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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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俞雯无法说服自己不理那件事,决定到对面一探究竟。农历六月十九,漆黑的夜晚。她来到墨绿色的铁门前,抬起手,又缩回去,然后轻叹了口气,在过道里走过来走过去。
  楼层是一梯两户型的,她和父母住在三楼右侧,左边住着柳莹莹。柳莹莹今年三十岁,偏瘦,有一头浓密的齐肩发,发梢微卷,眼睛像深潭里的水又黑又亮,眉毛也修长。平心而论,她挺漂亮的。只是俞雯每次碰到她,她看上去都很憔悴。跟她打招呼,她就挤出微笑,或点点头。
  今天下午,俞雯在院子里,看到一个男人尾随着柳莹莹上了楼梯。那张熟悉的面孔像一个导火索,把俞雯脑海中半年前的记忆碎片重组起来,引爆了。
  去年腊月二十六,俞雯独自在街上闲逛。街道两侧,货郎、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俞雯走进瓜子铺前,注意到马路对面黄线后面,柳莹莹正搀着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沿遮住了他的眼睛。俞雯不确定他是不是柳莹莹的老公,胡林俊,只觉得他喝了个烂醉,前摇后摆的,站都站不稳。
  俞雯突然听到柳莹莹一声长长的尖叫声。她随着人群拥过来,眼前的一幕令她瞬间后悔。一把明晃晃的斩骨刀直直地削在男人额头上,血沿着他的脸淌下,衣服被染得殷红,眼角和耳朵里都在冒血。柳莹莹摘掉他的帽子,更多的血溢出来,周围一阵惊呼。她哆嗦着用右手探着男人的鼻息,然后轻轻地帮他合上眼,失聲痛哭。汽车司机背靠着车门,滑到地上,身子像橡皮筋一样软,瞪着眼看着天上。
  俞雯盯着过道里堆放的酒瓶,有茅台、五粮液、高档洋酒和几只啤酒瓶。她想说什么后,摁下对面的门铃。没人回应,她又摁了一次。出来一个男人。俞雯向后退了一步,心想,怎么会是他?他不就是死去的胡林俊吗?然后强装镇定地说:“打扰了。请问酒瓶可以收一下吗?”
  “放这儿,不行吗?”
  “是这样。明天我家要添置新家具,怕……”
  “明天再说。”
  没等她反应,男人就重重地关上了门。俞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和胡林俊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天是俞雯的生日,她拿着蛋糕去敲门,本想和新邻居熟络一下,没想到她话没说完,胡林俊就摆着手关上了门。他戴着一顶黑帽子,帽沿很长。他的样貌和声音俞雯可能记不清了,但他那高傲又冷漠的眼神俞雯记得真真的。此刻,她断定,他就是胡林俊。

2


  之后的几天,俞雯没有碰到过柳莹莹。只看到过道里的酒瓶,晚上出现白天又消失。六月二十七日下午,俞雯迈出门,瞥见楼梯上有个黑色的身影朝下走去。俞雯跟在他身后,产生了一种错觉:前面的男人好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格一格地跳下楼梯。他走到二楼半时,停下脚步,看到俞雯不声不响地站在中间台阶上。他表情凝重,像铅灰色的水泥浇筑出来的,眼神里透漏出一股阴冷煞气,就像趴在一口深井边从上朝下望的感觉。她向右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再次听到下楼梯的声音,她才松开嘴,长舒了一口气。
  俞雯回到房间,打开电视,目光对着电视画面,看的却是空气。她心里上演着一部小型推理片。“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他不可能还活着。保险公司和司机的赔偿金,医院开的死亡证明都不会假。柳莹莹不会有危险吧?有部电影里,女孩的邻居死在了屋里,肢体腐烂变臭了都没人发现。皮肤、油脂一点一点散出来,透过门缝飘到女孩的房间里。天呐,我呼吸的空气里……不行,我不能这么想。”恐惧像一片黑雾压过来,俞雯止不住地眨着眼睛。关掉电视,她觉得静得可怕,索性又打开电视,声音开得很小,缩在沙发上,渐渐睡着了。
  晚上,她向父母问起邻居的情况,父母都说不了解,还提醒她现在的邻居不比从前,不要多管闲事。得空就多看书,或者干点家务。俞雯觉得那个男人太古怪了,她很担心柳莹莹。而且,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洗完澡,她摇着脚坐在床沿上,像晃荡在河水里一样。几天没见到柳莹莹了,她去哪了?俞雯不停地往可怕的方面想。关了灯,望着天花板,她觉得平时温暖的吊灯,此刻变成了厉鬼,张着牙狞笑着。赶紧打开床头灯,心里平静了许多,她戴上眼罩躺下了。
  次日上午,俞雯眯着眼来到客厅,看到桌上父母留了早餐。又是果汁加面包,熬点粥也好啊,她嘟囔道。吃完饭出门时,她听到楼道里有柳莹莹大笑的声音,她如此开怀的笑声,俞雯还是第一次听到。
  俞雯走到小区门口,遇到两个保安在闲聊。保安告诉她,柳莹莹穿着粉睡衣,脸上涂着红油漆就来拿快递了,笑得怪瘆人的。她问保安是什么快递。保安说好像是张碟片。她又问保安最近是否看到过胡林俊。保安吃惊地说,别吓我,胡林俊半年前就死掉了呀。是啊,怎么会看到他呢,她尴尬一笑。
  下午,她走近阳台晾衣服,突然想到她和柳莹莹的阳台有一扇窗是相邻的,间距不过两米。只要她趴在窗口探出身体,能看到柳莹莹房间的一部分。屏住呼吸探出头,眼前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柳莹莹背靠着窗台,头发散乱,上身全裸,脸上、身上涂满绿色和蓝色的油彩,脖子上围着几条橡胶蛇,两手扶着一座石膏雕像。她注视着柳莹莹打开一瓶酒,把酒洒到雕像上,之后两手推着雕像向左倾斜,接着松开手,雕像轰然倒地。俞雯叫出声来,柳莹莹转过头,发现了她的存在。她绕到衣服后,快跑回卧室。
  俞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满脑子都是柳莹莹望向她的眼神。十几分钟后,门铃响了。猫眼里看到了柳莹莹,她打开门。柳莹莹穿着旧款条纹白短袖,和一条有些陈旧的黄色齐膝裙,颈上戴着一串红珠子项链,红得像一处精致的伤口。虽然打扮得温暖怡人,但柳莹莹暗色的眼影下,透露出一股凄凉。
  “嗯,刚才,吓到你了吧。”
  “其实,有一点。你在做什么呢?”
  “我想再当一次油画模特。麻烦你。”
  “什么?”
  “别告诉任何人。”
  俞雯迟疑地点点头。柳莹莹走后,她忐忑不安。刚才她注意到柳莹莹胳膊上有很多手指一样长的抓痕。

3


  七月初二,柳莹莹去商场逛了一圈,什么也没有买。回到家,她仰卧在床上,像丢了魂一样,回想着以前的人和事。
  三年前的晚上,她在酒吧里驻唱,坐在下面的胡林俊托着腮帮死死地盯着她。出门时,下着大雨,雨点像锋利的箭射向地面,溅起到脚踝那样高的水花。那晚,雨和他,她都没躲过。
  热恋后,她多次作为模特帮他寻找灵感。客厅墙上挂着一幅长八十厘米的油画,那是他们俩最满意的作品。画中,柳莹莹裸着背,慵懒地伏在躺椅上,一面淡黄色的薄纱从她的腰间披到大腿上。没有紧身衣物勾勒,她的身体曲线完全展露出来。聚光灯下,她的皮肤像象牙一样白。地上摆满高低错落的龙骨花。她右手轻握着花刺。为了让胡林俊捕捉到她脸上流露出的细微变化,她的指尖留下好几处伤口。一触吉他弦,便痛入心扉。
  他们认为自己遇到了灵魂伴侣,认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新婚燕尔,两人如胶似漆,白天她陪他创作油画,晚上他陪她去酒吧弹唱,然后提前一小时回去,做好饭菜后再去接她回家。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两个月。
  胡林俊母亲病了,急需用钱。他们不得不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赚钱上。他找到一份家教工作,每周有三天给一位小女孩教授油画课。他喜欢有人认真听他传授绘画技巧。每当他听到一个甜柔的声音喊着胡老师三个字时,他就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她白天在超市当售货员,晚上在酒吧驻唱。晚上回家时还会从酒吧拿一些空酒瓶,第二天早上再卖给回收站。起初,他们以为这样的生活很快就会因胡林俊画作大火而打破。他们对油画市场一无所知。两年后,他们的生活更加拮据。
  周围的人都说胡林俊是个油画天才,用不了多久就会名声大噪。事实上,除了一位亲戚,没有人买过他的画,也没有展览中心找过他。单幅油画的价格从三百慢慢降到五十,还是没有人买。他的心情低落到极点。一次,两位路人站在他的画前。一个人摇着头说,这种庸俗的画风,一点收藏价值都没有,怪不得卖不出去。另一个路人说,别这样,还是有品味差的人来买的。胡林俊终于爆发了,泼着油彩赶走了两个路人。那天之后,他郁结难舒,不再作画,整天靠酗酒过日子。他出门时还会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生怕别人和他目光相对。柳莹莹的心也掉到了冰窟窿里。以前她喜欢穿做工精细又有质感的衣服,美貌和虚荣心驱使着她常常去照镜子。但现在她不再买贵衣服,照镜子也不会超过一分钟。她说自己啥样心里清楚。他母亲死后,她把八成的钱都用来给他办画展和买颜料了。
  她想到了他的画作不会供不应求,但没想到场面竟是无人问津。她自知他的油画风格要被社会接纳,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她有些动摇了,不想就这么没有希望地过着缩衣节食的日子。她需要他改变,要么燃起斗志,死磕到底;要么放下执着,另谋出路。她托朋友帮他找过工作,比如当个快递员,又比如干收银台的活,他统统拒绝了。为此,两人时常发生口角。
  想到这里,柳莹莹感到一股凉气从她的脚心窜到头顶,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该逼你,她反复对自己说。

4


  去年腊月二十三晚,胡林俊郑重地邀请弟弟去了镇上唯一的爵士酒吧。
  弟弟二十八,比他小三岁,两人身形相似,相貌相肖,都是鹅蛋脸,桃花眼,和微微弯起的鹰钩鼻。弟弟在镇上开了一间石膏雕像店,一个人过得还算充裕。
  他们来到爵士酒吧。胡林俊点了两杯久违的鸡尾酒。酒杯是萨克斯形状的。坐在吧台的台凳上,胡林俊举起酒杯,轻轻摇晃,对着闪烁的灯光,欣赏着酒液在玻璃壁上缓缓地流动。酒杯晃动一圈,他的眼珠子就跟着转一圈。
  这时,酒吧里响起舒缓的轻音乐。
  “听,回家。”
  “什么?”
  “這首曲子的名字。”
  “我不懂音乐。”
  “我想爸妈了,很想。”
  “我也是。”
  胡林俊始终明白弟弟除了长得和自己像外,性格、喜好、情怀、抱负,都和他大相径庭。不过此刻弟弟能安静地陪陪自己,他也心满意足了。听着乐曲,两人举杯酣饮。
  他们聊起小时候,几家人一起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如今,邻居家的孩子或事业有成,或家庭美满。再看看自己,惆怅出一滴眼泪,他很快用手背拭去泪水。两年前从医院里出来,他曾发誓不再流一滴泪。临走前,他交待弟弟,有空多去看看柳莹莹。弟弟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没有。
  酒罢,胡林俊微醺着来到家门口,拿出钥匙对着钥匙孔插了两次,都没成功。他定了定神,重新对准钥匙孔,咔咔,一声碾碎核桃般的声音,门开了。他的右手触到墙上的开关,啪地一声,整个客厅被照亮。他侧卧在躺椅上,看着客厅墙上自己最满意的那幅画,慢慢睡着了。一小时后,他醒过来。柳莹莹还没有回来,他洗了把脸,决定为她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也是母亲教给他的,蜜汁烧排骨。
  晚上十点,他到院子里等候柳莹莹。望着满天星斗,他觉得像千万粒碎银一般。没有钱,他无法买到上乘的油画颜料,质量差的颜料,厚度和光泽度都达不到他的要求。没有钱,柳莹莹买不到精美的服装。他看着衣着朴素的她总少了点艳丽娇俏的感觉。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脾气变得暴躁,身体也垮了下来。徐步到靠墙的角落,看到一个大水缸,水面漂着一朵白色的小莲花,孤独、冷清。他俯下身,轻触莲花瓣,想起了爱吃莲子的母亲。如果她活着,或许他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他站起来,走到路灯下,一只蛾子不断地拍打在灯罩上。他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力量。这时,一个苗条的身影,拎着粉色旧皮包,踏着高跟鞋从保安室门口缓缓走来。她走近了,他露出一丝微笑,伸开双臂抱了她一下。她也笑了。他几天都没有笑过了。她想,今天有什么好消息吗?却没有多问,她挽着他的胳膊静静地走进公寓,再走进房门。看到桌上的饭菜,她差点兴奋得跳起来。上一次他亲自做这道菜还是两年前。他母亲死后,他再也没有做过这道菜了。她准备张嘴问什么,被他竖起右手打断了,示意她先吃饭。很快她把菜吃了个精光。他收拾起碗筷。柳莹莹让他快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待会告诉她。她在躺椅上休息。过了一会,他把她拽起来,把躺椅搬到卧室,又把桌子移到门口。客厅里腾出一块很大的空间。他搬出老式唱片机。插上电源,把唱片放到转盘上。唱针放到唱盘上的瞬间,宁静的夜,被一首清亮的曲子划开了。   胡林俊深情地走到柳莹莹面前,身体一弯,礼貌地伸出手,邀她共舞。
  “老胡,咋放起音乐了,还是萨克斯风?”
  “亲爱的,先跳舞吧。”
  伴着乐曲,她忍不住动起了双脚,左脚,踏着,右脚,踏着……跟着萨克斯风的节奏,欢快地在客厅里舞了起来。
  一曲方酣,这支曲子告一段落。几秒钟后,另一支曲子开始。由细微的低音慢慢拉高,乐声逐渐清晰起来,再慢慢拉高,曲调高得让人窒息,又令人陶醉。她闭上眼睛。清澈的高音,如黄莺出谷,飞到她耳边。她感觉双脚离开了地面,缓缓地飞起,穿过沉闷的天花板,越过星空,在银河上纵情奔驰。
  她没想到两首萨克斯乐曲竟能给她带来如此大得欣喜,好久没有这么舒适和放松了。就像老屋后干渴的竹笋,迎来了第一场春雨。
  萨克斯风在一曲婉转的尾音里结束,柳莹莹久久不愿睁开眼睛。他慢慢吻向她,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连跌带撞,扑倒在床上。她眯着眼睛,摸着他脸上的胡须。气氛正好时,他话锋一转:“要是一直这样,你乐意陪我吗?”
  “我愿意啊。”
  “嘘,等我。”
  她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站起来,从画箱里拿出一份意外伤害保险。那是他两年前买的,受益人写的是她。

5


  七月初五,柔和的晨光透过紫色的窗幔,射在木板花纹的墙纸上。柳莹莹侧坐在躺椅上,心不在焉地把水杯凑到嘴边,呷了一口。对着窗外,她幻想着和胡林俊的旅行计划,念念有词:“结婚前,你问我想去哪玩,我说等攒够钱了,先去西藏朝圣,再去巴黎看时装秀。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们去夏威夷吧,看看沙滩上的女人有没有我漂亮。还有你很想去的北海道,那里的山林,一定可以带给你灵感。”一幅幅画卷在她眼前依次展开。
  叮铃铃,门铃响了。她穿上旧拖鞋,缓步走到门前。打开门,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手提着一个保温盒。
  “旅行计划,我想好了。”
  “想好就去吧。”
  “先不去。买颜料更……”
  男人没有说话。柳莹莹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他,她狠狠地抓着自己的胳膊。男人按住她的手。
  “别抓了。”
  “都怪我,为什么没有抓住他?”
  “那是意外。”
  “不,那不是。”
  “你在说什么啊?”
  柳莹莹用力地把他关在门外。双手抱着头,背靠着门,颤抖着蹲下来。男人敲了两下门,没人回应。他把保温盒放门口,慢步离开了。
  柳莹莹坐在地上,凝视着客厅里的物件摆设:屋子临门处摆着两座半身石膏雕像,是弟弟照着他们俩的模样刻的。地上铺着正六边形的浅咖啡色瓷砖。向上看,有一个硕大的水晶玻璃吊灯。客厅中央摆放着纯黑香木桌,旁边有一个老式的竹制躺椅,正对着厨房,有一块精美的细雕壁橱,壁橱里放着一只米黄色的民谣吉他。
  她想起了搬家那天,弟弟来参观的情景。那是三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
  “嫂子,你们家装修得真漂亮。我送的两雕像,当门神了。”
  “哪有女门神啊,是女神,雅典娜那样的!”
  “对,对。女神好!”
  “家具都是旧的,光房子就花光了家本。我们啥也没有了。”
  “哥,别这么说。等你出名了,一幅画就抵得上一栋楼了。”
  “等不到那天了。”
  “老胡,你胡说什么呢。”
  柳瑩莹用期待又无助的眼神盯着墙上的画。她知道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会选择专研油画,就像她还会选择他一样。她摸着雕像,好像摸到希望一样。她笑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

6


  七月初七,乞巧节。夜里,俞雯听到邻居房间有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像是柳莹莹在跟人争吵,仔细分辨又听不到第二个人的声音。接着传来一曲萨克斯风的乐曲。
  第二天上午,俞雯去参加同学聚会,晚上九点才回到小区。到二楼时,她哼了一声,又使劲拍了拍手,灯没亮。她想起二楼的声控灯昨天就坏了。继续朝上走,闻到一股呛鼻的气味,且味道越来越浓。快到三楼时,她看到楼梯和过道飘满了黑纸灰,旁边的红瓷盆里残留着碎纸屑,上面冒着几点火星。过道还有一个石膏做的生日蛋糕。俞雯瞥了眼对面,门开着。她下意识地朝里面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人。她捂着鼻子,走到家门前,听到身后有人走路的声音。俞雯扭过头来,发现那个男人正跺着脚踩着地上的灰烬,鞋黑乎乎的。他看了俞雯一眼,那冰冷的眼神简直能冻住她身体里的血。她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低着头打开门,像猫一样蹿进去,然后迅速反手关门。
  俞雯透过猫眼看到门外的男人握着一把扫帚把灰聚在瓷盆里。
  晚上十点半,俞雯被一声长长的尖叫惊醒了,像是从过道传来的。她翻起身,叫声消失了。没事吧,进屋了吗?她絮语道。想起烧冥纸的事,还有男人冰冷的眼神,她赶紧裹紧毯子,戴上耳机。
  七月初九,上午八点半,俞雯隐约感觉有一条蛇紧紧缠着自己的脖子,她用力挣扎着,但浑身使不出劲儿,像被重物压着一样。她用尽全力,终于睁开了眼睛。原来是耳机线缠在了脖子上。她缓缓下床,来到客厅,看到桌上摆着一杯果汁和一盒蔓越莓司康。她拿起杯子,仰头,一股脑喝掉,然后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九点多,俞雯打开门,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后退了一步。隔壁墨绿色的铁门后,倒着一尊石膏雕像,一只胳膊断掉了,额头有一处切口,眼角和耳朵里涂着红色油彩,旁边还有几个翻倒的空酒瓶。柳莹莹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她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男士衬衫,下面是一条长到膝盖的淡粉色睡衣,小巧的纤足上穿着一双粉红色的大拖鞋。两人的目光触碰了一下。
  看到俞雯,柳莹莹赶忙扶墙,想要站起来,却倒了下去。她猛地一哆嗦,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副躯体。
  “要帮忙吗?”
  “谢谢,扶一下我吧。”   俞雯赶快拉她起来,扶她进了屋。柳莹莹躺在躺椅上,俞雯扫视了一眼她的房间,临门处立着一座酷似柳莹莹的石膏雕像。看上去和摔坏的男性雕像是一对。她转过身,看到了客厅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上面半裸的女人,是柳莹莹。好鲜活的画,俞雯心想。
  “这是谁画的?”
  “我老公,好看吗?”
  “嗯。有肌理感,色泽饱满,特别是脸上的表情细腻生动,画得太棒了。”
  “真的吗?谢谢。”
  “是啊,我觉得很好看。对了,你知道昨晚谁在过道烧纸吗?”
  “是,林英。昨天,老胡的生日。”
  “谁?”
  她的声音像风雨里瑟瑟抖动的树叶,不再多说,俞雯也没有多问,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7


  这几天隔壁没有任何动静,过道上也没有再出现过酒瓶。俞雯甚至以为他们已经搬走了。
  七月十八日上午。俞雯出门时,看到隔壁的门半开着。她走近,看到柳莹莹穿着几天前的旧睡衣,在客厅里翻箱倒柜。
  “你在收拾家吗?”
  “对。快坐下。”
  柳莹莹来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照了进来。柳莹莹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阳光,真好,好得让人讨厌。”
  “什么?”
  “下雨的话,我还好受些。”俞雯走过来,看了下窗外的阳光。阳光真的很好,她想。
  柳莹莹抓起桌上的一杯凉水,一口灌了下去。然后拿出另一只杯子,杯底有些灰尘。
  “很久没来人了,杯子都脏了,稍等,我去洗。”柳莹莹给俞雯倒了杯水,然后一边收拾着吉他、油画、衣服,一边说着奇奇怪怪的话。她一会说要帮老胡办展览,一会说要去巴黎和夏威夷,一会又说她永远爱他。
  俞雯看她忙来忙去,决定等她收拾完再来,柳莹莹说,抱歉,没顾上你。俞雯说,没事,我也该走了。出门时,那个男人回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讲话。
  她走到院子里,突然看到一把吉他从楼上窗口飞出来,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俞雯愣在了原地。
  “别动,等我。”
  俞雯听到柳莹莹在窗台嘶哑地喊着。很快,柳莹莹从一楼门口冲出来。吉他的琴颈已经断了,琴弦也断了两根。柳莹莹含着泪,跪倒在地上,把裂开的面板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俞雯听到礼物、破裂、重来等几个词。看着眼前无声哭泣的柳莹莹,俞雯感到百爪挠心。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柳莹莹。
  七月二十日,俞雯在进门处整理鞋柜,听到外面有人狂摁门铃。俞雯打开门,看到那个男人右手拎着一把崭新的民谣吉他,左手提着一小袋石膏粉。门打开了,男人说来修石膏雕像,然后进了屋。
  半小时后,俞雯出门。撞见那个男人正站在二楼楼梯拐弯处,靠着扶手抽着烟。俞雯停顿了一秒,睨注着他朝下走去。他抬起头,刚好和俞雯目光相对。她低下头,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等一下。”
  “嗯?”
  “你住在对面?”
  “怎么了?”
  “我嫂子说,对面的女孩人很好。”
  “嫂子,你是?”
  “我是胡林俊的弟弟,胡林英。”
  “哦。那天,是你摔了她的吉他吗?”
  “是嫂子自己摔的。其實她不必这样自责,这都是哥哥的选择。”
  俞雯盯着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责任编辑:李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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