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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三个半大孩子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根约半米长的钢筋,墙内传来了咒骂的声音,三个孩子相视一笑,拔腿就跑。
手里的钢筋,是他们刚从围墙内的建筑工地偷来的,但平心而论,他们并非问题少年。恰恰相反,他们每个人的成绩都很好,都是老师心中的好学生,家长眼里的乖孩子。但可能正是因为一切都太顺了,期末考结束后,他们想找点刺激,改变一下总是埋头啃课本的无聊生活。
找刺激的地方他们早就定好了,手中的钢筋正是找刺激的工具。
十多分钟后,他们来到一座废弃的老宅前。这座木质结构的老宅,墙壁早已发霉,摇摇欲坠,每扇窗户的玻璃都被顽童杂碎了,墙壁上写着大大的红字,拆。不过,这个“拆”字已经在墙上漆了快三年,却总没人来拆,事实上,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三个少年从窗户爬进了老宅里。老宅里还留着一些没人要的家具,早就亮不了的吊灯,穿了孔的柜子。三个少年发出怪叫声,抡起钢筋就朝家具、吊灯、柜子砸了过去,呯呯砰砰,木屑横飞,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
这就是他们找刺激的方法,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破坏的欲望,他们也不例外。
他们一路砸着,从房间砸到客厅,又从客厅砸向地下室。当他们抡着钢筋冲进地下室时,忽然愣住了。
在地下室里,堆着一大堆白色的粉末,散发着刺鼻的气息。一个少年嗅了嗅,不安地问道,这好像是生石灰的气味吧?另两个少年点点头,表示同意这种说法,上化学课时,老师让他们闻过这味道。不过,在屋里,除了生石灰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怪味。
这老宅的地下室里,怎么会有一堆生石灰?
三个少年翕动着鼻翼,向生石灰慢慢走了过去,这时,他们看到了露在生石灰外的已经快要变成灰黑色的那条人腿。
1
周渊易在家里正痛不欲生着。
三姨带着九岁的儿子来走亲戚,那熊孩子嚷着要玩周渊易电脑里的游戏,老妈趁周渊易还在睡觉,替小孩打开了电脑。不知道这熊孩子敲到键盘上的哪个键了,等周渊易醒来要用电脑时,才发现自己存在硬盘里的案件资料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个文档也没剩下。
周渊易想朝表弟发火,老妈却挡在身前,说人家还是孩子呢,你一个大人,还刑警队副队长呢,跟小孩发什么火?
这还不算完,小孩还根本不觉得自己闯了祸,还闹着要玩周渊易手机的游戏,不给玩就哭。老妈商量着让周渊易把手机拿出来,周渊易没辙了,只好去拿手机,恰好这时,手机铃声大作,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局里打来的。
“不行,不能给他玩了,我得出勤!”周渊易接完电话,严肃地说道。然后他披上警服,冲出了家门,直到上了停在路边的警车,他还能听到侄儿在屋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着要玩表哥的手机。
半小时后,周渊易来到市郊那幢废弃待拆迁的老宅外。
老宅外已经拉上了蓝黄相间的警戒带,周渊易弯腰穿过警戒带,走进老宅里,几个警员见到他后,都齐刷刷地立正、敬礼。
“怎么个情况?”周渊易来到地下室,向正在忙碌的刘岚询问道。
刘岚正在处理地上的那具尸体,看得出,那是一具女尸,还穿着一件破破烂烂被腐蚀了的浅绿色外套。刘岚抬起头,将头发捋到耳后,摘下口罩,答道:“死亡时间应该在半个月前,但没法精确到具体时刻。凶手将生石灰覆盖在尸体身上,而生石灰一方面可以隐藏尸体,另一方面对尸体的损毁也非常严重——生石灰产生的热量能加速腐败、同时生石灰本身又能吸纳水分、掩盖气味。”
“致命伤是什么?”
刘岚眼神变得有些迷离:“这次的现场,有些古怪。”
“古怪?”周渊易皱起眉头。
“死者全身共有三十一处伤口,均由锋利锐器造成,伤口有深有浅,角度各不相同。从我现在的初步检验来看,凶手起码使用了三种不同的刺入方式。”
“呃。”周渊易咋咋舌,“难道有三个凶手?”
“也许更多。”刘岚冷冷说道,“我只是法医,只能说出我看到的现场痕迹。至于有几个凶手,凶手是谁,那是你的事了。”
2
现场遗留的生石灰,经比较成分,很快就确定了来源——来自于距离老宅十分钟路程的某建筑工地。该建筑工地虽有围墙,但围墙低矮,防君子不防小人,事实上,发现尸体的三个少年,也正是从该工地里偷出了钢筋,跑到老宅内搞破坏,才知道了这宗命案的存在。
当然,这个疏于管理的建筑工地,更不可能有什么物料进出登记表。小孩都能偷出钢筋,更遑论成年人?
至于尸源的排查,顺利得倒有些让人出乎意料——在死者被生石灰腐蚀得到处都是破洞的外套里,找到了身份证。除身份证之外,死者衣兜里还有一盒未拆封的退烧药。
死者名叫何苗,37岁,某普通中学数学教师。二十天前的夜晚,其十一岁的儿子徐小可因突发发烧,何苗留丈夫徐伟在家照顾孩子,她穿着浅绿色的外套出门买退烧药,身上只带了买药的钱,却从此一去不复还,就此失踪。
徐伟于何苗失踪24小时后报案,当时警方曾出警调查,证实何苗在距家两个路口的通宵营业药房内购买过退烧药。经检查何苗外套内发现的退烧药生产批号与条形码,证实确为她当晚在药房所购那盒。
按照中国警察的一贯思路,凶案发生后的第一个被怀疑的人,总是死者的配偶。所以得知死者身份后,周渊易立刻驾驶警车,带着助手孙桦来到了何苗家。
在车上,周渊易就问孙桦:“小桦呀,你觉得徐伟会是凶手吗?”
孙桦沉思片刻,从容答道:“虽然何苗失踪那天,徐伟留在家里照顾生病的孩子,看上去似乎没有作案时间,但也不能排除他买凶杀人的嫌疑。”
周渊易笑了笑,又问:“买凶杀人?徐伟有动机吗?”
孙桦坐在副驾座上,打开卷宗,一边看,一边介绍道:“派出所的同志已经把徐伟和何苗的资料发了过来。徐伟,38岁,贸易公司副总,主要负责外联工作,经常出差,他与妻子的关系并不和睦,何苗曾经闹过几次离婚,主要原因是,徐伟在外面有人了。” “闹过几次离婚,却始终没离?既然是何苗闹离婚,那么就应该是徐伟不肯离。如果徐伟在外面有人了,老婆主动闹离婚,他干吗不同意?”周渊易有些不解。
孙桦冷笑一声:“男人嘛,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见周渊易瞪了她一眼,孙桦吐吐舌头,说道,“其实是这样的,他俩离婚的主要障碍,是儿子徐小可的抚养权。”
“两人都争抢抚养权?”
“不,恰恰相反,两人都想把孩子推给对方。”
“徐伟在外面有新欢了,不愿抚养孩子,这还算得上理由。可何苗干吗不愿抚养儿子?”
“何苗是个很敬业的教师,她几乎把全身心都投入在教学上,据说她经常说自己当老师是‘白加黑,五加一’。”
“‘白加黑,五加一’?什么意思?”周渊易皱起眉头。
“就是说,白天上完课,晚上还要加班批改作业。每周上五天班,周末还要拿出一天来走访学生家庭。”
“真够敬业的。”周渊易发出一声感叹,有这么称职的教师,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熊孩子了。
“正因为她敬业,所以不肯要徐小可的抚养权,一旦孩子在身边,她就抽不出时间去管教班里的孩子。”
周渊易有些无语了。男人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女人是世界上更奇怪的动物。到底是自己的小孩重要,还是别人的小孩重要?到底是家庭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那么,既然如此,徐伟也应该没有买凶杀人的必要了吧?何苗死了,徐小可岂不是只有由他抚养了?”
“呃,好像是吧……”孙桦叹气道,“真想不通何苗究竟惹了谁?捅了三十一刀呀。周队,你说有什么样的仇恨,可以让凶手这么丧失理智?这种作案手段,是不是有点‘激情杀人’的感觉?”
周渊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警车停在了路边——他们已经到了何苗所住的筒子楼下。
3
徐伟已经得知了妻子被杀的噩耗,当然,对于他来说,这可能算不上什么噩耗。升官发财死老婆,岂不是成功中年男人最值得开心的三件事吗?他在外面有了女人,现在正好可以转正,不过,转正的不一定就是现在那个眼巴巴的女人,也许还可以再换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呢。
唯一让他感觉有点不爽的是,何苗死了,徐小可顺理成章只能跟着他了。算了,这孩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只是最近半个月,自从何苗失踪,他就不得不请假留在家里,没法出差,丢了好几桩该签的合同,是时候请个保姆,或者干脆让徐小可住校。
警察的上门,还是有点让徐伟不爽,特别是那个叫周渊易的刑警队副队长,问及他对于妻子被害有什么想法时,他径直说道:“要怪,还得怪她平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家里不闻不问的,邋邋遢遢。给你们说呀,结婚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她化妆的什么样?家里的退烧药都没了,她居然不知道。如果家里备着退烧药,她还用得着半夜出门吗?我看呀,都怪她咎由自取!”
但这话却让徐小可很不开心,他当着警察的面就叫了起来:“那你呢?你知道家里的退烧药没了吗?”
徐伟气得冲上去就给了徐小可一巴掌,周渊易和孙桦上来拦他的时候,徐小可气鼓鼓地拉开门就出去了。徐伟气急败坏地骂道:“好啊,你敢骂你老爸,看我这礼拜还给不给你生活费!”徐小可重重地摔了一下门,留下一句话,“不给就不给!”
眼前两个警察的脸色显然也不太好,徐伟赶紧解释道:“唉,这熊孩子,真难管教,逆反心理太强了。”
周渊易朝孙桦使了个眼色,孙桦站起身,拉开房门,正好可以看到徐小可的背影消失在了街道拐角。
孙桦跟了过去。
4
孙桦追到徐小可的时候,徐小可正坐在一家商场外的台阶上抹着眼泪。失去母亲,这确实是一件让人感到悲伤的事。不过,孙桦却留意到,在徐小可露在袖子外的小臂上,有着一道道红印子,那应该是竹枝抽打在手臂上留下的陈旧伤痕。
孙桦拎着一袋刚从麦当劳买来的儿童套餐,还热腾腾的,坐在徐小可身边,递给他,问:“饿了吧?”徐小可抹干净泪水,结果纸袋,抓起鸡翅就朝嘴里塞,他确实饿了。
“你这手臂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你爸打你?”孙桦关切地问道。
徐小可一边吃,一边满不在乎地答道:“有些是爸爸打的,有些是妈妈打的。”
“你妈也打你?”孙桦有点吃惊。
徐小可点头:“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打我。”
“你妈妈心情不好,是因为和你爸爸吵架的原因吗?”
“她和我爸吵架的时候,会打我。她班里学生没考好,也会打我。有时候她失眠,也会把我拎起来打一顿。我,恨她!也恨我爸!”
孙桦无语了,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家庭。
但凡事总得朝好的方面去想吧,不能总沉溺在仇恨之中。于是孙桦说道:“其实,你妈妈只是着急了。不管怎么说,她出事,是因为出门给你买药。”
“嘁,才不是!我发烧的时候,我爸妈都不肯出门去买药。我妈在批改作业,我爸在书房里用电脑和一个穿得很少的阿姨视频聊天。后来我脑袋疼得忍不住呻吟,太疼了,他俩却因为谁去买药的事吵了起来。最后他俩抓阄,我妈运气不好,才出门去买药的。她出门时,还摔了门,说怎么这么倒霉,生了我这个讨债鬼。阿姨,你知道吗?她说我是讨债鬼!”
徐小可伤伤心心地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根本不在乎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的眼光。
孙桦岔开了话题,问道:“那天你妈没买药回来,后来你的烧是怎么退的?”
徐小可止住哭泣,答道:“后来,我爸见我妈老不回来,我又疼得不住呻吟,他就把我带到了医院,看急诊。”
“看来你爸还是很在乎你嘛。”
徐小可撇撇嘴,继续说道:“我到了医院,医生抽了血,说没什么大问题,给我输了一瓶液,输完液后,我也退烧了。然后我爸就在医院里揍了我一顿,说我耽误他事儿了。”
“耽误事儿?耽误什么事儿?”孙桦不解地问道。 “耽误他在电脑上和那个穿得很少的阿姨聊天了呗。”徐小可站起身,把摆在地上装着儿童套餐的纸袋重重踢到了空中,鸡翅、鸡块、薯条撒了一地。
“唉……”孙桦叹了口气,看着满地的鸡翅薯条,她说道,“你也别太惹你爸生气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你唯一的监护人。你刚才跑出来,如果我不追到你,你打算怎么解决午餐?”
“我还有哥们儿,我可以找他们去,他们对我可好着呢。”徐小可说完后,气鼓鼓地走下台阶,大步流星朝远处走去。
5
周渊易坐在警车中,正用手机看着法医刘岚刚发来的邮件。
刘岚在邮件内说,经过尸检,证明死者何苗双手双足有捆绑痕迹,体内未发现麻醉剂残留。全身三十一处刀口,通过对所有刀痕进行检验,凶器只有一柄,疑为普通水果刀,但凶器刺入角度、深度各有不同,不似激情犯罪一口气连续捅杀,疑为多人作案,且不低于三人。但致命伤却在死者后脑,颅骨有凹陷,有裂纹,疑为钝器伤。
周渊易关闭邮件后,下了车,和孙桦一起向前方不远处的某中学大门走去。
十分钟后,两人在学校办公室里见到了这所中学的校长。
校长是个头顶秃了一大块的老头,他见着警察,便紧握着周渊易的手,说:“请人民政府一定要为何老师做主呀,她真是位好老师,每天第一个到学校,最后一个才走,全身心都扑在了教学工作上。她班上学生的成绩,也是全年级最好的,她的去世,是我们整个学校的巨大损失呀!不仅学校里每位老师都佩服她,就连她班里的每个学生也都爱戴着她呀!”
孙桦却不声不响地问了一句:“请问一下,平时,何老师有暴力倾向吗?”她脑海里,此刻浮现出徐小可手臂上的那一道道伤痕。
这句话却令校长暴跳如雷,他怒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暴力倾向?无稽之谈!何老师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教师!我不允许你诋毁她!”
周渊易微微一笑,为孙桦的“不恰当问话”向校长道了歉,并同时要求去何苗任教的班级进行走访调查。校长忐忑不安地带着两位警官来到了初二年级三班的教室外,叫出了两个正在上课的学生,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当着校长的面,两个学生都异口同声地说,何老师是他们见过的最负责任的老师,对学生绝无打骂行为。不过,在问话的时候,周渊易却发现两个学生并不是太有底气,教室最后排也有几个男生,正不安地朝外张望着。
离开学校,周渊易和孙桦并未驾车离开,而是在车内耐心地等待着。几个小时后,学校放学,周渊易看到了那几个坐在最后排的男生结伴走出了校门。周渊易驾车慢行,跟在那几个男生后面,离学校一定距离后,他才下车,叫住了他们。
面对周渊易的询问,几个男生都有些顾虑,不敢说,但在得到周渊易为他们保密的承诺后,一个男生才忐忐忑忑地说道:“其实,何老师人真的挺好,对学生特别负责,每个周末都会家访。不过,可能是因为她太在乎我们的原因,有时候她脾气特别好,有时候脾气又特别差,处理问题也有些简单粗暴。”
“比如说呢?”
“比如说,有一次,在操场上体育课的时候,有个女生放在教室里的手表不见了。班上出了贼,何老师气得不行,发誓要把这个贼揪出来。”
“然后呢?”
“然后……何老师又不是警察,哪儿揪得出来?于是……她就召集全班同学,搞了个投票,让大家来投票决定谁是小偷……”
“投票选小偷?”这可真让周渊易哭笑不得了,“那么,选出来了吗?”
“选出来了,得票最高的,是刘旭刚。何老师就把刘旭刚叫到讲台上,用教鞭打了刘旭刚的手板心和手背,让刘旭刚把手表交出来。”
周渊易紧蹙眉头,问道:“刘旭刚是小偷吗?那女生丢的手表呢?”
“刘旭刚说他不是小偷,没手表可交,后来,何老师就用自己的钱,给那女生买了块新手表。”
“呃……选小偷的时候,你们为什么都会把票投给刘旭刚呢?”
那男生涨红了脸,答道:“谁让这熊孩子平时老欺负我们呢,大家都不喜欢他。警察叔叔,跟您说,刘旭刚个头大,打架也狠,他老爸还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浑身都是纹身呢。”
周渊易愣了愣,问道:“刘旭刚被说成是小偷,这事儿他爸知道吗?”
男生耸耸肩膀,说:“刘旭刚回家后,就给他老爸说了。后来他老爸带了一面包车的人来到学校,把校长办公室都堵了,要讨个说法。结果,听说学校赔了五千块钱给刘旭刚家里,还让何老师给刘旭刚道了歉,这事儿才算完。”
“那刘旭刚呢?后来何老师给他穿小鞋了没?”
“没,何老师没机会给刘旭刚穿小鞋了。自从出了这事儿,刘旭刚就不再来读书,回家跟他老爸做生意去了。”
“他家里做什么生意?”
那男生想了想,答道:“好像他家里是开当铺的吧。”
6
刘旭刚的老爸,叫刘强,是一家典当行的老板。刘强在六年前,曾因为寻衅滋事、严重伤害,而被判处有期徒刑,去年才出狱,出狱后就开了这家典当行,据附近派出所同志介绍,该典当行存在销赃嫌疑,只是暂未找到证据,一直是派出所重点关注对象。刘强平日交友关系也极为复杂,性格也颇暴戾,即使出狱后,也曾多次因为斗殴而被拘留。
周渊易与孙桦身穿警服走进万贯典当行的时候,刘强坐在柜台后,柜台前正有个贼眉鼠眼的光头把一个包袱递给刘强。刘强见到警察,立刻把包袱推了出来,而那个光头则把包袱扔在地上,埋头就朝外冲。
有问题!
孙桦只轻轻伸出了右脚,就把这家伙绊倒在地上,而周渊易则弯下腰,将光头的双手反剪在身后,铐上手铐,厉声问道:“跑什么跑?”孙桦则拾起包袱,打开后,发现里面全是女士手镯、戒指。
刘强则在柜台后大叫着:“警察同志,不关我的事哈!我是开门做生意的,包袱还没打开看呢。我是合法商人!”
周渊易打电话叫来附近派出所的同事,带走了那个小偷,然后坐到刘强对面,笑嘻嘻地说道:“我可不是为了你典当行的事儿来的。” “呃,那是什么事?我最近可没打架斗殴,老实着呢。警察同志,我们到里屋谈,好不好?你们穿着警服在这屋里,外面的人又要乱猜乱想了。”刘强一边请周渊易和孙桦到里屋去,一边大声喊着,“旭刚,快来守店!”不过,没人回应他,他只好讪笑着说,“唉,那熊孩子,不知道又跑哪儿玩去了。现在的小孩,不好管呀。”
周渊易撇撇嘴,冷冷说道:“今天我来找你,正是和你小孩的老师有关。何苗,你还记得吧?她死了,被杀死了,身上中了三十多刀。”
刘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喃喃说道:“什么?何老师死了?不是失踪吗?还是被杀的?”然后他提高音量,大声申辩道,“警察同志,你们不会以为是我杀了她吧?干我们这一行,只求财,不求气。是的,因为旭刚的事儿,我和何老师有过节,但我已经拿了五千赔偿,这事儿就算完结了,就此两讫。”
周渊易看着刘强的眼睛,说道:“看来你知道何老师失踪的事,那么,她失踪的那天,你在哪里?”
刘强问清何苗失踪的具体日子,又看了看日历,还扳了扳手指,然后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哈哈,真是太巧了,前一天晚上我正好和人打了架,结果被关进拘留所,关了三天才放出来。我就说了嘛,何老师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经与派出所核实,何苗失踪时,刘强确实待在拘留所里。
周渊易没好气地对刘强说道:“以后你还是老实点,这么大的人,还打架斗殴,你儿子正是叛逆期,你要做好榜样才对。你也不想见到你儿子学坏吧?你就这么看着他不再去读书了?”
刘强的脸色马上就黯淡了,喃喃道:“我也想让他继续读书,可他怎么都不愿意呀……”
7
孙桦跟着周渊易走出典当行的时候,看到在街道尽头的地方,站着几个少年,头发都染得五颜六色,有的头发全部耸立着,像鸡冠一样,有的头发却耷拉下来,遮住大半张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非主流少年吧。不过,孙桦却在这群非主流少年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徐小可。
这群非主流少年中,徐小可是唯一显得正常的一个,头发还是黑色的,穿着校服,但在他的指间,却夹着一根燃着的香烟。当然,其他所有少年,每个人都叼着香烟吞着云吐着雾。
孙桦想起在徐小可坐在商场外的台阶时,曾经说过,不愿再回家了,他要去找他的哥们儿们。难道他的哥们儿,就是这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熊孩子?
这时刘强也从典当行走了出来,冲着外面大声叫道:“旭刚,给我滚回来守店!”
那群非主流少年中,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男孩扔掉了手中的烟头,向典当行走了过来。而徐小可听到声音,朝典当行大门望过来,看到孙桦,立刻吓得把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转身就跑。
“喂,你别跑!”孙桦追了过去,她不能看着徐小可就这么堕落下去。
孙桦很快就追到徐小可,捉住他的手,质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却和一群熊孩子混在一起,还吸烟,别忘了,他才十一岁呀,还是小学生!
徐小可却拼命挣脱,哭叫着:“我不跟他们混,跟谁混?回家吗?回家就被我爸打!去学校吗?学校的老师嫌我成绩不好,话都不想跟我说。只有这群哥们他们愿意帮我,愿意和我说话,愿意和我玩,他们是我的兄弟!”
说完后,徐小可自顾自地跑掉了。
这一次,孙桦没有再去追了,她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8
看到刘旭刚走进典当行里,周渊易站在街上想了想,转身再次走进了典当行里。
周渊易让刘强暂时回避一下,刘强也知趣地走出典当行,蹲在街边吸着烟。他知道,周渊易在帮他。
周渊易坐在刘旭刚面前,问道:“你真不想再回到校园里读书了?你真想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一辈子在街上混?然后未来的某一天,被关进拘留所里,甚至关进监狱里?”
刘旭刚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东西。他声音哽咽地答道:“警察叔叔,其实我也想回去读书的……出了那事儿之后,我爸也让我转学去另一所中学重新开始,可我一走到校门外,就双腿打颤,迈不动腿,不敢再朝前走。警察叔叔,我真的不敢进学校,我怕又被其他同学把我选成小偷,我怕老师又拿教鞭抽我的手板心和手背,我怕被校长赶出校门,我还怕爸爸带着他的兄弟冲进学校为我讨公道……”
周渊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还未婚,缺乏教育孩子的经验。他无奈地垂下头,看到了刘旭刚的手。刘旭刚的手背上,还留着以前被教鞭抽过的伤痕,已经结痂了,但还有一道道红色的印痕。他的指甲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有多久没人关心过他是否剪过指甲了。
周渊易从自己的钥匙环取下指甲刀,把刘旭刚的手拉了过来,一边帮刘旭刚剪着指甲,一边说道:“其实,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坏人少。虽然何老师用投票的方式决定谁是小偷,是极端错误的做法,但你应该反思一下,为什么在班里投票的时候,你会得到最高的票数?如果平时你不欺负同学,他们也不会投你的票。转学,你可以获得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不应该放弃这样的机会。我也会给你爸爸说,让他转行做正当生意,不要再打打杀杀,不要再和乱七八糟的人交往,让他成为你真正的榜样。”
指甲终于剪完了,刘旭刚也趴在柜台上,崩溃地抽泣了起来。
周渊易走出典当行的时候,刘强迎了上来,问道:“这熊孩子,答应回学校读书了吗?”
“我猜,他愿意回学校的。”
刘强紧紧握住周渊易的手,激动地说道:“警察同志,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打架了,再也不进拘留所了!要是我再犯错,就把手指砍下来送到您面前来!”
“别,别发这样的誓,拿实际行动出来证明自己就行了,我可不想要你的手指,又不能拿来泡酒喝。”
9
周渊易坐在检验室的椅子上,在他对面,法医刘岚端坐在一台高倍显微镜前,正仔细看着显微镜下的薄玻板。
过了一会儿,刘岚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周渊易,说道:“周队,你给我的这些指甲,磨损痕迹很重,但又不是因为劳动磨损的,而是被某种化学物质给腐蚀的。” 周渊易微微一笑,问道:“生石灰,算腐蚀性化学物质吗?”
“算,当然算。事实上,我在指甲上,找到了生石灰的微量残留物。而且,成分与掩埋何苗尸体的生石灰,完全一致。”
周渊易弹了个响指,若有所思地走出检验室。
毫无疑问,刘旭刚接触过那些生石灰,他与何苗的死有着直接关系。不过,周渊易心中还有很多疑惑。
刘旭刚倒是有杀人动机,因为何苗冤枉他是小偷,令他失去了走进学校的勇气,几乎断送了他的未来。他杀人的时间也是有的,何苗失踪之时,刘强被关在拘留所里,家里只有刘旭刚一个人,他外出杀人,家里也不会有人阻止他半夜出门。
可是,问题来了。就算刘旭刚出门,也不可能料定何苗会半夜外出买药呀。他总不可能一直待在何苗的家门外吧?要知道如果不出意外,敬业的何苗整晚都会待在屋里批改作业,根本不会出门。
退一万步,即使刘旭刚提前知道徐小可会发高烧,毕竟他们是铁哥们儿,但也无法预知徐小可家里的退烧药用完了,更何况,何苗和徐伟当时都不愿出门买药,是抓阄后何苗输了,才出门的。
假若是徐伟输了,才读初二的刘旭刚就算再健硕,也不是成年人的对手,除非躲在外面等候的,不止刘旭刚一个人。周渊易脑海中浮现出那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非主流少年的身影。
但是,还有个问题……
在周渊易心中,突然升起一个不安的念头。
如果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这就意味着一个非常可怕的真相,一个他不愿猜测的真相。周渊易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10
警车内,周渊易手握方向盘,凝视着车窗外的筒子楼门洞,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坐在副驾座上的孙桦聊着天。
“以前啊,读警校的时候,训练太苦了,有时候我们想偷偷懒,就装病。”
孙桦笑了笑,问:“你们怎么装病?不会是自残吧?”
“嘁,怎么可能自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且我还怕疼呢。”周渊易也笑了起来,然后敛住笑容,说,“我们通常会猛喝一杯热得发烫的开水,等到体温升高,就跑到校医室去量体温,让校医给我们开请假条。”
孙桦拿手指敲了敲周渊易的脑门,没好气地说道:“师兄啊师兄,就是因为你们玩这些花招,后来到了我们这一届,再因为发烧去校医室开假条,校医都要给我们抽血,看血象指数,看白细胞含量是否不正常……看吧,都怪你们,害我们装不了病,请不了假。”
说到这里,孙桦突然愣住,打开档案夹,取出一张纸片,问道:“周队,这就是你让我今天早晨去医院,拿那天晚上徐小可急诊病历的原因?”
纸片上的数据,显示徐小可提问确实达到高烧标准,但血象指标正常,白细胞也并未升高。
周渊易拉开了车门,与此同时,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徐小可正背着书包走出门洞。
在周渊易来到徐小可家门外的前一个晚上,刘旭刚已经被请到了警局,他得知自己的指甲查出依附的生石灰残余,他立刻就承认是自己杀了何苗老师。杀人原因,正是由于自己曾被何苗冤枉为小偷,令他失去了读书的勇气。问及他怎么知道何苗会半夜外出?他始终咬定自己每天晚上都等在何苗家门外,他相信总有一天何苗会走出家门。
不过,周渊易不相信这个说法。
当徐小可被请到警局,周渊易如实把刘旭刚的口供给徐小可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你的铁哥们儿,把罪名都扛在了自己身上。”
听完之后,徐小可哇的一声就哭了:“警察叔叔,这事不能怪旭哥一个人,我也有份!把我关起来,放了旭哥吧,求求你们!”
11
徐小可与刘旭刚的结缘,始于某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那天,徐小可背着书包去上学,却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被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少年拦住了。为首的熊孩子,自然便是刘旭刚,他重重一耳光扇在徐小可的脸上,愤怒地吼道:“因为你老妈冤枉我是小偷,害得我不敢再去学校!你老妈欺负我,我就欺负她儿子,一报还一报!”
刘旭刚的伙伴们准备一起围上来对徐小可进行群殴的时候,刘旭刚却突然张开手,拦住了他们,因为他发现徐小可竟然一声不吭,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
“你笑什么?”刘旭刚问。
徐小可捋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暗红色陈旧伤痕,微笑着答道:“如果你觉得打了我,可以让我妈伤心,那你们就打我吧。如果真能让她为我伤心,我情愿每天都打自己一顿,拿刀割也行。”
刘旭刚没有再殴打徐小可,得知徐小可父母没给他早餐钱,刘旭刚主动带眼前这个十一岁的倔强弟弟,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从此之后,刘旭刚就和徐小可成了铁哥们儿,每天都会在街心花园里聚上一会儿。
有一次,徐小可问刘旭刚:“旭哥,你真不打算再读书了?”
刘旭刚答道:“我也想读啊,可现在我一走近校门,就双腿打颤,有一次还差点跪在路中间。说起来,都怪你妈,搞得我这么害怕学校,胆子也变小了,晚上连夜路都不敢走。”
徐小可好奇地问:“这么才可以让胆子变大一点?”
刘旭刚想了想,说:“我看外国电影,里面有帮人为了练胆大,就随便找个人,每人捅几刀,胆子就变大了。不过,我们可不能干这种事,要捅,也得找个坏人来捅。”
“哈!”徐小可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捅我爸吧,捅我妈也行!”
刘旭刚看着徐小可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是啊,他们老揍你,我们捅几刀,正好给你报仇。”此言一出,几个好兄弟都决定一起干,谁让他们都是好兄弟呢?但刘旭刚说,如果徐小可想放弃这个计划,随时都可以放弃,只要发条短信就行了。
很快,刘旭刚就从家里偷了一把他老爸刘强的水果刀,刃口极锋利。掳人捅刀练胆大这种事,只能晚上干,白天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可没这个胆量。但怎么才能让徐小可的父母半夜出门呢?徐小可想了个办法,那天晚上,他提前扔掉了家里的退烧药,然后拼命喝滚烫的热水。当时他还想,如果爸妈愿意出门为他买退烧药,他就发条短信给刘旭刚,让小伙伴们取消这个掳人捅刀练胆大的计划。
可是,爸妈都不愿出门,为了买药,俩人还抓阄。徐小可默默放下了已经编好短信的手机,退回了自己房里。他不在乎抓阄时爸妈谁会输,不管是谁,他都恨,都应该被捅上几刀。
后来,他妈妈抓阄时输了,带着钱出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他从刘旭刚口中得知,小伙伴们看到何老师买了药走出药店,刘旭刚骑着自行车来到何老师身后,用裹着棉布的钢筋朝何老师后脑砸了一下,当场就砸晕了。然后刘旭刚用自行车驮着何老师,来到了他们早就看好了的那幢废弃待拆的老宅。
在老宅地下室里,几个小伙伴每人都用水果刀朝何苗的身体戳了几下,总共戳了三十多刀。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捅刀的时候,何老师没有任何反应,探了探鼻息,才知道何老师已经断了气。回想起来,应该是刘旭刚朝何老师后脑砸那一下的时候,她就已经被砸死了。
大家都惊呆了,刘旭刚现在胆子变大了很多,他立刻招呼小伙伴们,得找点东西把尸体藏起来。他们可没胆量把尸体抱出老宅找个地方埋起来,只好翻墙进入建筑工地,偷出两袋生石灰,带回老宅,把生石灰倾盖在尸体身上,然后一哄而散。
刘旭刚问徐小可,“你后悔吗?”徐小可拼命摇头,他一点也不后悔。
12
加上徐小可和刘旭刚,参与此桩人伦惨案的少年,共有7人,均为未成年人。所有嫌疑人很快归案,至于如何判决,那将是检察院和法院关心的问题。把卷宗递交到检察院后,周渊易心情非常难过,回到家后,他倒头就睡。
周渊易做了个梦,他梦见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刘强开着面包车来到学校门口。刘旭刚穿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下车时礼貌地跟老爸说再见。这时何苗骑着自行车来到校门口,看到刘强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刘强开车离开时也挥手致礼。走进校园,刘旭刚和每个同学都热情地击掌,然后热火朝天地讨论昨晚看的球赛。何苗准时下班,回到家里做了一桌好吃的饭菜,全家还没聚齐,徐伟坐在饭桌边就忍不住偷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被徐小可拿筷子打了一下手背,刚走出厨房的何苗见到这一幕,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渊易醒来时,不禁对自己说,如果这一切真是如此,这个世界就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