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起初对书的兴趣,源于父亲的启蒙。小时候,我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对书充满好奇。如朋友般亲密起来,则始于十七岁,当时我正在天津外院附校上师范班,父亲来信嘱咐我多看书,充实自己。由于上中专是他一手包办的,出于怨恨,我抄了一首打油诗回敬他:“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又凉来冬又冷,收拾书包好过年。”没成想,几天后父亲突然在学校出现,手里拿着一幅他的字。一进宿舍,便把它贴在我的床头,让我从头到尾读一遍:
“秋窗日午,小院无人,抱膝独坐,聊嫌枯寂,宜读庄子秋水篇;菊花满前,案有旨酒,开怀爽饮,了无尘念,宜读陶渊明诗……淡日临窗,茶烟绕案,瓶花未谢尚有余香,宜读六朝小品。”那天父亲说了很多,主要是劝我多读书,他说:“你在信中质问我,问我为什么不是梁启超?为什么不是傅雷?我也感到惭愧,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但我有我的难处,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就自暴自弃。如果嫌父母没出息,那你就做个有出息的人,不要重复他们的人生,步他们的后尘。”后来父亲给我办了一个借书证。
我開始有意识地读一些闲书。因为《红楼梦》迷上诗词,囫囵吞枣读些唐诗宋词的选本。后来又迷泰戈尔、徐志摩、戴望舒和北岛他们,摹仿着写一些小诗,又是参加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又是给报社投稿,轰轰烈烈,最后均以失败告终。再后来,又迷上外国文学,特别是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爱情故事,《简·爱》《傲慢与偏见》《安娜·卡列宁娜》《茶花女》《乱世佳人》等等,如醉如痴,对他们那种酸酸甜甜的生活充满向往。
现在想来,十七八岁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年纪,你不知道它会突然喜欢上什么,或者说不知道哪些人和事,会突然闯进心扉并牢牢占据。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那种凄冷缠绵、红袖罗衫的文字,觉得那是最美的语言。当我有了一些人生阅历和经验后,读书的疆域才慢慢扩展。
渐渐地,我对书的感情与日俱增,甚至到了“一日不可无此君”的地步。在它的引领下,我的世界变得多彩而辽阔,在屠格涅夫的草原上狩猎,在海明威的大海里捕鱼。因韩愈的“黄昏到寺蝙蝠飞”,对蝙蝠有了好感。自从恋上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对乌鸦没了偏见。记得有一年在上海,夜宿某酒店,半醒半昧,忽闻钟声,窃喜,因为张继的“夜半钟声到客船”,思绪瞬间飞到姑苏城外的寒山寺。这就是文学,悄无声息,改变着你我和生活的模样。
好书让人痴迷,物我两忘,甚至生死。《阅读史》中,有一幅摄于1940年伦敦大轰炸期间的照片,坍塌的图书馆,靠墙的书架尚未倒塌,瓦砾堆中三名男子各自站在书架前看书。这可以解读为与灾难的对抗,也能理解为读书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郁达夫自嘲,生怕情多累美人,于是爱书。孙犁自谦,说自己既无它好,又无它能,只好爱书。其实爱书也不易,就像我年少时囿于财力大多借书,但借来的书往往看得不过瘾,既不能在上面写字,也不能勾勾划划,很是束缚。等手头宽裕可以任意妄为了,又愁没地方放,毕竟房价太高。还好,现在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
书房不仅是藏书之所,更是灵魂的栖息地和精神的避难所。随着房门的关闭,红尘的喧嚣与繁杂拒之门外,即便窗外朔风呼啸或暴雨如注,又奈我何?心境如水,任千里烟波在文字间浩渺。与书相对,敬畏之情萦怀。世间何物不朽?思想。能够准确记录思想的恰恰是文字,所以说文字是不朽的,经典是宝贝。
假如黄丕烈从清朝穿越到现在,以他的个性,不知给后人又会留下多少佳话?想当年,他收藏的宋版书就有上百种。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只要是奇书,没读过,哪怕残缺不全也不惜重金。与书相对,恰遇红颜知己,一见钟情,魂牵梦绕,百般怜惜如痴如癫。偶一丢失,心伤魂断,沉迷忘返毕其一生。看似荒诞,细想情理之中,哪个爱书人不迷书?如果说不,那一定是缘分未到或缘分太浅。
藏书之乐,乐在寻寻觅觅和先睹为快。若在自娱之外惠及他人,像北宋宋敏求那样就更好了,藏书上万,好以书会友和校勘典籍。当时有的外地人为了方便借阅,便在他家春明坊附近租房住,后来粉丝越来越多,以致人满为患,而周边的房价也水涨船高,租金一涨再涨,堪比现在帝都的学区房,一时传为奇谈。
这就是爱书人的桃花劫。前些日子于文字间邂逅池谷伊佐夫,小惊喜,又一书痴。对他来说最开心的事,就是去神保町书店街淘古旧书籍。那的每一家书店,和店里的每一本书,都了如指掌,绘制成图,注明书店地址、经营特色、老板姓名,书的位置和价格。真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买书,有的藏而读之,有的藏而不读。前者是因为内容,后者则出于对古书的慈悲与爱慕。
选自《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