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悠久的不安和恐惧,是日本美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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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设问:全世界最具美感竞争力的有哪些国家?那么,一个基本靠谱的答案是:日本必在前三之列。在科技创新的竞争日趋激烈的今天,如何将自己的产品打上艺术与美感的附加值,则是创新的成败关键。在这方面,日本人总是充满灵气且捷足先登。
   但是,按照古典美学原理来看,大美,其实并不在日本。
   因为日本没有大山大河。最高的富士山也只有3776米,最长的信浓川(长野县)也只有367公里。日本也没有大平原,号称最大的关东平原,总面积也只有1.7万平方公里。与560万平方公里的南美洲亚马逊平原相比,简直了。不错,日本有景观叫绝的阿苏大草原(草千里),但又怎能与中国内蒙古的大草原相比?没有大山大河,没有大平原大草原,那么数学与力学意义上的“壮美”概念也就难以生发。所以日本人不知壮美为何物。不知壮美为何物也就不知崇高为何物。因为康德美学曾经说过,壮美是走向崇高的一座桥。一望无际的沧海,无限延伸的荒漠,与天相连的山巅,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这种荒凉与荒野,磅礴与永恒的崇高之美,使人生出感动。但在日本,鲜有“残照西风”那种大视野的感动。
   这是因为他们宣布:一切存在于时间中的万物,没有例外,都要灭亡。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帝王将相,凡属存在的东西,凡属一切有欲望的东西,都是时间的产物。因为时间是它们的助产婆,所以走向灭亡也是它们不可逃脱的宿命。
   趣味正是从这里诞生。日本虽然没有“大漠孤烟”的感动,但有“庭园青苔深”的迷恋。为什么会生出迷恋的呢?这是因为在那春花绽开的绚烂中,在那夏蝉吱吱的嘶叫中,在那秋叶满开的残红中,在那冬雪皑皑的寂静中,他们看到了老境看到了无常看到了幻象看到了泡沫。连人的生命也要如此地结束,那还有什么可以叫永恒或永久的呢?既然没有永恒或永久之物,那么片刻的存续,是否具有意义?那么存续的片刻,是否值得迷恋?
   物语就从这里掀开崭新的一页。这也是为什么近年一批批外国观光客来到日本,回去后总有剪不断的迷恋,他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将这种迷恋,悄悄地植入自己的生活里,企图再现与再造。因为迷恋太深,所以必有迷思。迷思什么呢?日本的大都市当然不用说了,问题是即便很偏僻很贫寒的乡村小镇,洗手间也插有一枝很鲜美的花儿,青苔也能在凹凸不平的壁墙上作幽碧状,树枝则在风中呈美的弯曲。从造型着眼,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审美训练的结果。那么,一个设问是:日本民间的这种审美,是何以养成的?其实早在明治时期的西方人,已经开始对日本人全体所具有的审美,表现出惊讶与好奇。下雨的街面上,朵朵绽放的蓝或红的蛇目伞,日常使用的纸张和绳子,也都因为有日本质地而变得无可替代。这些西方的观察家也在设问同样一个问题:日本人的审美是从哪里来的?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引出日本文化中的一个核心概念:物哀(もののあはれ)。不要以为这个概念过于老朽(江户时代的本居宣长最先提出),今天谈论已经失去新意,也不要以为这个概念深奥难懂而丢失再思考的趣味。其实,恰恰是这个物哀,才是日本美发生的最为直接的元素。
   而日本人的物哀,则全然是一个方向直通到天际:从繁华看到衰败,从盛开看到凋零,从生欢看到死寂,从聚合看到离别。总之,具有生命体征的这个物哀,最终归向的是一种凄美,一种寂灭。所以日本人会从樱花的绚烂缤纷联想到樱花树下的尸骸,会从红叶的片片燃烧联想到情人旅馆的双双自杀。
   这种物哀,是将人的精神心像都集中在万物精妙的瞬间美之上。一条清冷的酒吧小街,伸向迷幻的暗黑处。一灯如豆,照在清爽的石板路上。若再有三二木屐声,若再传来远处寺院的撞钟声,这种感觉,就很物哀了。而日本人又是善于营造这种氛围的高手。或者说,他们商业和景观的设计与规划,就观念地注入了物哀这个元素。所以,在我们看来有异样的地方,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地方,恰恰就是日本人审美意识观照的结果。
   镰仓高校前的黄昏,“江之电”在湘南海岸边缓慢地穿过夕阳,咣当咣当的声响与海岸拍浪的声响,三二海鸥从近处飞向远方。这样的场景,生出的是悲伤吗?不是。因为悲伤还是“我”思虑的一个结果,而物哀在本质上是去“我”去“心”的一个结果。它并不思虑,也没逻辑,它呈现出的是一种凄美,是一种淡淡的哀怜,如同秋日里的柿子色,也如同京都一保堂的“嘉木”茶,有隐约中的玉露之感。
   从机质上说,实体美是不会消失的。断臂维纳斯(米洛维纳斯),这座公元前一世纪的雕像,今天在巴黎的卢浮宫里依旧是美的,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依旧还在神秘的微笑中。但状况美会发生变化。发生了变化的状况,原先的美就消失了,所以日本人对转换易失的状况是非常敏感的。川端康成所写的《伊豆舞女》,其原型在成名之后始终不肯现身,就是害怕自己的老态龙钟,会将根植于世人心中的清纯舞女形象毁于一旦。但正因为今天的日出不是昨天的日出,今晚的月圆不是昨晚的月圆,所以日本人说要惜美,要哀美。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状况既然会发生变化,那么变化后的状况又会产生新的美。春之曙,秋之暮,所以日本人又在四季的交替中發现不同的美,发现美是日本人生活的一部分。松尾芭蕉就是在日常中发现了青蛙跃入古池瞬间的寂静美。清少纳言就是在秋暮时分发现了在夕阳余晖中,鸦飞急归巢的美。兼好法师就是在田边发现了黄莺也好青蛙也好麻雀也好,一切有生之物,没有一个不会作歌的。有人请教夏目漱石“我爱你”如何表白为好,漱石答干脆答道:“今晚月色很美。”
   没有到过日本但在想象中再现日本的梵高,说过日本人不研究俾斯麦政策,不研究地与月之间的距离。他们知道人的生命太短不足以完成全部,于是他们的大半时间用来研究一叶一草,并从一叶一草到描摹每株植物。显然,梵高这里说的就是小美。72岁的北野武,与妻子离婚,并与小他18岁的情人开始新生活。这怎么看都是小美,但恰恰是这种男女私情的小美,使得日本的艺术有令人回首观望的价值。
   现在看来,日本没有大美则是他们的至福,也是我们观光打卡者的至福。因为如果都是大美的话,我们或许就遭遇不到野菊花配白色器皿的优美,遭遇不到风雪夜无人小站的优美,遭遇不到苍井空在情色世界的优美,遭遇不到动画片《千与千寻》的优美,当然更遭遇不到日本出租司机也是西装领带,风俗女的包包里也有一本文库本小说的优美。物哀怀胎的是小美,侘寂又将出生的小美放入岁月这个暖箱。人,会不会在走出这家料理空间则已成白发老人?令人怀有一种对悠久的不安和恐惧感,现在看来则是日本美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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