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的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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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刚下晚班,表兄被老陈喊到他的办公室。老陈既是厂长,也是厂里的党支部书记。表兄以为厂部有什么要干的活儿,去的时候也没换工作服。走进屋里,发现老陈的神情挺庄重,就有些紧张了。
  “小谢呀,”老陈说,“你的入党申请,支部讨论过了,现在由我正式通知你,你被确定为入党培养对象了。”
  表兄一时没反应过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老陈又告诉表兄,培养对象要考察一年,这段时间要跟入党介绍人多沟通,听取他们的批评意见,往后不能跟个普通人似的。表兄的入党介绍人,一个是装卸队的刘队长,另一个是表兄的师傅、维修车间的单主任。表兄感觉这俩人对他都很好,就说:“您放心,我会向他们多请教的。”
  走出老陈办公室,表兄感到眼睛酸酸的,心里也有些不大好受。好像一股水浪般的東西,迅猛地往他头上涌,涨得生疼。匆匆跑回宿舍,扑到床上,像个女人似的流出泪来。
  表兄是装卸工,刚进厂时,在维修车间给单主任当学徒,他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就交给了单主任。单主任性格直爽,说话办事从不打埋伏。他跟表兄说,想入党在维修车间可不行,这里工作太舒服,考验不出人来。现在是和平时期,想服众就去装卸队吧。表兄皱起眉头。装卸队工作环境差,体力强度大,除了安排工作的刘队长,干活儿的全是临时工。
  单主任见表兄犹豫,拿起那份申请书说:“谢伟强,你给我听好了,想加入党组织,纸上写得多漂亮也不行,没有豁出命的劲头,不管他是谁,想过我这关都难!”
  表兄就去了装卸队。
  一开始,厂里好多人都不理解表兄为什么去装卸队,还以为他犯错误遭发配了。后来有人看出苗头,说表兄去装卸队是为了镀金。随后就有一些嘲讽、挖苦的话传出来。有好长一段时间,表兄从身体到心理都承受着很大压力,人瘦了一大圈。那段时间,单主任经常找他去家里吃饭,有什么苦闷事他都不瞒单主任。
  “要不是为了我爸,我没想入党。”表兄说。
  “你爸让你入党干啥?”单主任问。
  “我爸说,人活着得信点啥。他说有信神的,也有信教的,就看谁能给咱带来好日子。”表兄一副颇为自豪的表情,“我爸打过仗,一条腿打没了,他说他入党那会儿,申请书是蘸着腿上的血写在一张草纸上的。”
  “战争年代就那么残酷!”单主任说,“你爸对党那是真感情啊。”
  晚饭时间到了,表兄不想在食堂用餐,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回家了。他要把刚才老陈讲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给四舅,让他老人家好好高兴高兴。
  四舅盼表兄入党盼了好几年,他总问表兄组织问题解决没有。表兄没法回答他,说假话不行,说真话又怕伤四舅心,显得很为难,只好说入党不像入团那么简单,组织上要全面考察。表兄的话四舅能理解,理解之后,总要说,强子,我好像活不到明年了!听了这话,表兄心里就像扎进一根针。
  天似黑不黑,表兄骑车走到村口,看见四舅倚住路旁的一棵老杨树,半截身子仿佛离开地面,悬在树干上凝视着公路。
  表兄紧踩车踏板,眨眼间到了四舅跟前,“爸——您瞅啥呢?”
  四舅手背抹着眼睛问:“真是你呀,强子?”
  “怎么,家里出事了?”表兄问。
  “挺好的,没出啥事!”四舅说,“走,跟爸回家。”
  四舅前面先走,拐杖有节奏地戳着水泥路,发出缓慢又沉重的声音,表兄心里一阵难过。厂区离家并不远,还是宽敞的柏油路,骑车用不了三十分钟。这么近的几步路,表兄也有俩多月没回来了。
  表兄是在饭桌上把老陈找他谈话的内容告诉四舅的,说他被组织确定为党员培养对象了,不出意外,明年“七一”就是预备党员了。
  四舅说:“我们那会儿,咋没这个说法呢?”
  “您那是啥年代呀。”表兄说,“还得考察一年呢,到时候,您的梦总算能圆上了。”
  四舅特别高兴,爷俩喝酒时,他有说不完的话。先说死去多年的老伴儿经常给他托梦,让他尽快给表兄张罗媳妇;又说今年雨水那叫好,隔七八天就下一场,不大不小的,刚好湿进地皮;还说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都高,再不抓紧,收秋就等着收草籽吧。表兄明白四舅的意思,那是让他请假回来耪地。
  “我可不能请假呀,”表兄说,“陈书记说了,往后我不能跟个普通人似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四舅说,“可地里的活儿,年年都是你大姐夫帮着干。”
  “一个姑爷半个儿,跟我大姐夫还客气啥。”表兄端起酒杯哄四舅,“我能干出成绩来,也有我大姐夫的功劳,这杯酒我敬他,您替他喝喽!”
  翌日一早,表兄回厂顺路先去大姐家,跟大姐夫聊了一会儿地里的农活儿。大姐夫让表兄踏实上班,别操心家里事,地里的农活儿荒废不了。
  表兄走进厂门口,迎面撞见马科长。马科长说:“你回来的真是时候,车道沟粮库来活儿了,保管员打了几次电话,车主还等着走呢。”表兄说:“还没到上班时间,人不齐呀。”马科长说:“把住宿的都喊起来,有几个算几个。”表兄说:“我又不是队长,说话不好使吧。”马科长有些失望地说:“连这点儿小事都发怵,将来能指望你干啥?”表兄想起老陈的嘱咐,往后不能跟个普通人似的,就听了马科长的话,马上召集装卸工卸车。
  车道沟粮库距离厂区三里多路,表兄开一台拖拉机,拉几个工人很快赶到了。保管员问表兄来几个人。表兄说六个。保管员显得很不耐烦,说我不管你们来几个,这车上的八十袋高粱,半个钟头必须卸完。表兄说没问题,便打开车厢板。两个人蹿上车负责抽肩,余下四个人等着扛大包。
  相比较而言,扛大包的要比抽肩的费些力气。肩上一百八十斤的重量压着,迈上十几个由粮食袋搭起来的台阶,再登上搭在半空的竹排。竹排走起来颤颤悠悠的,跟走钢丝似的。等到了竹排尽头,扛大包的将头朝旁一闪,猛一哈腰,高粱粒子倾泻而出。这个过程打头的得有全局意识,要使大家步调一致,紧凑和谐,否则颤悠悠的竹排会被踩乱,人就会栽到下面去。尽管下面堆的是粮食,一旦滑下去,也有生命危险。表兄从抽肩的变成扛大包的,又从扛大包变成打头的,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到半个钟头车卸完了,车主非常满意。他把表兄叫到一边,低声说:“我跟刘队长定好了,卸车费每袋五毛,你数数。”
  表兄压根不知道卸车还有卸车费,车主给的钱不敢接。车主以为表兄客气,把钱捅进他的口兜里,开车走了。
  钱不多,十块一张,四张。问题是,这个钱交给谁?表兄觉得应该由刘队长交给财务科。可刘队长请假回家了,本来三天假已满,前天晚上,他打电话又续了两天。
  从车道沟回来,表兄把那四十块钱放到老陈办公桌上,说这是刚收的装卸费。老陈又把钱交到表兄手里,说:“厂部考虑到装卸工辛苦,工资不高,装卸费也没多少,就当给弟兄们发奖金了。”
  表兄说:“我压根儿就没拿过装卸费。”
  老陈感到吃惊,说:“这个老刘太过分了,临时工不分奖金也就罢了,正式工的奖金也敢克扣?”随后跟表兄说,装卸费的事到此为止,回头他找刘队长谈谈。末了又嘱咐:“刘队长脾气大,凡事都让着他点,别惹他生气。”
  表兄点点头,放下钱走了出去。
  刘队长从家回来,老陈找他谈话,让他今后不要私吞装卸费。刘队长知道是表兄做事欠考虑,坏了他的好事,就撒谎说,过去也没收多少装卸费,客户多是老朋友,多数没收,收的也就几毛钱,都让弟兄们喝酒了。因为没账可查,无凭无据的,老陈也没再深究。
  刘队长心里极不痛快,觉得自己挨领导批评,全是表兄惹的祸。心里有气,就没着急上班,招来几个哥们儿,在宿舍喝了两天大酒。这天终于来到装卸队,看见表兄正和几个工人搞卫生。屋里尘土飞扬,工人们堵着嘴,戴着墨镜。刘队长站门口大声说:“不去干活儿,屋里瞎折腾啥!”
  表兄说:“今天没车,一二组的人都去车间帮忙了,我们几个把屋子扫扫,都是蜘蛛网。”
  刘队长说:“又不是过年,闲得蛋疼了,还扫房子!”
  几个工人愣在灰尘里显得很委屈。表兄就让刘队长先回宿舍,等房子扫完再进来。
  刘队长走后,表兄心里忐忑不安。吃午饭时还在想,刘队长哪来的那么大气?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饭后跟单主任私下交谈,单主任说:“谁都知道刘队长那狗怂脾气,心缝儿别忒窄了。”
  国庆节那天,厂里组织活动,装卸队得了拔河冠军。大伙儿要求庆贺一下,张罗抽大头,每人一份,十块二十块的不等,其中有两个白吃的。刘队长抽个二十块的大头,表兄抽个白吃。表兄把白吃送给刘队长,自己掏了二十块钱。刘队长不在乎那二十块钱,更不在乎这顿酒,他今天看上去高兴,表兄想让他的笑纹在脸上多待一会儿。
  到了酒桌上,刘队长说:“弟兄们,别看今天没干活儿,你们的功劳,比哪天都大。”
  大伙拍手鼓掌。掌声停下,刘队长继续说:“在厂里,我是你们的头儿,可是到了酒桌上,咱们就是哥们儿,我现在就把乌纱帽扔喽,跟你们痛痛快快地喝!”刘队长有阵子没这么高兴了,天天阴沉着脸,一点也不放晴,让人提心吊胆,生怕挨训斥。
  刘队长的酒量特别大,可桌上人都向他敬酒,他就招架不住了,又把自称扔掉的乌纱帽捡了起来:“我咋成破鼓乱人捶了,好歹也是你们队长嘛。”
  表兄替刘队长挡了两杯,这么挡下去肯定也得醉,便偷偷地找个倒完的空酒瓶,去厨房装了自来水拿回来,给刘队长满满杯。刘队长有些不高兴,想到表兄替他挡酒,不悦并没有显现出来。等他叭嗒出酒杯里的水味儿,便一把夺过表兄手里的酒瓶,说:“装卸队就咱俩是正式工,我得感谢你,配合哥哥的工作呀。”
  表兄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转眼到了来年五月,单主任突然住院了,这个消息表兄是在水泵房里听到的。
  那座与工厂同龄的水泵房,建在距厂区不远的河套边,水务局的人说它是违章建筑,要求尽快拆除。拆除任务由水务局自己完成,他们有这方面的设备。刘队长却在会上揽下了这个活儿,他说水泵房里有宝贝,不算墙面里的钢筋,光窗框和地沟里的铁管子,少说也能卖个千八百块,装卸队有人,这便宜不能让别人捞去。刘队长领几个工人到水泵房一看,除了硬梆梆的水泥墙,哪里还有什么铁窗框、铁管子?拆运机器都是维修车间那些师傅们干的,单主任亲自指挥,活儿干得干净,连个螺丝钉都没给剩,只留下一具坚硬的空壳。
  刘队长气得直喘粗气,又不能说什么。单主任毕竟不是为他自己,即便是废铁,也都给厂里收拾回去了。他冷笑着哼一声:“这个老单,咋不早点儿住院呢!”
  表兄感到意外,急问:“我师傅他怎么了?”
  刘队长说:“给拴(栓)住了,连跑带颠儿是甭指望了。”
  表兄着急,想马上去医院看看。
  刘队长说:“急啥,把墙里的钢筋砸出来,卖了钱,买点水果再去看吧。”
  表兄没有反对,刘队长走后,他抡圆了鐵锤朝窗框砸去。只听“梆”的一声,锤头硬实实地弹了回来,表兄向后趔趄几步,差点倒下。伸手去摸锤头落下的白点,吸着腮帮说:“这水泥,多大标号呀?质量这么好!”工友们都笑他蠢。表兄不服气,跃上楼顶招呼下面的人:“你们都上来,先把楼板砸开。”下面有人回应他,说这个楼没有楼板,整体都是浇筑的,窗框薄弱地方你要砸不动,别处更别指望了。
  有人发牢骚,说刘队长啥钱都挣,别说这楼砸不开,就是砸开了,能拆出多少钢筋呢?便估算水泵房的钢筋含量,按市场收购废铁的最高价计算,顶多卖个百八十块钱。要想把这楼砸开,少说也得半个月。有人骂道:“这个刘队长,缺棺材本儿,也别拿咱哥几个撒气呀!”
  表兄想,拆除水泵房是装卸队必须完成的任务,就算不卖钢筋,这活儿也得干。便说:“刘队长是咱们头儿,当面奉承他,背后又损他,这样不好吧。”
  有人说:“刘队长是拿厂里的钱,雇人给他砸钢筋,这样的人,你还指望当面背后都尊敬他?去他妈的吧!”
  表兄说:“这活儿由我负责,干不利索,我挨批,你们都是临时工,肯定要辞退。现在散伙的工厂越来越多,想来咱厂干活儿的人多着呢,你们掂量着办。”这话点到了穴位上,没人再吱声了。闷了半晌,有人建议说:“刘队长不就是想挣点外快嘛,咱们凑点钱给他算了,这楼咱砸不开!”几个人相互看看,说这招儿可行,问题是水泵房由谁来拆除?刘队长能把活儿推出去吗?   表兄倒是没想别的,他怕拆除这个水泵房,让厂里人知道刘队长的私心,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便说:“我找刘队长试试,看他有没有办法,他要能推出去,咱就念阿弥陀佛吧!”
  一共六个人,表兄说:“你们每人出三十,我是正式工,出五十。”凑齐二百块钱,几个临时工现出兴奋又懊恼的样子,表兄走出老远听见他们骂:“婊子养的刘队长,他咋不让车撞死!”
  刘队长在宿舍里正看一本闲书,看见表兄推门进来,问:“啥事?”
  表兄如实汇报砸水泵房的难度。刘队长说:“不是我批评你,你这样干工作哪行?要想进步,就得抓住机会,我提供了机会,你却抓不住,关键时刻我咋替你说话?”
  表兄说:“就为几根钢筋,把工人困在那里,我担心别人说您的闲话。”
  刘队长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谁爱说啥就说呗,怕他个球。”
  表兄说:“您水务局有熟人,就把这活儿推给他们吧,人家有重装备。”
  “你说得轻巧,”刘队长瞪了表兄一眼,“拉出去的屎橛子,还能坐回去?”
  “您别着急,我昨天跟几个工人打牌,赢了二百。”表兄把钱掏出来,递给刘队长。“您请水务局的朋友喝顿酒,跟他们求求情,就说水泵房大锤砸不开。”
  刘队长绽开笑脸说:“行啊你,脑瓜这么好使,将来前途无量。”
  表兄庆幸自己说谎成功。之所以不实话实说那二百块钱的来路,是担心刘队长害怕临时工喧嚷出去,不敢接这个钱。
  单主任躺在病房里输液,表兄去看他的时候,他睁着俩眼不说话。表兄问师母:“我师傅挺棒的体格,咋得了脑血栓?”师母欲言又止,摩挲着老伴儿那只伸不开的手指。表兄来时买了水果,他让师母吃。师母说心里堵得慌,啥也吃不下。表兄劝道:“天灾人祸不可避免,您得坚强才行呢。厂领导来过吗?”师母说:“来过了,还要派人给陪床,我没让派。”
  “为啥?这病一两天出不了院,您一人扛不住呀!”
  “我倒不是思想上进,”师母说,“你想啊,厂里派人陪床,我就能睡安稳觉了?不也得在这守着嘛。我跟厂长说,每天给我一点补贴,就算我给厂里做临时工了。”
  表兄便想,师母真是不易,老早跟师傅进城,工作却没有着落。在厂里做了十多年的临时工,转工还是轮不到她。人家都说跟师傅的性格有关系。师傅爱较真儿,好说个公道话,伤人都不知道咋伤的。师母五十多岁了,不能豁出老命挣这份补贴,她再倒下怎么办?便说:“白天您先守着,等下了班,我過来替您。”
  师母说:“老单有你这么个徒弟,死也值了!”
  表兄说:“您别这么说,我师傅会好起来的。”
  师母嘴巴凑到老伴儿耳边喊:“你听见了吗?强子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单主任呜呜啊啊地哭了,刚才表兄跟师母的交谈,他都听见了。
  表兄只替师母陪师傅两宿,刘队长就交给他个新任务。刘队长的外甥跟人打架,腿给打折了,住进市医院。他跟表兄说:“我大姐跟我要个陪床的,我想来想去,觉得你去最合适。”
  表兄犹豫了。
  刘队长说:“巴结我的人不少,可他们谁去我都不放心。你不知道,我外甥那脾气,比我还大呢!”
  表兄说:“我走了,我师母咋办?我担心她身体吃不消。”
  刘队长说:“我可没逼你,就一个陪床,咋说,也比砸水泵房轻松吧?你得经住考验呀!”
  表兄知道刘队长这是成心找茬儿,师傅没让他赚到废铁钱,他也不让师母轻易拿到陪床补贴,便陡然升起一股火,心说去你妈的考验吧,培养对象我不当了。但他想到自己每次回家,四舅都眼巴巴地期盼着,这口气就忍下了。第二天表兄去了市医院。临走来到师傅的病房,跟师母说要出几天公差,晚上不能过来替她了。表兄没说出差干什么,跟师傅打一番手势,希望他理解。
  表兄在市医院只待两天就回来了。
  刘队长的外甥要求表兄喂他吃饭。表兄说你小腿折了,手可以活动,还能坐起来,不需要别人喂饭。刘队长的外甥说,我舅给你发着工资,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表兄说,我工资是厂里发的,不是你舅的钱。刘队长的外甥说,你们厂就要卖掉了,将来那里的家业,少说也有我舅一半儿,知道我妈是谁吗?表兄说你妈是你妈,跟我有啥关系?于是俩人对吵起来。要不是那小子腿折了,行动不利索,表兄可就吃大亏了。表兄回来时心里还挺美呢,心说我可以替师母陪床了。没想到,回来的当晚,就被刘队长派到车道沟粮库值夜班,直到单主任出院才调回来。
  接下来发生一件大事。工厂准备申请破产,然后改制。多数职工想不通,意见挺大。刘队长让表兄好好表现,宣传工厂改制的好处,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表兄感到很苦闷,他不知道作为党员培养对象,在工厂改制这件事上应该怎么做。但他打心眼里鄙视刘队长,不想听他的话了,就去找师傅倾诉。
  单主任出院以后,在家里由老伴儿扶着做功能锻炼。看见表兄,便用疼爱的目光打量他,而后像个刚学说话的孩子,吃力又认真地动着唇舌。磕磕巴巴好大一阵儿,表兄一句也没听懂。师母就把单主任的话翻译给表兄。大概意思是说:去年,刘队长因为厂部过问了装卸费的事,就不想给表兄当入党介绍人了,说表兄入党动机不纯,群众对他有意见,给这样的人当入党介绍人,丢人。刘队长是表兄的直接领导,他的态度很重要,老陈说服不了他,让单主任再找他谈。单主任找他谈时,刘队长却给他提出条件,让单主任在中层干部里做表率,宣传工厂改制的好处。单主任反对工厂改制,什么时候他都不想放弃自己的立场。刘队长虽然生气,倒也没怎么翻脸,说我给你老单个面子。言外之意,他继续当表兄的入党介绍人。今年五月初,刘队长找到单主任,以表兄“七一”成为预备党员为条件,要求他支持工厂改制,单主任又一口回绝了。
  单主任清楚表兄的追求又停滞了,本想跟他说些安慰话,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想到表兄从维修车间去装卸队,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徒弟面前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激励徒弟,还是嘲讽自己?实在想不明白,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没几天就住院了。师母解释到这里,解劝表兄,让他想开点。   到了七月初,表兄没听到关于纳新党员的消息。找老陈谈了一次心,与其说想听他的批评帮助,倒不如说想讨个准信儿。老陈似有难言苦衷,并没有把话题展开,只是肯定了表兄的工作,让他经受住考验。
  又是一个夕阳没尽的傍晚,表兄骑上自行车回家了,在距村口不远的地方,看见四舅倚着那棵老杨树,朝柏油路的尽头凝神仰望。表兄的眼睛模糊了,他再也踩不动车踏板,骗腿儿下车推着往前走。刚走几步就听见四舅的声音:
  “是你吗,强子?”
  “是我呀……爸!”
  四舅拄着拐杖迎过来,边说:“这两天我老梦见你妈,她说我要没伴儿,就到她那边去。”
  “爸,别乱说!”表兄停下说,“这次我多住几天,给您作伴儿。”
  表兄环视四周,地里的庄稼已经抛花吐穗,涌动着不安的风声。
  入夜,父子俩躺在炕上都没有睡意。
  表兄问四舅:“爸,您入党的时候,是啥动机呀?”
  “这还用问?革命呀!”四舅口气很冲,“脑袋掖在裤腰带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看出表兄心情不好,又试探着问:“这个七月,又没你事了吧?”
  表兄说:“有人说我入党动机不纯,还把我入党跟工厂改制搅合一块,您说我咋办?大话空话我也不会说,党员嘛,肯定要身先士卒,肯定不能多吃多占,这个觉悟我有。”
  表兄把师母跟他说的那些话,简单地转述给四舅,末了气愤地说:“我师傅说得对,党员的队伍里,不该有刘队长这样的败类!”
  四舅拿过烟袋,连续抽了两锅烟,装第三锅的时候,说:“你入不入党都要身先士卒干工作,不能把好处都往自己怀里搂。就是在我们那个年代,死去的那么多人,多数也都不是党员,但他们都是革命的人,都是为了求解放才死的。”嘬口烟又说:“你师傅说得是气话,本来嘛,大伙的家底儿,说卖就卖了,他肯定想不通。不过我想,越是这样的时候,你越要有自己的主心骨。”
  表兄没再吭声,暗自压制着浮躁的情绪,眼前不时晃动着师傅抱病在家的绝望眼神。老实说,表兄写第一份入党申请书时,的确没想得太多。如果硬要总结他那时的入党动机,也是来自四舅对他的鼓励,父辈朴素的情感感染了他。现在的表兄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表兄了,在他追求个人信仰的过程中,过去的那份热情,通过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慢慢地发生了沉淀。
  四舅响起了鼾声,表兄仍没有睡意。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这件事不做完,就别指望睡踏实。他要再次写下一份入黨申请书。
  然而,表兄写的这份入党申请书,没有机会递交到厂里了。从家回来没几天,酝酿两年多的工厂改制正式实施,表兄被买断工龄,下岗了。他不得不自己创业,把下岗的工友组织起来,在村里创办了一个地板砖厂。
  我从部队转业回来,属于自主择业性质,表兄有意聘我到他的地板砖厂工作。他说部队给我那么多的养老钱,花也花不完,倒不如跟他入股,壮大地板砖厂。我说我入股可以,就是不懂什么技术。
  表兄问:“你是党员吗?”我感到这话问得挺可笑,就说:“我怎么不是党员呢?入伍不到三年,就面向党旗宣誓了!”表兄异常兴奋,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我说:“怎么了,那就好?”表兄说:“现在私营企业成立了非公经济党支部,咱们厂里有十多名党员呢。你是部队回来的转业干部,就来厂里搞党建工作吧。”我吃惊地说:“你不是党员呀?这事得支部书记牵头。”表兄红着脸说:“就算我牵头,也得有专人负责这项工作,你最合适了。”见我还要推辞,表兄就生气了,说:“我聘请你,是相信你思想觉悟高,有经验,能把这项工作干好。再说,你那么多的养老钱,就不想报一回党恩?”
  我无话可说了,便接受了表兄的聘请。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地板砖厂党支部重新选举支委、支书,我当选了支部书记。
  当晚,表兄来我宿舍,把一份入党申请书递给我。我见申请书有些泛黄,就问:“这纸怎么这么旧呀?”表兄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份申请书的来历。我听后唏嘘感叹,表兄真是不简单,在他追求个人信仰的道路上,跌宕起伏,却没有让他失去信心,还想迎来属于他的那个七月。
  (傅杰,河北承德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长城》《中国作家》《鸭绿江》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没有人参加的婚礼》《风中木马》。)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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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雨意  风卷雨来  雨,枪扫炮轰,摄人胆魄  惯常于捕风捉影的人  不想让风知道自己的心思  撑伞为阻隔风情雨意  一把伞,撑得过一场风雨  撑不过整个雨季  伞,总是能遮风挡雨  人,有时候不解风情  大暑  注满墨的云压到低空  疾来风,滂沱雨  驱走热浪尘烟  静坐听雨  浮现出少时印象  一家人躺在房顶上纳凉望星空  姥姥摇蒲扇,母亲纳鞋底,父亲讲笑话  萤火虫亮起尾灯自由飞行  手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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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红灯笼红屋子,红袄红裤,红鞋红袜,晓霞顶着红盖头盘腿坐在娘家的老屋子中等着来娶亲的人。新女婿是屋后面的老孙头,他喜欢逗小孩子玩,有时在街上遇到晓霞就从兜里掏出两块黄油球糖给她吃。母亲爱脸面嫌她嘴馋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吃,便说让她长大了给老孙头当媳妇。她揭开盖头一角偷看着外面,老家的很多亲戚都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站了一院子。乱哄哄的,肯定是在议论老孙头这个人。老孙头就老孙头吧,这个年纪了和谁结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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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鉴克以书法名世。但画画是他的科班底子。偶见其画作,则为太行山水和文人清供花鸟。深为其笔墨精熟,意境悠远所感动。画山水,鉴克立足燕赵太行地域资源优势,师法太行山水传统笔墨技法,深入太行实地写生感悟,形成了其既有传统师承又有亲历自然感悟的既高古又富有鲜活气韵之画风。  鉴克在传统山水画方面上溯五代宋元北方山水画派之脉,师法荆浩、关仝、范宽,精研郭熙《林泉高致》,精技法、明画理,从而使其画作细腻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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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野  突然降临的巨大空旷  让人的心一时无处安放  唯一能抓住的是午后的靜  一缕风经过几株枯禾,也是悄悄的  人间又重阳  果然登高  会看见人间的低处  一片野菊花的头顶  随风摇曳  ——这摇摇晃晃的人间啊  日子叠加,岁月更深  我思念的人哪  此刻,坐在尘世之上的高处  有着烟火不染的美  并享有众生之外的孤独  雪也认识回家的路  去年在门前堆过的雪人  重又回到门前  落在一棵小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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