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堵墙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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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能借我一千元吗?他在微信里说。
  事实上,我已经把他淡忘了。时间像浪潮,将一些人送到我身边又将一些人带离。而他就是那个被带离的人。时隔一年多,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对话框里,突然说出这句话。我们之间被时间阻隔的那段空白,便又像浪潮,一波一波填补回来。我重新回忆起他的笑,羞涩而温暖,拘谨得让人莫名内心柔软。
  是他吗?或者只是一个骗子在跟我对话?有些时候,网络是无法令人信赖的,尤其是隔着一大段时间的空白,尤其是涉及金钱。太多的骗子让人神经过敏。
  我以为他还会打来电话,可是没有,微信里甚至没有第二句话。他像是凭空丢下一颗炸弹,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任由我独自面对。
  不用理他,你就装着没看见。朋友说,他已经不是你的帮扶联系户了,你可以不用管他。朋友的话里有嫌隙,很明显,他不信任他。脱贫攻坚帮扶工作开展五年多来,我们遇上过形形色色的贫困户,见识过最纯朴的和最狡黠的,这让我们的心时而柔软,时而坚硬。
  可我无法装作没看见,那句没头尾的话像一只手,一次又一次伸进我胸腔,把我的
  罗南
  广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说发表在《花城》《作家》《美文》《广西文学》等刊物,有作品入选《2018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文学桂军二十年散文精选》等多种选本,散文集《穿过圩场》获第八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心提出來,揉捏成一团。
  我已经很久没去票村屯了。
  2017年春节快要来临的时候,我把我联系了两年多的五户贫困户,交到另一个帮扶干部的手上,然后去到另一个乡镇,重新一点一滴慢慢熟悉另外五户人。
  我记得那一段时间,天气好得让人内心温润,像是盛开了一树树的桃花和李花。我带着那个帮扶干部,一家一家走访我的联系户。
  那一天,他不在家。他在外地打工,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他母亲拿出小板凳,请我们坐到院子里。柔软的阳光从瓦檐上斜落下来,把他家的院子割成一半阴凉,一半阳光。我坐在阳光里,面对着他母亲和新帮扶干部,向他们介绍彼此。他母亲看看我,又看看新帮扶干部,眼睛里满是不舍和无措。那样的眼神,像极了一个即将被母亲丢下的孩子,我突然感觉有些伤感。
  我说,我还会回来看你的。山风从我脸上掠过,他母亲胡乱搭晒在竹竿上的衣物随之大幅度摆动。他家的大黄狗懒洋洋地趴在女主人脚边,风的到来让它挣扎着半睁了一只眼,也许没发现什么令它感兴趣的,又将那只眼闭上。我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确信自己一定还会再来。可事实上,我食言了。总会有许多事,让我有许多理由没再回到那个小山村。
  一千元,我月工资的四分之一。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微信里是他本人吗?他为什么要借一千元?
  我给他母亲打电话,是他接的。我说,是你在微信里说借一千元吗?他说,是的。一个音节迸出,我听见那里面有一种低微的、小心翼翼的笑。那曾经是我非常熟悉的笑。他说,我在起房子,买沙的钱不够。他说,年底就还你。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急促,层层递加,像是在强调他的理由和承诺。
  那时候是十一月份,距离年底很近。我在心底暗忖,一千元能干什么呢?一扇窗?或一扇门?其实一千元什么都做不了。我想,在他打算向我开口借钱的那段时间里,应该有一排数字,像一群马在他心底来回奔跑,他犹豫许久,最后选择了一个不至于让我为难,也不让他尴尬的数字。
  我说,行,你发账号来。他说,谢谢。我又听到音节里的笑,羞涩而愉快,顿时心又软塌成一潭水,接口想说,这个钱你不用还我了。就在话要脱口而出的瞬间,我迅速把它压回舌根下。
  我想起我的同事,第一年,他给他的联系户买了一头猪。第二年,又买了一头。第三年,他没买,联系户问,我的猪呢?联系户的语气,像是同事欠他一头猪。同事很生气,可是,联系户比他更生气。类似的故事,总是以各种版本从一个人的嘴里,流向另一个人,再流向更多的人,像风一样,谁也不知道它的来处和去处。流到最后,所有的故事便糊成一团,纷乱离谱得让人难辨真假。只有帮扶干部和联系户之间,彼此的愤慨及委屈是真切的,鲜活得任谁都能轻易触摸到它们的锋利。
  像一棵树,长着长着,就偏离了方向。像一棵树,长着长着,最后却长成了藤蔓。谁知道呢,人的心本来就无法说清,有时候,它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水,而更多的时候,它是黑洞。
  我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在我的心软塌成一潭水时,及时阻止我的动作——事实上,我仍习惯于“帮助便是施与物质”,这样的思维模式,在漫长的时间里被固定下来,长成顽强的模样。可这样毫无原则的施舍是危险的,它会把一个人推上极端——感觉自尊受伤,或是感觉理所当然。而这两种结果,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二
  他家的房子,两年多以前,就已经在他母亲嘴里建起来很多次了。每一次去看她,她都会告诉我,等儿子回来,就要起房子了。
  他一次都没回来,因此,房子便也一直是原来的样子。砖砌的墙,青黛的瓦,低矮孤独地立在一个小山堡上。
  每一次去他家,总是他母亲迎上来。她有一部陈旧的手机,我站在她家门前,拨打一串号码,她便从路坎下或是山坡上走出来。她家的地大多很近,有些就在路坎下,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山道和一条窄窄的沟。她背着背篼,提着镰刀,刀口还带有草汁鲜润的绿色。她迈开的脚步急促,风从她鞋底生出,将她身上的芳草气息,沾染到我身上。
  我总在重复我的名字。我叫罗南,你叫我小罗或罗南都行。她看着我,只是很羞涩地笑。她拙拙的样子,时常让我怀疑,她根本听不懂我说的话。她丈夫也是拙拙的样子,甚至比她还拙,他坐在我身边,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如若我不开口说话,他便可以让空气一直凝滞下去。
  只有谈到儿子,她和他的眼神才会飞扬起来,像一潭死水被唤醒,活泼泼地流淌一地。她的语言变得流畅,那些生硬的音节突然圆润,快速地从她嘴里蹦出。   家里的每一项重大规划,都是以“儿子说”开头。这个家,儿子才是天。她和丈夫,跟随岁月风风雨雨地一路奔跑,跑到中年的关口,倒突然变得怯懦了,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可攀越,于是,只好把身子蜷起来,蜷到最小,最后变成了儿子的孩子。他们依赖他,就像一个孩子依赖父母。
  我在帮扶手册里看到他们的儿子,叫兴,1998年出生。我对“1998年”特别敏感,那一年,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从我腹上划过,我的身体便分离出另一个身体——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她的眉眼里藏有我的眉眼,她的身躯里流奔着我的血脉。生命是如此神奇,此后,我的世界便多出一个人,让我无论身处何方,都牵牵念念。我的心变得越来越辽阔,越来越柔软,以至于,那一年出生的人,在我眼里,都只是个孩子。
  而现在这个孩子,却成了一个家的天。
  他母亲第一次和我谈起他时是2015年夏天。那时候,十七岁的兴正跟着叔叔,在河池市的一个工地上砌墙。
  他没念完初中就辍学了。
  他母亲说,没办法呀,家里太穷,我和他爸爸都不认得字。她微肿的眼睛望向丈夫,似乎在征得他的同意。那个男人木桩一般杵在我们身旁,什么话也不说。他木讷的脸,让人的目光无法探进他的内心里。她或许早就习惯男人的沉默,不等他回答,就自个儿接着说下去,我和他爸爸就在家种点儿地,也找不到什么钱。
  我问,是家里送不起孩子念书吗?
  她说,不是的,现在念书都不花钱了,是他自己不愿意念。他说我和他爸爸太辛苦了,他要自己出去找钱。她低下头,不停地揉搓自己的手指。
  我又问,那他爸爸不出去找钱吗?她把微肿的眼睛再一次转向丈夫,说,他爸爸去外面也找不到工来做呀。
  那个男人,五十三岁,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人,他矮墩墩的身材,走动的时候,每迈开一步,都缓慢而谨慎,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我沉默。每次看到他们木桩一样静止,我的心里都会悬起一块大石头,颤巍巍的,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我将眼睛伸向门外,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挂在她家门口很长时间了,她一次也没叫过我,也一次没拨打过那串数字。她和丈夫都不识字,也许,家门口挂着的那张纸片,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兴辍学那年,也不过十三四岁,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可她和丈夫从来没有想过阻止。他们这辈人,以及上辈人,几乎没几个读书人。在远古的传说里,他们是盘王的子孙,先祖时代那些颠沛流离的故事,在他们族里口口相传了一代又一代。在过去很多年里,他们的生活是流动的,从这片山林,流动到那片山林,像水一样随意。时代的变迁,终于让他们停止流动的脚步,像树一样,长出根须来,牢牢地深扎在某一个村寨,过着和别的民族一样固定的生活。
  在山上流动的时候,他们熟知飞乌的习性,走兽的踪迹,知道每种植物在什么时节开花结果,他们熟悉大自然的规律,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这让他们感觉到自由而松弛。那些时候,文字是无用的,它并不比一杆猎枪或一只猎狗更让他们痴迷和信赖。
  一棵树深扎在一个村寨,就会遇见许许多多不同的树。他们的身边,多了汉族人,壮族人,多了学校,机关单位,菜市场,还有更多他们不能言状却无可避免的新鲜事物,世俗的生活突然比之前复杂难懂了。
  文字就是在这过程中变得重要起来的,它是一道密码,可以通向更多更远的地方,它可以让一件事情变得简单,也可以让一件事情变得复杂。我想他们是了解这些的,否则在兴七八岁的时候,他们就不会送他上学了。可是那一天,当兴跟他们说不想再念书时,他们却全都同意了,他们并不知道继续念下去,兴还会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其实我完全无法猜测,如若他们阻止,兴会怎么样。继续将书念下去,抑或是毅然决然丢下学业?每一个主动辍学的孩子的内心,都有一处隐秘之地,他们将自己困在其中,却拒绝别人进入。我从来就不了解兴,我与他之间,阻隔的不仅仅是千山万水,可是,如果我能穿越到几年前,穿越到兴最初辍学的那段日子,我仍愿意一次次去到他家,去到工地,把他带回学校,我希望他能看到那个广阔的世界。
  可是,这世间永远没有如果。时光从兴身上碾过,把他握笔的指头变粗糙,把他阅读的眼睛变沧桑,他很快从一个砌墙的生手变成了老手。
  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抬头看屋顶,几根赤裸裸的木梁蓦然撞入我眼睛,蜘蛛网被岁月撕裂,挂成一缕一缕的,从木梁上长长短短地垂下来,有风吹过时,便前前后后轻轻摆动。陈年的灰尘像是已经长进网丝里,彼与此,早就互相融为一体,丝毫不见有纷纷扬扬掉下来的意思。屋顶瓦片的缝隙透过几缕阳光,打在堆码在墙角里装满玉米棒的麻袋上,黄灿灿的有些耀眼。
  这座房子,是她和丈夫结婚后建起来的。她清晰地记得那段日子,在忙完山上的活儿后,在忙完家里的活儿后,她和丈夫一遍遍将沙和泥,打成砖,烧成瓦。还有那些檩条,也是他们在忙完屋里屋外的活儿后,将山上的大树伐倒,晒干,一根根扛回来的。就像蚂蚁积攒冬天的食物,她和丈夫一点一点积攒着一座房子。几年后,当那些建房材料堆得比他们居住的茅草房还高时,她便知道,他们已挣下了一个世界。那段时间真累呀,一天掰成三天花呢,多出来的那些日子,是用她和丈夫的睡眠换来的。可她的心每天都是满的,就像夏天里落了一院子的陽光,满满的,暖暖的,让人走过时,总忍不住想要咧开嘴笑。
  那个时候,在票村屯众多的房子间,这座房子也曾鲜亮过。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房子便老了,好在,儿子也大了。现在,这个儿子,正在远离家门的某一个工地努力挣钱。不久的将来,这个房子将会被推倒,等到再次建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儿子的房子。
  在乡村,当一座房子取代另一座房子,一辈人便也完成了对另一辈人的责任交接。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等着这个仪式的最后完成。
  三
  在微信上搜索,很快寻找到兴。兴的网名叫:许你一世柔情。我猜想他在恋爱,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说那么傻气的话。   清晨六点多,兴通过我要求加好友的申请,并问我,你是罗南姐姐?兴的文字从对话框里弹出,我便感受到他的流畅,那些来自远古民族的生涩棱角慢慢圆润了,语言流出的时候,再也不像他父母一样犹豫迟钝。
  我说,是的,我就是常去你家、你却从来没见过的罗南姐姐。
  我喜欢兴叫我姐姐,这样的称呼猛然跨越陌生,在我与他之间,搭起了桥梁,我能轻易走近他,感受他——像是被授予了某种特权,我甚至可以跟他说一些特别的话,比如,关心、教导或是责备。就像在家时,我和我弟弟一样。
  与兴在微信上的交流,总打着时间差。他在线的时候,我不在,我在线的时候,他不在。这倒也好,错过的那些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关于如何发问和如何回答,我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伤了这个大男孩的自尊。
  兴敦实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他嘴角上扬的时候,既像父亲,又像母亲,那是一种明净而又朴拙的笑容,是羞涩的,又是温暖的。翻看兴的朋友圈,零零碎碎,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喜欢发视频,喜欢发心绪。从头到尾翻阅一遍朋友圈,便也大致了解他的生活状况了。
  我看见兴砌的墙,大小不一形状各样的石块遵着某一种规律被叠垒、镶嵌,水泥浆填充进石头缝隙内,又沿着石头缝隙被抹平,两堵棱角分明的墙形成近似垂直的角,顺着山势攀爬,直至两人来高。那些裸露在水泥浆外的石头,像一朵朵不规则的苍劲的花,从山脚下一直开到山半腰——这种墙,凌云人习惯叫边坡挡土墙,用来阻挡山体滑坡。它的牢固是可以与时间抗衡的——等到时光层层覆盖,水泥浆的痕迹变得陈旧苍老,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就会长出野草来,长出野花来,这些草和花的根须,在墙体里攀爬交错,像一双双手,把自己拥抱,把石块拥抱,把泥土拥抱,把山体拥抱,它们盘缠交错,融为一体,像是给彼此许下一个最恒久的誓言。据说,方圆百里,就数凌云人的砌墙手艺最为牢实美观,因此,在砌挡土墙的劳力市场上,凌云人最为抢手。
  十三四岁那年,兴的叔叔将兴带离家门。叔侄俩站在一片荒野里,叔叔指着一堵刚刚砌起基脚的墙,对兴说,等到把那堵墙砌完,你就可以出师了。
  叔叔的砌墙手艺是从汉族人那里学来的。票村屯原来全都是汉族人,20世纪70年代,兴的一个族人被组织派到这里,当上了这个村的生产队队长,安排着一村人的生产生活,他将根扎在一群汉族人中间,慢慢开枝散叶。
  兴的母亲有时候会提起那段时光,两个民族相互磨合的过程,在她的记忆里渐渐铺上尘灰。像两棵交错生长的树,他们彼此吸纳着对方。如今,单从外表看,已很难分辨出两个民族之间的区别。只有各自的母语,还倔强地暗藏在舌根下,每当开口说话的时候,便会向外人透露出属于那个远古民族的秘密。
  汉族人的砌墙手艺,据说是他们先祖从中原带来的。在迁徙而来的那段艰难日子里,这个手艺安顿了汉族人,也养活了汉族人。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这个手艺只在汉族人中间流传,现在,它传到兴的叔叔手上,又传到了兴手上。
  兴的叔叔带着兴,将墙越砌越远。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兴已记不清砌了多少堵墙。墙砌多了,墙就模糊了,最后兴的记忆里,便只剩下一堵墙,残缺的,刚露出地面的一点点基脚。有时候在梦里,兴还会看见自己站在那些残缺前,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几个春秋交替,兴没回过一次票村屯。他家的房子,在他的计划里,无数次建起,推倒,又建起,又推倒。
  在他母亲的嘴里,我看见兴的计划,先是建起一层,毛坯,后来又建起二层,仍然是毛坯。不论是一层抑或是二层,都将会有一扇结实的门,闪烁着金属的光芒,重重地把守着兴未来的日子。而那些毛坯,是兴留下来的一个念想,需要等待一个女孩子的到来来成全。到那时候,这些毛坯将会被粉刷,也许还会被贴上闪亮的瓷砖。单单是一座房子和一个男孩子,总是不完满的。
  在朋友圈里,兴贴出一张砌墙的照片,然后在一旁感叹,搞了三天,累得要死了,搞得腰痛,难受啊!又在另一张砌墙的照片旁写道,这工作真的有点累啊!但是哥我从来都没有怕过!文字的后面,紧跟着两个吐着舌头的调皮表情图。
  我想象他的双手,应该是皲裂的,长满老茧,像我母亲的一样粗糙。可那两个吐着舌头的表情图,却分明透露出如我女儿一般的稚气和顽皮。
  兴励志的文字,总会舒缓我心底那块大石头压下来的重量,尽管我知道,他一定曾经度过很多个黑夜,并且在未来的日子里,还将度过更多个黑夜。 我在微信里给他留言:原先说好要去学技术的,学了没有?
  在我潜意识里,总觉得砌墙是一项体力活,它的未来不会有太多的变数,这样的日子基本能一眼看到头,石头将一天天消耗着兴的体力,消耗着兴的岁月,直到他再也抱不动。兴还那么年轻,他应该学一些与年轻人匹配的东西,比如学开车,学汽修,学美发,以及更多有着多种可能的技能。也许通过它们,兴就能到达另一个广阔的世界。
  下午三点多,兴在微信里回复了。他说,正在木具厂里学开机床呢。
  我去过木具厂,见过木匠师傅开动木工机床的样子,那些带有锋利锯齿的转轮飞速旋动,木匠师傅把一块木头从转轮这边推过去,木屑便从锯齿口飞喷出来,铺落一地。当然,这并不是全部,还有各种形状的零件,以及繁复的雕花。这些散落一地的东西组合起来,才是我们所熟悉的家具的模样。木匠师傅坐在木屑飞扬的工作臺前,操纵着这些冰冷的机械,那些木头就慢慢生出家具活色生香的眉眼来。
  难学吗?我问。
  不难的,一学就会。他在网络那边,飞快地打下这行字。我能感受到他的快乐,甚至能想象出,他嘴角带着微笑的样子。
  我连连夸他聪明,他改用语音说谢谢。他的声音略显单薄,他的汉话,在经过比他父母更多的学校教育及生长环境的浸染之后,到底比他父母说得圆润,那些来自他那个民族特有的尾音,弱弱地藏在每一个汉音节的后面,很轻易就被人忽略过去。
  我很开心。兴让我看到一种力量,它弱化了我心底那块大石头带给我的压迫感和无力感。我喜欢有明晰方向的人。   四
  我把兴的父母交到另一个帮扶干部的手中时,兴已经到木具厂上班了,那时候,他的月工资是五千多元。兴说,在木具厂做工比砌墙稳定,砌墙还要看天气,碰到雨水季节,基本是无工可干的。兴说,等房子起好了,他还要学汽修,也许到时候工资会比现在高。
  兴在微信里和我说这些时,他母亲的眼睛正在我与另一个帮扶干部之间游离。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无数次来到这里,和她说扶贫政策,帮她申请项目,帮她收集递交各种材料,而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听她说收成,说邻居,说丈夫,说儿子。她有很多很多的话,需要有人倾听。
  凌云的山,一重接连一重,向远不知处延伸。重重山之间,票村屯像一粒沙子。每一次摩托车蜿蜒过那些盘山路,我都觉得我是一只蜘蛛,一边往下爬行,一边吐出丝线,将自己倒挂进一个深井里。
  我们掐着村人从山上做工回来的时段,那时候,夜幕离我们很近。我坐在火塘边,和兴的母亲聊天。柴火儿旺旺,映得她脸膛红润,煨在火灰里的红薯发出诱人的香味。兴母亲扒出一个,拍净,递给我,又扒出一个,拍净,拿在手上慢慢剥开皮儿。我真喜欢那样的时刻,日光灯在我们头顶发出柔和的光,应和着火塘里的暖,在我们周围恣意流淌。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像是变了一个人,目光温软,口齿清晰。她和我聊起年轻时,她的歌声和丈夫的歌声。她们这个民族,从来都是以歌声去寻找对方。我抬眼看那男人,他仍木讷地坐着,眼睛不看她,也不看我,似乎我们说的,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我想象不出他唱歌的样子。
  那些沉重和迟钝,被隐在我们身后越来越深的黑暗里,我知道我仍会穿过这些灯光和火光抵达它们。很多个瞬间,我都觉得自己是针,拖着长长的线,努力地将他们与山之外的世界缝合。
  坐在兴家的院子里,人一抬头,眼睛就会撞到山。连绵起伏的山阻隔着人的视线,天空便像是从高处窄窄地压下来。新修好的屯级路像一条细细的带子,从票村屯的每一家门前,往山腰绕去,往山外绕去。年轻人的眼睛沿着路,越伸越长,他们看到了和父辈祖辈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在兴之后,更多的年轻人背着行囊离开票村屯,他们要去寻找另一种生活。他们的父母站在家门前,目光伸出老长,尽管内心忐忑不安,却也知道,现在的世界,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兴的父母从来就讲不清兴的准确位置,他们的心里只储存有一座模糊的城市。兴所在的城市时常变换着,墙延伸到哪里,兴就跟随着挪移到哪里。
  我一直以为我还会回到票村屯的,在这个地方,我还有许多未了的事。因此那天,兴的母亲眼神忧郁地望向我时,我只是很轻松地笑,我说,我会回来看你的。可是一年多过去了,我一次也没有回来。我在另一个乡镇,又开始了新的帮扶工作。生活于我来说,只是一种重复,可对别人来说,也许并不是。
  2017年春节快要来临的那一天.我在微信里与兴告别,兴便在我微信里沉默下来。兴已经很久没更新朋友圈的内容了,他安静地待在我的通讯录里,无声无息。我的通讯录隔三岔五就会加进来一些新的名字,一些陌生的,只见过一面或从来没见过面的人,将我通讯录的名单越拉越长,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渐渐覆盖了兴。如果不是兴的信息在一年多之后突然从我的对话框里跳出来,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兴的房子终于建起来了,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兴发的视频,十秒,一座砖混楼房,第二层刚刚砌到一半。我总在疑心兴是故意发给我看的,因为在我将钱借给他之后不久,他便更新了朋友圈的内容。我点开视频,看了又看,旧房子的痕迹已经看不到了,除了那座我熟悉的小山堡和那条往上爬伸的小路,兴家的房子全然变成我陌生的样子。按照政策,危房改造款很快就会拨下来,兴的房子将会按照他原来的设想,顺利进行。
  兴在微信里说,腊月初八你来我家玩。腊月初八是大吉之日,兴进新房。我答应了,可我又食言了。腊月初八那天下着大雨,兴的新房贴上喜气洋洋的大红对联时,我正奔向另一个乡镇。很多时候,我并不属于我,时间也不属于我。我没跟兴解释这一切,我不知道,对于我的失信,兴是否失望。傍晚,我看到兴发在朋友圈里的视频,那幢两层的砖混毛坯房前,兴用白颜色的塑料薄膜搭起一个棚子,雨水從四周汇集,将薄膜悬出一个又一个明晃晃的“水肚子”。票村屯的乡亲们陆陆续续从那些“水肚子”下走过,他们的脸上堆满了喜气。我默默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象他们吃饭谈笑的样子,想象兴父母笑意盈盈的样子。
  这最后一个仪式,终于在全屯人的注视下完成了。
  不久,兴在微信里给我转来一千元钱,那时候,距离年已经很近了。我看着那条跳跃的转账信息,沉默了片刻,点收下那些钱,并在对话框里打下,谢谢。兴很快回复,应该是我谢谢你。我没有再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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