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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很想有一条红领巾。我娘是个瞎子。
十岁那年,村里刚时兴办副业,我们大队办了个红领巾厂。村支书是我干爷爷,他叫娘来当工人,说:“大牛子娘按半个工算,干多干少大伙儿多担待。”娘干活儿虽不惜力,毕竟不比常人利索。我每天打完猪草都去帮娘,娘只要伸出胳膊摸不到该搬的箱子了,嘴角就会微微上扬。
娘领工资第一天就花光了。她先去集上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书包,又跑到学校交了学费。就这样,我就是春风镇小学的学生了。那天一放学,我连蹦带跳去厂里找娘,干爷拦下我:“还真是大牛子呀,这行头一换,人也出息了,你娘送你上学对着呢!”
娘闻声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向干爷摆摆手。婶子们嬉笑着说:“看啊,真是俊娘生了个俊娃娃啊。”她们逗我,说都上学了咋还来找娘?我说我是来接娘、给娘当拐棍的。她们又问,是不是长大了就不给娘当拐棍了,该给媳妇当拐棍了?我说,是,不当了。婶子们笑弯了腰,笑够了,才听见我说:“长大后我要当娘的眼睛。”干爷夸我是个好后生,给我取名赵新。
春风镇小学有四间教室。一、三年级在一个屋,二、四年级在一个屋,叫复式班。还有两间是五年级,全公社凡是上到五年级的孩子都集中在此。我干爷的亲孙女关燕子跟我一个教室,可人家是读三年级。关燕子刚当上少先队员,红领巾把她的衬衣和脸蛋都衬得白白的,走起路来更是好看,那首歌怎么唱来着:胸前的红领巾迎风飘扬……
我也想有一条红领巾。除了娘,这话我不敢跟别人讲,怕人笑话。
“娘知道,”娘摸着我的头,“可厂里的东西不能拿。你好好用功,下回就有你的哩。”我说娘你不懂,三年级以上才能当少先队员。
娘眨了眨黑黑的眼睛,悄声问:“你不是跟三年级在一屋上课吗?老师讲课有没有堵住我大牛子的耳朵?”我恍然大悟。
很快,关燕子发现了我的秘密,放学路上她问我:“你背小九九了?”我没回答,而是加快了脚步。晚上,干爷带着关燕子给我送来二年级的课本,课本里夹着一片树叶,上面写着“赵新加油”。
我加入少先队是和关燕子一起升入五年级以后的事。红领巾就要发下来了,正天天盼着,却盼来了我爹。爹把我拽出教室,拽了好几里地才拽到家。我说:“叫我出去打工有条件,得叫我弟上学。”爹骂了一句混账东西,跟你瞎娘一样。
晚上,干爷来砸门,爹没给开。干爷站在门外问:“俩孩子的娃娃亲也不算数了吗?”爹说,都啥年代了,不算数了。
夜深人静,月亮升起来。娘端着一大碗面走进我屋。面吃完了,碗底露出两个鸡蛋来。娘说:“打啥愣,等你弟醒了抢呢?赶紧吃,吃完把灯绳拽着。”
娘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忍不住喊出声来——红领巾!
“碎布头儿,她们都攒着缝椅垫,我也攒了几块。你看还行不?”娘把红领巾展开,每一针都缝的匝实细密。
“娘,真好。你缝的时候扎手了?”
“娘咋能扎手,娘缝棉袄都不扎手。”我没再说话,红领巾上朵朵“梅花”出卖了娘。娘说:“我大牛子念书用功,爱帮娘干活儿,还天天起早多打出一筐猪草,给干爷悄悄撂下,娘都知道。你呀,戴红领巾早够格了。”我哇一下哭了出来,把红领巾揉成一团又塞回给了娘。
第二天,我离开了家乡,工头是我远方表叔。早年跟着表叔我们什么都干,因为不懂法,蹲过几年班房。放出来后媳妇走了,留下一个儿子,娘也走了,我没能当娘的眼。
正想这些,秘书敲门进来:“赵总,您捐助希望工程一晃也快20年了吧?都脱贫了,真是喜事啊。”我点点头,听他接着说:“眼下有个学校,多媒体办学需要100台电脑……”
“捐!”我毫不迟疑。没想到,捐助的正是我家乡的春风镇小学。自从娘不在了,我不愿意回老家,这次,做副县长的弟弟非把我请回去。回到母校,当年的几间教室已变成四层教学楼,但我们的影子仿佛还在。
孩子们已在操场上集合好。伴着乐曲,我和几位县领导站上主席台,这几乎是很老的套路了。今天为我戴紅领巾的是一位漂亮的女校长,她走过来,笑容绽放。
“等等,等一下!”我的眼睛盯住校长手里的红领巾,是那块!碎布拼成的那块!这些年我做梦都梦到它,在娘的柜子里不知翻了多少回,还跟我弟大动肝火,认定是他给扔掉了。
校长为我把红领巾捋得平平整整:“祝贺赵新同学,学校欠你一条红领巾呢。”我认出了她,我有一万个疑问。时间太短,只够她再多说一句话:“你娘在的时候常说,有了大牛子,她的眼亮着呢。”
回城路上,我跟老二打趣着:“赵县长,关校长一直在春风镇吗?刚才走得匆忙,回头你问问她有什么困难没有,或者她家人、孩子有什么事,咱都好帮忙。”
“哥呀,这话幸好你没直接问她,关燕子还一个人呢,对外她一直说自己早就订亲了,可跟谁订的,对象长啥样,没人见过。”
我又打愣了,弟弟却不能像娘一样马上就知道我打愣了,他依然大声说着:“哥,你说这关燕子等的会是谁呢?对了,你红领巾还没摘呢,这红领巾咋还是个旧的……”
我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红领巾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