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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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 路
  铁路穿过城市南部,串联起煤矿、炼油厂、铝厂,经过我们小学南墙外之后,继续向西延伸几百米,然后北转,经耐火厂的侧面,再向西,最后转入钢厂深处。
  要是我没记错,一共有六条铁路线。都是走货运列车的,每列都有几十节车皮,每到夜里,列车经过时,就能听到缓慢而又沉重的铁轨震动声,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列车将要抵达道口之前,那里就会传来“叮当叮当”的警钟声,伴着这声音入梦,脑海里有时会自然浮现道口红灯闪烁的场景,就像黑暗正吐露一朵又一朵的炭火红花,在浓重的尘土气息里瞬间燃烧,随即凋落,如此反复不已。
  它们来时,我们并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它们离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有时候,它们的出现与消失,会让你觉得,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就像一个巨大沙漏中央的细颈处,而两端则通向完全超乎我们想象的世界。
  当它们满载各种货物、原料出现,在我们眼中总是神秘的。我们通过上面运载的东西去猜想它们所来之地……要是看到垒满粗大的木材,就会想到森林,类似于大兴安岭之类的地方;要是看到装满了大块煤炭,我们是不会把它们跟本地的煤矿联系起来的,而是会想到遥远的山西,因为那里有煤海;要是看到地瓜干、大豆之类的东西,我们就会想到北大荒的黑色土地;而要是看到了废旧的汽车,甚至报废的坦克,那我们就只能想象它们来自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了。
  有时候,长长一整列火车停在学校南墙外,几天都不动。每天放学,我们就会翻墙出去,爬上车皮,从那些封口不严密的麻袋里抠出白净的地瓜干,薄薄的,硬硬的。我奶奶说那是厂里用来做酒精的。她们老家山东即墨那边的人,就是用地瓜干做烧酒。
  火药枪
  在80年代初,我们还在那所耐火厂子弟小学里读书,每天列车往来的次数稀少。很多时候,铁路上都是空寂的。放学后,我们经常会从学校院墙翻出去,沿着那些铁轨向东走出很远。只有少数铁轨是光亮的,其余的都锈迹斑斑。有时我们会俯耳在铁轨上,想听到火车从远方来时传来的轻微响声。我们最常干的事,就是在铁轨路基间搜寻螺丝、钉子之类的小东西,还有别人随手丢弃的烟盒、火柴盒、空瓶子、铁罐头盒、有机玻璃残片。
  我们都喜欢把铁罐头盒不断摔向铁轨,让它一次又一次发出刺耳的响声。还喜欢把瓶子摔碎在路基间的那些棱角尖锐的碎石上。有时候,要是碰巧捡到那种大铁钉,我们就会把它平放在铁轨上,这样下次列车经过时,就会轧过它,轧得扁扁的,然后我们再把它仔细打磨一番,这样它就变成一只锋利的飞镖,任由我们把它不断飞出去,插到门板上,或是树干上。
  每节车皮下面,都有制动装置,在那里能找到很多滚珠磨成的铁沙子。那些大男孩们管它叫枪沙,可以用在火药枪里。我们用掏来的铁沙子跟大男孩们换各种小东西。他们偶尔还会带我们去观摩火药枪射麻雀,那个场面很吓人,一枪轰响,就有几只麻雀坠落在草丛中,找到时,发现它们的身体还是热的。
  后来,一把造型夸张的火药枪,在一个大男孩手里爆炸了,很多枪沙嵌入了脸皮里。我还亲眼目睹过一场有上百人参与的群架,其中有个大男孩,举着火药枪,终于追上对方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伙时,对着那人的屁股放了一枪。
  那些车皮总是停在那里,好像没人需要它们似的。好像总是要过好长时间,才会忽然消失。黑色的车皮,夏天里被太阳一晒,滚烫滚烫的。有时候,傍晚,或是清晨,我一个人沿着铁轨走向远处时,会觉得很像是走在某个梦境里。
  耐火厂
  还没过铁道口,3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就以它为名,耐火厂。那个停车场的入口对面,就是耐火厂的正门。当时那里看上去还是挺气派的。左右门柱顶上的水泥火炬,涂着鲜红的油漆,很是醒目。越过耐火厂西侧的铁路,继续往西,在那条两侧都是高大杨树的狭窄马路的尽头,就是钢厂。耐火厂生产的青砖,就是专门供给钢厂用的,据说是用在那些炼钢炉里的,可以耐高温。耐火厂的外面,大门的右侧那边,是商店、饭店、邮局、储蓄所和小医院门诊。
  厂区里有很多的树。多是十几、二十几年生的杨树、槐树和柳树,偶尔还能看到几棵白桦,都很茂密而又寂静。树冠里躲着很多鸟雀。它们的巢其实是在那些高大的厂房顶部屋檐下面,那里还有雨燕的巢。我们去厂里玩,都是在星期天,再就是在暑假里。我们总是要从两米多高的墙上翻进去。墙内侧有巨大的碎煤堆,上面长满了蒿草。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耐火厂实在是太大了,好像永远都不可能走遍它。
  我们放暑假时,厂里好像也在放假,很少能看到人影。那些厂房多数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个别车间偶尔能碰上刚烧好的耐火砖,整齐地码放在有轨道的推车上,刚被水冷却过不久,一小车一小车地停放在车间入口处。
  冷却耐火砖的地方,像个两头洞开的简易小厂房,里面两侧是细铁轨,供那些装满耐火砖的冷却车滑行进出。中间是水槽,冷却车满载冒热气的耐火砖进来,经过喷淋降温,再出去。因此水槽里常年有水,清澈见底。有些大男孩喜欢来这里玩“划船”,就是脚下踩着长长的厚木板,手扶着一侧的铁轨,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往后用力撑动,“船”就飞快地划行了。我们小孩子个子矮小,踩上木板,就够不到铁轨,只能看着他们在那里欢快地高声尖叫。
  后来有个大男孩,用一堆木头,搭成了一只“大船”,让我们坐上去,他来划。他老爸是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我们总是趁他爸不在时来玩。有一天,我跟另一个男孩正在体验“大船”的美好,忽然发现前面尽头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大聲呵斥我们。我们被吓到了。那个黑影拿起几块大木头朝我们丢过来,砸到水里引发动荡,大船就散掉了,我们落了水,水有齐腰深。
  蓝 纸
  那时候,我们做不了的事情太多了。我们不能像大男孩那样,爬到高高的厂房顶上去掏鸟窝。我们也不能爬到那些大树的树冠里,更不用说厂区北面那八根无比高大的烟囱了。我们顶多拿个塑料袋,丢到烟囱底部的风门里,听得呼的一声响,然后就仰头等着,过一会儿之后,它就会从那仿佛能深入云端的烟囱口里飞出去,跟一股烟似的。   有些厂房里会出现一种灰蓝色的厚纸,是用来包耐火砖的。我们常会偷些这种纸回家,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既不能写字,也不能用来折飞机。它沾水就像烂掉了似的,还有种古怪的味道,有点像用工业用水洗得发白的粗布工作服里的味道。有时候,这种纸在厂区里随处可见,有时则一张都找不到。
  蜻 蜓
  在我们通常翻墙而入的地方,有个很大的煤场。夏天,这里总是会有很多蜻蜓,多是那种绿的大蜻蜓,我们称之为大青头。为了捉它们,我们常会用草叶扎成蜻蜓的样子,拴在细绳上,再把细绳的另一头拴在很细的树枝上,左手拿着树枝,让那个草蜻蜓摇晃着,去引诱那些在低空中飞舞的蜻蜓,右手则操着一把大竹扫帚,等它追上草蜻蜓咬住时,就一下拍住它。
  那时我们经常模仿电影里潜伏的八路军那样,头上戴着用带叶子的柳条枝编成的“草帽”。我们总是能捕到很多的蜻蜓,除了那种大青头,还有很多小一些的蜻蜓。在它们交配的季节,即使是看到飞舞的草叶,它们也会冲上来狠狠地咬住的。我们会把最好看的一只,拴在细绳上,就牵着飞舞的它,一路走回家去。有时也会把它们装到啤酒瓶、水果罐头瓶或是汽水瓶里,在瓶口塞上草叶,带回家里慢慢玩。那时候,我们经常整个夏天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跟很多很多的蜻蜓在一起。
  有些大人说,蜻蜓是可以用火烤了吃的。我们试过,并不好吃,味道有些腥,还有点苦。吃完了嘴唇都是黑的。
  姚台子
  要是过了铁道口,往北走上半公里左右,就能看到一个挖沙子留下的水坑。不知道为什么,叫姚台子。是因为水坑正中央有个水泥台子么?
  夏天里,我们常去那里洗澡,那时我们都把去野外游泳叫洗澡。我们会游到水中央,爬上那个台子,然后从上面跳入水中。
  那個水坑呈不规则的圆形,直径不过五十几米。水质污浊,但里面竟然也有鱼。
  平时经常会有人来这里钓鱼。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在台子上坐着,把腿脚垂到水里,看人钓鱼。钓上最多的,是一种小鱼,叫马口。
  后来,有人在那里洗农药桶,毒死了很多鱼。听这个消息之后,我们就再也不敢去那里洗澡了。其实,早在那之前,我们就经常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并不浓,而是淡淡的,有些苦兮兮的。
  我们就去更远的地方。
  北 山
  从那里往西北方向走,要经过很多农田,才能一直走到浑河边上。
  那里有很多沙子坑,就是那种大型挖掘机挖沙子留下的大坑,都是锅底形的,都有几米深的水。我们经常带上馒头、黄瓜、西红柿之类的东西,去那里一玩就是一天。游泳累了,从水里出来,就爬到旁边很大的沙堆上,晒太阳。在那里,能看到不远处深灰的闪着暗光的河面。也能看到河对岸幽静连绵的山。我们都叫它“北山”,只是因为它在城市的北面,或者说,在浑河的北岸。其实,它是长白山的余脉。
  长大以后,有段时间,我喜欢爬山。每次都是一气爬到山顶上,在那里眺望烟霭雾霾中的城区。山腰略见平缓些的地方,有一些坟墓,陷在细长深茂的草丛里。爬山累了,我就躺在草丛里,望着天空。
  山顶上有几幢白色的小房子,最早听人说是兽医站。但后来真到了面前,才发现根本不是。它们是气象台的观测站。后来没多久也废弃了。
  山的后面,还是山。但也并不多。大约向北再走上半个多小时,就出山了。在那里会看到不远处的国道。更远处,几公里之外,才是低矮的丘陵。
  学 校
  公交车站的西侧,就是耐火厂子弟小学。我不是厂里的子弟,但也得在那里上学。因为附近没有其他的学校。教室是连在一起的红砖黑瓦的平房。操场是用沙石铺成的,中间略微高,这样下雨也不会积水。校长室和教务处的门外,是个水泥砖石的领操台。它的左后方就是水池子,里面有几个水龙头,课间休息时,我们常去那里洗脸、喝水。
  水池子旁边是开水房,里面有个小锅炉。与这里有关的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拿着白铁皮的水舀子,里面装着刚挖出不久还带着泥的花生。他用开水烫洗它们,洗得白生生的,再用冷水冰一下,然后就坐在领操台的边上,慢慢地剥了壳吃。他是校长的儿子,也可能是教务主任的儿子。他是我那时最羡慕的人。即使是我们上课了,他还是坐在那里,吃花生。
  越过学校墙外的那些铁轨,再往南,就是面粉厂。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都是灰灰的,实在没法让人联想到面粉。我从没去过那里。在我的感觉里,它好像是这里唯一跟我们无关的地方,就像不存在一样。
  向日葵
  据奶奶说,耐火厂刚建好的时候,南门外还是荒野大地,到处都是砖厂挖土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坑,下过雨就积满了水,四周野草丛生,春夏里蛙声悠扬。
  1952年冬天,爷爷奶奶搬来时,这里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江苏来的裁缝,一户是河北来的木匠。三户人家,相距有百余米。爷爷在我们家外面种了很多向日葵,有几亩地的光景。
  后来,耐火厂陆续招来很多工人,在我们家附近建起了房子,慢慢地连成了片,一直挨到我们家院墙外。那些向日葵呢,据说都被爷爷一把火给烧掉了。当所有人家的院子参差错落相连,就有了七拐八弯的胡同。我出生时,这里就有几百户人家了。
  1984年,我们家搬到了市区。没多久,耐火厂就不行了。到了90年代中期,据说有个私人老板买下耐火厂。
  它的东侧,有个工人俱乐部。小时候我常跟父母去那里看电影。那个老板把它变成了歌舞厅。后来,里面出了问题,被派出所查封了,就此再也没开起来,最后干脆彻底废弃不用了。那个老板也不知去向。有人说在严打时被抓进去了。也有人说他畏罪潜逃了。
  邻 居
  有一年的年底,父母去看望一位仍住在那里的三奶奶。回来以后,就说那些老邻居,多数已经过世了。他们坐在那里,挨家挨户地数着。
  隔壁老丛家两口子,还有他们的大儿子,都不在了;南面的老樊也不在了,他的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婆不知去向;再往南,张萍的父母都不在了;老乔家的两口子不在了,他们的大儿子也病死了;西边胡同里的惠奶奶不在了;挨着惠家的老李夫妇也都走了。他们的子女们也都不在这里住了。
  空下来的房子,一部分租给了外来的人。还有一部分就一直空在那里。要是你再从那里的胡同中穿行的话,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会感觉到有人的气息了。走进那里,会觉得像进入过去,而不是现在,以至于当你很自然地想起那些熟悉的人的样子和声音时,会觉得自己也像个影子似的,是完全透明的。
  胡同深处的那两株老槐树,也枯死了好多年了。多年来传说的动迁,至今也没有动静。似乎在等着这里的一切慢慢地自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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