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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德国哲学家、哲学史家、符号(学)美学的创始人恩斯特·卡西尔是新康德主义思潮马堡学派的代表性人物。他的原创性思想在三卷本的《符号形式哲学》中得到集中地展现,而以英文撰写的《人论》一书则是他丰富而又庞大的学思体系的简明概括,其中提出的“人是符号的动物”这一命题是他最为人熟知的哲学命题。本文尝试着以“符号学”为主线对他的著述进行梳理,勾勒出这位重要的哲学家的大致面相,并在此基础上揭示其艺术符号思想的主要观点,为人们更为确切地把握符号美学的渊源与走向提供一种必要的视角。 一、 近年来,“符号学”在欧美学界几成显学。汉语“符号学”一词对应着英文中的两个术语(Semiology,Semiotics),这将“符号学”的渊源分别指向了皮尔士和索绪尔。前者是对逻辑有着浓厚兴趣的美国哲学家,后者则是日内瓦的一位本色的语言学家。为现代“符号学”思想最早倾注了心血的这两位先驱并没有足够的时间享受其收获的喜悦,而逐渐成熟起来的符号学也未必全然相应于开启者的期许。几乎可以说,当今兴盛于欧美学术界的所谓“符号学”思潮是一个“相似的家族”,或许只有卡西尔的著名命题才能在最宽泛的意义上充任这个家族的“徽记”。这个散逸的思想家族所开示的是一个全新的视野:以符号的观点看世界。 皮尔士认为,“符号或表象是某种对某人而言在某方面或以某种可能代表某事物的东西”,他所理解的“符号”是由媒介关联物、对象关联物和解释关联物这三者关联而成的一个系统。皮尔士说“我所能认识的整个世界,是一个表现的世界”,这个表现的世界也就是一个符号的世界。皮尔士的符号概念蕴含着一种三角关系,所以它或明或暗地指向了符号的创造者和使用者——人。索绪尔探索性地描画出结构语言学的轮廓,并由此期待将来的某一天能够产生一种将语言涵括在内的符号学。他将语言符号的世界展示为一个二重结构的世界,语言与言语、历时与共时、组合与聚合、能指与所指,这几种二元对立关系将一种“结构的”语言学合乎逻辑地建构起来。在这里,由能指与所指相契而成的语言符号凸显出一种不以任何个人或团体之趣尚为转移的任意性,“任意”而不可诉诸论证的语言符号只有在人的运用中才能显示其价值,由此可以说,人是一种能够运用符号的动物。 卡西尔有关符号的思考最初是受启于“认知”问题的,他在研究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精密科学”时形成了“符号”的观点。但是建构一种文化哲学的内在动机推动卡西尔将符号观点拓展到了诸人文领域,语言、神话、宗教、艺术、历史等都被笼罩于“符号形式”的视域,并最终辐辏于这样一个简明的命题:人是符号的动物。由德国传统培壅出来的卡西尔的“符号学”更富于哲学品格,它成为“以符号的观点看世界”的符号学家族中个性鲜明的一支。 二、 同样是以符号的观点看世界,不同的符号学分支在这种“符号”视野之下显现出不小的差别,其原因之一即在于它们对符号结构成型的方式有着相去颇大的理解。卡西尔直接把符号关联于形式,“形式”概念遂成为他的符号学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他是在当代哲学的总体趋向中思考“形式”问题的,这与结构主义思潮的致思倾向显出某种不约而同。但他也把厘定形式与寻求原因看作探问实在的两种可兼容的方式,从而避免了对其中任何一方的过分执著。作为审视文化现象的基本途径,形式分析有赖于空间、时间和数这三个契机。这三者既是某种符号形式的构成性因素,也是审视者据以进入形式整体的分析性因素。一种符号形式的独特品性会在这三个要素中有所体现,把握住这三个要素就有可能确认一种符号形式的基本特征,也就达成了对一种文化现象的理解。语言、神话、艺术和科学都可以通过这种形式分析得到现象学的确认。卡西尔的形式分析最终离不开具有自由主动性的“人”,所以他所谓“形式”不是一个抽象的、静止的实体,而是意味着一种建构性的功能,这一功能体现在人的符号构型的动态过程中。在由知觉、直觉和概念彼此贯通而成的体系中,人的意识自发地表现在他所创造的文化形式上。知觉、直觉和概念三个构型环节都显示出明确的自发性、建构性,而不是纯粹被动地接受外部信息、复制外部世界的影像。主观与客观以一种不可分解的方式经由符号构型融汇到人类精神的客观化产物---符号形式——中去。在动态构型的意义上,形式可被理解为人性律动的样态,因此有可能在“内部与外部”、“静态与动态”的理论张力中揭示形式的功能,而无论如何人的生命活力总是形式世界的第一推动力。 三、 人学是卡西尔思想体系的拱顶石。两次“世界大战”所昭示的人类文化的危机,把卡西尔的哲学思考迫向对人的本性的叩问。在卡西尔看来,“人是理性的动物”这一传统说法已不能完全适用于当代哲学的新情境了,而心理学、生物学、人类学等学科所积累的材料则为重新确定人的本性提供了可能。在对一种文化哲学的期许中,卡西尔将“人是理性的动物”加以拓展,得到了“人是符号的动物”这一崭新命题。为此,本文将他的人学思想概括为“符号人学”。作为一种文化哲学,“符号人学”将人的文化创造能力解释为创造和运用符号的能力,把文化世界归结于符号形式的建构,而把人确立为这个世界的立法者。符号形式构成的文化境域乃是人性展开的客观形式,对这种形式的现象学分析则是探问人性的必由途径。因为人是文化形式辐辏的中心,故而文化的境遇应该被理解为一个统一的整体,科学则是其中的一维。科学应该在既不少于也不多于这一维度的格位上得以界定。以人为中心的文化形式在结构上是统一的,在传承中则是连贯的。文化的连贯性并不表现为西美尔所说“文化的悲剧”,也不是斯宾格勒所喟叹的那种“没落”,而是一出“文化的戏剧”。文化的统一性与连贯性的最终依据是“人”,而“人”的义蕴只有在个体与类属的关联中方能领会。 四、 虽说卡西尔-朗格的符号(学)美学作为一个美学流派早已为美学界所认可,但既往的研究多在苏珊·朗格的美学与卡西尔学说的联系中立论,本文就卡西尔的艺术符号学所作的研究着意于揭示创始者的独特思致。 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为确立艺术的合法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卡西尔的美学与艺术思考指示了基本方向。从歌德的思想中,卡西尔选取了“本原现象”这一概念用来表达自己对艺术属性的理解。歌德的“本原现象”“显示为一现象而且就如此地存在”,对它本身不可能再做什么解释。卡西尔明确地称“艺术是一种本原现象”,这是对康德艺术自律观点的肯定。艺术拥有一种无所依傍的独立自主性,这一观点与符号形式的整体思考相一致。与科学之维相似,艺术的维度也是符号形式整体中一个独立的组成部分。艺术被界定为“本原现象”,就从根本上摆脱了认知一元论或道德一元论的宰制从而得到了独立的价值标定。在此意义上,卡西尔也称艺术是一种“独立的话语体系”。 在符号学的视域内,艺术作为一种符号形式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担负着人类精神客观化的一般使命,是对主客观关系的另一种方式的积极建构。卡西尔颇为自信地批判了艺术理论及美学史上的诸多重要观点,在他看来,无论是把艺术看成对客观事物的摹仿还是看成主观情感的表现都未能真正地把握住艺术的实质,艺术的本质应该在纯粹的客观与绝对的主观之外去探寻,因为它具有一种“双重性”。从消极方面说,“双重性”意味着拒绝根据纯粹的客观因素或单纯的主观因素来界定艺术;从积极方面说,理解艺术的本质则需要兼顾主观性与客观性两种特征——这又可以理解为一种“统一性”。借用黑格尔的术语说,这种“统一性”是对艺术的成因进行“扬弃”的结果。艺术家凭着想象的力量将原本分立的客观物象及主观情志融汇于一处,并为之寻找到客观的表达形式,最终形成一个“人为的自然”,这是一个属人的世界,一个寄寓着理想的世界。 在创造艺术世界的过程中,人凭借符号功能为自身的生命活力找到客观的形式,这种形式确证着一种人的不羁于物的自由。这种自由来源于人的自发性、主动性,它不仅体现在艺术创造中,也体现在艺术欣赏中。艺术的创造和欣赏都毫无例外地要求人发挥自身的积极主动性,投入并沉醉于那个纯粹形式的国度,享受那执著于感性欲求的动物无法获得的自由。在此意义上,艺术成为人通向自由的道路。这样的道路不止一条,神话、语言、宗教、科学……每一种符号形式都是人与自然、、主观与客观的有机联系的通道,人则经由这种途径在创造文化的同时创造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