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再相见

来源 :读者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fwyb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20岁那年,我突然得知,爸爸在大陆还有一位妻子。
  那是在1979年,爸爸通过香港的战友,和大陆的亲人取得了联系。
  那时候,爸爸已经退役,家里有4个孩子,花销很大,经济状况并不算好。妈妈为了养活我们,还要去做工。妈妈不认识字,不知道大陆的来信写了什么,就逼问爸爸,爸爸终于承认,说他在大陆有一位妻子,还有两个儿子。
  妈妈无比愤怒。
  我们几个孩子全站在妈妈一边,认为爸爸不应该欺骗妈妈。直到爸爸去世,妈妈和他之间的心结都没有解开。
  对他的过去,他从来不愿意和我们讲,我们也没有兴趣去打问。
  有一个让我难忘的场景是,有一次爸爸接到大陆的来信,一边看信一边流泪。这让我产生好奇心,我想去了解爸爸的过去,心里也隐隐地有一些内疚。
  在他和袍泽的谈话中,我能感受到,爸爸一直想回大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两岸能早日统一。
  1987年11月,蒋经国开放老兵返乡,这对台湾老兵来说,是期盼一生的梦想。而对爸爸来说,却是更大的痛苦——那时他患了肺纤维化,呼吸困难,床都下不了。回家,已成奢望。
  第二年的端午节前夕,爸爸离开了我们,年仅69岁。


  爸爸离开后,我也会给大陆的亲人寄一些钱和小礼物,以此来表达我对爸爸的愧疚。
  让我感动的是,有一次大陆的侄女来信,说我好多年前寄给她的一块手表,她一直保留着。那是公司发的一块电子表,不值钱,我留着没什么用,就寄给了她。
  这位素未谋面的亲人,让我陡然感受到一份血脉相连的亲情。
  我也问过妈妈,如果她是大陆的大妈,她该怎么办?妈妈很善良,她说大妈真不容易,守寡一辈子,还要拉扯两个孩子。



  我和妈妈商量,等我退休后,我带她回大陆,去看看大妈和两个哥哥。妈妈同意了。没想到,2009年,我们接到消息,大妈陈淑珍去世了。两年后,我的妈妈也去世了,这让我更多了一份遗憾。
  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回大陆去看望亲人,代表爸爸,也代表妈妈。
  2012年4月,我和丈夫终于来到湖南省邵阳县黄亭市镇黄泥村——爸爸的老家,见到了素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两个哥哥。我们的爸爸已经去世多年,但这份亲情不会断。
  哥哥带着我们,来到大妈的墓前。我告诉大妈,爸爸一直惦记着她,希望她能原谅爸爸,原谅这个不称职的丈夫,原谅那个个人难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时代。
  在哥哥的家里,我见到了爸爸的勤务兵庹长发,也得知了另一段让人落泪的故事。


  我的爸爸名叫易祥,1919年出生,曾经在黄埔军校武冈分校读书,毕业后分至第十八军,从此走上抗日战场。
  爸爸是抗战胜利后和大妈认识的。大妈是四川秀山县人,据说家里很富有,在民国时就有车子。或许他们本来的愿望是,战争结束后就回家过小日子,没有想到,另一场战争又开始了。
  大妈作为随军家眷,跟着爸爸一路颠沛,并分别于1947年年底和1949年年初,生了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易浩光、易浩明。两个哥哥的名字里,满含着爸爸的期待。
  淮海战役于1948年11月6日开始,1949年1月10日结束。我的二哥易浩明应该是在战争结束5天后出生的。我爸爸在那场战争中成为解放军的俘虏,关押一段时间后被释放。那时的国民党,败局已定。父亲被释放后,同勤务兵庹长发一起,将妻儿送回湖南老家,之后只身转道香港逃往台湾。临别时,他嘱咐自己的勤务兵,要照顾好自己的妻儿,等他在台湾安顿好后,再来接他们。
  爸爸到台湾后,重回第十八军。他驻守金门,在那里,可以望得见大陆。
  这一别,爸爸再也没能回去。而他的勤务兵,却守诺一生。


  我在哥哥的新宅里,见到了父亲的勤务兵庹长发叔叔,那时他已经88岁。当我告诉他,我是易祥的女儿,我是代表爸爸来看望他时,他突然直起了身子,显得特别激动。
  庹长发是四川彭水县人。14岁那年,他正在山上放牛时,被抓了壮丁。我的爸爸发现他聪明机灵,就把他留在身边当勤务兵。他跟着爸爸东奔西走,寸步不离。
  “长官当年对我很好,从来不打骂我,他去了台湾,安排我留下来保护家眷,我要听从长官的安排。”庹叔叔声音微弱地说。似乎60多年前的那道命令,依然需要坚守。
  庹叔叔的话,让我泪流满面。我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我爸爸在台湾一直很挂念他,我代表爸爸感激他所做的一切,他已经完成了爸爸当年的嘱托。我能感受到,这些话让庹叔叔有了莫大的安慰。


  我是从哥哥的叙述中得知,爸爸在去台一年后,即1950年,就托人从台湾捎来一封信和50块钱。恰好在这一年,黄泥村开始搞土改。
  我的祖父收到爸爸的信,却挨了一顿揍。他回信给爸爸,让他再也不要联系了。
  紧接着,村里开始分地分牲口。祖父是个破落地主,分不到耕地的牛。全家的农活,全靠庹叔叔给别人家干三天活,换一天牛来耕田。出身大户人家的大妈没干过农活,连做饭也是现学的。为了让两个年幼的哥哥能吃上饭,庹叔叔常常自己上山挖野菜充饥。
  因为有台湾关系和地主成分,大妈每次都少不了挨批斗。庹叔叔盡管是贫农出身,但照样不能幸免。有人提出,庹叔叔是四川人,虽然是贫农,但一直待在黄泥村,不跟地主分家,属于顽固不化。他们要把庹叔叔送回四川,庹叔叔死活不肯。


  1979年,大妈收到爸爸从台湾托人辗转香港捎来的第二封信。在两岸还未开放前,爸爸的这个举动对两边的家人来说,是很危险的,这足可见他内心的煎熬和急迫。   从这封保留至今的信中,我终于读到爸爸深埋于心的秘密:“淑珍,我对父母没有尽到半点孝道,对你与两儿亦未尽到责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
  在得知庹叔叔依然在家里照顾着大妈及两个孩子时,爸爸请大妈代他向不识字的庹叔叔致谢,并嘱咐儿子善待已近耳顺之年的庹叔叔,要他们永远感激庹叔叔的养育之恩。
  爸爸的每封回信上,都会提到庹叔叔。1987年,台湾开放老兵返乡,因患重病而无法回家的爸爸写信嘱咐哥哥们帮庹叔叔寻找亲人,“让他有一天能叶落归根”。
  按照爸爸的吩咐,哥哥寄信到庹叔叔的老家四川彭水县黄家坝村猴狸公社,但未能收到任何回音。
  我从哥哥保留的信件中,还看到我在10多年前写给大妈的信。那时候爸爸已经去世,我告诉大妈,我一定会带着妈妈回大陆去看望她。我在信的末尾,署名“女儿”。
  是的,当我回到大陆,回到爸爸的老家黄泥村,我更加觉得,爸爸在大陆的妻子,也是我的妈妈。老天弄人,让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
  大妈去世前,嘱咐两个哥哥一定要照顾好庹叔叔,为他养老送终。这个替丈夫照顾她一生的男人,终身未娶,谨守职责,未失半点分寸。


  后面的故事,是我回台湾后发生的。
  近几年来,大陆有很多民间机构开展关怀抗战老兵的公益行动。2015年10月,在得知庹叔叔参加过抗战时,邵阳县义工联的志愿者上门来核实。当他们问及庹叔叔还有什么心愿时,老人突然顿在那里,泪水慢慢涨满了眼窝,他说:“我想回家。”
  志愿者立即在网络上发布了为老兵寻亲的消息。在全国网友的接力下,仅仅10个小时,就找到了庹叔叔的侄子。遗憾的是,他的两个弟弟,已先后去世。
  我的两个哥哥得知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后,征求了庹叔叔意见,送他回家。
  2015年10月底,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庹叔叔在离家77年后,终于踏上了返乡路。77年,从放牛少年到耄耋老翁,从异乡邵阳到故乡彭水,600多公里的路,他居然走了一生。
  庹叔叔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父母的坟前祭拜。被抓壮丁那年,他只有14岁,还是一个孩子。
  本来,他可以在1949年、1957年、1966年,或者1987年的任何一个时间节点回到家乡,但是他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开口提过。直到他的长官走了,长官托付给他的太太也走了,两个孩子都当了爷爷,他才在别人主动询问时,说出了深埋于心的想法。
  回到家乡3个月后,92岁的庹叔叔与世长辞。


  2018年4月26日,我在大陆的两个哥哥,参加了由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组织的“跨越海峡的团聚”活动,来到台湾。分别近70年后,他们终于见到自己的爸爸,虽然爸爸已是一坛骨灰。
  我无比懊悔,没有在生前多听爸爸讲讲他的过去。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只有和袍泽在一起时,他才会开怀大笑。在他已经无法言说的今天,我终于明白,是我们没有理解爸爸,没有从心里接纳和体谅他那段身不由己的历史。
  两个哥哥在爸爸的骨灰面前痛哭不已。如果没有后来的战争,爸爸一定不会郁积那么多的委屈,早早离开人世。
  两个哥哥还希望我不要误会,他们这次来台湾不是来分家产的,他们只想着,一家人,心不应该散了。在两岸之间,有太多这样的误会与隔阂,至今不能消弭。
  我带着女儿去见了她的两个舅舅。我希望下一代依然能保持联系,海峡不应该隔断我们的亲情。
  我想告诉爸爸,妈妈已经原谅他了。妈妈去世前半年,我曾很忐忑地问妈妈,她的骨灰要不要和爸爸的放在一起。因為爸爸曾经欺骗了她,他们在晚年已经形同陌路。
  没想到,妈妈非常坚定地说了一个字:“要。”
  我们在妈妈的悼文后,加上了两个哥哥的名字。
  我想,这一定也是爸爸最后的心愿。
其他文献
一、如下圖,只能移动两根竹签,而且形状不能改变,把围住的鸡蛋移出来。   二、如下图,请问:牛牵着哪一根柱子?   A.3   B.2   C.1   D.都不是  (答案见下期)  经典智力题  2019年第8期智趣答案:   答案:①、②、④、③、②、①、④、②、③、①
期刊
禅宗三祖僧璨有个训示传世,只有十六个字,曰:“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他告诫人们:不要执意追求所谓“有缘”的机遇,不要信受所谓“空忍”的束缚,最好是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来超越兩边,就能够消除来自红尘的一切骚扰。这就是禅宗的高明之处,原来“平怀”即平和的心态,才是无上的境界。平静重叠的日子如同一种每天重复的仪式,不能体会其中的崇高与生机的人,根本不配拥有这种最美的归宿。正如诗人穆旦所说
期刊
一个哲學家穿着一双鞋到鞋匠的店里。  哲学家对鞋匠说:“请帮我修鞋子,我等着穿。”  鞋匠说:“我手头有一双鞋子要补,接下来还有其他的鞋子要补,之后才能修补你的鞋子。不过你可以把鞋子放在这里,我先借你一双鞋穿,明天你再来把自己的鞋子穿回去。”  哲学家很生气地说:“我从不穿别人的鞋子。”  鞋匠说:“你真的是一个哲学家吗?你居然不愿意穿别人的鞋子?这条街上有一个鞋匠比我还了解哲学家,你还是去找他补
期刊
没有比做這种人更让人懊丧的了。比如说,虽然很富有,出身也不坏,再加上仪表不错,受的教育也不坏,也不蠢,甚至还善良,然而与此同时,却没有任何才华,没有任何特点,甚至没有一点儿怪癖,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思想,反正跟“所有的人”一模一样。财富倒有,但并不像罗思柴尔德那样富甲天下;出身世家,但是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足以光宗耀祖的业绩;外表不俗,但风度欠佳;有相当的学识,但是无用武之地;人似乎也很聪明,但是没有自己
期刊
我总想,坐在这片岩石上,在这海边  看花丛在以太中生长,  聆听岁月的余音。  坐着,看着,远方总会出现  祈求的回想和芳香,  悬吊着一只手套及一阵低语的  含糊不清的手势,  犹如地平线,犹如山谷,猶如航船。  我不是寻找理解,而是把意义探求。  我常怀着巨大的惊骇  沉浸于这种种遐想,  在遗忘的无穷无尽的浪花中沉浮。  日复一日,我独处于彼,  带着静默,带着一种莫名的预感,  梦寻星星与
期刊
这匹马是在早晨走出村子的,它站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远处,时间久了,变得像一座雕塑。  它在望着远处的什么?  索伦格去村中的那眼泉边挑水,回来走过我身边,我叫住他说:“你看,那匹马。”  “怎么啦?”他问。  “它一直在望着远处。”  索伦格看了一会儿那匹马说:“下午你到我房子里来,我们喝茶,到时候我告诉你一匹马为什么望着远处。”  我往回走,心里有些牵挂,那匹马仍站在那里望着远处,它如此执着的站姿,
期刊
一位弟子向大师抱怨:“你给我们讲故事,却从不给我们提示故事的寓意。”  大師回答:“如果有人奉上果实,却将它嚼烂后再让你吃,你还愿意吃吗?”
期刊
1978年冬,21岁的单嘉玖走进故宫,从头学起,成为一名书画修复师,这一干就是40年。如今,她已是我国顶级书画修复师,当之无愧的“大国工匠”。20 世紀80 年代,单士元在审查工程图纸  她的父亲单士元(1907—1998)与故宫的缘分,更具传奇色彩,有人将之概括为:“溥仪出宫,单士元进宫。”1924年,清逊帝溥仪出宫,民国政府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17岁的单士元应聘为“善委会”查点物品的书记员
期刊
我当了一辈子美术教师,以伯乐自命,自然重视有才华的学生。每班总有几个尖子,感悟力強且用功,我便会多给予辅导、鼓励、表扬,显得很偏心。感觉敏锐或迟钝的确大有区别,“感觉”多半属于禀赋,不易培养。缺乏这种视觉美的敏感性便完全不适宜学习美术。  绝大部分孩子喜爱美术,但我存心不让我的孩子学画,故竭力避免他们在孩童时期受到我的感染。我是狠心的父亲,但狠心的父亲却成了善心的爷爷——我的两个孙子特别爱画画,我
期刊
光〔马来西亚〕唐耀勋  那些孩子在玩耍,他们变换着石子的阵势,说:“这是在行军,那是牛群和羊群。”但是,过路人只看到石子,不明白孩子心中的财富。  同样,享受黎明的人会在初现的晨曦中温暖身子。那个走向井边的人,因为口渴,把沉重的桶提上井沿。口渴,使他的步伐、他的双臂、他的眼睛都充满了意义,就像一首诗。有些人若不在辛苦中获得信仰,欢乐也不会找上他们。  我也注意到了那个人,他听音乐,却不用心。他叫人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