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 要： 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中国士兵史简在雨林中俘虏了一个细弱瘦小而尚未成年的越南士兵。想要为死去的战友和人民报仇雪恨，史简右手持枪，向泥地里的小士兵打出一梭子子弹，却没有伤及对方。小士兵清澈的眼神使史简的心态慢慢转变，他决定放这个看似初上战场 的男孩儿回家乡。离别时小士兵握住他的双手，却发现这个右手持枪、看似想要射杀自己的中国士兵平时惯用左手。枪声最终没有响起，原来史简从未想要置他于死地。
关键词： 战争；人性的光辉；家国情怀
【中图分类号】 E83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236-1879（2018）09-0296-02
未闻枪鸣
那孩子是在他的望远镜里闪出来的。
单用一只左手调焦，史简的瞳仁儿里盛着离他越来越近的人形。那孩子在蓄满了黄泥浆子的弹坑里颤栗着蠕动，三十五米，二十八米……史简在此刻成为了林地里的花猞猁，步枪扮了长尾、军刺作了眼眉，他盼着撕开那小猎物的喉管去舐血，只等一个时机。
矮小又瘦削的孩子吐着浊重的气，单薄的胸膛急促而剧烈地翕动着。他迟滞地挪进猞猁的领地。健硕的捕食者弹射出来，捉住他的脊背，在潮湿又粘腻的石壁上撞出一声闷响。史简左手卸了他腰里的傘兵刀，右手扼住那细得怕人的喉咙，指甲抠进紧绷着的皮肤里，五个指节都因使力过度而攒出青白颜色。他是暴怒的阎罗，迸着寒光的刀子从他眼里一气儿猛戳出来，捅到敌人细弱的脊梁骨里去。
他头顶上是一点半钟的滚烫的日头，身后是雾气沼沼的湿热的雨林。汗从头发里流下来，把他眉骨上的血痕刺得生疼。史简拿熏透了血腥味儿的绷带去捆那小越南兵过于纤细的手腕。他使了死力，它们被勒得死紧，涨着绛红颜色，并且血液不通。史简把步枪抗在右肩上，狼一般地盯着面前黢黑精瘦的男孩儿。
他把准星套在对方的眉心。
等等，史简的神情滞了滞，等等。
——这枪不是他的，枪托儿太干净了。指尖陌生的触感使他想起钟司。作为加强排里唯一的南方人，这小子的洁癖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史简极其缓慢地呼出一口大气，使劲闭了一下眼睛，他知道钟司回来了。这小子正带着一众过去了的兄弟飘在半空，瞅着那秸秆样瘦弱的发着抖的仇人，等着看史简给他们报个仇雪个恨呢。
史简火气很大，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红着眼窝，尤其这人还是个越南的兵。本来还盘算着胜利之后跟着钟司回江阴蹭顿好饭，结果这家两代单传的宝贝儿子枕着自己的胳膊，说没气儿就没气儿了。仗打了四五个月，像钟司这样把自己捐给国家的小子们已经密过了树尖上扎着的星星。他们在底下睡得出奇的好，五官再不像被疼痛揉皱似的拧巴在一起了。他们的眼睑轻轻地合着，手呀脚呀的，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凉。怨谁？还不是怨着你们这帮越南猴子！史简把枪托儿攥得太紧了，手上的皮肉生生地疼着，每一根指头都下了大力，像要把它捏作粉碎似的。左手的食中二指在扳机上稳稳地卧着，他用眼神恶狠狠地剜着那孩子的骨头。不被血染过，哪里的土会是暗紫色又冒着腥味儿的，你们手里欠着的是什么？那是几万条人命，不是几万只鸡！平时说什么优待俘虏，可是今天，可是现在，为了钟司们不得安生的魂灵，他今天也非要把这秸秆儿样的小子削骨剔肉而食不可。
再一次地，史简把枪口对准了那孩子的眉心。
小子，他想，我是真的很想弄死你。
史简的火气彻底上来了。他把步枪换了个肩膀垫着，右手狠狠扣上扳机，冲着那小子的身后可劲儿泻火。一梭子子弹打得晃晃悠悠、毫无准头——毕竟他平时可不这么使步枪。第一枪枪口抬了半寸，子弹打着旋儿从他头顶掠了过去，燎了这小子半撮儿黄毛，可恰好避过了脑瓜顶儿；第二枪枪口朝着西边滴着水的树枝，却把树根边的石头打得崩了茬儿，在这小子身后九尺的地方炸响了；第三枪、第四枪歪歪斜斜地打在小孩子身边七八寸的泥地里，掐起小块小块的土坷垃……子弹漫无目标的四处乱窜，唯独没碰着孩子精瘦的肢体，不给任何一道浅浅的血痕以擦出来的机会。
枪口还是对着那孩子的额头，却偏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角度。他盯着它，它也盯着他，他们颤动着，想触碰又收回手。
那孩子叫畏葸缠了满身，被史简眼珠里燎出来的火星子烫得惊惧起来，腕子早叫死紧的带子磨出了血，那血珠子滑下来，蛇一样地舔着手心里的冷汗。他身后大小的弹坑被花八哥尖锐的鸣啸撕破了，上边儿黑得出奇的枪口也吓了个激灵。泪珠子止不住地从脏兮兮的小脸上砸下去，在上边滑出两条干净点儿的线，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奇了，史简想，它们就像被水洗过的玻璃一样清亮。
滚沸的日光已经被林地的水汽熏成了糨糊，它把脚下黑得发紫的粘腻土壤扔进蒸锅里。史简盯着那双眼睛，慢慢地冷静下来。浑身都是粘稠湿热的水汽，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可心肝脾胃又像被火燎了般燥热。完蛋了，他在心里说，另一场战争已经打响了。
的确是这样的。他刚从与一个敌人的遭遇战中脱身，又陷入思维空间里的另一场激战，它的号角搅得他的精神兵荒马乱。一双眼睛，那样的一双眼睛，那样一双冰凌一样清透的眼睛……犹豫，他觉得自己在犹豫，即便触目所及再没有旁的活人，坠着水珠子的大气更无法对他造成任何的外部束缚。我命里上有个生来就套着的锁头，史简这样想着，把步枪从右肩上收下来，打空了的弹夹摔在他自己的脚边。
枪口晃悠悠地指着绿得出奇的苔。那苔始终没有听见枪口的鸣啸，便一滴一滴地渗着水，做出个无所适从的姿态。
他垂眼看着下边，发现一梭子子弹已经足够把那孩子的情绪逼得退无可退。那孩子，他使了劲去瞪着眼睛，像是眼角都要裂开似的。本来他眼里是盈着一汪清亮亮的水，像史简家乡春天破开的、透着乐呵呵的日头的河冰，可现在，新化开的春水全都滚下来了！它们抖着身子，畏畏缩缩地砸到他脚下来，在史简的心尖儿上戳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史简感到他在喘，在怕，在发抖，脱了轨的恐惧和畏怯在他的身体里揭竿而起了！ 史简有些不知所措了。看在钟司们的份儿上，他是真的很想一枪崩了这没心肝的小猴子，争奈心里总是有条铁链子拴着他想要扣下扳机的手指，不叫他们打穿了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那链子把他勒的满眼通红，顺便让步枪再次地滑下来，虚虚地挂在他的右手上。太阳又往西沉了点，日光穿林打叶地镂在他攥成拳头的左手和拧成疙瘩的眉头上，刻出满心矛盾，打得不可开交。
望天树的叶子还是浸了油似的绿得发光，张牙舞爪的树枝把那孩子黢黑精瘦的身体罩在影子里，让已经不再烧燎中天的太阳持续地发酵，使水汽把光和风挡得钻不进一缕。史简拿滚满了泥渍血痕的左手在揩了揩不断滴汗的头面，甩开步枪，探着手想去捏那孩子薄薄的耳垂儿。他分明从那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人——他眼睛里的水光熟悉得紧！史简的脑子被黏糊糊的水汽熏得模糊起来。是，这小子是自己理论上的死敌，他的同伍者害死了自己亲如兄弟的战友，则见其必欲杀之而后快。可瞧他装着一泓初春河水的瞳仁儿，瞧他瘦可见骨的嶙峋的体量，谁能说这小子是端过枪杆儿杀过人的？可他还没来得细想，那孩子就蹭着湿土往后不停地缩，把自己缩成一只拔光了毛刺的小刺猬。史简心尖儿上绷着的弦在一瞬间断成两截，身体里属于人的血肉骨髓沸腾了，生生把他自己烫得一惊！他再也不能承受这孩子所传达给他的的痛苦，于是他心尖上的破口慢慢地长上新的软肉，这催逼着他把右手和手上的伤背到身子后边，用左手去摸那孩子的头发。
不怕。史简说，不怕。
史简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自己夹着北方口音的中国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怕。但他还是说了，就像说给狼窝里站着的孩子似的。他慢慢地摇着头，眼神里是煮成暖水的雪峰。
那孩子满脸写着茫然，又分明把信任贮在眼睛里。他顺从地把一头软绒绒的黑毛送到史简手底下蹭着。就在触到他碎发的下一秒钟，史简触电般地打了个激灵，他想起在这孩子的眼睛里见着的是谁了！庄里五姑姑的闺女，老姨怀里才会爬的小儿子，送自己出门时还挂着泪珠子的小妹……史简搂着他细长的脖颈，用左手在他的眉眼上打着旋儿，这小子分明也是个孩子，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四五岁的小孩子；他分明和这世上其他同龄的孩子捻着一对儿同样的梨涡、长着一双同样的清亮眼睛！
史简的眼眶也止不住地通红起来。他把左手在衣襟的下摆仔细地抹过，要用干净点儿的手去摆弄这孩子的灵魂：把他身上的伞兵刀扔了去吧，再把滚满了血渍污泥的小衫剥了；摘了坠得他支撑不住的沉重国别，还得一脚踹开害得他小小年纪就满身伤痕的骇人身份。现在这孩子还剩什么？剩一双春冰化水似的眼睛，还剩一个和史简一样的、和这世上所有的活物一样的、不停跳动着的滚烫的心！这孩子的心跳震得史简的心脏也咚咚地造起反来了，它越来越烫，灼得史简鼻尖儿发酸、胸口生疼，毕竟它认准了他一下都不愿伤人的良心；认准了这个北方的年轻小伙儿，比这世上的很多两脚的走兽，都更像是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活生生的人！
史简头一回觉得，他命里这个勒着他不叫放枪的锁头，锁得实在是有点儿水准。它勒着他的脖颈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怎么样才算个真正的人。
他瞥一眼挂在树尖儿上躲懒的蔫太阳，把左腿上绑的军刺抽下来，捏住柄打了个旋儿。在孩子手腕上揪了半天的绷带，就这样废在土里了。林地里的水汽慢慢地凉了，凉了就不会再黏得腻人了。史简觉得身上清爽，心口也像经了一场洗濯似的。他活动一下左手，把它按出咔咔的声响来，对着孩子恶作剧似的瞪了一眼。那孩子当然知道今后九成九是见不着史简了，于是他冲着史简狠狠扑上去，抓着对方的两只手不乐意放。
可就在这一瞬间，孩子的表情突然凝固在黢黑的脸蛋儿上了。他慢慢地把史简的两只手举起来，恨不能贴着眼珠子比对。
——左手的食中二指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虎口上的皮也是硬的，看得出是长年使枪留下的印子；右手白净软和，除了些细小的伤痕，再没有任何痕迹。想想史简恶狠狠地端枪冲着自己时用的分明是右手，那孩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史简，眉毛拧成一条长虫。
史简的嘴角往上牵了牵。小子，心里可有点数吧。他寻思着这孩子是听不懂中国话的，于是就大喇喇地张嘴说了。没打着你小子是因为我使左手打槍子儿，不是因为枪法不好，你可给我记着点儿！
史简瞥瞥手表，见鬼似的挑了挑眉毛。他把步枪背回左肩，冲着孩子挥挥手。走了！史简背过身去，头都没回地告诉他，你珍重吧，你回家吧！
他把步枪抗在左肩上，一步一颠地往驻地走。正在柚木上的桑寄生替他挡着红透了的眼圈儿时，那孩子却急了。他用两手环了个喇叭搁在嘴边，用生涩得要命的中文冲着史简喊出一句来。
“哥——！”
史简的脚步顿了一顿，可还是没有回头。这三多点钟，林子里的飞虫嘚瑟得都上脸了——他这样告诉自己，才看似顺理成章地抽了下鼻子，拿袖子去抹眼睛。
关键词： 战争；人性的光辉；家国情怀
【中图分类号】 E83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236-1879（2018）09-0296-02
未闻枪鸣
那孩子是在他的望远镜里闪出来的。
单用一只左手调焦，史简的瞳仁儿里盛着离他越来越近的人形。那孩子在蓄满了黄泥浆子的弹坑里颤栗着蠕动，三十五米，二十八米……史简在此刻成为了林地里的花猞猁，步枪扮了长尾、军刺作了眼眉，他盼着撕开那小猎物的喉管去舐血，只等一个时机。
矮小又瘦削的孩子吐着浊重的气，单薄的胸膛急促而剧烈地翕动着。他迟滞地挪进猞猁的领地。健硕的捕食者弹射出来，捉住他的脊背，在潮湿又粘腻的石壁上撞出一声闷响。史简左手卸了他腰里的傘兵刀，右手扼住那细得怕人的喉咙，指甲抠进紧绷着的皮肤里，五个指节都因使力过度而攒出青白颜色。他是暴怒的阎罗，迸着寒光的刀子从他眼里一气儿猛戳出来，捅到敌人细弱的脊梁骨里去。
他头顶上是一点半钟的滚烫的日头，身后是雾气沼沼的湿热的雨林。汗从头发里流下来，把他眉骨上的血痕刺得生疼。史简拿熏透了血腥味儿的绷带去捆那小越南兵过于纤细的手腕。他使了死力，它们被勒得死紧，涨着绛红颜色，并且血液不通。史简把步枪抗在右肩上，狼一般地盯着面前黢黑精瘦的男孩儿。
他把准星套在对方的眉心。
等等，史简的神情滞了滞，等等。
——这枪不是他的，枪托儿太干净了。指尖陌生的触感使他想起钟司。作为加强排里唯一的南方人，这小子的洁癖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史简极其缓慢地呼出一口大气，使劲闭了一下眼睛，他知道钟司回来了。这小子正带着一众过去了的兄弟飘在半空，瞅着那秸秆样瘦弱的发着抖的仇人，等着看史简给他们报个仇雪个恨呢。
史简火气很大，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红着眼窝，尤其这人还是个越南的兵。本来还盘算着胜利之后跟着钟司回江阴蹭顿好饭，结果这家两代单传的宝贝儿子枕着自己的胳膊，说没气儿就没气儿了。仗打了四五个月，像钟司这样把自己捐给国家的小子们已经密过了树尖上扎着的星星。他们在底下睡得出奇的好，五官再不像被疼痛揉皱似的拧巴在一起了。他们的眼睑轻轻地合着，手呀脚呀的，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凉。怨谁？还不是怨着你们这帮越南猴子！史简把枪托儿攥得太紧了，手上的皮肉生生地疼着，每一根指头都下了大力，像要把它捏作粉碎似的。左手的食中二指在扳机上稳稳地卧着，他用眼神恶狠狠地剜着那孩子的骨头。不被血染过，哪里的土会是暗紫色又冒着腥味儿的，你们手里欠着的是什么？那是几万条人命，不是几万只鸡！平时说什么优待俘虏，可是今天，可是现在，为了钟司们不得安生的魂灵，他今天也非要把这秸秆儿样的小子削骨剔肉而食不可。
再一次地，史简把枪口对准了那孩子的眉心。
小子，他想，我是真的很想弄死你。
史简的火气彻底上来了。他把步枪换了个肩膀垫着，右手狠狠扣上扳机，冲着那小子的身后可劲儿泻火。一梭子子弹打得晃晃悠悠、毫无准头——毕竟他平时可不这么使步枪。第一枪枪口抬了半寸，子弹打着旋儿从他头顶掠了过去，燎了这小子半撮儿黄毛，可恰好避过了脑瓜顶儿；第二枪枪口朝着西边滴着水的树枝，却把树根边的石头打得崩了茬儿，在这小子身后九尺的地方炸响了；第三枪、第四枪歪歪斜斜地打在小孩子身边七八寸的泥地里，掐起小块小块的土坷垃……子弹漫无目标的四处乱窜，唯独没碰着孩子精瘦的肢体，不给任何一道浅浅的血痕以擦出来的机会。
枪口还是对着那孩子的额头，却偏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角度。他盯着它，它也盯着他，他们颤动着，想触碰又收回手。
那孩子叫畏葸缠了满身，被史简眼珠里燎出来的火星子烫得惊惧起来，腕子早叫死紧的带子磨出了血，那血珠子滑下来，蛇一样地舔着手心里的冷汗。他身后大小的弹坑被花八哥尖锐的鸣啸撕破了，上边儿黑得出奇的枪口也吓了个激灵。泪珠子止不住地从脏兮兮的小脸上砸下去，在上边滑出两条干净点儿的线，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奇了，史简想，它们就像被水洗过的玻璃一样清亮。
滚沸的日光已经被林地的水汽熏成了糨糊，它把脚下黑得发紫的粘腻土壤扔进蒸锅里。史简盯着那双眼睛，慢慢地冷静下来。浑身都是粘稠湿热的水汽，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可心肝脾胃又像被火燎了般燥热。完蛋了，他在心里说，另一场战争已经打响了。
的确是这样的。他刚从与一个敌人的遭遇战中脱身，又陷入思维空间里的另一场激战，它的号角搅得他的精神兵荒马乱。一双眼睛，那样的一双眼睛，那样一双冰凌一样清透的眼睛……犹豫，他觉得自己在犹豫，即便触目所及再没有旁的活人，坠着水珠子的大气更无法对他造成任何的外部束缚。我命里上有个生来就套着的锁头，史简这样想着，把步枪从右肩上收下来，打空了的弹夹摔在他自己的脚边。
枪口晃悠悠地指着绿得出奇的苔。那苔始终没有听见枪口的鸣啸，便一滴一滴地渗着水，做出个无所适从的姿态。
他垂眼看着下边，发现一梭子子弹已经足够把那孩子的情绪逼得退无可退。那孩子，他使了劲去瞪着眼睛，像是眼角都要裂开似的。本来他眼里是盈着一汪清亮亮的水，像史简家乡春天破开的、透着乐呵呵的日头的河冰，可现在，新化开的春水全都滚下来了！它们抖着身子，畏畏缩缩地砸到他脚下来，在史简的心尖儿上戳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史简感到他在喘，在怕，在发抖，脱了轨的恐惧和畏怯在他的身体里揭竿而起了！ 史简有些不知所措了。看在钟司们的份儿上，他是真的很想一枪崩了这没心肝的小猴子，争奈心里总是有条铁链子拴着他想要扣下扳机的手指，不叫他们打穿了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那链子把他勒的满眼通红，顺便让步枪再次地滑下来，虚虚地挂在他的右手上。太阳又往西沉了点，日光穿林打叶地镂在他攥成拳头的左手和拧成疙瘩的眉头上，刻出满心矛盾，打得不可开交。
望天树的叶子还是浸了油似的绿得发光，张牙舞爪的树枝把那孩子黢黑精瘦的身体罩在影子里，让已经不再烧燎中天的太阳持续地发酵，使水汽把光和风挡得钻不进一缕。史简拿滚满了泥渍血痕的左手在揩了揩不断滴汗的头面，甩开步枪，探着手想去捏那孩子薄薄的耳垂儿。他分明从那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人——他眼睛里的水光熟悉得紧！史简的脑子被黏糊糊的水汽熏得模糊起来。是，这小子是自己理论上的死敌，他的同伍者害死了自己亲如兄弟的战友，则见其必欲杀之而后快。可瞧他装着一泓初春河水的瞳仁儿，瞧他瘦可见骨的嶙峋的体量，谁能说这小子是端过枪杆儿杀过人的？可他还没来得细想，那孩子就蹭着湿土往后不停地缩，把自己缩成一只拔光了毛刺的小刺猬。史简心尖儿上绷着的弦在一瞬间断成两截，身体里属于人的血肉骨髓沸腾了，生生把他自己烫得一惊！他再也不能承受这孩子所传达给他的的痛苦，于是他心尖上的破口慢慢地长上新的软肉，这催逼着他把右手和手上的伤背到身子后边，用左手去摸那孩子的头发。
不怕。史简说，不怕。
史简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自己夹着北方口音的中国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怕。但他还是说了，就像说给狼窝里站着的孩子似的。他慢慢地摇着头，眼神里是煮成暖水的雪峰。
那孩子满脸写着茫然，又分明把信任贮在眼睛里。他顺从地把一头软绒绒的黑毛送到史简手底下蹭着。就在触到他碎发的下一秒钟，史简触电般地打了个激灵，他想起在这孩子的眼睛里见着的是谁了！庄里五姑姑的闺女，老姨怀里才会爬的小儿子，送自己出门时还挂着泪珠子的小妹……史简搂着他细长的脖颈，用左手在他的眉眼上打着旋儿，这小子分明也是个孩子，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四五岁的小孩子；他分明和这世上其他同龄的孩子捻着一对儿同样的梨涡、长着一双同样的清亮眼睛！
史简的眼眶也止不住地通红起来。他把左手在衣襟的下摆仔细地抹过，要用干净点儿的手去摆弄这孩子的灵魂：把他身上的伞兵刀扔了去吧，再把滚满了血渍污泥的小衫剥了；摘了坠得他支撑不住的沉重国别，还得一脚踹开害得他小小年纪就满身伤痕的骇人身份。现在这孩子还剩什么？剩一双春冰化水似的眼睛，还剩一个和史简一样的、和这世上所有的活物一样的、不停跳动着的滚烫的心！这孩子的心跳震得史简的心脏也咚咚地造起反来了，它越来越烫，灼得史简鼻尖儿发酸、胸口生疼，毕竟它认准了他一下都不愿伤人的良心；认准了这个北方的年轻小伙儿，比这世上的很多两脚的走兽，都更像是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活生生的人！
史简头一回觉得，他命里这个勒着他不叫放枪的锁头，锁得实在是有点儿水准。它勒着他的脖颈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怎么样才算个真正的人。
他瞥一眼挂在树尖儿上躲懒的蔫太阳，把左腿上绑的军刺抽下来，捏住柄打了个旋儿。在孩子手腕上揪了半天的绷带，就这样废在土里了。林地里的水汽慢慢地凉了，凉了就不会再黏得腻人了。史简觉得身上清爽，心口也像经了一场洗濯似的。他活动一下左手，把它按出咔咔的声响来，对着孩子恶作剧似的瞪了一眼。那孩子当然知道今后九成九是见不着史简了，于是他冲着史简狠狠扑上去，抓着对方的两只手不乐意放。
可就在这一瞬间，孩子的表情突然凝固在黢黑的脸蛋儿上了。他慢慢地把史简的两只手举起来，恨不能贴着眼珠子比对。
——左手的食中二指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虎口上的皮也是硬的，看得出是长年使枪留下的印子；右手白净软和，除了些细小的伤痕，再没有任何痕迹。想想史简恶狠狠地端枪冲着自己时用的分明是右手，那孩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史简，眉毛拧成一条长虫。
史简的嘴角往上牵了牵。小子，心里可有点数吧。他寻思着这孩子是听不懂中国话的，于是就大喇喇地张嘴说了。没打着你小子是因为我使左手打槍子儿，不是因为枪法不好，你可给我记着点儿！
史简瞥瞥手表，见鬼似的挑了挑眉毛。他把步枪背回左肩，冲着孩子挥挥手。走了！史简背过身去，头都没回地告诉他，你珍重吧，你回家吧！
他把步枪抗在左肩上，一步一颠地往驻地走。正在柚木上的桑寄生替他挡着红透了的眼圈儿时，那孩子却急了。他用两手环了个喇叭搁在嘴边，用生涩得要命的中文冲着史简喊出一句来。
“哥——！”
史简的脚步顿了一顿，可还是没有回头。这三多点钟，林子里的飞虫嘚瑟得都上脸了——他这样告诉自己，才看似顺理成章地抽了下鼻子，拿袖子去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