了身旁的栗子，叹了口气。
“我和我老伴啊，就是在这个花市认识的。”大爷回头望了一眼已成废墟的花市，眼里是藏不住的落寞，“老伴走了，花市也没了……”
大爷说他和老伴都是爱花的人，在一次逛花市时认识，一见如故，便经常结伴逛花市。再后来他们成了家，一起养了很多很多的花，但依旧每周都会来逛一次花市。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老伴先他一步走了。每周，他还是会来花市走走看看，尽管已无身边人，但他时常觉得老伴还在，陪着他慢慢地走，细细地看。“只是看不见而已。”他说。
大爷又回头望了一眼“花市”，幽幽地吐出几个字：“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便不再说话，盯着马路，神情凄凉。
栗子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像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外婆一样。坐了许久后，栗子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让他心情好点：“去我家看看那三盆花吧，它们很想念你，顺便也看看我养得好不好。”他答应了。
阳台上，大爷蹲在那一堆花草间忙碌着，夸奖栗子有几盆养得比之前好了，又不时告诉栗子哪一盆的养护出了些什么问题。一个不停地说，一个不停地点头，先前大爷身上那股子精神劲儿又回来了。
这之后，栗子和大爷之间好像更熟了一些。栗子下车后，他们便常说说话。大爷给栗子讲每盆花的来历，讲它们的习性，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种子。大爷说得眉飞色舞，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常常是栗子不得不抱歉地打断他，说很晚了她得回家了。走了很远后，栗子回头望，大爷还在看她，即便是隔得很远，栗子也能感受到他眼里淡淡的寂寞。
又是一个周末，栗子去大爷家里看花，早在周一时栗子就答应他的。大爷家在一条小巷里，两扇红漆木门虚掩着，栗子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哇……”门开的瞬间，栗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大概四十平方米那么大的一个院子里，挨挨挤挤全是花草，除了两条一横一纵只容一人通过的细长花径外，再无落脚之处。一踏入那狭长的小径，无数花草将栗子包围了，仿佛进入了一个只有植物的世界。各种花香味儿、植物特有的清新味儿钻入鼻孔，深呼吸，五脏六腑都被洗涤得清透干净，浑身上下都舒服极了。栗子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外婆说花草是美好之物，为什么外公外婆和这位大爷还有他的老伴那么爱花。
正悠闲地徜徉在花草的世界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栗子唤醒：“你来啦。”大爷正站在里屋门前，笑吟吟地看着花丛中的栗子。阳光照在大爷的脸上，那满是皱纹的笑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金灿灿的橘子，甚是喜人。
大爷说，这一院子的花草都是他和老伴一起种的，有的是花市买来的，有的是网购来的，还有别人送的，不管来自哪儿，都是他俩的宝贝，孩子一样的宝贝。他们每天都花大量时间在这里，从不出远门，因为不放心这一院子的“孩子”。
真好啊，栗子笑着听他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都是你们的宝贝，怎么舍得卖呢？”大爷笑了笑，说：“当然是舍不得的，还不是我那老伴，怕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累坏身体，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拿出一些来半卖半送给那些爱花的人。”
难怪！栗子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次她买三盆花的价钱低到她以为大爷算错了数，还反复跟他确认。
“这个我知道，是勒杜鹃！”栗子指着一棵小花树兴奋地说，“这些缀满了紫色花朵的小花树，我外婆也有。”
“对，这是勒杜鹃的一种，我们这里叫它小叶紫。其实，这些紫色‘花瓣’应该叫作苞片，尽管它看上去像花瓣。那边还有勒杜鹃的其他品种。”大爷指着另一处说，“那是绿樱、加州黄金、红粉佳人、金心双色、重瓣橙……”“勒杜鹃竟然有这么多好看的品种。”栗子惊叹，“我外婆的花田里只有小叶紫。”
“你外婆也养花吗？”大爷问。“是的，我外婆有一片自己的花田，养很多花。不过，没有你的花多。”说起外婆，栗子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令她一时有些失神。
“哦，也是個爱花的人啊！”大爷倒是来了兴致，盯着栗子的眼睛亮得像草尖上的露珠，“说说看，你外婆都养些什么花？”
外婆的花田里都有些什么花？栗子一一说给他听。接着，栗子犹豫了下，又把花田有多大，花田是怎么来的，花种子又是怎么来的;外公外婆是怎么一起养花，又一起赏花;外公是多么的浪漫，外婆是多么的幸福，外公走后外婆是如何整日整日待在花田里;栗子是如何想念外婆，又担心她一个人孤单，怕她躲在花田里偷偷地哭，她如何想让外婆过来和她一起住，可那个倔老太太又是如何固执地拿花草离不开她一遍遍拒绝……这些藏在栗子心中折磨得她寝食难安的事，她竟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大爷一直安静地听着，等栗子不再说话了，才缓缓开口：“你知道吗？植物也是有脾气的。像长春花，就是爱越界，枝条硬是要伸到人家的地盘，遮住人家的阳光，好不容易给它修剪了吧，又长出旁枝，又伸过去……更好笑的是，隔不了多长时间，那块地里还钻出来小小的长春花苗。你看，它就是要长到别人那里去。我老伴說，这个倔脾气，跟我一样。”听了大爷的话，栗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外婆啊，估计也是个倔脾气的‘长春花’呢。”大爷说。
栗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还有茉莉，温和好养，给点儿水、肥料，晒晒太阳，就长得茂盛，花开了一茬又一茬，香气还格外好闻。就像我老伴，这么多年从没跟我红过脸，无论日子好坏，有口吃的喝的，永远都是笑吟吟、乐呵呵的。”大爷在一丛茉莉花前蹲了下来，盯着枝头上小小的白色花朵出神。栗子悄悄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院门。
外婆出事了。
栗子急匆匆地赶过去，瞧见她躺着，疼得龇牙咧嘴。栗子又心疼又生气，劈头盖脸就责备：“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要不是隔壁二婶告诉我，我还不知道！”
“没事啦，摔了一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外婆故作轻松地说着，还想挣扎着坐起来，“不想耽误你学习嘛。”
栗子一把将外婆按了回去，问她怎么摔的。外婆支吾了半天，说是门槛太高，绊的。
“明明是下雨天在花田里摔的！”栗子没好气地嚷，“怎么下雨都不好好待在家里呢？你不知道你年纪大了不是小姑娘了吗，摔一跤很严重的！”
外婆盯着身上的毯子，嗫嚅着，栗子听不太清，似乎她在反复念叨“小姑娘”三个字，又隐约听到她提起了外公。
栗子愣了愣，陡然想起来了。那时，外公和外婆坐在花田边喝茶，外公忽然起身摘了一朵粉色的玫瑰，仔细地别在外婆耳边。外婆笑得像个羞涩的少女，说老太婆了，还戴这个，叫人看见了，还不笑掉大牙，说着就要拿掉。外公握住她那只手，笑嘻嘻地说，什么老太婆，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我刚认识时的那个小姑娘呀。
后来，这三个字就常常出现在外公嘴里，喂，小姑娘，帮我找下袜子;小姑娘，我饿了，现在我就要吃玉米小饼;小姑娘，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栗子的眼眶潮潮的，她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劝外婆：“知道你是小姑娘，你身体好着呢，可是，我还是会担心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好吗？”“那些花儿离不开我。”外婆看着栗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无辜得像个孩子。
又来了！栗子心里那团火又腾地燃了起来，她忍不住喊起来：“我也离不开你，我也需要你！”她们互相望着，不再说话，彼此红了眼圈。
放学回来下了车，卖花大爷叫了栗子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他气喘吁吁地挡在她面前，她才反应过来。问清了缘由，大爷不放心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自己那一车花草也不管了，将她一直送回了家。离开前，大爷说：“你安心上学，我来想办法。”
几日后，栗子还没下车呢，就见大爷在站台上一个劲儿招手。刚下车，他就飞快地说道：“我找到了一块空地！”大爷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这几日栗子下车都没看见他和他那车花草，原来他是满城溜达去了，终于在一个废弃许久的工厂那儿，找到一块绝佳的空地，有阴有阳，再适合养花不过了。
“我已经翻了土，都翻了好几遍了，就等着花来了。”大爷笑着说，“你外婆不是离不开那些花草吗，那就将它们都移过来。这样既可以和你住在一块儿，也可以天天都能看到她的花草。我呢，车上那些花儿也不卖了，反正我也舍不得，也种到那儿去，互相帮忙着，一起打理那片花田。”
这还真是个好办法！栗子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忽而那亮光又黯淡了下去，她迟疑地说道：“也不知道行不行，外婆要是不答应怎么办？”“不怕！”大爷大手一挥，“我跟你一起去。我就不信我倔不过她。说不动她，我就不是倔脾气的‘长春花’！”
栗子“噗嗤”笑出了声，心头那团浓厚的愁云也在笑声中慢慢地消散了。有这位倔老头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周末，坐在开往外婆家的巴士上，大爷对栗子说，“敌人”强大不能小觑。大爷还絮絮叨叨地说，他想了好几晚的“策略”，并嘱咐栗子要严密配合。
栗子微笑地听着，又侧头去看他。大爷还在不停地说着。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看上去毛茸茸、金灿灿的，他可爱得像个小动物。
（本文有删节）
栗子下了车，也不急着回家，她有的是时间。她觉得这大爷奇怪，又有趣，便总是忍不住去看他。
有人来买花，嫌叶子不够绿，花不够多，挑挑拣拣半天，挑不出个满意的。他就有点生气了，气呼呼地嘟囔着：“不买就不买，干吗嫌我的花不好！”买家也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这种态度，做生意脾气还这么大！”“我就这态度，你走吧，我不卖了。”买花人走了后，他还气呼呼的，对着他的花草们说：“不要理那个人。”
看到这里，栗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似乎听见了，朝栗子这边看了过来。栗子赶紧向马路另一头张望，做出一副车怎么还不来的着急样子。
片刻后，栗子又躲在站牌后偷偷看他。他似乎气已经消了，又开始快活地侍弄那一车花草，不吆喝，不叫卖，对行人的驻足和询问也爱答不理的。
有趣。栗子背着书包往家走，想着哪天她也去他那儿买盆花试试。能从这大爷手里买到称心的花应该是件难度很大的事吧，栗子笑着想，大概就像……说服外婆过来和自己一起住一样困难吧。不过，说不定撞大运买到了呢，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买到了，就好好养着吧，反正自己也喜欢花草，不会养，还可以请教外婆嘛，说不定……
一路走一路想，栗子又有些想念外婆了。她一进门，鞋都来不及换，就冲到书房给外婆打电话。“嘟嘟”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外婆也没有来接电话。大概又是在门前那块小花田里忙活吧。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外婆都待在那块花田里，系着外公留给她的围裙，戴着外公那顶已经烂了边的草帽，穿梭在花丛中，松土、捉虫、修枝，忙得不亦乐乎。栗子放下电话，有些失落，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想外婆的时候，总是找不到她。她甚至都有点嫉妒外婆的那一小片花草了。
打了不知道多少次，外婆总算接了电话。栗子埋怨道：“外婆，你接电话简直和彩票中奖一样稀罕呀。”听筒里面传来外婆的笑声。栗子心里有点小小的骄傲，自从外公不在了以后，好像只有自己能逗得外婆笑起来了吧。“不怪我，我得去花田里待着呀。”外婆说，“一地的花花草草离不了我。”
栗子噘起嘴，她想说，哪是花花草草离不了你，明明就是你离不了那些花花草草嘛。话到嘴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顿了顿，栗子笑嘻嘻地说：“外婆，不如，我再养几盆花吧？”“好呀，外婆支持。”外婆又笑了，“花草是美好之物，多养花草怡情怡性，是好事。”
“可我怕养不过来啊。”栗子顿了顿，试探着说，“万一养死了怎么办？不如你来……”“那就像我一样多花点时间在上面，好好养就没那么容易养死了嘛。”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外婆打断了，“哪里不懂打电话来，我教你。”心里那一丝丝的希望又破灭了，栗子有些沮丧，不由得又噘起了嘴，嘟囔着：“说得好像打电话很容易找到你一样。”
虽然小计谋没有得逞，栗子还是决定去大爷那儿买几盆花。再下车的时候，她不再躲在站牌后偷偷看他了，而是径直走到了他的三轮车前。自然，他还是只顾着摆弄他的花草，都没正眼看栗子一下。
平常光顾着看卖花的大爷了，栗子都没有仔细看过车上的花草，这回走近了一细看，不得了，品种多得令人咂舌。按说栗子在外婆的小花田里是见识过不少花草的，但这里有好几种她都没有见过。每盆花都郁郁葱葱，精神得不得了。很快，栗子就选中了三盆，三个不同的品种，都是外婆花田里没有的。目睹过上次的事情，栗子学乖了，搜肠刮肚地竭力称赞了一车的花草，又连连表示对大爷养花技术的钦佩。果然，大爷不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还上前来和栗子攀谈起来。栗子将从外婆那里听来的仅有的一点花草知识全都用上了，聊天过程还算是愉快。
“嗯，不错不错，是个爱花的小姑娘。”大爷的语气里透着欣慰。付了钱，栗子打算一手提两盆，另一手端一盆。還未付诸行动呢，他已经拿袋子小心地装进了花，将三盆花都拎在了自己手里，说：“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不用，大爷，我拿得动的。”栗子哪好意思麻烦别人。谁知怎么说他都不听，坚持一定要将她和花送到家。真是个倔老头啊，栗子走在前面带路，不由得苦笑了下。这股子倔劲儿，她实在太熟悉了。
栗子从小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到了入学的年纪，才回了自己家。外公走后，如今外婆一个人住在乡下，栗子说了不知道多少次让她来和自己一起住，都被无情地拒绝了。理由永远只有一个：那些花花草草离不开她。那一小块花田是外公给外婆开辟出来的。他们一起在花田里拔草、除虫，看着苗儿长大，等着枝头上开出曼妙的花朵。微风轻柔的日子里，外公搬了两把小椅子放在花田边，再泡壶飘着幽幽香气的花茶，两个人坐在阳光里，有滋有味地赏花。
“外公，你简直浪漫得不像话呀！”栗子常打趣他们。外婆咯咯笑着，笑得一张脸美得如同花田里灿烂的花朵。
外婆固执地留在那里，她离不开它们。栗子轻轻叹了口气。
进家门后，大爷径直走到阳台将花小心地摆了出来。栗子笑着说：“大爷，谢谢你了，不过我自己就可以，我力气大着呢！”栗子以为大爷心疼她是女孩子。
“不是。”大爷头也不抬，仔细地将几片被弄皱了的叶子抚平，“我是怕万一你没拿好，给摔了，花会伤的。而且……”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我也挺舍不得它们，能送送也好。”
嚯，这老爷子，是舍不得他的花呀！
阳台上已经有了一些花草，栗子买来它们是别有目的的，她希望它们能吸引来某个人。大爷见了那些花，眉开眼笑，告诉栗子每盆花要如何养护，又仔细讲了有几盆一直养不好的原因，嘱咐栗子一定要按他说的去做。
末了，他对着自己带来的那三盆花摆摆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周末，栗子去图书馆归还之前借的书。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着，栗子看着车窗外的树倒退、消失。看着看着，她突然愣住了，火烧火燎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在公交车靠近站台时，她想也没想就跳下了车，尽管去图书馆应该是下一站。
眼前赫然一片巨大的工地，上面堆满了钢筋、水泥之类的东西，尘土飞扬。栗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疑心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然而废墟中偶尔可见的枯败的枝叶，证实了一切。
那里曾经是个热闹的花市，身处其中好像置身于一个别样的世界。栗子曾带外公外婆逛过这里好几次。外公连连称赞花市不错时，外婆总是笑着说再好也没有家里那一小片花田好。如今，外公外婆的欢声笑语还在耳畔回响，外公和花市却都不在了，栗子心里有些难受。这个消息还是不要告诉外婆的好，她想。
正感伤着，忽有争吵声传来，其中有个人的声音听着似乎有些熟悉。栗子望了望，瞧见在一处还未完全拆除的矮墙处，卖花的那位大爷正和工人大吵。
“为什么要拆掉，那么好的花市，那么好的地方啊……”栗子听见大爷大声说。她顾不得满地尘土，连忙跑了过去。“不关我们的事啊，这块地要盖写字楼。”工人一遍遍解释给大爷听。大爷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依旧很激动，脸涨得通红：“花市，它不只是一个花市啊……”大爷喊得太久，身体有些受不住了，捂住胸口直喘气。栗子连忙上前扶住他，将他扶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坐了好一会儿，喘息声渐渐平息，大爷才认出了身旁的栗子，叹了口气。
“我和我老伴啊，就是在这个花市认识的。”大爷回头望了一眼已成废墟的花市，眼里是藏不住的落寞，“老伴走了，花市也没了……”
大爷说他和老伴都是爱花的人，在一次逛花市时认识，一见如故，便经常结伴逛花市。再后来他们成了家，一起养了很多很多的花，但依旧每周都会来逛一次花市。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老伴先他一步走了。每周，他还是会来花市走走看看，尽管已无身边人，但他时常觉得老伴还在，陪着他慢慢地走，细细地看。“只是看不见而已。”他说。
大爷又回头望了一眼“花市”，幽幽地吐出几个字：“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便不再说话，盯着马路，神情凄凉。
栗子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像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外婆一样。坐了许久后，栗子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让他心情好点：“去我家看看那三盆花吧，它们很想念你，顺便也看看我养得好不好。”他答应了。
阳台上，大爷蹲在那一堆花草间忙碌着，夸奖栗子有几盆养得比之前好了，又不时告诉栗子哪一盆的养护出了些什么问题。一个不停地说，一个不停地点头，先前大爷身上那股子精神劲儿又回来了。
这之后，栗子和大爷之间好像更熟了一些。栗子下车后，他们便常说说话。大爷给栗子讲每盆花的来历，讲它们的习性，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种子。大爷说得眉飞色舞，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常常是栗子不得不抱歉地打断他，说很晚了她得回家了。走了很远后，栗子回头望，大爷还在看她，即便是隔得很远，栗子也能感受到他眼里淡淡的寂寞。
又是一个周末，栗子去大爷家里看花，早在周一时栗子就答应他的。大爷家在一条小巷里，两扇红漆木门虚掩着，栗子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哇……”门开的瞬间，栗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大概四十平方米那么大的一个院子里，挨挨挤挤全是花草，除了两条一横一纵只容一人通过的细长花径外，再无落脚之处。一踏入那狭长的小径，无数花草将栗子包围了，仿佛进入了一个只有植物的世界。各种花香味儿、植物特有的清新味儿钻入鼻孔，深呼吸，五脏六腑都被洗涤得清透干净，浑身上下都舒服极了。栗子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外婆说花草是美好之物，为什么外公外婆和这位大爷还有他的老伴那么爱花。
正悠闲地徜徉在花草的世界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栗子唤醒：“你来啦。”大爷正站在里屋门前，笑吟吟地看着花丛中的栗子。阳光照在大爷的脸上，那满是皱纹的笑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金灿灿的橘子，甚是喜人。
大爷说，这一院子的花草都是他和老伴一起种的，有的是花市买来的，有的是网购来的，还有别人送的，不管来自哪儿，都是他俩的宝贝，孩子一样的宝贝。他们每天都花大量时间在这里，从不出远门，因为不放心这一院子的“孩子”。
真好啊，栗子笑着听他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都是你们的宝贝，怎么舍得卖呢？”大爷笑了笑，说：“当然是舍不得的，还不是我那老伴，怕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累坏身体，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拿出一些来半卖半送给那些爱花的人。”
难怪！栗子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次她买三盆花的价钱低到她以为大爷算错了数，还反复跟他确认。
“这个我知道，是勒杜鹃！”栗子指着一棵小花树兴奋地说，“这些缀满了紫色花朵的小花树，我外婆也有。”
“对，这是勒杜鹃的一种，我们这里叫它小叶紫。其实，这些紫色‘花瓣’应该叫作苞片，尽管它看上去像花瓣。那边还有勒杜鹃的其他品种。”大爷指着另一处说，“那是绿樱、加州黄金、红粉佳人、金心双色、重瓣橙……”“勒杜鹃竟然有这么多好看的品种。”栗子惊叹，“我外婆的花田里只有小叶紫。”
“你外婆也养花吗？”大爷问。“是的，我外婆有一片自己的花田，养很多花。不过，没有你的花多。”说起外婆，栗子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令她一时有些失神。
“哦，也是個爱花的人啊！”大爷倒是来了兴致，盯着栗子的眼睛亮得像草尖上的露珠，“说说看，你外婆都养些什么花？”
外婆的花田里都有些什么花？栗子一一说给他听。接着，栗子犹豫了下，又把花田有多大，花田是怎么来的，花种子又是怎么来的;外公外婆是怎么一起养花，又一起赏花;外公是多么的浪漫，外婆是多么的幸福，外公走后外婆是如何整日整日待在花田里;栗子是如何想念外婆，又担心她一个人孤单，怕她躲在花田里偷偷地哭，她如何想让外婆过来和她一起住，可那个倔老太太又是如何固执地拿花草离不开她一遍遍拒绝……这些藏在栗子心中折磨得她寝食难安的事，她竟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大爷一直安静地听着，等栗子不再说话了，才缓缓开口：“你知道吗？植物也是有脾气的。像长春花，就是爱越界，枝条硬是要伸到人家的地盘，遮住人家的阳光，好不容易给它修剪了吧，又长出旁枝，又伸过去……更好笑的是，隔不了多长时间，那块地里还钻出来小小的长春花苗。你看，它就是要长到别人那里去。我老伴說，这个倔脾气，跟我一样。”听了大爷的话，栗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外婆啊，估计也是个倔脾气的‘长春花’呢。”大爷说。
栗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还有茉莉，温和好养，给点儿水、肥料，晒晒太阳，就长得茂盛，花开了一茬又一茬，香气还格外好闻。就像我老伴，这么多年从没跟我红过脸，无论日子好坏，有口吃的喝的，永远都是笑吟吟、乐呵呵的。”大爷在一丛茉莉花前蹲了下来，盯着枝头上小小的白色花朵出神。栗子悄悄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院门。
外婆出事了。
栗子急匆匆地赶过去，瞧见她躺着，疼得龇牙咧嘴。栗子又心疼又生气，劈头盖脸就责备：“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要不是隔壁二婶告诉我，我还不知道！”
“没事啦，摔了一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外婆故作轻松地说着，还想挣扎着坐起来，“不想耽误你学习嘛。”
栗子一把将外婆按了回去，问她怎么摔的。外婆支吾了半天，说是门槛太高，绊的。
“明明是下雨天在花田里摔的！”栗子没好气地嚷，“怎么下雨都不好好待在家里呢？你不知道你年纪大了不是小姑娘了吗，摔一跤很严重的！”
外婆盯着身上的毯子，嗫嚅着，栗子听不太清，似乎她在反复念叨“小姑娘”三个字，又隐约听到她提起了外公。
栗子愣了愣，陡然想起来了。那时，外公和外婆坐在花田边喝茶，外公忽然起身摘了一朵粉色的玫瑰，仔细地别在外婆耳边。外婆笑得像个羞涩的少女，说老太婆了，还戴这个，叫人看见了，还不笑掉大牙，说着就要拿掉。外公握住她那只手，笑嘻嘻地说，什么老太婆，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我刚认识时的那个小姑娘呀。
后来，这三个字就常常出现在外公嘴里，喂，小姑娘，帮我找下袜子;小姑娘，我饿了，现在我就要吃玉米小饼;小姑娘，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栗子的眼眶潮潮的，她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劝外婆：“知道你是小姑娘，你身体好着呢，可是，我还是会担心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好吗？”“那些花儿离不开我。”外婆看着栗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无辜得像个孩子。
又来了！栗子心里那团火又腾地燃了起来，她忍不住喊起来：“我也离不开你，我也需要你！”她们互相望着，不再说话，彼此红了眼圈。
放学回来下了车，卖花大爷叫了栗子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他气喘吁吁地挡在她面前，她才反应过来。问清了缘由，大爷不放心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自己那一车花草也不管了，将她一直送回了家。离开前，大爷说：“你安心上学，我来想办法。”
几日后，栗子还没下车呢，就见大爷在站台上一个劲儿招手。刚下车，他就飞快地说道：“我找到了一块空地！”大爷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这几日栗子下车都没看见他和他那车花草，原来他是满城溜达去了，终于在一个废弃许久的工厂那儿，找到一块绝佳的空地，有阴有阳，再适合养花不过了。
“我已经翻了土，都翻了好几遍了，就等着花来了。”大爷笑着说，“你外婆不是离不开那些花草吗，那就将它们都移过来。这样既可以和你住在一块儿，也可以天天都能看到她的花草。我呢，车上那些花儿也不卖了，反正我也舍不得，也种到那儿去，互相帮忙着，一起打理那片花田。”
这还真是个好办法！栗子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忽而那亮光又黯淡了下去，她迟疑地说道：“也不知道行不行，外婆要是不答应怎么办？”“不怕！”大爷大手一挥，“我跟你一起去。我就不信我倔不过她。说不动她，我就不是倔脾气的‘长春花’！”
栗子“噗嗤”笑出了声，心头那团浓厚的愁云也在笑声中慢慢地消散了。有这位倔老头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周末，坐在开往外婆家的巴士上，大爷对栗子说，“敌人”强大不能小觑。大爷还絮絮叨叨地说，他想了好几晚的“策略”，并嘱咐栗子要严密配合。
栗子微笑地听着，又侧头去看他。大爷还在不停地说着。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看上去毛茸茸、金灿灿的，他可爱得像个小动物。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