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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友离济。
傍晚，行车至小区门口，不慎蹭一不知名好车。麻烦来了。
该死的蓝牙！
—— 作者日记摘抄
1 庄重有枚闲章，上刻“畸零”二字，是他儿子读初一时刻的。儿子上过手工课，庄重就让他刻“畸零”。问什么意思，他说不用知道。
送走朋友，开车来到小区门口，忽然就想起这枚章来，极渴望立时把玩于手中。那章刻得勉强成字，石材却不错，寿山石，他很珍爱，从不出示他人。
怎么会想起这章来？实在跟朋友的一句话有关系。儿子还没出生时，他跟人去外地见这朋友，以谋求合作，事后并无联系，不料时过多年，竟意外相逢。朋友路过济南，要往北去。卫星云图上，一团黑云正自渤海湾上空向山东半岛推移。出于好意，他劝朋友再留几日，朋友对他凝眸而视，莞尔一笑，说我想到那年你穿一件仿皮茄克的样子了，下摆都爆了漆皮。朋友为什么要重提尴尬往事？他有所领会。当时正是他最落魄的时光，那件皮茄克也还是他当时唯一能穿得出去的礼服。朋友发现了他衣着的破旧，却佯作无知，实乃一副仁者心肠。
心里想着“畸零”那章，宛在手中，微妙的接触，捻动，捻动……眼前一黑，一切就都静止下来。渤海湾的黑云，倏然成为庄重视网膜上的永恒刻痕。
车开不动了。庄重恢复了视力，“畸零”飞遁。他几乎惊叫起来：
“这是什么车！”
真的，庄重不认识车窗外的那车是什么车。庄重并不怎么关心车辆的品牌。他开的斯柯达，完全吻合自己的身份。在他心里，能开上斯柯达，就够了。能开上斯柯达，他就不管世上还有奥迪宝马。斯柯达油耗低，车身宽敞，掀背式后备厢连头驴都装得下去，回趟老家能带去很多东西，各方面都让他满意。
当然没人告诉庄重，他撞上的是什么车，因为此时此刻，小区外面并没有过往行人，只有小区门口的两个保安在朝他张望。车子是缓缓撞上的，就像两个恋人紧偎在了一起，估计保安也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一下子注意到了小区门口的摄像头。
庄重竭力冷静了一下，迅速做出判断：逃，逃不掉。停在小区门口的车，十有八九跟小区的业主有关系。出车祸，找保险，他尚有这个常识。
小区前道路狭窄，为不影响他人经过，就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倒车。两车错开后，再前行，把自己的车停在小区大门一侧。
“这是什么车？”他问保安。
两个保安都摇头。
庄重心头就又是一紧。因为他记得公司的小郎说过，开车要时刻记得，见了好车绕着走，见了叫不出名儿的车，更要绕着走！
小郎是个二十才出头的圆脸姑娘，她煞有介事地说这话的时候，庄重感觉很好笑。就因为觉得很好笑，反而把小郎的话给记住了。
在与保险公司的查勘员通话时，查勘员问他撞的是什么车，他对标志辨认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查勘员说，你就说像什么吧。天色已经转暗，路灯还没亮，他又跑到车后看了看，说，像叉子。查勘员就说，嗯，你等着。通话毕，他竟然有了小小的得意。怎么想起像把叉子呢？这又是什么叉子？做工不怎么好嘛，难为他想得出来。
在等待查勘员的工夫，庄重犹豫了一下才没给小郎打去电话。小郎若得知他认不出车来，肯定要受惊吓。
查勘员来了，要他把车退回原处恢复现场，按部就班地查明受损情况，记录下来，拍了照片上传回保险公司，然后交代几句就要走。庄重忙说，哎，这还没见车主呢！查勘员说，可以自己去找车主，也可以请求交警帮助通知车主。庄重非常疑惑，这不重要吗？查勘员说，不是十分重要。庄重眼睁睁看着查勘员走掉，忽然才想起来没问查勘员是什么车。好像查勘员说过的，可是因为太过于紧张，他没有记住。他努力地想着查勘员说过的话，竟然渐渐释然了。
他是有保险的，怕什么……灯光亮了，庄重站在小区门口，却像隐在了飘忽不定的光团里。他觉得自己刚刚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那就是保险公司。他入了保险，他就不再是孤单单一个人了。他跟保险公司在一起。这一年，交强险、车船税、车损、第三者责任险，为了这辆开了六年的斯柯达明锐，他交给保险公司3500元。保险是一同学的老婆给做的。每年办理保险的时候，他都会有白白把钱送人的感受。
忽然，小区里冲出一个穿短裤的小伙子来，一边骨碌碌跑，一边嚷嚷：
“谁！谁！谁把我车给撞了！”
人物简介：庄重，原名庄卫国，曾用笔名春寒、不周山、庄公度。1973年生。山东金乡塔镇人。大学学历，先后在金乡塔镇小学、中学读书，有过短暂留日经历。曾历任海右民间文化交流协会理事、泰山奇石楹联馆艺术总顾问、《中华儒学大百科全书》名誉编委、世界华人联谊诗文协会秘书长、诗酒文化人才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等。著有诗集《散淡》《庄重的诗》《倾斜的羊头峪西沟》。现为济南市政协委员、作人文化传播公司总监、《蝶梦》杂志主编、漆园收藏总策划。
2 东方圣界数码科技有限公司老总解约翰，刚从办公桌上端起咖啡，放到嘴边，有人打来电话，报告玛莎拉蒂给人撞了。
咖啡的香味儿静静的，盘旋在解约翰珍爱的一只旧利埃塔上，慵倦如睡猫。
与其说解约翰噬饮咖啡，不如说他更爱把玩他的咖啡杯。在解约翰的橱柜里，有他收藏的数十套咖啡杯具，约克郡玫瑰、意大利水果、因贝罗·威廉兹都能从他的收藏中找到。
解约翰本不叫解约翰，他像庄重一样，也有一个本名，是爹娘给起的，叫解启辉。解约翰也像庄重一样非济南土著，不过是在五年前才来到济南，比庄重至少要晚十年，户口也还在老家德州。而且咖啡和咖啡杯收藏，也并非他的最爱。
他最爱的，其实是结交朋友。每一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找朋友玩耍。他本性爱玩，爱找朋友玩。 晚上的聚会已经安排好了，要与朋友去洪山公园吃烤全羊。
解约翰下班后喝咖啡，是晚上与人聚会的准备，今天则是吃烤全羊的准备。过去很多时候，把咖啡杯端在手上，往往咖啡凉了，也不见得能喝上一口。他是要独自静一静。
打来电话的小伙子，是上个月才招进公司的程序员，叫丁飞。从丁飞颇为胆怯慌乱的叙述中，解约翰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新员工，私自开走了他的玛莎拉蒂。公司规模扩大，上月一次招进来十个人，所以又花高价在奥龙观邸小区租了两套三居室，作为员工宿舍。解约翰的行事风格，向来是不吝惜钱的。而奥龙观邸小区离市中心较远，另一个租赁的宿舍离市中心较近，丁飞就想搬到另一个宿舍去住。他把车停在奥龙观邸小区门口，自己去宿舍拿铺盖，这当口，车子就被人给撞了。
解约翰给玛莎拉蒂专配的司机叫小民，其实是专门给露露配的司机。显然，丁飞很容易就能从小民那里借到车钥匙。小民是丁飞的同乡。
玛莎拉蒂不是一般的车。对，不是因为它的价钱，而因为它是解约翰送给露露的生日礼物。
露露姓路，叫路小琴。解约翰狂追路小琴。也是因为追得别致，就把路小琴叫成了露露。解约翰对露露的真心，从这点上可以看出来。实际上，露露并不是年轻女子。偏偏解约翰看上了她，而且解约翰买了辆玛莎拉蒂作露露的生日礼物。
问题是，露露不会开车。露露可能不会比看重一件女人用的胸衣更看重玛莎拉蒂一些。
这辆玛莎拉蒂总裁3.0T标准型，花去他一百五十万。车开到露露跟前，引起露露的惊呼，倒与他想象的一样。载着露露，他们上了济青高速，一直疾驰到淄博才掉头而回。离开济南北高速出口，驶上黄河大堤，慢慢向西开至长清境内。
沉沉夜幕下，面对汤汤黄河水，迎风而立，解约翰向露露捧上一束早已准备好的玫瑰。结果，露露接过花束，轻轻说一句，我们不是夫妻么？
对，他们同居已久，只是没领取结婚证。但是，露露从来没有说过，那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她从不表达类似的意思。她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常会让他想到她不是三十岁，而是个曾经沧海的半老徐娘。
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都像流云一样从他生命中飘逝了。之前，他抛弃任何一个年轻女子，都无比的果断，近乎残忍，甚至曾使一女为他割腕自杀，但他从来没有过愧疚。直到遇上露露。他不禁想到，她就是他今生想要的，不管她是三十八，还是四十八。她幽深而神秘，在她那里，他如同安全地处在温柔无边的母腹内，与世隔绝，了断他念。他没有一旦厌弃她而致其万念俱灰之虞，因为，实际上，这个女人永远不会被人厌弃。
哦，对，他是起过疑心的。有时他很怀疑她有一个孩子藏在哪里。他还想过偷偷调查她的身世。因为他有很多朋友，他能做到。
露露的态度并不出乎他的预料，但他所感受到的失落还是有的。甚至说，那失落一下子把他带到了此刻滞浊黑暗的黄河水底。
玫瑰花束被露露抱在怀中，两人沿着沉沉涛声中的黄河大堤走了一会儿，就又回到车上。自然而然的，车震发生。如果再不车震，解约翰宁愿往黄河纵身一跃，宁愿即刻千金散尽。
好像在车震中，解约翰找到了挣钱的意义，活着的意义。他还很年轻，生龙活虎。他不能辜负了人生的大好时光。生命中该有的一切，行走，饮食，做爱，一样都不能少。
活着的意义好像翩跹蝴蝶，绚烂地充满了玛莎拉蒂的车厢。
解约翰在最终的爆发之后，意犹未尽，嘴附在露露耳边，清晰地说了句，以后还要再来。露露同样清晰地嗯了一声，予以回应。其实很多时候，露露非常顺从他的欲望，就像两道沟渠流进同一条河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他们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从河堤上下来，把车开到了一条坎坷的乡间土路上。在车身的颠簸中，解约翰得到的印象是，他有这个本事，能把百十来万的玛莎拉蒂开成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相反，他也能把一辆普通自行车，满不在乎地骑成一辆玛莎拉蒂。哦，这会有什么稀奇呢？
东方圣界数码科技公司距盖子山下的奥龙观邸小区相距不远，解约翰带人来到事故现场，没用十分钟。
在那里，解约翰见到了那位闯祸的斯柯达车主。暮色之中，看不出模样，但能看出是个小瘦子。一声不响地检查了车辆受损情况之后，就问小瘦子走的哪家保险。小瘦子故作从容地回答了他。说着，还给他递上一张名片。他接过来，顺手装进裤兜里，说了句等我们电话吧，扬长而去。
夜晚来临，欢乐的聚会不可阻挡。
3 庄重把自家车停放在地下车库，非常迫切地想找人诉说。他从车库出来，站在小区的凉亭里，抬头望着他家窗口亮起的灯火，拨通了小郎的手机。他压根儿没有挑逗小郎的意思，而且从来没有挑逗过小郎，但他好像管不住自己，一张口就是满满的暧昧。
“小郎，猜我是谁呀？”
估计小郎也愣了。“我还不知道你，庄老板嘛。”小郎爽直说，“我怎么会不存你的号？庄老板，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是什么老板嘛，这么小的公司。”庄重不由自主地自我贬低，“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
“这从哪儿说起？”小郎忙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觉得挺好的。小有小的好处。真的。”
“好什么呀！我才开这么个车。”
“你的车也挺好的呀。我连你这样的车也开不上呢。老板，请别吓我哦，有什么事就赶快直说好了，要我加班我立马就去。”
庄重无来由地鼻子一酸。
“小郎。”
“老板，您请吩咐，有没有加班费都无所谓。”
庄重抽了下鼻子。“小郎，今天我认识了一种车。”他冷静了些，“这种车叫玛莎拉蒂。”
“你撞上了！”小郎脱口而出。
“乌鸦嘴！”庄重斥道，“我不过是才认识了这种车。名字像女人，车标却像把粗笨的铁叉子。”
“妈呀，吓死我了。”小郎说，“老板，您再拼几年，也买这种车开开。在开上这种车之前，我警告你，见了这种车坚决绕着走。知道不，开好车的，没几个好东西！不坑蒙拐骗，哪里挣得来钱？” “谢谢你，小郎。”
“老板，凭什么谢我？”
“凭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
“我到家了。”他恢复了冷静，“我在我们小区里。”
“老板，你很不寻常。”小郎肯定地说。
庄重又看到了小郎认真的样子。他嗤地一笑。“你放心吧。”他说，“刚才逗你呢。我挂了，明天见。”
“不，我得关心你！”小郎忽然醒过神来似的说，“你从来没有逗过我。听你的口气，我们公司完了。你赌博赌输了，把我们公司押进去了。我关心你就是关心我自己。我不怕你有什么想法，你是有妇之夫，我也‘名花有主’。老板，你就承认了吧。你撞了玛莎拉蒂，车主让你赔一百万。不是你应该赔他一百万，而是他‘要’你赔一百万。你不赔不成！黑社会，流氓，无赖，打手，就会追杀你。老板，你怎么就不听我话了？我说过多少次，叫你见了好车离远点，见了不认识的车你更要躲着走。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公司员工想想。你把公司赔进去，我们可咋办？”
庄重不由她再说下去，把手机挂了。手机接连响了几次，他都坚决不接，后来就索性把手机关掉。他在凉亭里悄然无声地站着，一根柱子投下的黑影挡住了他。这时来了个小区居民，坐在长椅上像模像样拉起了二胡。他认得这个人，是个从剧团退休的二胡演奏家，过去常常在晚饭前后来凉亭拉二胡，受到业主投诉后，三番五次被小区保安强行制止。到底抵不住拉二胡的欲想，就委曲求全变成了他独有的空拉，说白了就是拿着二胡在那儿比划。动作指法，都不错，就是不出声。他不拉出声来，自然也无人干涉。
可是，怪了，默默看了一会儿，声音就像有了，也说不出是《打虎上山》，还是《良宵》《光明行》，但见那人的动作越拉越激烈。
庄重冷不丁从柱子后面跑出来，吓了那人一跳，却并没有打断他无声的演奏。
回到家里，庄重张口就对他老婆说，自己撞了辆豪车。他儿子正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听见他说话，就跳出来夸他，老爸你真了不起，撞就撞豪车。
他老婆忙问，你在哪儿撞车了？人没事吧？
他说，就在小区门口，是辆玛莎拉蒂，车上没人。
他老婆的脸色瞬息之间有点变。
“我进来时怎么没看见？”他老婆说。
“车停在门口路边。”他说着，随手把文件包往沙发上一扔。“什么撞车！不过是蹭。轻轻一吻。有什么可怕？嗯，轻轻一吻。我有保险。正常报案，明后天等车主来电话，去保险公司定损点定损就是。”
话没说完，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去。他老婆本要跟着出去看的，到了门口却收了脚步，回头问他：“是什么人的车？”
“一个开网游公司的。”他淡淡说，“该我倒霉，人家把车停在路边，我一眼没看见就撞上了。保险公司查勘过了，才从小区里跑出来一个小伙子。他们公司为员工在我们小区租的房子，小伙子说自己要换宿舍，开车来取铺盖。”
他老婆听了，“哦”一声，默默去了厨房。
“那老板我后来也见过了。”他抬高了声音，“你瞧，不就一个开网游公司的，这么有钱，买玛莎拉蒂送给女友。马云怎么不做网游？因为网游毒害青少年。多少孩子沉溺网络游戏，耽误了学业和前程。”
“别说，现在我才知道了保险公司的好处。你入了保险，你就不单是一个人了。你就是保险公司的人。”他继续说，“你出了事，保险公司就站在你背后。”
“我再不觉得入保险是花冤枉钱了。”他又说，“别说，出了事还真能让人明白不少道理。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也是弱小的，但一个人加入了某种组织，就会是强大的。我从来没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这个巨人，就是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只是，今年全国保险规则调整，保费提高。出了这次险，恐怕下一年度的保费得多花不少。显然，多花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平安就好。”
浑然不知地絮絮地说着，眼睛却不停地看到坐在小区凉亭的长椅上空拉二胡的那个退休演奏家。
“可是，你别说，人家招谁惹谁啦，与咱什么仇什么怨？车停在那里，就被人撞了。”他善解人意地说，“人家才亏是不是？老婆，老婆，哦，老婆……”他探长脖子，使劲朝厨房里张望。
“老爸！”儿子飞快地返回家里，兴奋地叫道，“你真是撞上了！玛莎拉蒂总裁，3.0T标准型，起价一百五十万，能买咱家十辆斯柯达。老爸，我好崇拜你哦！”
二胡的弦在庄重脑子里，断了，噌！
4 丁飞最早联系的是小民，小民倒没慌，随即让他直接去打老板的电话，并提醒他千万实话实说。丁飞还没给老板打过电话，胆怵。小民就说，我只能这样帮你了，我只能给你出出主意。一个谎言要有千万个谎言来弥补。不是我不仗义，不主动给你顶包。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现实。小民说起话来像个哲学家。为了鼓起丁飞的勇气，小民又说据他观察，解约翰比你我都仗义。他来东方圣界三个年头，从没见解老板拖欠过员工工资。
事实上，丁飞也认为自己是一个行事仗义的人。让小民给自己顶包，那样的话他根本说不出口。在极度的忐忑中，丁飞总算向老板报告了实情。他从小民那里要了车钥匙，开车来奥龙观邸小区的宿舍取铺盖。但他向斯柯达车主说了谎。斯柯达车主问他是不是司机，他下意识地回答，不是，司机放下车回去了。
老板来了现场，没跟他说一句话，就扬长而去。等他一个人时，他发现自己是在卫生间里，肚子空空的，却一点不饿。在公司吃过晚饭的员工陆续回来了，他不想让同事看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借故出了门。来到小区外，他又围着那辆玛莎拉蒂察看了几回。车的整个右侧面从后到前，全给刮了。不晓得那位斯柯达车主是怎么开的车，脑子里想什么了。跟老板过来的人除了他的女友，还有老板的一个小兄弟，叫小力。那家伙说得更厉害，说车门不中用了，得全换。
丁飞不知斯柯达车主听了有什么感受，反正他是止不住暗暗打了个寒战。一个车门多少钱？两个车门多少钱？再加上刷漆……妈呀！万一再找找茬……丁飞不敢想。丁飞更不敢想老板会怎么对待自己。公司里谁都知道，这车是老板送给那位实际上的老板娘的！是老板娘的专车。除了专门的司机，没人敢动。 因为他是小民的同乡，他动了！
丁飞不假思索，朝车门狠踹了一脚。然后，恨恨地，在心里咒骂起来。他咒骂这个世界，有穷人，有富人。穷人一日三餐，斤斤计较。富人穷奢极欲，一掷千金。穷人朝不保夕，富人醉生梦死。他骂解约翰，有钱就买玛莎拉蒂。他骂解约翰，掌握着全公司那么多人的命运。他骂解约翰，招了他来当员工，而不是他来选择老板。他骂解约翰，妈的你洋鬼子，你约翰，约翰，你洋鬼子操的吧？他骂解约翰，你就给个痛快话。你他妈要我死呢！你他妈带婊子耍去了，抛下丁爷爷提心吊胆，魂不守舍。洋鬼子，好好给爷听着，你爷爷将来也会有阔的一天！那时候，看怎么样！这叫风水轮流转。告诉你，爷爷将来要阔，爷爷上辈子就阔过，你是爷爷手下的奴儿哩！瞧那个贱相吧！
骂着骂着，又骂背后小区里的斯柯达车主。你个穷酸相，本事不小啊，你撞玛莎拉蒂。有本事，撞更好的，你撞阿斯顿·马丁，兰博基尼，劳斯莱斯。看人家不弄死你！你他妈全家连皮带骨头，都不值人家一辆车钱。看我开了玛莎拉蒂，你眼热了不是？妈妈的，你给我找麻烦，我哪开得起玛莎拉蒂呀！实实在在的，大舅，大叔，大表哥，我是混得连您也不如啊。没钱，没房子，没老婆，更没儿子。给人打工，挣碗饭吃，说白了，也就夹墙缝里的一只蚂蚁。哦，你这只蚂蚁呀，也真够贱的。你偷辆自行车骑好了，不就是来取铺盖卷吗？百十来块钱儿！偏要去开别人家的玛莎拉蒂。你配？贱种，贱骨头，连指甲盖儿鸡巴毛咱一起称，才几斤几两？
接着又骂小民。你个缩头乌龟，这还没说什么呢，就把头缩回去了，生怕我拖累你，还同乡呢。我就说给你听，好汉做事好汉当，是爷爷开的车，那就是爷爷开的车！老子天生是好汉，拍拍爷的胸脯，啥感觉？
丁飞一时间痛心疾首，但是，他仍决定这就去找小民。
坐什么公交啊，直接打出租。
到了小民他们的宿舍楼下，丁飞就打电话让小民下来。刚看到小民的影子，丁飞就感到自己想流眼泪。
小民到了近前，丁飞就说：“给你添麻烦了。”
小民拍拍他的肩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民说，“你也不用过于担心，静观其变吧。你平时不是挺有主意的么？”
“我是怕万一……万一老板怒了……”丁飞支吾道。
“你发现他什么态度？”小民问。
“也没什么态度。”
“那我问你，有比明天杀你头更严重的么？”
“没有。”
“如果明天有人杀你头，你今天怎么办？”小民说，“你撞墙，跳楼？你提前死掉？”
“哪会呢？”丁飞苦苦笑一下，“明天杀我头，今天我要好好活。我总共存了五万块钱，留你一半请你捎给我爹妈，剩下一半我喝酒找女人。我找二十个女人，这一辈子就算够了。我一夜不睡。我不能错过今天，我要给我所有的朋友、敌人挨个儿打电话。不，我要去坐坐飞机。我还没坐过飞机。我要做很多事……哦，时间很不够用。那么，我更不能睡。”
“问题是，明天没人杀你头。”
“那我多虑了。”丁飞叹息道。他的眼里泪光闪闪，“我只想大哭一场，不是因为我怕了，而是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你还能编写程序，做得好还能去新马泰度假，我却只能开车。”小民说，“现在谁不会开车呀！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哭。想想老板娘对我这么好，我哭不出来。”
丁飞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也哭不出来了，而且还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他期望搬来跟小民一块住，不光是去市里游玩近便，还为了沾小民的光。小民常能从老板娘那里得到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小民吃不了的玩不了的就会带给他。自从来了这个公司，新鲜水果蛋糕点心平时就没断过。他和小民都是从费县乡下出来的，哪里不知道，如今这个季节，苹果、梨子，刚在枝头挂果。北方的樱桃、草莓，南方的榴莲、山竹，开春后他已经吃过不少了，可叫他解了馋了。他爹娘在老家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有草莓吃没有？
“我走了。”丁飞哑哑地向小民告辞。
“走什么呀！”小民却说，“天气暖和，身上搭条被单就能睡一夜。明天从这里跟人去公司上班，还省了打出租的钱。”
5 白天里看，庄重的车损坏得并不严重，主要问题是左前方页子板和左前方轮毂。他不准备开车上班，尽管小郎发来的短信表明，她已确定昨天傍晚出了车祸，但他不想让这姑娘把他受损的车辆看在眼里，就像不想让她生生看到自己的内裤。作人公司离他家有十五里，在和平路上的未来广场三楼。那里不光有公司的办公场地，还有一爿专门接待来往朋友、不求盈利的小酒馆。
不料，还没出小区大门，就看见那辆玛莎拉蒂依旧停在原地。红色的车身，在早晨阳光的映射下，格外耀眼。庄重的腿上立时就灌了铅。
有钱人任性啊，这辆车该不会不要了吧。
庄重转身选择了小区北门出去。刚刚在龙奥北路乘上公交，小郎把电话打来了。没容小郎说话，庄重就随口告诉她自己要去潍坊一趟，有个合作要谈。小郎多嘴，说周围这么吵你是在公交车上吧？庄重说一句，管好自己的事！就结束了通话。
但是，庄重一时想不出该在哪站下车，就任随公交车载着他往前开。这条路线是K145，奥体东路站，龙奥大厦北门站，体育场西站，奥体西路站……他本应在奥体西路站下车，转乘119路去公司的，但他继续坐下去，一直坐到了路线终点。环顾四周的群山和杂乱的施工场地，一句话不由得跳进脑子里：“我欲庄重，命欲畸零。”他在心里反复吟哦玩味，整个腔子里竟如吹过万古长风，魂魄儿摇摇摆摆，要随长风而去一般。手下摸着一片冰凉，原来，已不知不觉间在一块山石上坐了。
庄重买不起玛莎拉蒂，连受损的玛莎拉蒂也买不起，可他买得起斯柯达，他把斯柯达开得很顺手。
可是，现在，分明有一种可怕的危险，是要把他变成奴隶的危险。
这种危险来自一辆受损的玛莎拉蒂。
他想，他不能变成奴隶。
他今生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不做奴隶。他本是金乡塔镇中学的一名初中老师，结果大胆跳槽，从事自由职业，给报社、杂志社拉广告，跑赞助，组织过很多民间协会。三年前，自己开办文化公司，当上了老板，尽管小，但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也开始剥削小郎他们的剩余价值了。眼看着他的剥削生涯就要泡汤，不但小郎他们的何去何从成了大问题，他自己的生活更成了大问题。他住的房子，还有几十万贷款没还。他的老婆去年跟人合伙，在浆水泉路上弄了家小美容店，成本也还没收回来。他儿子才上高一，过去每年花在补习班上的钱，就得有两三万。 哦，这是一个挣钱的时代，也是花钱的时代。关于钱，老家的话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捉襟见肘的日子，他不是没经历过。
没钱，全完！
没钱，住不起房，买不起车。饭都吃不上，中产阶级更是梦想。马克思说了什么，他想不起来。关于钱，他不想大胡子怎么说，自己略想想也就足够了。大胡子肯定没提玛莎拉蒂半个字。老庄孔子，也不知这玛莎拉蒂为何物。倒是小郎，一个小丫头，昨天对他的警告竟余音在耳。
黑社会，流氓，无赖，打手……他们即将恐怖地围拢而来。他再穿那种爆了皮、露出白色衬布的仿皮茄克事小，他残了一条腿，断了一条胳膊，甚或被弄瞎了只眼，都不能说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不由环顾一下四周，只看见一个卖早熟桃子的山里人，慢慢推着板车走过来。山里人也发现了他，不知被他哪里吸引住了，驻足对他频频回望。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坐在山石上，手里若再拿一只桃子，倒是更像一只野猴。
天！这该不是他的原形么？
“我欲庄重，命欲畸零。”事实上，他知道，庄卫国相貌普通，智力也不超群。他的漂亮老婆，曾是他的学生，两人相差五六岁。当初离开塔镇中学，也是迫不得已。老婆的娘家人来学校大闹过数次，学校领导对他严厉批评，指出两条道路，要么立马断绝这场有悖师德的师生恋，要么走人。他选择了后者，勇敢地背井离乡。这段丑闻曾在老家被广为传播，只是在人们淡忘后，他才逐渐增多了与老家的联系。如果老婆当年不是他的学生，不是出于学生对老师的崇拜、幻想，也未必会爱上他。
思来想去，难免形神支离。在那山石上，百般地扎挣着，像是不要从这个世上平白消失一样，尽量把自己的身体往一起拢聚。恰好又来了一趟K145，他也就坐了上去。
这时候，他十分想回到小区，那是为了再看一眼，玛莎拉蒂还在不在原处。
6 洪山公园的朋友聚会结束后，德州来人了。来人打来电话，说是住在西郊的一个什么旅馆里。解约翰找到那里，他正像个大烟鬼似的歪躺在床上，烂红的眼睛里还在止不住流泪，盘桓一脸乌暗的死气。让人难以想象，这人就是五年前风度翩翩、号称“德州第一大公子”的家伙。
解约翰见状，忙把随身带来的厚厚一捆纸币给他放在床头柜上。他木偶一样地点点下颌，示意解约翰坐下，有气无力地说还是我的启辉兄弟够朋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能撑两年。解约翰诚恳地说，缺什么都不能缺钱，银行再多钱不如手里有。“德州第一大公子”就告诉他，自己这回缺的不是钱，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据说跑到济南来了。解约翰说，我还能不知道，你缺什么都不会缺女人的。“德州第一大公子”马上打断他，自己缺的，是这个叫秀秀的女人。他要和她结婚。天下只有一个秀秀。你认识的。
解约翰答应下来。回到家里，解约翰没跟露露提“德州第一大公子”的事，但是醒来后却发起呆来。昨晚他们是出了洪山公园分手的。露露小声劝他再多睡一会儿。他摇摇头，露露又问他要不要喝水。他没吭声，露露就起身给他接了杯白开水，放在他嘴边。他喝了一口，顺手把露露搂在了怀里。露露在放杯子的时候，有水洒出来。这不怪露露，她可不是笨手笨脚的女人。他的胳膊年轻有力。
认识解约翰，同居三年了，露露已经习惯跟他在清晨做爱。有时候她会想到，世上有多少男女错过了这如同新生的时刻，而选在强弩之末的更深夜阑溺于爱河，让本该沉睡的躯体不得安息。经过一夜的睡眠，这个男人精力充沛，生龙活虎，常常让她感到自己获得了一个新的男人，就跟这新的一天一个样子。那么多的人，在清晨时刻忙乱地起床、洗漱，应付潦草的早餐，匆匆走在上班路上，为生活不停奔波。唯有她和这个男人，能够在整个世界杂沓的脚步声里并排仰躺着，好像正在入迷地仰望蓝天，倾听万里草浪之声。
通常结束后两人都要再睡上一会儿。每天出门的时间，都不会早于上午九点。早餐有保姆准备。她有很轻的动作，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休息。
可是，露露发现解约翰并没有睡。他把眼睛虚着，像是在关注地看一个人，一个躲在墙缝里，躲在窗帘后面的人。
“你看谁？”她问道。
“秀秀。”他说。
“谁是秀秀？”
“大公子离不开的女人。”他说，又补充一句，“大公子爱上的女人。”
露露跟解约翰去德州时见过大公子，知道大公子的父亲曾是德州高官。“他好些了么？”她问。
“能好么？”解约翰说，“自从他爹犯事把自己弄进去，他就注定不会再好。他落难了，我不能不帮他。”
人物简介：解约翰，原名解启辉。1977年生。山东夏津白马湖人。毕业于天津商学院。历任德州电子企业协会副秘书长、德州电子商务中心副主任、德州青年工商联谊会副主席、德州京门神户娱乐城副总经理。曾获市级“劳动模范”、省邮电系统“青年突击手”、德州市政府“新世纪开拓型人才”称号。现为济南高新技术青年创业者联盟总策划、济南东方圣界数码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
“你去哪儿给他找到秀秀？”
“问题是，这儿不是德州。”解约翰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果是在德州，即便是在滨州聊城，也都好办，掘地三尺也能把她找出来。”停了一霎，摇摇头，叹息似的，“这儿还不是我的地盘。我在济南还是个外来人。”他没能克制住自己沮丧的心情。“我离开德州几年了？”他自问自答。“五年？十五年？可我觉得有五十年了吧。”
露露默默把手指插进他的短发里。她侧着身子，无声地凝视他的脸庞。这是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孔，黑眉毛，深眼窝，鼻梁高耸，像是时刻抿起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迷人的笑纹，让人永远猜不透，可是，他却那样贪恋她的爱情。她不年轻了，至少跟那些豆蔻年华的小女生相比不再年轻，她从不指望惊天动地的爱，也从不指望矢志不渝，他却让她看到了一种迹象，一种爱，一种感情，像是一种依恋，微波不兴，淡然平凡，已经在人间的烟云中露出了一鳞半爪，指向了未来，指向了人生的终点。
她情不自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胳膊越过他的身体，温柔地搂住他。“安静，安静，男孩。”身体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我要摆脱德州也有五十年了。”解约翰继续喃喃不已，“我还要再回到德州去么？”
他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事实上，五年来，他依旧跟德州藕断丝连。甚至没有来自德州的支持，他的东方圣界也不会在短短五年内就得到迅速发展，并在济南IT界真正地获得一席之地。在它的西边不远，就是大名鼎鼎的浪潮集团，北边是山东省计算机中心、山东大学的软件学院和齐鲁软件园，除外还有高新区数不尽的数码科技公司，可谓强手如林。但它生存了下来，且还在不断发展壮大，是偶然吗？不。绝不。亲不亲，故乡人。跟了他多少年的小力，不还在跟着他吗？
露露看不到他的心里去，他不由得想到了小力。大公子的事，可以交给小力来办，尽管找到秀秀的可能性不大。他交付给小力了，也就是没忘大公子的事，也算不忘旧情。其实，他没有任何疑惑，他要摆脱的不是德州，而是大公子，大公子那样的人。大公子已经完了，这没有任何疑问。德州来的人提到大公子，没有一个人不说他活不过两年。树倒猢狲散，解约翰还不能完全算是个猴子嘛。他准备吩咐小力去找大公子离不开的那个女人。
“露露，”他暧昧地含着笑意，“你觉得好么？”
哦，能不好么？露露看他的眼神表明，她是知道他的意思的。露露随之满足地合目一笑。
哦，美好的生活呀。他们都听到了远方传来的草浪之声。天空，是塞北草原上的天空，是西藏高原上的天空，蔚蓝的，匀净的，没有一颗扫兴的尘埃。
总之，那不是此刻济南的天空。此刻，也不是城市里令人讨厌的雾霾天气。他把嘴凑到露露的耳朵边儿上，小声说他还可以再来一次。
在他的躯体上，蕴含着无限的活力。
露露轻轻推他一把。
7 小民在公司有个很惧怕的人，就是小力。说白了，小力就是解老板的打手。一般情况下，小民见到小力就跑。但是，为了工作，为了那辆老板娘并不常坐的玛莎拉蒂，小民还是坚持留在了东方圣界。实际上，小力并没有打过他，甚至也没见小力打过别人。
因为有小力，小民平时就愈加谨慎，基本没出过差池。没想到，一出就出大的，他这个司机，竟把车给开没了。开没了车，还不敢主动跟人说。头一天解老板没叫他，老板娘也没叫他，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那辆玛莎拉蒂好好的还在，而他相信老板和老板娘在这一天的确看见过自己。第二天的时候，熬到下午，偏偏就看见老板、老板娘和小力一起上了车。可见，他的心思一直就在老板、老板娘身上，不然，怎么就这么巧呢？没想到小力却又下来了，没看他，却朝他摆了下手。他马上跑上前来，好像小力朝他摆手之前，就做好了跑来的准备。
小力耷拉着眼皮，表情既傲慢又不屑。小力吩咐他明天带车去保险公司定损点定损。自始至终，小力都没看小民一眼。小力上车走了，小民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坚持在原地站了一分钟，才转身就跑。跑到一二十步才发现自己头脑是空白的，忙转身去了厕所，关上门拨了丁飞的手机，小声说，老板去天津了，你出来。丁飞问他在哪儿，他就说他肚子疼，让他去舜泰广场的六合顺烤肉店等他。
不用多说了，只要是去六合顺烤肉店，就是发生了令人快乐的事。
丁飞先到的。小民满脸喜色，来了就问丁飞喝几瓶，那架势就是要一醉方休，而平时小民不喝酒的。他要当一个好司机嘛，有很强的自觉性。丁飞早把菜点下了，烤羊肉、烤猪肉、烤猪脆骨、烤鸡翅、烤鱿鱼、烤馍馍片都有。丁飞打不起精神，说，你喝你的。他就说，什么叫你喝你的？我喝的就是你的！这让你捡大便宜了。丁飞疑惑地看看他，他凑到丁飞脸前，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压低声音说，结了！在小民眼里，此刻丁飞简直就像一个迟钝的傻瓜。见他还不明白，小民就直说，老板明天让我们去定损，你以为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他已经决定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保险公司把车一修，完事！
丁飞两眼慢慢一眨巴，没说话。
小民问他，小子，你受打击太大了吧？这有什么啊？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出息都没有，将来还能成什么大事？喝酒喝酒！吃肉吃肉！人啊，人生啊！人生得意——须——尽欢！
也不知是不是小民摇头晃脑的样子太可笑，反正丁飞扑哧就笑了。小民说，干！丁飞就跟他干一杯，这回一饮而尽。酒液下肚，好像才回过神来，不禁眉开眼笑。
“我说你不用担心吧。”小民说，“解老板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他怎么会为难你呢？他要是不来济南，在德州当地，也早就是比现在更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事出来摆着，我倒不怕。”丁飞说，“要钱没有，命有一条。命不值他一辆车钱，不是我愿意的。时代造就。时代造就他是老板，我是打工的，他有钱我没钱。要怨就怨时代，可‘时代’在哪里？没门没户。我怕的是老板不说短长，天天让人打闷葫芦。杀头痛快着来，那也是积德。人不能不积德。人不积德，就不叫人！”
丁飞缓缓出口长气。“干！”他说。
“老板娘对我的好，我会一直记着。”小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好像浑然不知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丁飞又开始对他眨巴起眼来。
“我会好好爱护我的车。”他幽幽地说。
丁飞警醒了一下。他忍了忍。
“一个好司机就得懂得爱护自己的车。”小民又说，脸上的那个神情就好像一辆车正躺在他的怀里。“我没别的本事，不像你，上过大学。我只能当好一个司机。”
“你什么意思啊？”丁飞小声说。
“当一个好司机呗。”小民一摊手，“喝酒喝酒！”
他们又干了一杯。
“人要有一种能力，”小民放下酒杯说，“人要有能力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日子给挖掉。几天之后，我们开出来的玛莎拉蒂就会是一辆全新的玛莎拉蒂。曾经发生的不愉快，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丁飞隐隐觉得，这样的话应该出自自己的口。显然，他需要感受更多的快乐，使他完全走出这两天的阴霾。
“干！”他说，“好酒！”他抬头问不远处的服务员，“这是什么牌子的扎啤？” “趵突泉。”
“怎么不是青岛？”
服务员和蔼地回答：“是青岛分公司生产的趵突泉。”
“我们来六合顺吃烤肉很多次了吧？”丁飞对小民说，“为什么我会记不住我们喝的扎啤？为什么我连服务员小姐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为什么我们常常选在这个座位？为什么往常喝的趵突泉会突然变了口味？跟上我，你也可以提出更多为什么，但我只回答你一个就够了。”
小民费着脑子听。
“心不在，就都不在。”丁飞说。“心是一种程序。”程序乱了一下，远没有崩溃。丁飞镇定自若。“干！”他说，“快乐万岁！”
“快乐万岁！”小民说。
“我胃口很好。”丁飞说。他一口咬掉半串烤鱿鱼，贪婪地咀嚼着。“美味。”他赞美道，“人间美味。”
“不错。”
他们都像饿了好几天了。正是年轻力壮的年龄，每人吃得下一头猛虎。他们想象自己干掉了一只猛虎。只能是猛虎，不能是猪啊，羊啊，兔子啊，鸡啊，孔雀啊，虾子啊。他们吞咽着斑斓的食物，血气磅礴，直冲天灵盖，噗噗作响。口是巨大的黑洞，舌面是祭天的圣坛，星辰是高挂的灯盏。一切在这样的口里，像冰激凌一样迅速溶化，形成漩涡，瞬间消失。
酒足饭饱后，他们离开六合顺，醉醺醺来到街上。他们觉得这个黑夜是有月亮的，其实没有，只有城市的灯光。
像是站在月光里，小民对丁飞说，他要把车开回来。丁飞说，你开什么玩笑？你要酒后驾驶？
小民是开玩笑。小民就想开这样的玩笑。他觉得吓住丁飞了，就嘿嘿地笑出声来。
丁飞倚在了电线杆上，说是不是该给斯柯达车主打个电话了？小民说，打个吧打个吧。两天没动静，那家伙肯定会睡不着觉的。丁飞接着就拨斯柯达车主留下的电话。
推己及人，丁飞也信那家伙睡不好觉。丁飞好像看到了斯柯达车主憔悴的面容，熬红的眼睛。
在通话之前，丁飞先在口腔里搅动了一下自己发直的舌头，以期舌头尽可能柔软下来。
8 当日晚，庄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的电话？”他老婆推门问道。
“小丁的。”庄重不动声色，“叫明天去车管所定损。你先睡吧。我还有个跟潍坊十笏画廊合作的文案要弄。”
老婆有所迟疑。“没说别的？”她问。
“还有什么好说？”庄重风轻云淡。
“你也别太熬夜了。”老婆叮嘱。
房门刚刚掩上，庄重却偷偷揩泪。他真想哭。当年被塔镇中学校长劝导离职，他没感到那是大事。工作一丢，背后刀山火海，他转身就上，绝未含糊。以后再难，他都没皱过眉头。为什么呀？因为那时他几近一无所有。他是无产者。无产者革命最坚定。关键是，无产者不能永远都是无产者。这不，他有了家庭，还有了一定财产，就变得牵三挂四起来。到手的，没人想失去。昨天上午，他在赶回奥龙观邸小区的途中再次下车，因为他断定那辆玛莎拉蒂还没有被开走。在街头徘徊了半天，他决定住进旅社。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到了中午，就给老婆撒谎，又说自己去了潍坊。一住进房间，他就没出来。给查勘员打了电话，又给同学的老婆打电话，他们也都让他不要忧虑，但他根本听不到心里。不忧虑，好。不忧虑，行吗？小郎是这么说的，开好车的没个好东西。你可以说小郎幼稚可笑虚张声势，但不能说小郎的话没道理。
庄重只求平安，不想惹事。更不想惹黑道。
小郎的电话追过来。庄重不让她再提车的事，一再重申万事大吉。小郎偏偏放心不下，提醒他如果受到威胁，必须马上报警。躲到潍坊，哪怕躲到美国也不是办法。庄重简直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想发火，却不忍心。显然，小郎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他可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小郎不打电话给他了，他却又想小郎的电话。小郎的忧虑，其实正是他的忧虑。有人与他一起忧虑，反让他感觉好受些。
半夜里，鬼使神差，他竟主动把小郎的电话拨通了。当他意识到手机处在通话状态时，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倾听着。小郎那边，悄无声息。沉默持续了将近三分钟，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下挂断键。
小郎在说谎。此时，庄重毫无理由地相信，什么名花有主，小郎根本就没有男友。
当年他是老师，学生看上了他。如今他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小老板，他的职员看上他，这没什么稀奇。一时间，一种比遭受讹诈更大的恐惧向他袭来。本来他躺着，却一激灵坐了起来。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老婆现在是莲花，将来也还是莲花，绝不会是年轻貌美的小郎。他很后悔拨通了小郎的电话。那样无声的倾听，算什么呢？
可是即便有花样年华的女子的爱，也改变不了他的形象。从里到外，他都不是很有出息的样子。他想起了儿子给他刻的那枚闲章，他又渴望把那枚闲章拿在手中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了小旅馆。回到家时老婆正给儿子做早饭。他说搭别人车回来的，老婆也没疑心。老婆儿子出门后，他就想，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巨变，他就坐在家里寸步不离。
果然，他整整一天都待在书房里。玛莎拉蒂还停在小区外面，他不去看也知道。在就在吧。在就在吧。在就在吧……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有那么一刹那，他会想到自己就是那个即将被拉上断头台的悲情英雄。他想，我把脖子伸长了又会怎样呢？我把脖子伸长些，再长些……让他庆幸的是，这一天小郎都没打来电话。如果小郎打电话，他初步想过了，他可以说，小郎，你走人！他说得出口。虽然他对小郎有好感，虽然他不是那种有杀伐决断的大人物，他也说得出口。你走人，小郎！不为别的，就为你已经威胁到我的家庭了。
本来一整天什么也没干，到了晚上竟然极度疲劳。可是，他却还要摆出样子，对老婆儿子说自己要赶一份文案。没承想“玛莎拉蒂”来电话啦，如同“玛莎拉蒂”发来了赦免令！
庄重独自在书房里忘记了庄重，扭着脖子无声地笑，泪花也在闪亮呢。他终于忍不住了，就跑出去找老婆。
“老婆！”他叫。 背后也传来一声：“老婆！”
回头一看，是儿子从门后探出头来，学他呢。他瞪了儿子一眼。“写作业去！”他喝道。
老婆在拖地。他坐在了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
“你做完了？”他老婆问他。
他支吾一声。“我在想，”他说，咽了口唾沫，“我蹭了人家的好车，我很过意不去。你说人家怎么就出门没烧高香，车让人给蹭了？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人生在世，总是有风险的，对不对？不说别的，就说近前的，和平路上有家包子铺失火，烧了两边服装店，人家卖衣服的又招你惹你啦？一个人走到房檐下，一片瓦，嗖，飞下来，正砸头上。过马路好好走着走着，扑通，掉窨井里去了。没什么不可能。现代社会之文明，就是讲究风险共担。”
他老婆停下来，拄着拖把看他。“是你刚刚想到的？”她问。
“我刚刚想明白。”他说。
“你想说什么？”
“在你买好车的时候，你就应该预想到包含着被蹭的风险，甚至被撞毁报废的风险。”他神情庄重地说，“现实就是，不会因为你的车好，就不会被蹭，不会被撞毁。没有任何一辆好车会永远保持完好。买车，就是等挨撞的。我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舒服多了。我不会再为撞了别人车而苦恼，也不会替别人的车被撞而惋惜。我说过嘛，那不过是轻轻一吻，轻轻一吻。”
他老婆却对他疑心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终于问道：
“你想干什么？”
他下意识扭头看看儿子走过来没有，忽然就变成鬼头鬼脑的样子了。“今晚我要跟你睡觉。”他悄声说着，两眼挤成了一道缝。
9 出乎庄重的意料，保险公司设在车管所办事大厅的定损点只给玛莎拉蒂定了五千块钱车损。把车送到定损点的是小民和丁飞，定损结果出来，两人不敢自作主张，说要去跟老板汇报，就避开庄重，走到车场边上的杨树下。庄重心里有了底，远远地看他俩在那绿杨下聚着，就有了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感受。
庄卫国先生，这两天你差点乱了分寸，可要下不为例了哦。不说你是成功人士，也算个半成功人士，若这么没点定性，不惹人笑话吗？
庄重转身去了车管所办事大厅，与人闲聊起来。过了半天也没看见丁飞和小民过来找他，忽然手机响了，原来他俩要他过去。他本能地警惕起来，说有什么话说吧，他们坚持要跟他面谈，他想了想，就走出去。
来到杨树下，庄重感到自己出奇地镇静，似乎也感到自己永远都不会乱了。天塌地陷，洪水滔天，唯他安若磐石。
“你可以说了。”他面向丁飞，神情庄重。
“我们老板没别的要求。”丁飞说，“我们老板完全尊重保险公司的裁定，只有唯一一个要求，更换两扇受损的车门。”
庄重一点也不激动。“你们可以去找保险公司谈。”他说，“哪怕保险公司愿意给你换辆新车，都跟我没关系。”
丁飞脱口而出：“你蹭我们的车，怎么跟你没关系！”
“我拿钱入保险，就是买平安，”庄重说，“保险公司就是我庄卫国的责任代理人。我看你们都很年轻，年轻人的思想应该跟得上时代。你们应该清楚，今天这个时间，我在不在现场，都无关紧要。”
“你这是教训谁呢！”
“我没教训你，我只是告诉你。”庄重说，“我没资格教训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虽然我是一名诗人，也是一名政协委员。给你和你们老板的名片上，写得明明白白。真实姓名，工作单位，没一样瞒你们。”
丁飞和小民对望了一下。
“去吧，我在这儿等着。”庄重说。他微微地岔开两腿，挺直了腰。头上的杨树叶哗啦哗啦响，树荫下吹来一缕凉爽的风。
“好吧。”丁飞勉强说。
庄重站着一动没动，目送两个年轻人向车管所办事大厅走去。他们进了办事大厅，不大一会儿，就跟定损员一起出来。定损员在给另一辆车定损。他们不停地说着什么。然后定损员又进了大厅，两个年轻人也跟了进去。又过一会儿，他们自己走出来，站到了大厅的阴影里，好像是在朝他招手。他拿定主意，对他们视若无睹。手机又响了，但他不接。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们走来问。
“没听到。”庄重说。远处的道路上，传来车辆行驶的声音。
“你不是要听保险公司的吗？”丁飞说，“定损员说了，你同意换就换。”
“我不会同意。”庄重说。
丁飞没有马上说话，他只是看着庄重。
“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庄重说，“如果你们真的反对，你们可以将保险公司起诉到法院，通过法院解决。现在是法制社会，除了法制途径，没别的路可走。如果你感到不好跟你们老板汇报，把你们老板的手机号码给我，我来打给他。”
“我们老板在开会。”丁飞说。
“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喽。”庄重直说，“我已经配合你们来到了车管所定损，你们在这里扯皮，我可耽误不起工夫。在办事大厅里我从定损员那里了解到，下班之前不能将定损资料上传到保险公司，就必须择日另行定损。届时，恕我不能奉陪。”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蹭了我们的车，倒是我们有错了？”丁飞盯着庄重。
“这次事故，我负全责。”庄重不为所动，从容说道，“保险公司和我都没有任何推托，这是事实。现在的问题是，你们是否同意保险公司的处理意见。合理的要求，将会得到满足。不合理的要求，估计要得到满足很难。简单的有简单的处理方法，复杂的有复杂的处理方法。除此之外，我个人可以不跟你们发生联系，代表我的是保险公司，但考虑到能够尽快妥善处理此事，我决定在车管所与你们一起耐心等到定损员下班。那么，你们就请便吧。”
说着，转身就大步朝办事大厅走去。那俩小子又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听到。来到大厅，竟有些怀疑，自己靠什么把俩小子镇住的？忽然又觉得面部僵硬，不由抬手揉搓一下，这就是义正辞严的后果么？回头想想，往常，这几乎过了半辈子，很少有过义正辞严的时候。自己名为庄重，又几时庄重过呢？不知怎么，忽又想到了小郎。如果自己时时板起脸来，估计早就打消了小丫头的非分之想。 刚在椅子上坐下，一个跟他交谈过的人走来问他那俩小痞子有没有为难他。他听了心想，自己倒还不至于把那俩小青年叫成痞子，就说，也没怎么为难，主要是他们做不了主，要听他们老板意见。这人为他庆幸道，我听定损员说了，这车主是个外地的，估计能少些麻烦。要是本地的，还不扒你层皮？不管怎么说，你不能轻易让步，走哪步算哪步吧。我就说呢，蹭了这种车，旁边没人你怎么就不跑呢？这时，他的同伴叫他了，他也就跟庄重告辞而去。
庄重伸手摸一下自己的后脊梁骨，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10 “你一句话也没说。”
“我说什么？”小民说，“我就少来搅和吧，不然会搅出什么事来。”
丁飞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依着我的脾气……”他垂了一下头。“我是好性儿的，对吗？”他问小民。“我快忍不住了。”他说，“我照他脸上，就是一拳！那么个小瘦子，我打飞他。要杀要剐……”
“小不忍则乱大谋。”小民说。
丁飞再次陷入沉默。
小民只顾把玩着他的苹果手机。
人物简介：丁飞，1990年出生，山东费县石井镇丁家沟村人。2012年毕业于济南大学信息科学与工程学院。大学期间曾获校级优秀团员称号。曾在齐鲁软件产业股份有限公司实习，参与“一号店”软件设计项目。先后在济南市索恩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济南市王大哥软件股份有限公司就职。有考公失败和短暂失业经历。现为东方圣界数码科技有限公司软件开发部程序员。
向老板汇报定损结果时老板在开会。老板让联系小力。小力主张更换车门，不知道是不是老板的意思。主张遭到斯柯达车主拒绝，再与小力联系，小力就开口骂了。小力说，换车门，就已经是便宜那混蛋了。小力能骂，丁飞不能骂。丁飞只能把自己当成斯柯达车主，替他挨骂。小力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不换车门他给赔辆车！这是什么车！才开一年，还没修过。这么一修，新车成旧车了。你问他算过折旧费了没有？丁飞说，定损员说损害程度不足以更换车门。小力就质问他给谁说话，又说你私开老板的车，还没找你算账呢。
可是，要斯柯达车主答应赔偿车门，谈何容易！小民告诉丁飞，两扇全新的车门，八九万下不来。
不过是转述小力的要求，丁飞就有些同情斯柯达车主了。这一撞，好么，八九万弄进去了。斯柯达车主拒绝，他没感到任何惊奇。他恼怒的，是斯柯达车主的态度。
什么态度嘛！保险保险，入了保险就可以如此地有恃无恐么？倒像蹭人车还有理。你这一蹭，让人受了多少委屈！
丁飞气不忿儿。更气不忿儿的是，有气还不能发作。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车管所办事大厅投下的阴影持续扩张。停放在车场上的车辆有的已被屋影子深深淹没。
“就跟老板联系又怎么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老板说怎么赔那就怎么赔！一句话，得！”
“可别。”小民说。
“他算什呀。”丁飞说，“一个小跟班儿而已，能代表老板么？我打老板电话算了。”
“别。”小民再次阻止。
“老板说，听保险公司的，就听。”丁飞说，“不听，不听也得有个不听的说法。一个小跟班儿就能决定么？他决定不了，还得去找老板。我打老板电话。”
“可别。”小民说。手机在他手指间旋转如飞。
“小民，要不，你给小力打电话？”丁飞试探地说。
手机差点从小民手上掉下来。小民欲言又止，半天，还是那句话。“我就不搅和了。”他说。
丁飞不禁露出了满脸苦恼。“小民，我给你说实话吧，”他说，“我怕打这个小力的手机了。我真的怕了。我觉得我不是在跟一个人说话。电话那头，是个魔鬼。”
小民不言声。
“小民，要不，咱再把斯柯达的车主叫回来？”丁飞说，“他不是有满嘴的大道理嘛，让他跟小力说去？”
小民沉思着。他又玩起手机来。
“你想过没有？”丁飞又问道。
小民看他一眼。
“我在想，要不，咱走。”丁飞说，“一走了之！”
小民不说话，就像根本不值得自己开口。
“咱回老家。”丁飞说，“去他奶奶的，不受这个气！你说，老板能派人追我们？追上我们又怎样，要钱没有，命有一条。不值钱的命，拿去。小民，你走不走？要走今晚就走。”
小民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拿着手机。这部手机是他花了几千块钱买的最新款，刚上手才两个月。几千块钱买部手机，丁飞会心疼死。丁飞自从大学毕业，一直用山寨机，最贵的不超过五百块。小民自己花钱，丁飞也心疼。丁飞说山寨机不照用吗？小民有自己的看法。小民说我是给老板开车的司机，我开的是玛莎拉蒂，我人跟玛莎拉蒂配不上，最起码也得有一样能配上。这其一。其二，我买不起玛莎拉蒂，即便买辆最便宜的车我也开不起。即便最便宜的车，也得有车位、油费、保险来配它。那么，一款最好的手机，我买得起吗？不光买得起，也用得起，我为什么不买？小民的道理丁飞很不认可。他其实一看见小民的手机就隐隐地心疼。
小民的神情表明他是不会跟他一起逃离济南的，他是说了傻话了。同时，他又心疼起来。他想把小民手里的手机抢回来，给他摔个粉碎！妈的，已经不是乡党朋友了。你玩这么好的手机，你高大上了？妈的，你以为这事跟你没干系？你两手往外一推，推得干干净净的了。老子开了你们的车，让人撞了，就全是老子一个人的事了！妈的，哪有老乡朋友感情啊！事到临头，谁不心里只装自己一个人呀！老子承认连累你了，行不？
“不，我要跟老板打电话！”丁飞突然大声说，“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要干脆点！手起刀落，让他妈的小力见鬼去吧！”
“别。”小民轻声说。
声音那么小，丁飞竟能听见。
“你说‘别’？”丁飞问，“‘别’‘别’‘别’，你还会不会说别的？”
“我就别跟着搅和了。”小民说，声音依然很轻。 这时，他们看到很多人正从车管所办事大厅走出来。低悬在办事大厅上面的太阳黄澄澄的，杨树下面的阴影早已向东移到了十米开外，使他们完全裸露在夕阳下。显然，下班时间也已来到。
11 解约翰一行在天津待了三天，住在河西区梅江会展中心的皇冠假日酒店，临走又绕道去了天津商业大学。那里是北辰区与红桥区的交界处。小力知道，一旦老板自己说要去哪儿，老板一定是兴致很高。这商业大学就是解约翰的母校商学院。到了那里一看，暑假虽未结束，校园里却已是人来人往。解约翰让司机在校园里慢慢开，自己津津有味地从车里看那些留校上课的学生结伴而行。不料从东校门出来，刚拐到天平路上，解约翰就叫停车。车里的人忙问有什么事，他却说不出来。小力开玩笑说解总留恋母校，不舍得走。他笑笑，未置一词。倒是在西横堤上，他主动说愧对母校，至今还不是知名校友。小力说你捐个百十来万管保就是知名校友了。他说，我不捐，我给它重修个大门就是。车里的人就都笑起来。
出天津城，上了津沧高速，解约翰合目假寐，眼里就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商业大学门口，这个女人的影子在车外一闪。停车一看，哪有女人的影子呀，街边只有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和一个卖热干面的，两三个学生正来回挑选，拿不准是吃煎饼果子还是热干面。
这个女人就是大公子嘴里的秀秀。在回忆的幽暗的背景里，秀秀的面容隐现出来，极像一只猫。她本来就是一个像猫的女人，脸盘又小又圆，走路悄无声息，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酷肖老太太。但是，大公子爱她。算起来，他们在一起也有六七年了，比他和露露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当然，大公子鼎盛时期身边可不止一个女人，后来这些女人纷纷离他而去，秀秀也就成了他的唯一。如今，她也不见了。
露露在接电话。
“知道了。”她说。
解约翰放在座位上的手慢慢伸向露露。在他们前面，有司机和小力。他们全都看着前方。解约翰白皙的大手，形状修长，好像德容兼备的王子。他的手和她的手遇到一起，就好像王子遇到公主。车厢内凉爽宜人，飘着淡淡的香水气味。王子和公主在绿色森林里，静坐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斜放的水晶瓶里，半盛玉液琼浆，篮子里摆着几样美食。时光定格，所有一切仿佛一幅名画。这是在一生最好的时期，头发不能再黑，皮肤不能再紧致，目光不能再明亮，人的欲望好像水晶瓶里涨起的佳酿，也刚刚好。
在天津的三天里，解约翰显示了良好的教养。所见到的每个人，都得到了合适的礼物。送东西给人，一直都让他感到很受用，就像他喜欢请人吃饭。但是，这得保证礼物合适。露露在这方面有天赋。每次出行，露露都会安排妥帖。包括他的衣着，早在几年前就全靠她来安排。穿什么样的外套，什么样的衬衣，配什么领带、腕表、腰带、鞋子，露露既用心，又不费力。在他们这次带到天津的礼物中，有阿胶、名酒、咖啡、瓷器、衣物，甚至还有一本精装的雷诺阿画册和一本育儿手册。它们也都被分送到了应该分送到的人的手中。三天时间，他们所到之处，都受到欢迎，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不过，略让解约翰感到遗憾的是，一名他最为难忘的商学院的老师在他毕业后不久就去世，待与天津方面发生业务上的联系，每年至少有五六次往来于天津时，对商学院其他的老师已经印象淡薄，以致连任何一位老师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不然，他这会儿可能还在老师的家中促膝而谈呢。他所依赖的女人露露，会帮助他送上花篮和礼物。请不要怀疑他动机的纯正。其实，很多时候，教养和施惠也是一种人生需求。
车进河北，过沧州，进山东，即将到达德州收费站。车前的玻璃上已满是飞虫的尸体。解约翰忽然想起丁飞打来的电话。
“车什么时候修好？”他顺便问小力。
“不能便宜那家伙！”小力侧过脸来回答。“想快完事，乖乖换俩车门。”
“哦。”
“我要把一辆全新的车送到嫂子手上。”小力讨好地朝露露一笑。
收费站就在眼前。他们走了ETC通道。
“车主不会同意吧。”解约翰淡然说。他感到了自己宽厚仁慈的胸怀。“俩车门钱不少呢。”
“让他花钱买个教训。”小力说，“一个教训记一辈子。”
“不这么简单吧。”
“那由不得他。”
“你要不要回德州？”
小力没作声。
“你可以回德州的。”
“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力说，他朝车外看一眼，就像看跟他无关的东西。一大群飞虫飞过来，撞在车前的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留下生命的污渍。
“你想说什么？”解约翰问露露。
“没什么。”露露说。
哦，没有谁能比他看露露更真切。她的皮肤曾紧挨他的皮肤，她的面孔曾紧挨他的面孔。在他的眼睛下面，她身上的毛孔、纹理、痣斑，都好像无限放大了。她并不是白璧无瑕，甚至在她熟睡时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毛病，但是，像大公子爱秀秀一样，他爱她。或者说，他感到自己爱她。此刻，他就想把她拥在怀里，哦，不，他是想将头埋进她的胸脯，享受她轻轻将手指插进他短短的头发。
头发偃仆，立起，好像草地上的细草。纤纤素手，微熏的春风。
但是，这是车里。他的举止，体现着教养。从天津带来的教养，像微风在草尖上，尚未离去。
“你请了哪些人？”他问，“有没有维迅数字的李总？”
“有的。”露露说，“他会来的。”
哦，她不像是他的情人了，只像他的秘书。他不由得很伤心，但他极力掩饰着。“我不想欠他什么。”他说，“他来我就放心了。”他什么也不说了，一直到驶出济南的高速出口，除了接打电话，他的头就都朝窗外扭着。
来到公司，露露在路上叫的盒饭也刚刚送到。跟往常一样，每当出差回来错过饭点，解约翰也会跟员工一样要份盒饭解决。让解约翰突然感到惊奇的是，露露从未跟他一起在办公室吃过盒饭。她会选择跟小力他们一起吃。等他吃完，她会赶来给他收拾。为什么过去他没有注意到呢？在公众面前，她永远只是他的职员。只是回到家里，她摇身一变为躺在床上的情妇。她总是很自觉地扮演着她的职员的角色，几乎从未有过僭越。可现在，这一点却让他心中痛苦。 是时候了，今天晚上他会旧话重提。他暗暗思量着。
露露从他的办公室收走了只吃下一半的饭盒。在走廊里，她叫住了小力。
“什么事，嫂子？”小力笑嘻嘻地走过来说。
“闹大了没好处。”她说，“那个叫丁飞的会开车，但他没考驾照。”
“这很重要吗，嫂子？”
“你看着办吧。”露露说，“不要叫我嫂子。”
“我还你辆新车，嫂子。”小力说。
“不要叫我嫂子。”露露说，但表情一点也不严厉。她返回解约翰的办公室，给他斟上一杯咖啡。
解约翰心想，他不会错过今晚。与她无照驾驶的日子一定得结束。他要像一个丈夫，而不是别的什么。不用鲜花和豪车，没有月光和泉水，不去青岛吃大虾，也不管场地是否寒碜不入眼，他都会很有教养地对她说，路小琴，我要跟你谈谈。他两手空空，但是，他有一颗真诚的心。
12 这一天，庄重把车送修后，直接从4S店打车来公司。
未来广场是一个集住宅、商业为一体的综合商业中心，庄重的公司在裙楼的二楼，乘坐露天电梯即可抵达。从电梯口下来，是个小广场，四处摆放着铁艺桌椅和遮阳伞，一派欧陆风情。这里的商户一直经营不好，门可罗雀，每位店主都心事重重。庄重在这里租房，就看在不光租金低廉，还十分清静。他的公司不是商铺，不求热闹。所以，往常来公司上班，心里是挺乐的，与其他店主迥然有异。公司对面有个茶叶店，店主老王曾跟他开玩笑，说见面就想揍他。他说请别揍我，我隔段时间就请你在我的小酒馆吃顿好的，怎样？
今天他脸上不乐。公司里的三名员工见他来，除了小郎，都很吃惊。他脸不白，这时候更像刷了层黑漆。
小郎没跟他说话，他也不跟小郎说话。他们的这个房子是上下两层，庄重的办公室在上层。谈工作，接待客人，都是在他办公室。有时候房间寂静，他可以隐约听到员工在下面说什么。也是因为他心里想着小郎，听觉就出奇地敏锐。他想象出小郎在与别人交头接耳，忍不住无声地走到楼梯口。
果然，他看见小郎一副早知道的模样，在说他在潍坊的生意不幸泡汤。他加重了一下脚步，叫小郎上来。
“你把这个校对一下。”庄重拿起一份厚厚的校样丢在小郎面前。“拜托不要再出类似‘得地的’的错误了。另外尹存先生的照片也要换。我标记好了，你仔细看。下午三点钟送印刷厂。”
“为什么非要下午三点？”小郎不满，“你不能随意就说三点。”
“你要几点？”
“印刷厂好远的。”小郎说，“小赵可以……”
“‘可以’什么！”庄重说，“还想让小赵送你？你大小姐呀？”
“老板不是不知道，印刷厂在工业北路那边。”小郎委屈地噘起嘴来，“我的要求不合理吗？再说，你的车闲着也是闲着嘛。”
“我的车闲着就是给你们开的？”庄重打断她，“我给你说小郎，你不要得寸进尺，挑肥拣瘦。工作就是工作。你做这份工作，就是担负这份责任。既然不想担负这份责任，那就是想放弃这份工作。”
“老板，你扯哪儿去了嘛？”
“说你一句就是‘扯’了！”庄重想拍桌子。“我说不了你了，对吧！那好，那好。”
“你过去不这样的。”小郎摇头表示怀疑。
“过去我是对你们太放纵了。”庄重脸上冷气飕飕，拒人千里之外。
“你是说对我，还是对我们？”不料小郎紧逼一步，反问道。
庄重急在心里，一时决定不了如何作答。他不过是要给她一点颜色看，不是要赶她走。给她开的工资在济南是高是低，他心里有数。有时候跟人说起来，自己都感到羞愧。眼看他有所准备的严厉冷硬就要在小郎的进逼下溃败瓦解，灵机一动，抬起胳膊指着她，索性张口结舌起来，“你你”了半天，好像生气到极点。
小郎冷笑一声。“哼，我敢肯定，你是撞车了。”小郎眼里露出一丝嘲讽。“你没资格撞一辆豪车，你撞了一辆准豪车。没二三百万，也就七八十万吧，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你处理完事故就要来朝我们撒气了。那么，好吧。”小郎说着，挺了一下身子。瞬息之间，语调就变了，变得善解人意，体贴委婉，隐忍大义，富于牺牲。“你要撒气，老板，那就朝我们来吧。”
庄重几乎被击溃。还好，小郎顺手把校样抱在怀里，一边转身向楼梯走去，一边还小声嘟嘟囔囔。“谁不会呀？这还不好说，要啷当脸大家一起啷当。”
小郎走了，庄重一个人坐那里，有些犯傻。与小郎面对面交锋，他是胜了还是败了？难说。畸零二字，通过一枚闲章，给他的生命打上抹不掉的印记。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没有更多的财富，没有堂堂的仪表，没有惊世骇俗的才情，能慰藉自己的，唯他拥有自知。不知不觉，苍凉再次弥漫天地，坐在椅子上的瘦瘦小小的他，如何抵挡？
如果不是从天津返回的朋友打来电话，他根本不愿从他的办公桌前走开。朋友要回请，他则提出在自己的小酒馆相聚。他的厨师水平是不差的，同样的饭菜，在那些高档饭店里是另一种价格，但高档饭店并不能像他的小店那样保证卫生，而且吃得好又不浪费。这是他的理由。朋友却一再坚持，还一再强调他带上自己的员工。
小郎拒绝出席。
下午去工业北路送完校样小郎要回家。八小时之外，是员工个人的生活。她的男友要带他去新开业的世茂影城看大片。男友买了八点钟的3D版《捉妖记》，还是巨幕。全国人民都在看捉妖。
大家都没能说服小郎，眼睁睁看着她携着校好的校样绝尘而去。
还好，朋友选择了只隔一条马路的翰林大酒店。下班后庄重带着员工徒步到了那里。
朋友慷慨大方，宴席不光上了海参，还有鲍鱼。实际上，虽然没有小郎在，大家吃得仍旧很快乐。为防朋友不安，庄重没提那天送他去西客站后自己在小区门口走神蹭车的事。
美食，佳酿，友情，人生还有什么不足？美食、佳酿、友情的力量如此之大，一时间竟让庄重忘记了一辆车。他克制不住激动，把酒朗诵了自己过去写的一首诗，《倾斜的羊头峪西沟》。当初为了方便孩子上学，他在羊头峪西沟街租了套没有客厅的小房子，一住就是九年。等儿子考上高中住校后，才搬至现在的小区。羊头峪西沟街就在附近，那里楼房拥挤，道路狭窄，在济南城区实行雨污分流前，沟里臭气熏天。更可怕的是，那些建造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楼房里，没有下水道防臭处理，下水道反味严重，不管怎么防护，都无法祛除房间里的异味，至今还让庄重想起来就恶心。难道这九年不是一场噩梦么？
傍晚，行车至小区门口，不慎蹭一不知名好车。麻烦来了。
该死的蓝牙！
—— 作者日记摘抄
1 庄重有枚闲章，上刻“畸零”二字，是他儿子读初一时刻的。儿子上过手工课，庄重就让他刻“畸零”。问什么意思，他说不用知道。
送走朋友，开车来到小区门口，忽然就想起这枚章来，极渴望立时把玩于手中。那章刻得勉强成字，石材却不错，寿山石，他很珍爱，从不出示他人。
怎么会想起这章来？实在跟朋友的一句话有关系。儿子还没出生时，他跟人去外地见这朋友，以谋求合作，事后并无联系，不料时过多年，竟意外相逢。朋友路过济南，要往北去。卫星云图上，一团黑云正自渤海湾上空向山东半岛推移。出于好意，他劝朋友再留几日，朋友对他凝眸而视，莞尔一笑，说我想到那年你穿一件仿皮茄克的样子了，下摆都爆了漆皮。朋友为什么要重提尴尬往事？他有所领会。当时正是他最落魄的时光，那件皮茄克也还是他当时唯一能穿得出去的礼服。朋友发现了他衣着的破旧，却佯作无知，实乃一副仁者心肠。
心里想着“畸零”那章，宛在手中，微妙的接触，捻动，捻动……眼前一黑，一切就都静止下来。渤海湾的黑云，倏然成为庄重视网膜上的永恒刻痕。
车开不动了。庄重恢复了视力，“畸零”飞遁。他几乎惊叫起来：
“这是什么车！”
真的，庄重不认识车窗外的那车是什么车。庄重并不怎么关心车辆的品牌。他开的斯柯达，完全吻合自己的身份。在他心里，能开上斯柯达，就够了。能开上斯柯达，他就不管世上还有奥迪宝马。斯柯达油耗低，车身宽敞，掀背式后备厢连头驴都装得下去，回趟老家能带去很多东西，各方面都让他满意。
当然没人告诉庄重，他撞上的是什么车，因为此时此刻，小区外面并没有过往行人，只有小区门口的两个保安在朝他张望。车子是缓缓撞上的，就像两个恋人紧偎在了一起，估计保安也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一下子注意到了小区门口的摄像头。
庄重竭力冷静了一下，迅速做出判断：逃，逃不掉。停在小区门口的车，十有八九跟小区的业主有关系。出车祸，找保险，他尚有这个常识。
小区前道路狭窄，为不影响他人经过，就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倒车。两车错开后，再前行，把自己的车停在小区大门一侧。
“这是什么车？”他问保安。
两个保安都摇头。
庄重心头就又是一紧。因为他记得公司的小郎说过，开车要时刻记得，见了好车绕着走，见了叫不出名儿的车，更要绕着走！
小郎是个二十才出头的圆脸姑娘，她煞有介事地说这话的时候，庄重感觉很好笑。就因为觉得很好笑，反而把小郎的话给记住了。
在与保险公司的查勘员通话时，查勘员问他撞的是什么车，他对标志辨认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查勘员说，你就说像什么吧。天色已经转暗，路灯还没亮，他又跑到车后看了看，说，像叉子。查勘员就说，嗯，你等着。通话毕，他竟然有了小小的得意。怎么想起像把叉子呢？这又是什么叉子？做工不怎么好嘛，难为他想得出来。
在等待查勘员的工夫，庄重犹豫了一下才没给小郎打去电话。小郎若得知他认不出车来，肯定要受惊吓。
查勘员来了，要他把车退回原处恢复现场，按部就班地查明受损情况，记录下来，拍了照片上传回保险公司，然后交代几句就要走。庄重忙说，哎，这还没见车主呢！查勘员说，可以自己去找车主，也可以请求交警帮助通知车主。庄重非常疑惑，这不重要吗？查勘员说，不是十分重要。庄重眼睁睁看着查勘员走掉，忽然才想起来没问查勘员是什么车。好像查勘员说过的，可是因为太过于紧张，他没有记住。他努力地想着查勘员说过的话，竟然渐渐释然了。
他是有保险的，怕什么……灯光亮了，庄重站在小区门口，却像隐在了飘忽不定的光团里。他觉得自己刚刚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那就是保险公司。他入了保险，他就不再是孤单单一个人了。他跟保险公司在一起。这一年，交强险、车船税、车损、第三者责任险，为了这辆开了六年的斯柯达明锐，他交给保险公司3500元。保险是一同学的老婆给做的。每年办理保险的时候，他都会有白白把钱送人的感受。
忽然，小区里冲出一个穿短裤的小伙子来，一边骨碌碌跑，一边嚷嚷：
“谁！谁！谁把我车给撞了！”
人物简介：庄重，原名庄卫国，曾用笔名春寒、不周山、庄公度。1973年生。山东金乡塔镇人。大学学历，先后在金乡塔镇小学、中学读书，有过短暂留日经历。曾历任海右民间文化交流协会理事、泰山奇石楹联馆艺术总顾问、《中华儒学大百科全书》名誉编委、世界华人联谊诗文协会秘书长、诗酒文化人才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等。著有诗集《散淡》《庄重的诗》《倾斜的羊头峪西沟》。现为济南市政协委员、作人文化传播公司总监、《蝶梦》杂志主编、漆园收藏总策划。
2 东方圣界数码科技有限公司老总解约翰，刚从办公桌上端起咖啡，放到嘴边，有人打来电话，报告玛莎拉蒂给人撞了。
咖啡的香味儿静静的，盘旋在解约翰珍爱的一只旧利埃塔上，慵倦如睡猫。
与其说解约翰噬饮咖啡，不如说他更爱把玩他的咖啡杯。在解约翰的橱柜里，有他收藏的数十套咖啡杯具，约克郡玫瑰、意大利水果、因贝罗·威廉兹都能从他的收藏中找到。
解约翰本不叫解约翰，他像庄重一样，也有一个本名，是爹娘给起的，叫解启辉。解约翰也像庄重一样非济南土著，不过是在五年前才来到济南，比庄重至少要晚十年，户口也还在老家德州。而且咖啡和咖啡杯收藏，也并非他的最爱。
他最爱的，其实是结交朋友。每一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找朋友玩耍。他本性爱玩，爱找朋友玩。 晚上的聚会已经安排好了，要与朋友去洪山公园吃烤全羊。
解约翰下班后喝咖啡，是晚上与人聚会的准备，今天则是吃烤全羊的准备。过去很多时候，把咖啡杯端在手上，往往咖啡凉了，也不见得能喝上一口。他是要独自静一静。
打来电话的小伙子，是上个月才招进公司的程序员，叫丁飞。从丁飞颇为胆怯慌乱的叙述中，解约翰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新员工，私自开走了他的玛莎拉蒂。公司规模扩大，上月一次招进来十个人，所以又花高价在奥龙观邸小区租了两套三居室，作为员工宿舍。解约翰的行事风格，向来是不吝惜钱的。而奥龙观邸小区离市中心较远，另一个租赁的宿舍离市中心较近，丁飞就想搬到另一个宿舍去住。他把车停在奥龙观邸小区门口，自己去宿舍拿铺盖，这当口，车子就被人给撞了。
解约翰给玛莎拉蒂专配的司机叫小民，其实是专门给露露配的司机。显然，丁飞很容易就能从小民那里借到车钥匙。小民是丁飞的同乡。
玛莎拉蒂不是一般的车。对，不是因为它的价钱，而因为它是解约翰送给露露的生日礼物。
露露姓路，叫路小琴。解约翰狂追路小琴。也是因为追得别致，就把路小琴叫成了露露。解约翰对露露的真心，从这点上可以看出来。实际上，露露并不是年轻女子。偏偏解约翰看上了她，而且解约翰买了辆玛莎拉蒂作露露的生日礼物。
问题是，露露不会开车。露露可能不会比看重一件女人用的胸衣更看重玛莎拉蒂一些。
这辆玛莎拉蒂总裁3.0T标准型，花去他一百五十万。车开到露露跟前，引起露露的惊呼，倒与他想象的一样。载着露露，他们上了济青高速，一直疾驰到淄博才掉头而回。离开济南北高速出口，驶上黄河大堤，慢慢向西开至长清境内。
沉沉夜幕下，面对汤汤黄河水，迎风而立，解约翰向露露捧上一束早已准备好的玫瑰。结果，露露接过花束，轻轻说一句，我们不是夫妻么？
对，他们同居已久，只是没领取结婚证。但是，露露从来没有说过，那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她从不表达类似的意思。她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常会让他想到她不是三十岁，而是个曾经沧海的半老徐娘。
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都像流云一样从他生命中飘逝了。之前，他抛弃任何一个年轻女子，都无比的果断，近乎残忍，甚至曾使一女为他割腕自杀，但他从来没有过愧疚。直到遇上露露。他不禁想到，她就是他今生想要的，不管她是三十八，还是四十八。她幽深而神秘，在她那里，他如同安全地处在温柔无边的母腹内，与世隔绝，了断他念。他没有一旦厌弃她而致其万念俱灰之虞，因为，实际上，这个女人永远不会被人厌弃。
哦，对，他是起过疑心的。有时他很怀疑她有一个孩子藏在哪里。他还想过偷偷调查她的身世。因为他有很多朋友，他能做到。
露露的态度并不出乎他的预料，但他所感受到的失落还是有的。甚至说，那失落一下子把他带到了此刻滞浊黑暗的黄河水底。
玫瑰花束被露露抱在怀中，两人沿着沉沉涛声中的黄河大堤走了一会儿，就又回到车上。自然而然的，车震发生。如果再不车震，解约翰宁愿往黄河纵身一跃，宁愿即刻千金散尽。
好像在车震中，解约翰找到了挣钱的意义，活着的意义。他还很年轻，生龙活虎。他不能辜负了人生的大好时光。生命中该有的一切，行走，饮食，做爱，一样都不能少。
活着的意义好像翩跹蝴蝶，绚烂地充满了玛莎拉蒂的车厢。
解约翰在最终的爆发之后，意犹未尽，嘴附在露露耳边，清晰地说了句，以后还要再来。露露同样清晰地嗯了一声，予以回应。其实很多时候，露露非常顺从他的欲望，就像两道沟渠流进同一条河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他们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从河堤上下来，把车开到了一条坎坷的乡间土路上。在车身的颠簸中，解约翰得到的印象是，他有这个本事，能把百十来万的玛莎拉蒂开成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相反，他也能把一辆普通自行车，满不在乎地骑成一辆玛莎拉蒂。哦，这会有什么稀奇呢？
东方圣界数码科技公司距盖子山下的奥龙观邸小区相距不远，解约翰带人来到事故现场，没用十分钟。
在那里，解约翰见到了那位闯祸的斯柯达车主。暮色之中，看不出模样，但能看出是个小瘦子。一声不响地检查了车辆受损情况之后，就问小瘦子走的哪家保险。小瘦子故作从容地回答了他。说着，还给他递上一张名片。他接过来，顺手装进裤兜里，说了句等我们电话吧，扬长而去。
夜晚来临，欢乐的聚会不可阻挡。
3 庄重把自家车停放在地下车库，非常迫切地想找人诉说。他从车库出来，站在小区的凉亭里，抬头望着他家窗口亮起的灯火，拨通了小郎的手机。他压根儿没有挑逗小郎的意思，而且从来没有挑逗过小郎，但他好像管不住自己，一张口就是满满的暧昧。
“小郎，猜我是谁呀？”
估计小郎也愣了。“我还不知道你，庄老板嘛。”小郎爽直说，“我怎么会不存你的号？庄老板，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是什么老板嘛，这么小的公司。”庄重不由自主地自我贬低，“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
“这从哪儿说起？”小郎忙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觉得挺好的。小有小的好处。真的。”
“好什么呀！我才开这么个车。”
“你的车也挺好的呀。我连你这样的车也开不上呢。老板，请别吓我哦，有什么事就赶快直说好了，要我加班我立马就去。”
庄重无来由地鼻子一酸。
“小郎。”
“老板，您请吩咐，有没有加班费都无所谓。”
庄重抽了下鼻子。“小郎，今天我认识了一种车。”他冷静了些，“这种车叫玛莎拉蒂。”
“你撞上了！”小郎脱口而出。
“乌鸦嘴！”庄重斥道，“我不过是才认识了这种车。名字像女人，车标却像把粗笨的铁叉子。”
“妈呀，吓死我了。”小郎说，“老板，您再拼几年，也买这种车开开。在开上这种车之前，我警告你，见了这种车坚决绕着走。知道不，开好车的，没几个好东西！不坑蒙拐骗，哪里挣得来钱？” “谢谢你，小郎。”
“老板，凭什么谢我？”
“凭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
“我到家了。”他恢复了冷静，“我在我们小区里。”
“老板，你很不寻常。”小郎肯定地说。
庄重又看到了小郎认真的样子。他嗤地一笑。“你放心吧。”他说，“刚才逗你呢。我挂了，明天见。”
“不，我得关心你！”小郎忽然醒过神来似的说，“你从来没有逗过我。听你的口气，我们公司完了。你赌博赌输了，把我们公司押进去了。我关心你就是关心我自己。我不怕你有什么想法，你是有妇之夫，我也‘名花有主’。老板，你就承认了吧。你撞了玛莎拉蒂，车主让你赔一百万。不是你应该赔他一百万，而是他‘要’你赔一百万。你不赔不成！黑社会，流氓，无赖，打手，就会追杀你。老板，你怎么就不听我话了？我说过多少次，叫你见了好车离远点，见了不认识的车你更要躲着走。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公司员工想想。你把公司赔进去，我们可咋办？”
庄重不由她再说下去，把手机挂了。手机接连响了几次，他都坚决不接，后来就索性把手机关掉。他在凉亭里悄然无声地站着，一根柱子投下的黑影挡住了他。这时来了个小区居民，坐在长椅上像模像样拉起了二胡。他认得这个人，是个从剧团退休的二胡演奏家，过去常常在晚饭前后来凉亭拉二胡，受到业主投诉后，三番五次被小区保安强行制止。到底抵不住拉二胡的欲想，就委曲求全变成了他独有的空拉，说白了就是拿着二胡在那儿比划。动作指法，都不错，就是不出声。他不拉出声来，自然也无人干涉。
可是，怪了，默默看了一会儿，声音就像有了，也说不出是《打虎上山》，还是《良宵》《光明行》，但见那人的动作越拉越激烈。
庄重冷不丁从柱子后面跑出来，吓了那人一跳，却并没有打断他无声的演奏。
回到家里，庄重张口就对他老婆说，自己撞了辆豪车。他儿子正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听见他说话，就跳出来夸他，老爸你真了不起，撞就撞豪车。
他老婆忙问，你在哪儿撞车了？人没事吧？
他说，就在小区门口，是辆玛莎拉蒂，车上没人。
他老婆的脸色瞬息之间有点变。
“我进来时怎么没看见？”他老婆说。
“车停在门口路边。”他说着，随手把文件包往沙发上一扔。“什么撞车！不过是蹭。轻轻一吻。有什么可怕？嗯，轻轻一吻。我有保险。正常报案，明后天等车主来电话，去保险公司定损点定损就是。”
话没说完，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去。他老婆本要跟着出去看的，到了门口却收了脚步，回头问他：“是什么人的车？”
“一个开网游公司的。”他淡淡说，“该我倒霉，人家把车停在路边，我一眼没看见就撞上了。保险公司查勘过了，才从小区里跑出来一个小伙子。他们公司为员工在我们小区租的房子，小伙子说自己要换宿舍，开车来取铺盖。”
他老婆听了，“哦”一声，默默去了厨房。
“那老板我后来也见过了。”他抬高了声音，“你瞧，不就一个开网游公司的，这么有钱，买玛莎拉蒂送给女友。马云怎么不做网游？因为网游毒害青少年。多少孩子沉溺网络游戏，耽误了学业和前程。”
“别说，现在我才知道了保险公司的好处。你入了保险，你就不单是一个人了。你就是保险公司的人。”他继续说，“你出了事，保险公司就站在你背后。”
“我再不觉得入保险是花冤枉钱了。”他又说，“别说，出了事还真能让人明白不少道理。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也是弱小的，但一个人加入了某种组织，就会是强大的。我从来没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这个巨人，就是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只是，今年全国保险规则调整，保费提高。出了这次险，恐怕下一年度的保费得多花不少。显然，多花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平安就好。”
浑然不知地絮絮地说着，眼睛却不停地看到坐在小区凉亭的长椅上空拉二胡的那个退休演奏家。
“可是，你别说，人家招谁惹谁啦，与咱什么仇什么怨？车停在那里，就被人撞了。”他善解人意地说，“人家才亏是不是？老婆，老婆，哦，老婆……”他探长脖子，使劲朝厨房里张望。
“老爸！”儿子飞快地返回家里，兴奋地叫道，“你真是撞上了！玛莎拉蒂总裁，3.0T标准型，起价一百五十万，能买咱家十辆斯柯达。老爸，我好崇拜你哦！”
二胡的弦在庄重脑子里，断了，噌！
4 丁飞最早联系的是小民，小民倒没慌，随即让他直接去打老板的电话，并提醒他千万实话实说。丁飞还没给老板打过电话，胆怵。小民就说，我只能这样帮你了，我只能给你出出主意。一个谎言要有千万个谎言来弥补。不是我不仗义，不主动给你顶包。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现实。小民说起话来像个哲学家。为了鼓起丁飞的勇气，小民又说据他观察，解约翰比你我都仗义。他来东方圣界三个年头，从没见解老板拖欠过员工工资。
事实上，丁飞也认为自己是一个行事仗义的人。让小民给自己顶包，那样的话他根本说不出口。在极度的忐忑中，丁飞总算向老板报告了实情。他从小民那里要了车钥匙，开车来奥龙观邸小区的宿舍取铺盖。但他向斯柯达车主说了谎。斯柯达车主问他是不是司机，他下意识地回答，不是，司机放下车回去了。
老板来了现场，没跟他说一句话，就扬长而去。等他一个人时，他发现自己是在卫生间里，肚子空空的，却一点不饿。在公司吃过晚饭的员工陆续回来了，他不想让同事看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借故出了门。来到小区外，他又围着那辆玛莎拉蒂察看了几回。车的整个右侧面从后到前，全给刮了。不晓得那位斯柯达车主是怎么开的车，脑子里想什么了。跟老板过来的人除了他的女友，还有老板的一个小兄弟，叫小力。那家伙说得更厉害，说车门不中用了，得全换。
丁飞不知斯柯达车主听了有什么感受，反正他是止不住暗暗打了个寒战。一个车门多少钱？两个车门多少钱？再加上刷漆……妈呀！万一再找找茬……丁飞不敢想。丁飞更不敢想老板会怎么对待自己。公司里谁都知道，这车是老板送给那位实际上的老板娘的！是老板娘的专车。除了专门的司机，没人敢动。 因为他是小民的同乡，他动了！
丁飞不假思索，朝车门狠踹了一脚。然后，恨恨地，在心里咒骂起来。他咒骂这个世界，有穷人，有富人。穷人一日三餐，斤斤计较。富人穷奢极欲，一掷千金。穷人朝不保夕，富人醉生梦死。他骂解约翰，有钱就买玛莎拉蒂。他骂解约翰，掌握着全公司那么多人的命运。他骂解约翰，招了他来当员工，而不是他来选择老板。他骂解约翰，妈的你洋鬼子，你约翰，约翰，你洋鬼子操的吧？他骂解约翰，你就给个痛快话。你他妈要我死呢！你他妈带婊子耍去了，抛下丁爷爷提心吊胆，魂不守舍。洋鬼子，好好给爷听着，你爷爷将来也会有阔的一天！那时候，看怎么样！这叫风水轮流转。告诉你，爷爷将来要阔，爷爷上辈子就阔过，你是爷爷手下的奴儿哩！瞧那个贱相吧！
骂着骂着，又骂背后小区里的斯柯达车主。你个穷酸相，本事不小啊，你撞玛莎拉蒂。有本事，撞更好的，你撞阿斯顿·马丁，兰博基尼，劳斯莱斯。看人家不弄死你！你他妈全家连皮带骨头，都不值人家一辆车钱。看我开了玛莎拉蒂，你眼热了不是？妈妈的，你给我找麻烦，我哪开得起玛莎拉蒂呀！实实在在的，大舅，大叔，大表哥，我是混得连您也不如啊。没钱，没房子，没老婆，更没儿子。给人打工，挣碗饭吃，说白了，也就夹墙缝里的一只蚂蚁。哦，你这只蚂蚁呀，也真够贱的。你偷辆自行车骑好了，不就是来取铺盖卷吗？百十来块钱儿！偏要去开别人家的玛莎拉蒂。你配？贱种，贱骨头，连指甲盖儿鸡巴毛咱一起称，才几斤几两？
接着又骂小民。你个缩头乌龟，这还没说什么呢，就把头缩回去了，生怕我拖累你，还同乡呢。我就说给你听，好汉做事好汉当，是爷爷开的车，那就是爷爷开的车！老子天生是好汉，拍拍爷的胸脯，啥感觉？
丁飞一时间痛心疾首，但是，他仍决定这就去找小民。
坐什么公交啊，直接打出租。
到了小民他们的宿舍楼下，丁飞就打电话让小民下来。刚看到小民的影子，丁飞就感到自己想流眼泪。
小民到了近前，丁飞就说：“给你添麻烦了。”
小民拍拍他的肩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民说，“你也不用过于担心，静观其变吧。你平时不是挺有主意的么？”
“我是怕万一……万一老板怒了……”丁飞支吾道。
“你发现他什么态度？”小民问。
“也没什么态度。”
“那我问你，有比明天杀你头更严重的么？”
“没有。”
“如果明天有人杀你头，你今天怎么办？”小民说，“你撞墙，跳楼？你提前死掉？”
“哪会呢？”丁飞苦苦笑一下，“明天杀我头，今天我要好好活。我总共存了五万块钱，留你一半请你捎给我爹妈，剩下一半我喝酒找女人。我找二十个女人，这一辈子就算够了。我一夜不睡。我不能错过今天，我要给我所有的朋友、敌人挨个儿打电话。不，我要去坐坐飞机。我还没坐过飞机。我要做很多事……哦，时间很不够用。那么，我更不能睡。”
“问题是，明天没人杀你头。”
“那我多虑了。”丁飞叹息道。他的眼里泪光闪闪，“我只想大哭一场，不是因为我怕了，而是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你还能编写程序，做得好还能去新马泰度假，我却只能开车。”小民说，“现在谁不会开车呀！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哭。想想老板娘对我这么好，我哭不出来。”
丁飞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也哭不出来了，而且还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他期望搬来跟小民一块住，不光是去市里游玩近便，还为了沾小民的光。小民常能从老板娘那里得到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小民吃不了的玩不了的就会带给他。自从来了这个公司，新鲜水果蛋糕点心平时就没断过。他和小民都是从费县乡下出来的，哪里不知道，如今这个季节，苹果、梨子，刚在枝头挂果。北方的樱桃、草莓，南方的榴莲、山竹，开春后他已经吃过不少了，可叫他解了馋了。他爹娘在老家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有草莓吃没有？
“我走了。”丁飞哑哑地向小民告辞。
“走什么呀！”小民却说，“天气暖和，身上搭条被单就能睡一夜。明天从这里跟人去公司上班，还省了打出租的钱。”
5 白天里看，庄重的车损坏得并不严重，主要问题是左前方页子板和左前方轮毂。他不准备开车上班，尽管小郎发来的短信表明，她已确定昨天傍晚出了车祸，但他不想让这姑娘把他受损的车辆看在眼里，就像不想让她生生看到自己的内裤。作人公司离他家有十五里，在和平路上的未来广场三楼。那里不光有公司的办公场地，还有一爿专门接待来往朋友、不求盈利的小酒馆。
不料，还没出小区大门，就看见那辆玛莎拉蒂依旧停在原地。红色的车身，在早晨阳光的映射下，格外耀眼。庄重的腿上立时就灌了铅。
有钱人任性啊，这辆车该不会不要了吧。
庄重转身选择了小区北门出去。刚刚在龙奥北路乘上公交，小郎把电话打来了。没容小郎说话，庄重就随口告诉她自己要去潍坊一趟，有个合作要谈。小郎多嘴，说周围这么吵你是在公交车上吧？庄重说一句，管好自己的事！就结束了通话。
但是，庄重一时想不出该在哪站下车，就任随公交车载着他往前开。这条路线是K145，奥体东路站，龙奥大厦北门站，体育场西站，奥体西路站……他本应在奥体西路站下车，转乘119路去公司的，但他继续坐下去，一直坐到了路线终点。环顾四周的群山和杂乱的施工场地，一句话不由得跳进脑子里：“我欲庄重，命欲畸零。”他在心里反复吟哦玩味，整个腔子里竟如吹过万古长风，魂魄儿摇摇摆摆，要随长风而去一般。手下摸着一片冰凉，原来，已不知不觉间在一块山石上坐了。
庄重买不起玛莎拉蒂，连受损的玛莎拉蒂也买不起，可他买得起斯柯达，他把斯柯达开得很顺手。
可是，现在，分明有一种可怕的危险，是要把他变成奴隶的危险。
这种危险来自一辆受损的玛莎拉蒂。
他想，他不能变成奴隶。
他今生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不做奴隶。他本是金乡塔镇中学的一名初中老师，结果大胆跳槽，从事自由职业，给报社、杂志社拉广告，跑赞助，组织过很多民间协会。三年前，自己开办文化公司，当上了老板，尽管小，但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也开始剥削小郎他们的剩余价值了。眼看着他的剥削生涯就要泡汤，不但小郎他们的何去何从成了大问题，他自己的生活更成了大问题。他住的房子，还有几十万贷款没还。他的老婆去年跟人合伙，在浆水泉路上弄了家小美容店，成本也还没收回来。他儿子才上高一，过去每年花在补习班上的钱，就得有两三万。 哦，这是一个挣钱的时代，也是花钱的时代。关于钱，老家的话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捉襟见肘的日子，他不是没经历过。
没钱，全完！
没钱，住不起房，买不起车。饭都吃不上，中产阶级更是梦想。马克思说了什么，他想不起来。关于钱，他不想大胡子怎么说，自己略想想也就足够了。大胡子肯定没提玛莎拉蒂半个字。老庄孔子，也不知这玛莎拉蒂为何物。倒是小郎，一个小丫头，昨天对他的警告竟余音在耳。
黑社会，流氓，无赖，打手……他们即将恐怖地围拢而来。他再穿那种爆了皮、露出白色衬布的仿皮茄克事小，他残了一条腿，断了一条胳膊，甚或被弄瞎了只眼，都不能说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不由环顾一下四周，只看见一个卖早熟桃子的山里人，慢慢推着板车走过来。山里人也发现了他，不知被他哪里吸引住了，驻足对他频频回望。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坐在山石上，手里若再拿一只桃子，倒是更像一只野猴。
天！这该不是他的原形么？
“我欲庄重，命欲畸零。”事实上，他知道，庄卫国相貌普通，智力也不超群。他的漂亮老婆，曾是他的学生，两人相差五六岁。当初离开塔镇中学，也是迫不得已。老婆的娘家人来学校大闹过数次，学校领导对他严厉批评，指出两条道路，要么立马断绝这场有悖师德的师生恋，要么走人。他选择了后者，勇敢地背井离乡。这段丑闻曾在老家被广为传播，只是在人们淡忘后，他才逐渐增多了与老家的联系。如果老婆当年不是他的学生，不是出于学生对老师的崇拜、幻想，也未必会爱上他。
思来想去，难免形神支离。在那山石上，百般地扎挣着，像是不要从这个世上平白消失一样，尽量把自己的身体往一起拢聚。恰好又来了一趟K145，他也就坐了上去。
这时候，他十分想回到小区，那是为了再看一眼，玛莎拉蒂还在不在原处。
6 洪山公园的朋友聚会结束后，德州来人了。来人打来电话，说是住在西郊的一个什么旅馆里。解约翰找到那里，他正像个大烟鬼似的歪躺在床上，烂红的眼睛里还在止不住流泪，盘桓一脸乌暗的死气。让人难以想象，这人就是五年前风度翩翩、号称“德州第一大公子”的家伙。
解约翰见状，忙把随身带来的厚厚一捆纸币给他放在床头柜上。他木偶一样地点点下颌，示意解约翰坐下，有气无力地说还是我的启辉兄弟够朋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能撑两年。解约翰诚恳地说，缺什么都不能缺钱，银行再多钱不如手里有。“德州第一大公子”就告诉他，自己这回缺的不是钱，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据说跑到济南来了。解约翰说，我还能不知道，你缺什么都不会缺女人的。“德州第一大公子”马上打断他，自己缺的，是这个叫秀秀的女人。他要和她结婚。天下只有一个秀秀。你认识的。
解约翰答应下来。回到家里，解约翰没跟露露提“德州第一大公子”的事，但是醒来后却发起呆来。昨晚他们是出了洪山公园分手的。露露小声劝他再多睡一会儿。他摇摇头，露露又问他要不要喝水。他没吭声，露露就起身给他接了杯白开水，放在他嘴边。他喝了一口，顺手把露露搂在了怀里。露露在放杯子的时候，有水洒出来。这不怪露露，她可不是笨手笨脚的女人。他的胳膊年轻有力。
认识解约翰，同居三年了，露露已经习惯跟他在清晨做爱。有时候她会想到，世上有多少男女错过了这如同新生的时刻，而选在强弩之末的更深夜阑溺于爱河，让本该沉睡的躯体不得安息。经过一夜的睡眠，这个男人精力充沛，生龙活虎，常常让她感到自己获得了一个新的男人，就跟这新的一天一个样子。那么多的人，在清晨时刻忙乱地起床、洗漱，应付潦草的早餐，匆匆走在上班路上，为生活不停奔波。唯有她和这个男人，能够在整个世界杂沓的脚步声里并排仰躺着，好像正在入迷地仰望蓝天，倾听万里草浪之声。
通常结束后两人都要再睡上一会儿。每天出门的时间，都不会早于上午九点。早餐有保姆准备。她有很轻的动作，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休息。
可是，露露发现解约翰并没有睡。他把眼睛虚着，像是在关注地看一个人，一个躲在墙缝里，躲在窗帘后面的人。
“你看谁？”她问道。
“秀秀。”他说。
“谁是秀秀？”
“大公子离不开的女人。”他说，又补充一句，“大公子爱上的女人。”
露露跟解约翰去德州时见过大公子，知道大公子的父亲曾是德州高官。“他好些了么？”她问。
“能好么？”解约翰说，“自从他爹犯事把自己弄进去，他就注定不会再好。他落难了，我不能不帮他。”
人物简介：解约翰，原名解启辉。1977年生。山东夏津白马湖人。毕业于天津商学院。历任德州电子企业协会副秘书长、德州电子商务中心副主任、德州青年工商联谊会副主席、德州京门神户娱乐城副总经理。曾获市级“劳动模范”、省邮电系统“青年突击手”、德州市政府“新世纪开拓型人才”称号。现为济南高新技术青年创业者联盟总策划、济南东方圣界数码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
“你去哪儿给他找到秀秀？”
“问题是，这儿不是德州。”解约翰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果是在德州，即便是在滨州聊城，也都好办，掘地三尺也能把她找出来。”停了一霎，摇摇头，叹息似的，“这儿还不是我的地盘。我在济南还是个外来人。”他没能克制住自己沮丧的心情。“我离开德州几年了？”他自问自答。“五年？十五年？可我觉得有五十年了吧。”
露露默默把手指插进他的短发里。她侧着身子，无声地凝视他的脸庞。这是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孔，黑眉毛，深眼窝，鼻梁高耸，像是时刻抿起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迷人的笑纹，让人永远猜不透，可是，他却那样贪恋她的爱情。她不年轻了，至少跟那些豆蔻年华的小女生相比不再年轻，她从不指望惊天动地的爱，也从不指望矢志不渝，他却让她看到了一种迹象，一种爱，一种感情，像是一种依恋，微波不兴，淡然平凡，已经在人间的烟云中露出了一鳞半爪，指向了未来，指向了人生的终点。
她情不自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胳膊越过他的身体，温柔地搂住他。“安静，安静，男孩。”身体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我要摆脱德州也有五十年了。”解约翰继续喃喃不已，“我还要再回到德州去么？”
他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事实上，五年来，他依旧跟德州藕断丝连。甚至没有来自德州的支持，他的东方圣界也不会在短短五年内就得到迅速发展，并在济南IT界真正地获得一席之地。在它的西边不远，就是大名鼎鼎的浪潮集团，北边是山东省计算机中心、山东大学的软件学院和齐鲁软件园，除外还有高新区数不尽的数码科技公司，可谓强手如林。但它生存了下来，且还在不断发展壮大，是偶然吗？不。绝不。亲不亲，故乡人。跟了他多少年的小力，不还在跟着他吗？
露露看不到他的心里去，他不由得想到了小力。大公子的事，可以交给小力来办，尽管找到秀秀的可能性不大。他交付给小力了，也就是没忘大公子的事，也算不忘旧情。其实，他没有任何疑惑，他要摆脱的不是德州，而是大公子，大公子那样的人。大公子已经完了，这没有任何疑问。德州来的人提到大公子，没有一个人不说他活不过两年。树倒猢狲散，解约翰还不能完全算是个猴子嘛。他准备吩咐小力去找大公子离不开的那个女人。
“露露，”他暧昧地含着笑意，“你觉得好么？”
哦，能不好么？露露看他的眼神表明，她是知道他的意思的。露露随之满足地合目一笑。
哦，美好的生活呀。他们都听到了远方传来的草浪之声。天空，是塞北草原上的天空，是西藏高原上的天空，蔚蓝的，匀净的，没有一颗扫兴的尘埃。
总之，那不是此刻济南的天空。此刻，也不是城市里令人讨厌的雾霾天气。他把嘴凑到露露的耳朵边儿上，小声说他还可以再来一次。
在他的躯体上，蕴含着无限的活力。
露露轻轻推他一把。
7 小民在公司有个很惧怕的人，就是小力。说白了，小力就是解老板的打手。一般情况下，小民见到小力就跑。但是，为了工作，为了那辆老板娘并不常坐的玛莎拉蒂，小民还是坚持留在了东方圣界。实际上，小力并没有打过他，甚至也没见小力打过别人。
因为有小力，小民平时就愈加谨慎，基本没出过差池。没想到，一出就出大的，他这个司机，竟把车给开没了。开没了车，还不敢主动跟人说。头一天解老板没叫他，老板娘也没叫他，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那辆玛莎拉蒂好好的还在，而他相信老板和老板娘在这一天的确看见过自己。第二天的时候，熬到下午，偏偏就看见老板、老板娘和小力一起上了车。可见，他的心思一直就在老板、老板娘身上，不然，怎么就这么巧呢？没想到小力却又下来了，没看他，却朝他摆了下手。他马上跑上前来，好像小力朝他摆手之前，就做好了跑来的准备。
小力耷拉着眼皮，表情既傲慢又不屑。小力吩咐他明天带车去保险公司定损点定损。自始至终，小力都没看小民一眼。小力上车走了，小民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坚持在原地站了一分钟，才转身就跑。跑到一二十步才发现自己头脑是空白的，忙转身去了厕所，关上门拨了丁飞的手机，小声说，老板去天津了，你出来。丁飞问他在哪儿，他就说他肚子疼，让他去舜泰广场的六合顺烤肉店等他。
不用多说了，只要是去六合顺烤肉店，就是发生了令人快乐的事。
丁飞先到的。小民满脸喜色，来了就问丁飞喝几瓶，那架势就是要一醉方休，而平时小民不喝酒的。他要当一个好司机嘛，有很强的自觉性。丁飞早把菜点下了，烤羊肉、烤猪肉、烤猪脆骨、烤鸡翅、烤鱿鱼、烤馍馍片都有。丁飞打不起精神，说，你喝你的。他就说，什么叫你喝你的？我喝的就是你的！这让你捡大便宜了。丁飞疑惑地看看他，他凑到丁飞脸前，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压低声音说，结了！在小民眼里，此刻丁飞简直就像一个迟钝的傻瓜。见他还不明白，小民就直说，老板明天让我们去定损，你以为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他已经决定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保险公司把车一修，完事！
丁飞两眼慢慢一眨巴，没说话。
小民问他，小子，你受打击太大了吧？这有什么啊？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出息都没有，将来还能成什么大事？喝酒喝酒！吃肉吃肉！人啊，人生啊！人生得意——须——尽欢！
也不知是不是小民摇头晃脑的样子太可笑，反正丁飞扑哧就笑了。小民说，干！丁飞就跟他干一杯，这回一饮而尽。酒液下肚，好像才回过神来，不禁眉开眼笑。
“我说你不用担心吧。”小民说，“解老板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他怎么会为难你呢？他要是不来济南，在德州当地，也早就是比现在更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事出来摆着，我倒不怕。”丁飞说，“要钱没有，命有一条。命不值他一辆车钱，不是我愿意的。时代造就。时代造就他是老板，我是打工的，他有钱我没钱。要怨就怨时代，可‘时代’在哪里？没门没户。我怕的是老板不说短长，天天让人打闷葫芦。杀头痛快着来，那也是积德。人不能不积德。人不积德，就不叫人！”
丁飞缓缓出口长气。“干！”他说。
“老板娘对我的好，我会一直记着。”小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好像浑然不知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丁飞又开始对他眨巴起眼来。
“我会好好爱护我的车。”他幽幽地说。
丁飞警醒了一下。他忍了忍。
“一个好司机就得懂得爱护自己的车。”小民又说，脸上的那个神情就好像一辆车正躺在他的怀里。“我没别的本事，不像你，上过大学。我只能当好一个司机。”
“你什么意思啊？”丁飞小声说。
“当一个好司机呗。”小民一摊手，“喝酒喝酒！”
他们又干了一杯。
“人要有一种能力，”小民放下酒杯说，“人要有能力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日子给挖掉。几天之后，我们开出来的玛莎拉蒂就会是一辆全新的玛莎拉蒂。曾经发生的不愉快，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丁飞隐隐觉得，这样的话应该出自自己的口。显然，他需要感受更多的快乐，使他完全走出这两天的阴霾。
“干！”他说，“好酒！”他抬头问不远处的服务员，“这是什么牌子的扎啤？” “趵突泉。”
“怎么不是青岛？”
服务员和蔼地回答：“是青岛分公司生产的趵突泉。”
“我们来六合顺吃烤肉很多次了吧？”丁飞对小民说，“为什么我会记不住我们喝的扎啤？为什么我连服务员小姐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为什么我们常常选在这个座位？为什么往常喝的趵突泉会突然变了口味？跟上我，你也可以提出更多为什么，但我只回答你一个就够了。”
小民费着脑子听。
“心不在，就都不在。”丁飞说。“心是一种程序。”程序乱了一下，远没有崩溃。丁飞镇定自若。“干！”他说，“快乐万岁！”
“快乐万岁！”小民说。
“我胃口很好。”丁飞说。他一口咬掉半串烤鱿鱼，贪婪地咀嚼着。“美味。”他赞美道，“人间美味。”
“不错。”
他们都像饿了好几天了。正是年轻力壮的年龄，每人吃得下一头猛虎。他们想象自己干掉了一只猛虎。只能是猛虎，不能是猪啊，羊啊，兔子啊，鸡啊，孔雀啊，虾子啊。他们吞咽着斑斓的食物，血气磅礴，直冲天灵盖，噗噗作响。口是巨大的黑洞，舌面是祭天的圣坛，星辰是高挂的灯盏。一切在这样的口里，像冰激凌一样迅速溶化，形成漩涡，瞬间消失。
酒足饭饱后，他们离开六合顺，醉醺醺来到街上。他们觉得这个黑夜是有月亮的，其实没有，只有城市的灯光。
像是站在月光里，小民对丁飞说，他要把车开回来。丁飞说，你开什么玩笑？你要酒后驾驶？
小民是开玩笑。小民就想开这样的玩笑。他觉得吓住丁飞了，就嘿嘿地笑出声来。
丁飞倚在了电线杆上，说是不是该给斯柯达车主打个电话了？小民说，打个吧打个吧。两天没动静，那家伙肯定会睡不着觉的。丁飞接着就拨斯柯达车主留下的电话。
推己及人，丁飞也信那家伙睡不好觉。丁飞好像看到了斯柯达车主憔悴的面容，熬红的眼睛。
在通话之前，丁飞先在口腔里搅动了一下自己发直的舌头，以期舌头尽可能柔软下来。
8 当日晚，庄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的电话？”他老婆推门问道。
“小丁的。”庄重不动声色，“叫明天去车管所定损。你先睡吧。我还有个跟潍坊十笏画廊合作的文案要弄。”
老婆有所迟疑。“没说别的？”她问。
“还有什么好说？”庄重风轻云淡。
“你也别太熬夜了。”老婆叮嘱。
房门刚刚掩上，庄重却偷偷揩泪。他真想哭。当年被塔镇中学校长劝导离职，他没感到那是大事。工作一丢，背后刀山火海，他转身就上，绝未含糊。以后再难，他都没皱过眉头。为什么呀？因为那时他几近一无所有。他是无产者。无产者革命最坚定。关键是，无产者不能永远都是无产者。这不，他有了家庭，还有了一定财产，就变得牵三挂四起来。到手的，没人想失去。昨天上午，他在赶回奥龙观邸小区的途中再次下车，因为他断定那辆玛莎拉蒂还没有被开走。在街头徘徊了半天，他决定住进旅社。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到了中午，就给老婆撒谎，又说自己去了潍坊。一住进房间，他就没出来。给查勘员打了电话，又给同学的老婆打电话，他们也都让他不要忧虑，但他根本听不到心里。不忧虑，好。不忧虑，行吗？小郎是这么说的，开好车的没个好东西。你可以说小郎幼稚可笑虚张声势，但不能说小郎的话没道理。
庄重只求平安，不想惹事。更不想惹黑道。
小郎的电话追过来。庄重不让她再提车的事，一再重申万事大吉。小郎偏偏放心不下，提醒他如果受到威胁，必须马上报警。躲到潍坊，哪怕躲到美国也不是办法。庄重简直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想发火，却不忍心。显然，小郎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他可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小郎不打电话给他了，他却又想小郎的电话。小郎的忧虑，其实正是他的忧虑。有人与他一起忧虑，反让他感觉好受些。
半夜里，鬼使神差，他竟主动把小郎的电话拨通了。当他意识到手机处在通话状态时，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倾听着。小郎那边，悄无声息。沉默持续了将近三分钟，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下挂断键。
小郎在说谎。此时，庄重毫无理由地相信，什么名花有主，小郎根本就没有男友。
当年他是老师，学生看上了他。如今他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小老板，他的职员看上他，这没什么稀奇。一时间，一种比遭受讹诈更大的恐惧向他袭来。本来他躺着，却一激灵坐了起来。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老婆现在是莲花，将来也还是莲花，绝不会是年轻貌美的小郎。他很后悔拨通了小郎的电话。那样无声的倾听，算什么呢？
可是即便有花样年华的女子的爱，也改变不了他的形象。从里到外，他都不是很有出息的样子。他想起了儿子给他刻的那枚闲章，他又渴望把那枚闲章拿在手中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了小旅馆。回到家时老婆正给儿子做早饭。他说搭别人车回来的，老婆也没疑心。老婆儿子出门后，他就想，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巨变，他就坐在家里寸步不离。
果然，他整整一天都待在书房里。玛莎拉蒂还停在小区外面，他不去看也知道。在就在吧。在就在吧。在就在吧……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有那么一刹那，他会想到自己就是那个即将被拉上断头台的悲情英雄。他想，我把脖子伸长了又会怎样呢？我把脖子伸长些，再长些……让他庆幸的是，这一天小郎都没打来电话。如果小郎打电话，他初步想过了，他可以说，小郎，你走人！他说得出口。虽然他对小郎有好感，虽然他不是那种有杀伐决断的大人物，他也说得出口。你走人，小郎！不为别的，就为你已经威胁到我的家庭了。
本来一整天什么也没干，到了晚上竟然极度疲劳。可是，他却还要摆出样子，对老婆儿子说自己要赶一份文案。没承想“玛莎拉蒂”来电话啦，如同“玛莎拉蒂”发来了赦免令！
庄重独自在书房里忘记了庄重，扭着脖子无声地笑，泪花也在闪亮呢。他终于忍不住了，就跑出去找老婆。
“老婆！”他叫。 背后也传来一声：“老婆！”
回头一看，是儿子从门后探出头来，学他呢。他瞪了儿子一眼。“写作业去！”他喝道。
老婆在拖地。他坐在了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
“你做完了？”他老婆问他。
他支吾一声。“我在想，”他说，咽了口唾沫，“我蹭了人家的好车，我很过意不去。你说人家怎么就出门没烧高香，车让人给蹭了？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人生在世，总是有风险的，对不对？不说别的，就说近前的，和平路上有家包子铺失火，烧了两边服装店，人家卖衣服的又招你惹你啦？一个人走到房檐下，一片瓦，嗖，飞下来，正砸头上。过马路好好走着走着，扑通，掉窨井里去了。没什么不可能。现代社会之文明，就是讲究风险共担。”
他老婆停下来，拄着拖把看他。“是你刚刚想到的？”她问。
“我刚刚想明白。”他说。
“你想说什么？”
“在你买好车的时候，你就应该预想到包含着被蹭的风险，甚至被撞毁报废的风险。”他神情庄重地说，“现实就是，不会因为你的车好，就不会被蹭，不会被撞毁。没有任何一辆好车会永远保持完好。买车，就是等挨撞的。我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舒服多了。我不会再为撞了别人车而苦恼，也不会替别人的车被撞而惋惜。我说过嘛，那不过是轻轻一吻，轻轻一吻。”
他老婆却对他疑心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终于问道：
“你想干什么？”
他下意识扭头看看儿子走过来没有，忽然就变成鬼头鬼脑的样子了。“今晚我要跟你睡觉。”他悄声说着，两眼挤成了一道缝。
9 出乎庄重的意料，保险公司设在车管所办事大厅的定损点只给玛莎拉蒂定了五千块钱车损。把车送到定损点的是小民和丁飞，定损结果出来，两人不敢自作主张，说要去跟老板汇报，就避开庄重，走到车场边上的杨树下。庄重心里有了底，远远地看他俩在那绿杨下聚着，就有了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感受。
庄卫国先生，这两天你差点乱了分寸，可要下不为例了哦。不说你是成功人士，也算个半成功人士，若这么没点定性，不惹人笑话吗？
庄重转身去了车管所办事大厅，与人闲聊起来。过了半天也没看见丁飞和小民过来找他，忽然手机响了，原来他俩要他过去。他本能地警惕起来，说有什么话说吧，他们坚持要跟他面谈，他想了想，就走出去。
来到杨树下，庄重感到自己出奇地镇静，似乎也感到自己永远都不会乱了。天塌地陷，洪水滔天，唯他安若磐石。
“你可以说了。”他面向丁飞，神情庄重。
“我们老板没别的要求。”丁飞说，“我们老板完全尊重保险公司的裁定，只有唯一一个要求，更换两扇受损的车门。”
庄重一点也不激动。“你们可以去找保险公司谈。”他说，“哪怕保险公司愿意给你换辆新车，都跟我没关系。”
丁飞脱口而出：“你蹭我们的车，怎么跟你没关系！”
“我拿钱入保险，就是买平安，”庄重说，“保险公司就是我庄卫国的责任代理人。我看你们都很年轻，年轻人的思想应该跟得上时代。你们应该清楚，今天这个时间，我在不在现场，都无关紧要。”
“你这是教训谁呢！”
“我没教训你，我只是告诉你。”庄重说，“我没资格教训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虽然我是一名诗人，也是一名政协委员。给你和你们老板的名片上，写得明明白白。真实姓名，工作单位，没一样瞒你们。”
丁飞和小民对望了一下。
“去吧，我在这儿等着。”庄重说。他微微地岔开两腿，挺直了腰。头上的杨树叶哗啦哗啦响，树荫下吹来一缕凉爽的风。
“好吧。”丁飞勉强说。
庄重站着一动没动，目送两个年轻人向车管所办事大厅走去。他们进了办事大厅，不大一会儿，就跟定损员一起出来。定损员在给另一辆车定损。他们不停地说着什么。然后定损员又进了大厅，两个年轻人也跟了进去。又过一会儿，他们自己走出来，站到了大厅的阴影里，好像是在朝他招手。他拿定主意，对他们视若无睹。手机又响了，但他不接。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们走来问。
“没听到。”庄重说。远处的道路上，传来车辆行驶的声音。
“你不是要听保险公司的吗？”丁飞说，“定损员说了，你同意换就换。”
“我不会同意。”庄重说。
丁飞没有马上说话，他只是看着庄重。
“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庄重说，“如果你们真的反对，你们可以将保险公司起诉到法院，通过法院解决。现在是法制社会，除了法制途径，没别的路可走。如果你感到不好跟你们老板汇报，把你们老板的手机号码给我，我来打给他。”
“我们老板在开会。”丁飞说。
“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喽。”庄重直说，“我已经配合你们来到了车管所定损，你们在这里扯皮，我可耽误不起工夫。在办事大厅里我从定损员那里了解到，下班之前不能将定损资料上传到保险公司，就必须择日另行定损。届时，恕我不能奉陪。”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蹭了我们的车，倒是我们有错了？”丁飞盯着庄重。
“这次事故，我负全责。”庄重不为所动，从容说道，“保险公司和我都没有任何推托，这是事实。现在的问题是，你们是否同意保险公司的处理意见。合理的要求，将会得到满足。不合理的要求，估计要得到满足很难。简单的有简单的处理方法，复杂的有复杂的处理方法。除此之外，我个人可以不跟你们发生联系，代表我的是保险公司，但考虑到能够尽快妥善处理此事，我决定在车管所与你们一起耐心等到定损员下班。那么，你们就请便吧。”
说着，转身就大步朝办事大厅走去。那俩小子又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听到。来到大厅，竟有些怀疑，自己靠什么把俩小子镇住的？忽然又觉得面部僵硬，不由抬手揉搓一下，这就是义正辞严的后果么？回头想想，往常，这几乎过了半辈子，很少有过义正辞严的时候。自己名为庄重，又几时庄重过呢？不知怎么，忽又想到了小郎。如果自己时时板起脸来，估计早就打消了小丫头的非分之想。 刚在椅子上坐下，一个跟他交谈过的人走来问他那俩小痞子有没有为难他。他听了心想，自己倒还不至于把那俩小青年叫成痞子，就说，也没怎么为难，主要是他们做不了主，要听他们老板意见。这人为他庆幸道，我听定损员说了，这车主是个外地的，估计能少些麻烦。要是本地的，还不扒你层皮？不管怎么说，你不能轻易让步，走哪步算哪步吧。我就说呢，蹭了这种车，旁边没人你怎么就不跑呢？这时，他的同伴叫他了，他也就跟庄重告辞而去。
庄重伸手摸一下自己的后脊梁骨，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10 “你一句话也没说。”
“我说什么？”小民说，“我就少来搅和吧，不然会搅出什么事来。”
丁飞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依着我的脾气……”他垂了一下头。“我是好性儿的，对吗？”他问小民。“我快忍不住了。”他说，“我照他脸上，就是一拳！那么个小瘦子，我打飞他。要杀要剐……”
“小不忍则乱大谋。”小民说。
丁飞再次陷入沉默。
小民只顾把玩着他的苹果手机。
人物简介：丁飞，1990年出生，山东费县石井镇丁家沟村人。2012年毕业于济南大学信息科学与工程学院。大学期间曾获校级优秀团员称号。曾在齐鲁软件产业股份有限公司实习，参与“一号店”软件设计项目。先后在济南市索恩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济南市王大哥软件股份有限公司就职。有考公失败和短暂失业经历。现为东方圣界数码科技有限公司软件开发部程序员。
向老板汇报定损结果时老板在开会。老板让联系小力。小力主张更换车门，不知道是不是老板的意思。主张遭到斯柯达车主拒绝，再与小力联系，小力就开口骂了。小力说，换车门，就已经是便宜那混蛋了。小力能骂，丁飞不能骂。丁飞只能把自己当成斯柯达车主，替他挨骂。小力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不换车门他给赔辆车！这是什么车！才开一年，还没修过。这么一修，新车成旧车了。你问他算过折旧费了没有？丁飞说，定损员说损害程度不足以更换车门。小力就质问他给谁说话，又说你私开老板的车，还没找你算账呢。
可是，要斯柯达车主答应赔偿车门，谈何容易！小民告诉丁飞，两扇全新的车门，八九万下不来。
不过是转述小力的要求，丁飞就有些同情斯柯达车主了。这一撞，好么，八九万弄进去了。斯柯达车主拒绝，他没感到任何惊奇。他恼怒的，是斯柯达车主的态度。
什么态度嘛！保险保险，入了保险就可以如此地有恃无恐么？倒像蹭人车还有理。你这一蹭，让人受了多少委屈！
丁飞气不忿儿。更气不忿儿的是，有气还不能发作。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车管所办事大厅投下的阴影持续扩张。停放在车场上的车辆有的已被屋影子深深淹没。
“就跟老板联系又怎么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老板说怎么赔那就怎么赔！一句话，得！”
“可别。”小民说。
“他算什呀。”丁飞说，“一个小跟班儿而已，能代表老板么？我打老板电话算了。”
“别。”小民再次阻止。
“老板说，听保险公司的，就听。”丁飞说，“不听，不听也得有个不听的说法。一个小跟班儿就能决定么？他决定不了，还得去找老板。我打老板电话。”
“可别。”小民说。手机在他手指间旋转如飞。
“小民，要不，你给小力打电话？”丁飞试探地说。
手机差点从小民手上掉下来。小民欲言又止，半天，还是那句话。“我就不搅和了。”他说。
丁飞不禁露出了满脸苦恼。“小民，我给你说实话吧，”他说，“我怕打这个小力的手机了。我真的怕了。我觉得我不是在跟一个人说话。电话那头，是个魔鬼。”
小民不言声。
“小民，要不，咱再把斯柯达的车主叫回来？”丁飞说，“他不是有满嘴的大道理嘛，让他跟小力说去？”
小民沉思着。他又玩起手机来。
“你想过没有？”丁飞又问道。
小民看他一眼。
“我在想，要不，咱走。”丁飞说，“一走了之！”
小民不说话，就像根本不值得自己开口。
“咱回老家。”丁飞说，“去他奶奶的，不受这个气！你说，老板能派人追我们？追上我们又怎样，要钱没有，命有一条。不值钱的命，拿去。小民，你走不走？要走今晚就走。”
小民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拿着手机。这部手机是他花了几千块钱买的最新款，刚上手才两个月。几千块钱买部手机，丁飞会心疼死。丁飞自从大学毕业，一直用山寨机，最贵的不超过五百块。小民自己花钱，丁飞也心疼。丁飞说山寨机不照用吗？小民有自己的看法。小民说我是给老板开车的司机，我开的是玛莎拉蒂，我人跟玛莎拉蒂配不上，最起码也得有一样能配上。这其一。其二，我买不起玛莎拉蒂，即便买辆最便宜的车我也开不起。即便最便宜的车，也得有车位、油费、保险来配它。那么，一款最好的手机，我买得起吗？不光买得起，也用得起，我为什么不买？小民的道理丁飞很不认可。他其实一看见小民的手机就隐隐地心疼。
小民的神情表明他是不会跟他一起逃离济南的，他是说了傻话了。同时，他又心疼起来。他想把小民手里的手机抢回来，给他摔个粉碎！妈的，已经不是乡党朋友了。你玩这么好的手机，你高大上了？妈的，你以为这事跟你没干系？你两手往外一推，推得干干净净的了。老子开了你们的车，让人撞了，就全是老子一个人的事了！妈的，哪有老乡朋友感情啊！事到临头，谁不心里只装自己一个人呀！老子承认连累你了，行不？
“不，我要跟老板打电话！”丁飞突然大声说，“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要干脆点！手起刀落，让他妈的小力见鬼去吧！”
“别。”小民轻声说。
声音那么小，丁飞竟能听见。
“你说‘别’？”丁飞问，“‘别’‘别’‘别’，你还会不会说别的？”
“我就别跟着搅和了。”小民说，声音依然很轻。 这时，他们看到很多人正从车管所办事大厅走出来。低悬在办事大厅上面的太阳黄澄澄的，杨树下面的阴影早已向东移到了十米开外，使他们完全裸露在夕阳下。显然，下班时间也已来到。
11 解约翰一行在天津待了三天，住在河西区梅江会展中心的皇冠假日酒店，临走又绕道去了天津商业大学。那里是北辰区与红桥区的交界处。小力知道，一旦老板自己说要去哪儿，老板一定是兴致很高。这商业大学就是解约翰的母校商学院。到了那里一看，暑假虽未结束，校园里却已是人来人往。解约翰让司机在校园里慢慢开，自己津津有味地从车里看那些留校上课的学生结伴而行。不料从东校门出来，刚拐到天平路上，解约翰就叫停车。车里的人忙问有什么事，他却说不出来。小力开玩笑说解总留恋母校，不舍得走。他笑笑，未置一词。倒是在西横堤上，他主动说愧对母校，至今还不是知名校友。小力说你捐个百十来万管保就是知名校友了。他说，我不捐，我给它重修个大门就是。车里的人就都笑起来。
出天津城，上了津沧高速，解约翰合目假寐，眼里就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商业大学门口，这个女人的影子在车外一闪。停车一看，哪有女人的影子呀，街边只有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和一个卖热干面的，两三个学生正来回挑选，拿不准是吃煎饼果子还是热干面。
这个女人就是大公子嘴里的秀秀。在回忆的幽暗的背景里，秀秀的面容隐现出来，极像一只猫。她本来就是一个像猫的女人，脸盘又小又圆，走路悄无声息，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酷肖老太太。但是，大公子爱她。算起来，他们在一起也有六七年了，比他和露露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当然，大公子鼎盛时期身边可不止一个女人，后来这些女人纷纷离他而去，秀秀也就成了他的唯一。如今，她也不见了。
露露在接电话。
“知道了。”她说。
解约翰放在座位上的手慢慢伸向露露。在他们前面，有司机和小力。他们全都看着前方。解约翰白皙的大手，形状修长，好像德容兼备的王子。他的手和她的手遇到一起，就好像王子遇到公主。车厢内凉爽宜人，飘着淡淡的香水气味。王子和公主在绿色森林里，静坐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斜放的水晶瓶里，半盛玉液琼浆，篮子里摆着几样美食。时光定格，所有一切仿佛一幅名画。这是在一生最好的时期，头发不能再黑，皮肤不能再紧致，目光不能再明亮，人的欲望好像水晶瓶里涨起的佳酿，也刚刚好。
在天津的三天里，解约翰显示了良好的教养。所见到的每个人，都得到了合适的礼物。送东西给人，一直都让他感到很受用，就像他喜欢请人吃饭。但是，这得保证礼物合适。露露在这方面有天赋。每次出行，露露都会安排妥帖。包括他的衣着，早在几年前就全靠她来安排。穿什么样的外套，什么样的衬衣，配什么领带、腕表、腰带、鞋子，露露既用心，又不费力。在他们这次带到天津的礼物中，有阿胶、名酒、咖啡、瓷器、衣物，甚至还有一本精装的雷诺阿画册和一本育儿手册。它们也都被分送到了应该分送到的人的手中。三天时间，他们所到之处，都受到欢迎，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不过，略让解约翰感到遗憾的是，一名他最为难忘的商学院的老师在他毕业后不久就去世，待与天津方面发生业务上的联系，每年至少有五六次往来于天津时，对商学院其他的老师已经印象淡薄，以致连任何一位老师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不然，他这会儿可能还在老师的家中促膝而谈呢。他所依赖的女人露露，会帮助他送上花篮和礼物。请不要怀疑他动机的纯正。其实，很多时候，教养和施惠也是一种人生需求。
车进河北，过沧州，进山东，即将到达德州收费站。车前的玻璃上已满是飞虫的尸体。解约翰忽然想起丁飞打来的电话。
“车什么时候修好？”他顺便问小力。
“不能便宜那家伙！”小力侧过脸来回答。“想快完事，乖乖换俩车门。”
“哦。”
“我要把一辆全新的车送到嫂子手上。”小力讨好地朝露露一笑。
收费站就在眼前。他们走了ETC通道。
“车主不会同意吧。”解约翰淡然说。他感到了自己宽厚仁慈的胸怀。“俩车门钱不少呢。”
“让他花钱买个教训。”小力说，“一个教训记一辈子。”
“不这么简单吧。”
“那由不得他。”
“你要不要回德州？”
小力没作声。
“你可以回德州的。”
“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力说，他朝车外看一眼，就像看跟他无关的东西。一大群飞虫飞过来，撞在车前的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留下生命的污渍。
“你想说什么？”解约翰问露露。
“没什么。”露露说。
哦，没有谁能比他看露露更真切。她的皮肤曾紧挨他的皮肤，她的面孔曾紧挨他的面孔。在他的眼睛下面，她身上的毛孔、纹理、痣斑，都好像无限放大了。她并不是白璧无瑕，甚至在她熟睡时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毛病，但是，像大公子爱秀秀一样，他爱她。或者说，他感到自己爱她。此刻，他就想把她拥在怀里，哦，不，他是想将头埋进她的胸脯，享受她轻轻将手指插进他短短的头发。
头发偃仆，立起，好像草地上的细草。纤纤素手，微熏的春风。
但是，这是车里。他的举止，体现着教养。从天津带来的教养，像微风在草尖上，尚未离去。
“你请了哪些人？”他问，“有没有维迅数字的李总？”
“有的。”露露说，“他会来的。”
哦，她不像是他的情人了，只像他的秘书。他不由得很伤心，但他极力掩饰着。“我不想欠他什么。”他说，“他来我就放心了。”他什么也不说了，一直到驶出济南的高速出口，除了接打电话，他的头就都朝窗外扭着。
来到公司，露露在路上叫的盒饭也刚刚送到。跟往常一样，每当出差回来错过饭点，解约翰也会跟员工一样要份盒饭解决。让解约翰突然感到惊奇的是，露露从未跟他一起在办公室吃过盒饭。她会选择跟小力他们一起吃。等他吃完，她会赶来给他收拾。为什么过去他没有注意到呢？在公众面前，她永远只是他的职员。只是回到家里，她摇身一变为躺在床上的情妇。她总是很自觉地扮演着她的职员的角色，几乎从未有过僭越。可现在，这一点却让他心中痛苦。 是时候了，今天晚上他会旧话重提。他暗暗思量着。
露露从他的办公室收走了只吃下一半的饭盒。在走廊里，她叫住了小力。
“什么事，嫂子？”小力笑嘻嘻地走过来说。
“闹大了没好处。”她说，“那个叫丁飞的会开车，但他没考驾照。”
“这很重要吗，嫂子？”
“你看着办吧。”露露说，“不要叫我嫂子。”
“我还你辆新车，嫂子。”小力说。
“不要叫我嫂子。”露露说，但表情一点也不严厉。她返回解约翰的办公室，给他斟上一杯咖啡。
解约翰心想，他不会错过今晚。与她无照驾驶的日子一定得结束。他要像一个丈夫，而不是别的什么。不用鲜花和豪车，没有月光和泉水，不去青岛吃大虾，也不管场地是否寒碜不入眼，他都会很有教养地对她说，路小琴，我要跟你谈谈。他两手空空，但是，他有一颗真诚的心。
12 这一天，庄重把车送修后，直接从4S店打车来公司。
未来广场是一个集住宅、商业为一体的综合商业中心，庄重的公司在裙楼的二楼，乘坐露天电梯即可抵达。从电梯口下来，是个小广场，四处摆放着铁艺桌椅和遮阳伞，一派欧陆风情。这里的商户一直经营不好，门可罗雀，每位店主都心事重重。庄重在这里租房，就看在不光租金低廉，还十分清静。他的公司不是商铺，不求热闹。所以，往常来公司上班，心里是挺乐的，与其他店主迥然有异。公司对面有个茶叶店，店主老王曾跟他开玩笑，说见面就想揍他。他说请别揍我，我隔段时间就请你在我的小酒馆吃顿好的，怎样？
今天他脸上不乐。公司里的三名员工见他来，除了小郎，都很吃惊。他脸不白，这时候更像刷了层黑漆。
小郎没跟他说话，他也不跟小郎说话。他们的这个房子是上下两层，庄重的办公室在上层。谈工作，接待客人，都是在他办公室。有时候房间寂静，他可以隐约听到员工在下面说什么。也是因为他心里想着小郎，听觉就出奇地敏锐。他想象出小郎在与别人交头接耳，忍不住无声地走到楼梯口。
果然，他看见小郎一副早知道的模样，在说他在潍坊的生意不幸泡汤。他加重了一下脚步，叫小郎上来。
“你把这个校对一下。”庄重拿起一份厚厚的校样丢在小郎面前。“拜托不要再出类似‘得地的’的错误了。另外尹存先生的照片也要换。我标记好了，你仔细看。下午三点钟送印刷厂。”
“为什么非要下午三点？”小郎不满，“你不能随意就说三点。”
“你要几点？”
“印刷厂好远的。”小郎说，“小赵可以……”
“‘可以’什么！”庄重说，“还想让小赵送你？你大小姐呀？”
“老板不是不知道，印刷厂在工业北路那边。”小郎委屈地噘起嘴来，“我的要求不合理吗？再说，你的车闲着也是闲着嘛。”
“我的车闲着就是给你们开的？”庄重打断她，“我给你说小郎，你不要得寸进尺，挑肥拣瘦。工作就是工作。你做这份工作，就是担负这份责任。既然不想担负这份责任，那就是想放弃这份工作。”
“老板，你扯哪儿去了嘛？”
“说你一句就是‘扯’了！”庄重想拍桌子。“我说不了你了，对吧！那好，那好。”
“你过去不这样的。”小郎摇头表示怀疑。
“过去我是对你们太放纵了。”庄重脸上冷气飕飕，拒人千里之外。
“你是说对我，还是对我们？”不料小郎紧逼一步，反问道。
庄重急在心里，一时决定不了如何作答。他不过是要给她一点颜色看，不是要赶她走。给她开的工资在济南是高是低，他心里有数。有时候跟人说起来，自己都感到羞愧。眼看他有所准备的严厉冷硬就要在小郎的进逼下溃败瓦解，灵机一动，抬起胳膊指着她，索性张口结舌起来，“你你”了半天，好像生气到极点。
小郎冷笑一声。“哼，我敢肯定，你是撞车了。”小郎眼里露出一丝嘲讽。“你没资格撞一辆豪车，你撞了一辆准豪车。没二三百万，也就七八十万吧，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你处理完事故就要来朝我们撒气了。那么，好吧。”小郎说着，挺了一下身子。瞬息之间，语调就变了，变得善解人意，体贴委婉，隐忍大义，富于牺牲。“你要撒气，老板，那就朝我们来吧。”
庄重几乎被击溃。还好，小郎顺手把校样抱在怀里，一边转身向楼梯走去，一边还小声嘟嘟囔囔。“谁不会呀？这还不好说，要啷当脸大家一起啷当。”
小郎走了，庄重一个人坐那里，有些犯傻。与小郎面对面交锋，他是胜了还是败了？难说。畸零二字，通过一枚闲章，给他的生命打上抹不掉的印记。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没有更多的财富，没有堂堂的仪表，没有惊世骇俗的才情，能慰藉自己的，唯他拥有自知。不知不觉，苍凉再次弥漫天地，坐在椅子上的瘦瘦小小的他，如何抵挡？
如果不是从天津返回的朋友打来电话，他根本不愿从他的办公桌前走开。朋友要回请，他则提出在自己的小酒馆相聚。他的厨师水平是不差的，同样的饭菜，在那些高档饭店里是另一种价格，但高档饭店并不能像他的小店那样保证卫生，而且吃得好又不浪费。这是他的理由。朋友却一再坚持，还一再强调他带上自己的员工。
小郎拒绝出席。
下午去工业北路送完校样小郎要回家。八小时之外，是员工个人的生活。她的男友要带他去新开业的世茂影城看大片。男友买了八点钟的3D版《捉妖记》，还是巨幕。全国人民都在看捉妖。
大家都没能说服小郎，眼睁睁看着她携着校好的校样绝尘而去。
还好，朋友选择了只隔一条马路的翰林大酒店。下班后庄重带着员工徒步到了那里。
朋友慷慨大方，宴席不光上了海参，还有鲍鱼。实际上，虽然没有小郎在，大家吃得仍旧很快乐。为防朋友不安，庄重没提那天送他去西客站后自己在小区门口走神蹭车的事。
美食，佳酿，友情，人生还有什么不足？美食、佳酿、友情的力量如此之大，一时间竟让庄重忘记了一辆车。他克制不住激动，把酒朗诵了自己过去写的一首诗，《倾斜的羊头峪西沟》。当初为了方便孩子上学，他在羊头峪西沟街租了套没有客厅的小房子，一住就是九年。等儿子考上高中住校后，才搬至现在的小区。羊头峪西沟街就在附近，那里楼房拥挤，道路狭窄，在济南城区实行雨污分流前，沟里臭气熏天。更可怕的是，那些建造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楼房里，没有下水道防臭处理，下水道反味严重，不管怎么防护，都无法祛除房间里的异味，至今还让庄重想起来就恶心。难道这九年不是一场噩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