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晓帆听到那个消息时，是在医学院的学生餐厅里。市三院的小张快言亮嗓地说：“宋兆恩这回肯定完蛋了。听我男朋友说，他被省纪检委的人带走了。”
　　“知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搞医的人好用病说事。
　　“这年月，还能是什么病，甲亢，特别能吃，贪呗。听说一笔就20万，美金啊，行贿的老板把钱直接打到国外去，给他闺女又交学费又买房。”
　　在人们的说笑声中，叶晓帆走出餐厅，突觉一片茫然。不会是八卦吧？宋兆恩可是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啊。怔了片刻，她掏出手机，打出去。稍隙，电子女声滚木擂石般倾头而下：“您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叶晓帆慌慌地将手机关了，宋兆恩真出事了，连手机都在别人手里了。
　　和宋兆恩的相识是在渔港酒店，当时她是服务员。那天，一位客人称痛风，不愿喝酒，别的客人不让，争得好不热闹，侍立餐桌旁的叶晓帆一时忍不住，便讲了痛风形成的缘由和注意事项。
　　客人们说小丫头懂的不少呀，那你再说说，糖尿病人应该在饮食上注意哪些问题？叶晓帆便又介绍了一些中医和西医在这个问题上的不同见解。客人越发惊异，有人喊，小丫蛋有这等学问和见识，还端什么盘子！叶晓帆红着脸说，我不该班门弄斧，各位别见笑。
　　那天，坐在主宾席上的宋兆恩没说多少话，但散席时，却有意滞后，等包房里只剩叶晓帆收拾碟盏时，便问“你姓什么”，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吧”，然后才说，“哪天有时间，我和你单独说说话。”
　　
　　二
　　
　　几天后，叶晓帆接到电话时已有些夜深，她慌慌退出包房，说宋市长，对不起，我正有桌。宋兆恩说，那你别急，我在酒店楼下等你。
　　让一位市级大领导等一个端盘子的女孩子，这太不合体统，况且，两人并不熟悉。叶晓帆连忙说，我马上报告经理，请他安排别人替我。宋兆恩宋说，不用，你下班时找我就是了。
　　那天的客人直到夜深才离去。叶晓帆喊已得闲的姐妹帮助收拾餐桌，自己急急换下装束。夜色中，楼门前的小汽车已经不多了，她一辆一辆查看车牌号，心很快凉下来。可就在她转身准备去取自行车时，蓦地发现宋兆恩正站在面前，两手扶着自行车。
　　“小叶同志很敬业呀。”宋兆恩笑着，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意思。
　　“您……没坐汽车呀？”
　　“为什么一定要坐汽车？”宋兆恩问，“你每天怎么上下班？”
　　“我骑车。”
　　“那咱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别让家里等急了。”
　　两人各推车子，并肩而行。宋兆恩说，先介绍介绍你自己吧。叶便停在路灯下，将早备在挎包里的学生证和校徽拿出来，说我在大学只读了一年，算是把基础课读完了。我妈妈生病，挺重的，要吃药，又需照料，我爸爸摆在路边的修车小摊越来越不景气，我一狠心，就退学了。医科大学在校6年，我怕……再读五年，就把我妈妈读没了……
　　“名校学子，有学识，也有情义，果然非比寻常。”宋兆恩赞叹。
　　两人继续前行，基本是宋问叶答。叶晓帆的家不近，足有六七里，平时骑车需一刻钟，那天走了近一小时。
　　其实那天，父亲一直是跟在身后的。天晚了，爸爸骑车迎出来，远远地见女儿身边还陪着一个男人，便隐进路旁黑影。叶晓帆进了家门，父亲也跟进来，问那人是谁，叶晓帆如实禀告，父亲却不信，说市长怎么会骑车子，想蒙人也换身行头！叶晓帆便讲了认识宋兆恩的过程，反问，市长怎么就不能骑车子，有人海参鲍鱼吃厌了，还要尝尝窝头呢。父亲说眼下当官的哪有几个好东西，眼见是没安好下水。叶晓帆却笑起来，说你闺女不过是个端盘子的穷丫头，模样又不怎么样，他要真是那种色狼，怕是连主动往上贴的还应付不过来呢。
　　
　　三
　　
　　此后的日子，两人又见过两次面，都是在夜里。有一次，他还带她去了烧烤店，要了羊肉串，还要了烤鸡翅，自己端着啤酒杯看她津津有味地品咂。宋兆恩说，一高中的校长和老师都夸你，为你惋惜呢。
　　叶晓帆便知宋兆恩并没轻信自己的陈诉，做过考证了。但她也没有借着话茬顺杆往上爬，人家想帮忙，自然就帮了，急扯白脸地往前凑，有什么意思呢。
　　中秋节的前一天，宋兆恩发来短信，“明天，我们去爬山可好？”叶为难了，回复，“节日忙，怕不好请假，改日行吗？”宋兆恩回复，“你去跟经理说说看。”叶胆突突地去找经理，没想竟极顺利，情知是宋事先打过了招呼。更让叶没料到的是，那天，在约定好的地点见面，宋兆恩又是骑车，车把上挂着月饼、啤酒，还有一些别的食品。
　　两人一路蹬车而去，足跑了30多里，到了一处叫叠翠山的地方。顺着山路行走，宋兆恩兴致勃勃地诉说当年下乡时的种种趣事，不时还孩子气地跑进尚未动镰的庄稼地里，捉蝈蝈捕螳螂。到了山脚下，宋兆恩在一个玉米秸垛前停下脚步说，就在这里吧，咱们对酒当歌。
　　两只易拉罐啤酒碰在一起，叶晓帆说，老师可是有言在先的，对酒当歌。宋兆恩连喝了两罐，果然就唱了，唱的是《父亲》，崔京浩的那首，唱得很投入，很动感情，当唱到“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时，他眼中竟有泪光波动。
　　宋兆恩又开了两罐酒，说谢谢你陪伴我过了一个让人高兴的中秋，你让我感到女儿又回到了身边。她去英国，五年了。咱们这边秋日朗朗，她那边则正好玉盘临空，同在地球上，这就是同邀明月啦。宋又动了感情，不再掩饰，任凭泪水流下，说我时常想她，年龄越大越想，有时想得实在难受，就去找你，因为你是个知道父母心情的好孩子。叶晓帆心里也酸上来，原来他一次又一次找自己，是把我当女儿呢。
　　两罐啤酒落肚，再加一上午的奔波，睡意不知不觉袭上来。身下的秸草软软的，大太阳暖洋洋，那一觉睡得太美了，物我两忘，肆无忌惮。陡然醒来时，大太阳已经偏晌了。宋兆恩坐在秸垛边，用玉米棒上的那层柔韧贴皮编了一只花瓶，不知他的手竟这般巧，更不知他从哪里采来山菊花，插在草编花瓶里，纯朴鲜亮，格外别致。见叶晓帆醒了，他将山菊花连瓶捧起，说请接受我的节日礼物。叶晓帆揽花在怀，贪婪地嗅着那来自山野的清香。
　　宋兆恩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已想了很久，但要征求你的意见。市里新建了六院，我想安排你去当护士。当护士很辛苦，工资也不高，但总不会低于饭店服务员。你一定要好好干，因为这只是第一步。明年春天，市里准备选送一批护士去医学院在职培训，考试和实习合格者将获得国家颁发的正式从医资格证书。你天资聪颖，日后应该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我动用手里的权力，也算尽为师者的一点爱才之心吧。
　　
　　四
　　
　　那真是一条铺满鲜花的路，浪漫而温馨，像梦。但天上炸了雷，猛地就把人震醒了。在听说宋兆恩出事的第二天，叶晓帆主动终止了培训班的学习，她给出的理由是妈妈病重，但她没有放弃医院的工作，因为那关系到生存，她还心存侥幸。半月后的一天，院长将一个信封交到她手上，语气沉重地说，这是工资，你不要来上班了，我已经尽力，只能这样了。
　　好像绕了一个圈儿，重又回到起点。叶晓帆去了一家大排档，仍是端盘子。入冬的时候，总算从报纸上等来消息，原副市长宋兆恩因收受贿赂，被判有期徒刑8年。宋兆恩当庭表示，服从审判，不上诉。
　　真的只是一笔吗？宋兆恩为什么放弃上诉？许多人不信，但叶晓帆相信，也理解。
　　冬至那天的中午，叶晓帆出现在大苇荡深处的劳改农场会见室里。房门开处，一身囚装的宋兆恩裹着风雪急匆匆走进来，但看到小桌前站立起来的叶晓帆，却哦了一声，怔住了。叶晓帆读得懂宋兆恩的目光，那里有惊讶，也有失望。在会见单上与会见人关系一栏内，她填写的是女儿，传达者一定也是这样告知的。
　　两人对坐在小桌前。宋兆恩瘦了，也黑了，但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并没设想中的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在干什么？累吗？”叶晓帆问。“打稻草帘，当年插队时也干过，手还不生。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跟你见面……”
　　“您应该想到的。那谁……来过了吗？”叶晓帆有意没说宋兆恩女儿的名字，但他听懂了，轻轻地摇了摇头，问：“眼下……你在干什么？”
　　“老本行。您不用惦记，挺好的。”
　　“他们找了你吗？没为难你吧？”
　　“不会。又能为难我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叶晓帆并没实话实说。有些话，不好如实转述，她也不想转述。入秋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位检察官把她找了去，那番问询让她刻骨铭心。看来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为什么就不知道，人的心并不都是他们想像的那样呢？
　　两人说了一会话，管教人员就催了。叶晓帆站起身，拉开羽绒衣，从怀里拿出用报纸裹扎的东西，打开，竟是一束山菊花，紫茸茸，白亮亮，金黄黄，在冬日的阳光下扎人眼目。
　　宋兆恩吃惊了，这个季节了，怎么还有它？叶晓帆说，秋天的时候，我又去了叠翠山，向农民借铲子，连根挖了回家。没想她这么皮实，栽进花盆后，开了一茬又一茬。你把它插在瓶子里，添上水，兴许能开到我下次再来呢。
　　宋兆恩说：“不要再来了，别人……不定怎么想，路也太远。”叶晓帆坚决地摇头说：“不，我来，一定来！停了停，又说，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和你女儿一块来！”宋兆恩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扭过头，朝着正晌的阳光，一任热泪流淌。
　　叶晓帆的心也酸上来，她的泪水再一次洒在花朵上，于是，那山菊花便又多了一份晶莹。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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