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小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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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李黎,男,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现供职于出版社。1998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作品,著有小说集《拆迁人》《梁山群星闪耀时》等。
  父母一再催促,牛山不想让他们生气,答应去看望表弟成尚龙。女儿闹着要一起去。一大一小穿过大半个小区,走到堆着大量杂物的楼梯上。牛山提醒女儿:“一会儿你要大声喊人,听到没有?”小牛只顾打量墙壁上的污迹和小广告,不断用手去摸。二楼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新春新景新气象,多185xxxx0855多福多平安”。小牛指着缺损的字哈哈大笑起来。牛山又温柔地说:“叔叔给你吃东西你就拿着,他不是外人,是我弟弟。知道吧?”站在四楼门前,牛山深吸一口气,用力敲门。门开了一道缝隙,露出成尚龙悲切的脸,上面有泪痕,嘴唇湿漉漉的。成尚龙看到小牛,精神一振,大声招呼他们进门,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喊:“成文俊,快喊伯伯,你看妹妹长得漂亮吧?以后你要多跟妹妹一起玩啊。”
  一丝恐怖涌上牛山心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客厅里一片昏暗,窗帘下沿一道光线让昏暗更深沉。窗下有一排沙发,一头扔满衣服,另一头有一只孤零零的毛绒兔子,身子已经发黄。成尚龙还在唠叨:“妹妹是从南京来的,你想不想去南京玩?过几天爸爸就带你去找妹妹玩好不好?让她给你当导游。”他招呼牛山坐下,飞快地从厨房拿出一个玻璃茶杯,一个天蓝色的塑料儿童水杯,低头往玻璃杯里放茶叶,脸上挂着眼泪。牛山站起来说:“尚龙,你也不要太难过,这样下去不行,要不你搬到你爸爸家去住?”
  “我没事。”成尚龙低头回答,眼泪就要掉进茶水中。“哥哥喝茶。”成尚龙把茶端给牛山,又挤出笑容,把蓝色水杯递给小牛说:“这是哥哥的杯子,上面的小兔子可爱吧?哥哥同意给你用。他最喜欢小妹妹了。是吧,成文俊?”说着,他扭头喊道:“成文俊,过来陪陪妹妹啊,你不要害羞,她是你妹妹,以后你们要经常在一起玩。你们是亲戚啊。”
  “哥哥在哪里啊?”小牛坐在沙发上,一边问一边东张西望,使劲甩着小腿表示疑惑。牛山忍无可忍,拖着小牛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你是不是非把自己折磨死才舒服?要死你就去死吧,不要在这里吓唬小孩。”
  “哥哥我……”成尚龙张口结舌,满脸惶恐。“人死不能复生你不懂吗?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要是没发疯,就是故意这么干的!”
  “哥哥你别走啊……”
  牛山还是走了,下楼时越想越气,往墙上打了一拳。带着剧痛他打电话责怪母亲,母亲吓得不轻,沉默好一会儿后,问小牛怎么样,吓到没有。牛山说:“你孙女没事,我有点吃不消。你们以后多看看他吧,我不想理他了。”
  牛山带着小牛四处转转,让她尽快忘记刚才的事。这是一个拆迁安置小区,从南门到北门将近一公里,要穿过密密麻麻的楼房,穿过陡然茂盛起来的树丛,穿过男女老少的目光。小区一直在扩建,人们不断用瓜果蔬菜、家禽宠物、家长里短还有生老病死在填充它。不过牛山恨这个小区,它的存在是以老家的一切从地球上完全消失为前提的,以过去全都一笔勾销为前提的。这里不能叫作家,只能被永远称作“小区”。牛山已经离开了这里,但不远,在五十公里外的南京,随时可以回来,待一天半天就回去。这种再也不会回来又随时可以回来但不可能真正回来的状态,让他有一种父母双全却孤独无依的感觉。
  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迎面走来,擦肩而过,咖啡色太阳镜挡住了脸,牛山扭头看着她。“爸爸你看什么啊?”小牛问。“那个阿姨我可能认识!”牛山的声音大得毫无必要,他希望那个女人能回头。她没有停留,径直朝前,在两幢楼之间的浓荫中不见了。“爸爸你到底认不认识她?”小牛追问,牛山冲她笑笑,没说话。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牛山缩在沙发上看书,手机突然发出持续的消息响声:“老同学,加我一下!”“快点通过我一下!”“记不记得我了?”这种猜猜我是谁的方式让牛山有些恼火,电话随即响了,一个女人说:“牛山,怎么不通过验证?记不得我是谁了?”
  “你是谁,我真听不出来。”牛山冷漠地说。
  “我是王翼!”对方强调,语气充满抱怨又带着自豪。牛山想不起来谁是王翼,沉默着。对方等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我是王金根姐姐啊。”
  牛山失态地喊起来:“我还以为是谁呢!你直接说王红梅不就行了?非要让我猜来猜去的。”
  “我现在叫王翼!”对方喊了一句,语气中满是撒娇,牛山觉得亲切。王红梅和牛山是初中同学,高中他们还是同学,不在一个班,接触越来越少,大学毕业时两人失去了联系,不过王红梅的故事一直在同学中间流传:她先去深圳闯荡,又去了香港,在一家中文媒体,取名Vicki。很快Vicki嫁到了美国,说好有绿卡就离婚,但很快因为家庭暴力等原因离婚,之后她改名Ella重新做人,两年后嫁到了日本,改名白石纯子。让人眼花缭乱的经历似乎还没有结束,现在王红梅又改了名字,王翼,好歹也算回归本姓。“红梅”二字她显然是故意不提,似乎人世间早已经没有梅花,没有了春天。
  王红梅说,自己3月份就回南京了,忙着新开的店,人住在景华御府。自己打算在小区里买一套房子,今后争取一周回去一次看看父母,也帶着儿子回家看看,接受大自然的教育。
  “小区就是小区,哪有什么大自然?”
  “小区旁边不是有个人工湖吗?北面的田都还在。春天时我还带他看过油菜花呢。”王红梅坚持说。
  “找我什么事啊?”牛山问。
  “我在小区那边没有熟人,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谁有房子要卖。让你爸爸帮我留意一下,他对那边应该非常熟悉。”
  “当然熟悉,村子就是他们几个负责拆迁的。你怎么不问问你爸爸呢?”牛山问。
  “他们反对我在小区买房子,我爸爸跟我说,要么跟他们住到一起,要么就不要回去。住回去他们欢迎,不愿意就不要回去,反正不能另外买房子……”
  牛山打断王红梅说:“我明天问吧,到时候打电话给你。”牛山本想多说点什么,还是忍住了。   服务员送上了开胃菜、开胃酒和烤面包,王红梅一边吃一边问成尚龙平时做什么。成尚龙告诉她,自己和刘涵都是老师,刘涵教美术,自己教语文。后来刘涵辞职了,专职带小孩,他们不想让老人带小孩。同时他们打算在小区里搞一个培训班。不断有人找刘涵辅导小孩美术,水彩、水粉、版画、国画都有,有人建议刘涵做培训,还有人说他可以出钱。他们已经在小区里的商业街中心买了三百多平方米的门面房,楼上楼下。“刘涵出事后房子就一直扔在那里,我想转手,没有人要,说不吉利,说我这个人太晦气了,克死老婆孩子。”
  “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愚昧!”王红梅感叹,“现在房子干什么呢?”
  “租给我一个同学,楼下开烟酒店,楼上是棋牌室,我帮忙看看店。所以我又是房东又是经理,房租照收,同时还拿一点工资,有时间就照看一下,不要每天都去。”
  “你去店里,赌钱的人会不会觉得你是扫把星,让他们输钱?”王红梅笑着问。成尚龙也笑了起来:“赌钱都是有输有赢的,不过我去的也不多。一般人至少当面对我还不错的,话都是背后说。”
  “太愚昧了。”王红梅又说。
  “主要觉得我丢人吧,在小区那边,出了意外事故会被人看不起,还有生病也会被人看不起,特别是得了癌症,那就是低人一等。就算骨折打石膏,也感觉做了什么坏事。”说到这里成尚龙笑了起来,停顿一会儿后又沉重地说,“我现在就被人瞧不起,说我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是祖上缺德。他们不管说什么,都会扯到这件事上来。我买件新衣服,有人会说,老婆孩子都死了,买衣服干什么呢?我请人吃饭,有人就说,老婆小孩都死了,还有心思吃饭……”王红梅举起酒杯跟成尚龙碰杯,同病相怜的表情。成尚龙喝下一大口,解释说:“姐姐我知道红酒要慢慢喝,忍不住就是一大口。”王红梅大笑起来,做出了一个俯身的夸张动作,似乎想把笑声压在胸前。恢复镇定后,她问成尚龙:“那你房子租给你同学多久?”
  “几年吧,我们连合同都没有,就是半年给一次钱,春节后正好就是半年。”
  “那你就一直租给他?”王红梅责备地问成尚龙。成尚龙红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其实我也打算辞职。四位老人这几年都老了,我就专门陪陪他们吧。”
  “这样也好,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这样过日子的。”王红梅又和成尚龙碰杯,两个人开始说牛山。
  牛山没有什么可说的,说得越多就越发现他没有值得说的。牛山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没有大事发生,没有走远,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他无非就是成绩好,由村里的小学到镇上的初中,再考上重點中学,在南京读大学,留了下来。对成尚龙来说,牛山是走得最远的人,对王红梅来说,牛山是留在本地的人。此刻牛山是一座桥梁,王红梅和成尚龙在桥上相遇了。
  王红梅去洗手间时给牛山打了一个电话,牛山带着小心说:“可能不能过去了,检查问题多多,到现在大家还没吃饭呢,话越说越多。”成尚龙也发消息问牛山什么时候能过来,牛山回复说:“你就好好陪王红梅,别管我了。”
  成尚龙说:“她叫王翼。”
  晚饭吃完,两个人并排走在逐渐安静下来的街头,在灯光中踩着影子慢慢走着。王红梅问成尚龙后面有什么打算,成尚龙说还是希望把刘涵没完成的心愿实现起来,开一家艺术培训班,名字叫“刘涵艺术学校”。王红梅说:“你不能用这个名字,人家会被吓跑的。你可以把文俊的画找出来,装裱好一点,挂在一个既显眼又不张扬的地方,大家会非常喜欢,也会同情你。你哥哥负责学校的美术馆,让他给你介绍几家艺术机构,你好好学习一下。对了,你要去注册一个公司。”
  成尚龙认真听着,低头走在王红梅左侧,让王红梅走在马路内侧。王红梅带着兴奋一直说,似乎自己正在办一家学校。成尚龙打断王红梅问:“姐姐你住哪里?我陪你走回去,然后我叫个出租车回家。”王红梅答应下来,他们默默地往景华御府走去。走了一会儿,两个人不再提牛山和那所学校,他们偶尔提一下都知道的事,偶尔问一句不知道的情况。“你是哪一年的?”“1985年。姐姐你跟哥哥一样大吧?”“我比他小一岁,他生病留级一年。”“我知道,姐姐你几月份生日?”“7月份,7月4号,美国国庆那天。”“巨蟹座啊,很顾家。刚才你说每晚睡前都喝红酒,还是别喝了吧,只要是酒对身体都不好。”“你懂得很多嘛!”“不是开了家烟酒店吗?平时都在说这些事。”“你不抽烟吧?”“不抽烟,除了跟同学喝酒时抽着玩,自己一次都没抽过。姐姐你买房子是要住回来?”“现在不能住回来,不过要经常回来,哪怕回来看看也好。”“回来告诉我,我给你准备一些新鲜的蔬菜,菜场买不到的。”“那太好了。”
  在小区门口,王红梅陪成尚龙等到一辆出租车,成尚龙不断让王红梅回去,不断说随时联系。王红梅说:“你考虑考虑。”
  腊月廿九那天,王红梅问牛山有没有空出来坐坐。绝大多数单位都放假了,很多人已经踏上归途,牛山没什么事就答应了。那是一个有着小舞台同时供应川菜的演艺吧。店里植物茂盛,桌子和桌子被鲜花绿萝等隔开来,枝叶上挂着很多粉嫩的小纸条,上面写着警句名言:“余生很长,何必慌张?”“你若不勇敢,谁替你坚强?”“重要的不是生命里的岁月,而是岁月中的生活”……午后店里没有人,王红梅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和牛山喝茶。夸奖几句这个店非常不错后,牛山问王红梅除夕在哪里过,王红梅叹口气说:“只能回去跟父母一起过。”
  “过年其实很无聊,年夜饭吃完了就没什么事了,最多陪父母看看晚会。你可以找成尚龙陪你转转,今年也是他老婆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王红梅突然脸红了,带着几分怒气问:“你的意思是他老婆今年才刚刚去世,一个春节都没有过完,所以他喜欢我有问题?”
  “没有问题。成尚龙自从那天跟你吃饭后,基本上每天都要问我你的事情,性格怎么样,以前都是干什么的之类。我觉得没有问题啊。”
  “那你告诉他没有?”王红梅问。牛山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对王红梅的了解不仅少,而且越来越缺乏兴趣。他笑笑说:“我哪有时间理他?他上次在我女儿面前发疯,我还没跟他算账呢!”牛山简要说了一下当时的事,王红梅认为成尚龙不是故意的,是真的看到了儿子活在周围。牛山也不反驳,只是笑笑说:“我对他还是很生气,不想理他。”   “那你除夕在哪里过?”王红梅又问。
  “三家轮流,我自己家、父母家和岳父家。今年轮到在我家,我中午去把他们接过来,晚饭后叫一辆车,一小时不到他们就到家了。”
  “我以为你每年都回去呢。多想跟你一样啊!”王红梅感叹一句。
  牛山说:“对了,你可以多买一点烟花,放给儿子看,乡下放多少都没人管。”
  “再多烟花我都能买,谁给我放呢!我自己不敢放,儿子也还小啊。”王红梅东张西望地说着,充满了犹豫。牛山把王红梅抛出来的话题一把抓住不放,大声说:“不是跟你说了,你就让成尚龙给你帮忙吗?他那个样子,很明显就是喜欢你,你不也很喜欢他吗?”
  “追求我的人很多,他真的没什么值得喜欢的。”
  牛山点根烟抽了起来,扭头喊服务员拿烟缸。王红梅说:“你抽烟都不问我一声啊,真是大男子主义。不是我反对,我的意思是,如果店里禁烟呢?”
  “什么禁烟不禁烟的,你是老板,我沾你的光。我可能有点大男子主义,成尚龙没有,他对老婆孩子非常好,说话永远细声细气的,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我父母每次都用他来教育我。”服务员把一个小巧的烟灰缸轻柔地放在牛山面前,又冲王红梅微微鞠躬后离开。牛山接着说:“你不要说什么追求你的人很多,我又不是傻子,你已经三十七岁了,结过两次婚都离了,有个五岁的儿子,你说追求你的人图什么?”
  “胡说!”王红梅喊一声,声音不大,但眼睛里充满愤怒,牛山觉得有点发毛,继续抽烟喝茶。四点多,牛山说要带女儿买年货,告辞离开。
  这是刘涵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按理说,成尚龙应该把刘涵父母接到家里一起吃年夜饭,不过弟弟弟妹可能会不高兴。他可以去刘涵父母那边,三个人犹如一家三口一样吃饭,但场面想必是冷清而凄惶的,准备半天饭菜又不到半小时吃完的情形一望而知。成尚龙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弟弟去岳父岳母家吃饭,自己则带上父母去刘涵父母那边,四位老人一起吃饭。他们可以说说话,喝喝酒,在除夕夜假装开心起来。成尚龙忍不住回想这一年,太艰难了。已经再也不会出现的刘涵,和不知道会不会常常见面的王红梅轮番在眼前出现,一切都不像真的。自己以前知道王红梅,在别人的暧昧而放肆的笑声中,自己也跟着笑过。有人胡说她靠跟人睡觉混到现在,自己听了也兴奋过。认识之后,成尚龙忘了以前的间接的印象,感觉一切都好,王红梅身上时而淡雅时而浓烈的香水味,让自己有一种远离此地,远离日常生活的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想着她。不仅想见她,也想着她以往的那些事,很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這是王红梅回国的第一个春节,按理说,应当把父母接到自己的豪宅过年。可是父亲几年前就病卧在床,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拄着拐杖在房间里走上几十步,在阳台上的阳光中坐下来。母亲倒算健康,只是耳朵听不见了,总是表情迟钝。如果有一个男人和自己一道,抬父亲搀母亲都不是问题,可惜没有。弟弟王金根除了赌博,任何时候都像一株凋谢枯萎的植物,过年时他的精神会好一点,因为赌博的机会更多。看来只有自己回去了,带上五岁的混血儿子,任凭大家对这个小孩还有自己指指点点吧。
  春节后,王红梅和成尚龙的交往开始公开。王红梅周五下午回来,在距离小区一公里的小镇上的心语咖啡馆前把车停好。咖啡馆是同学何玲开的,是王红梅和这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联系的纽带。任何时间,咖啡馆里都没有几个人,小镇不需要咖啡馆。何玲初中之后考上了卫校,毕业当护士,在心脏病这种富贵病的病房中,她认识了年长、肥胖又身居高位的第一任丈夫,从此不再做护士。她做过几年保险,几年美容连锁,几年房地产,每一步都踩在社会的紧要部位。后来她离婚了,又嫁给了一位丧偶的老板,在镇上安家,做各种生意。咖啡馆是何玲的趣味之一,有一种夸张的情调。王红梅每次莅临,都严肃地批评几句,俨然一种导师的姿态。在批评中,王红梅展现了对何玲人生的一种评判和示威。何玲是王红梅的缩影,如同心语咖啡馆是“翼·蕴”在郊区小镇上单薄而冷清的投影一样。咖啡馆很快成为王红梅谈生意的场所,门口的奔驰车是醒目的广告。成尚龙常常过来陪着,认识了很多原本不认识的人。王红梅不挑明两个人的关系,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带着结识王红梅的兴奋与暧昧,对成尚龙还算敬重。六点前后,成尚龙去看望老人们,王红梅留在咖啡馆,简单吃一点,金枪鱼、蔬菜沙拉之类。之后,王红梅回小区看望一下父母,八点前后回到成尚龙原先那套房子里。成尚龙会在九点前后,即王红梅沐浴打扮后过来,轻车熟路地上楼,自己开门进来。
  每次开门前,成尚龙都很紧张,心跳加速。他知道,一推开门,过去的日子就会扑面而来,刘涵,成文俊,过去的自己,过去的三口之家,都会在一瞬间潮水一样涌到眼前,自己倒像是死去的人一样,在附近飘荡,俯视着这里的生活。成尚龙也知道,房间里只有王翼一个人,一个对他而言新鲜、神秘和内涵丰富的女人,王翼的年龄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不是问题,安静的夜晚让王红梅有一种破土而出的清纯气息。王红梅不断给成尚龙带来惊喜,不管是言谈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或者身体上的,层出不穷。
  一个周五的晚上,两个人打算在临睡前看一部电影,王红梅说起上坟的事:“这是刘涵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作为你的朋友,我也应该去一次,尽到责任,以后我也不用去了。”在这一带,“朋友”一词意味着对象、女朋友,要结婚的那种。王红梅的话让成尚龙感受到双重的惊诧。首先是王红梅主动说出“朋友”一词。这个词,或者更为亲昵的称谓,应当由自己首先说出来才对。更让成尚龙惊诧的是,王红梅要给刘涵上坟,这意味着王红梅和老人们的第一次见面会在刘涵的墓前。到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成尚龙实在不敢想象。
  知道成尚龙和王红梅相处之后,父母尤其是父亲暴跳如雷,不允许他继续。为此,成尚龙很长时间没有去他们那里,晚饭如果不在刘涵父母家,就吃方便面,或者去小区对面的商业街上随便吃点什么。刘涵父母对这件事反而很支持,他们一次又一次说,不要因为刘涵就耽误了成尚龙,自己喜欢就可以,别人说什么有什么大不了呢,又不跟别人过日子。大概是觉得过于开明,刘涵父母加了一个要求,就是王红梅要抓紧生个小孩,这个小孩他们会视如己出,当作亲孙子来对待,随叫随到,做什么都可以。这也是一个难题,成尚龙不敢问王红梅还能不能生小孩,这个问题本身是极大的侮辱。   “你到底是因为感觉像倒插门才不肯搬,还是因为搬回去住会想到刘涵和成文俊才不肯过去?”牛山借着酒劲问。成尚龙不说话了,叹了一口气,喝了一杯,又叹气。牛山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你既然能在半夜过去,为什么不能在白天过去?”
  “我觉得对不起刘涵。”
  “你对不起她很多次了,你跟王红梅的第一次不就是在刘涵睡过的床上吗?你跟王红梅睡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会在半夜醒过来的时候,以为旁边睡的人是刘涵。你肯定会有这种感觉。现在才觉得对不起她,有这个必要吗?”
  “哥哥,我……”成尚龙快要哭了,说不上话。
  “你喊我吃饭,是为了感谢我介绍你们认识,还是想问问我能不能搬回去住,或者是问问我能不能分手?你到底想問哪件事情?”成尚龙一脸茫然地看着牛山,牛山也看着他,感觉特别恍惚,眼前这个人自己几乎不认识,今后或许会更加陌生。
  过了好一会儿,牛山说:“你不是经常带刘涵父母出去旅游吗?你也要跟王红梅出去玩一趟,时间长一点,远一点。如果可以,再领个证,请两家人包括刘涵父母一起,吃个饭算是结婚了。”
  成尚龙对牛山的建议很有兴趣,认真听着,最后回答说:“她说她不想结婚,再也不结婚了。”牛山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又飞快地伸出手,想把这个词捉住塞回嘴里,双手在眼前可笑地比画了几下。他弥补似的对成尚龙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觉得是借口。她是想你跟她求婚,最好还能轰轰烈烈的。每个女人都像这样。你可能做不出来当众求婚那种事,那你就在次数上多一些,一有机会就求婚,坚持不懈。你要不断求婚啊。”
  成尚龙默不作声,牛山觉得自己如此智慧的提议不能被忽略过去,他几乎喊起来:“你要不断求婚啊!”
  成尚龙把头低下去,像是在认罪。
  “你是不是觉得王翼结过婚,不配你求婚?你是不是跟你父母一样脑子里有屎?她结过婚就配不上你了,那你不要跟她在一起啊,不在一起你想怎么说她就怎么说她。你现在想跟人家结婚,那不管她以前结过几次婚,也不管她多大了,你都要办得像回事吧。”
  成尚龙带着哭腔说:“哥哥你别说了!我真不在乎王翼姐姐以前什么事,再大的事能比我还惨吗?我也相信她不是那种为了钱就跟人睡觉的人。不过我到现在都没有去过她南京的家。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她有急事,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他很客气地说稍等,然后王红梅接了电话。打电话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哥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在那里过夜,才可能在七点钟接电话。”
  牛山有些茫然,端着酒杯的手停顿了一下,嚼着菜的牙齿舌头停住,脑子也停顿了一下。他想起王红梅所说的,追求她的人很多。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问过王红梅没有?她怎么说的?”牛山问。
  “我不敢去问啊。我想她能自己跟我说,比如是她前夫来看望儿子,或者是她弟弟。她一直没跟我说。这件事她都不跟我说,我怎么敢搬过去跟她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中途有没有做过什么感觉像是弥补的事情?你想想。”
  成尚龙想了一会儿,说:“给刘涵父母家装修算不算?她跟刘涵父母突然变得关系很好,现在只有他们老两口支持我们。他们也只能支持啊,难道他们还能站出来说,成尚龙从此不能再结婚了吗?她有一天突然带着一队人马去了万松那边,直接到了刘涵父母家的院子里,到处看看,最后决定完全按照日本老年人的标准给他们家改造一下。很多地方都换成防滑地板,家里到处都装了扶手,伸手就可以抓到的那种。卫生间和厨房几乎都重新改掉了,透气通风,不积水,还有几十个小地方都翻新了。钱都是她出的,后来实在架不住刘涵父母一个劲找她,她拿了成本钱,又交给我了。”
  “那她父母家有没有这样改造?她父母不是身体都不好,更需要这样的房子?”成尚龙回答说不知道,反正她找了一个远亲长年照顾父母,家里什么样不清楚。
  牛山吃惊地问:“你没有去过她父母家?”成尚龙点头承认。“那她有没有到你父母家去过?”成尚龙摇摇头,哀叹一声。牛山没有说什么,干了两杯酒,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跟这个弟弟说话。
  两个人分开时,牛山有些醉了,不断跟成尚龙说:“你不想搬回去就跟她说清楚。另外,你要不断求婚啊!”
  王红梅从日本回来,成尚龙去机场,在那里等着。他来回踱步,心里千百遍想着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走。如果走了,最大的后果无非是自己的女人又死了。这么一想,他不敢走了。在他彷徨犹豫的时候,王红梅拖着行李箱出来,冷淡地和成尚龙打个招呼。并肩走了几步后,王红梅突然说:“我出去这么多天,你都没有去看看我父母?”
  成尚龙有些发懵,脱口而出一句:“你出去那么多年也没看看你父母啊。”王红梅停下来,厉声问成尚龙什么意思,成尚龙说:“你没叫我去看你父母啊,我们视频的时候你也没说过,怎么就怪我了?”
  “我故意没说,一直等你主动说,可惜你从来没想起来这件事。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父母了?他们都还在,就在小区里,距离你就几分钟的路。”成尚龙茫然地看着王红梅,没一会儿就忍不住自责起来。是啊,自己为什么不像看望刘涵父母一样去看望王红梅父母呢?都是老人,王红梅父母身体很差,不能跳广场舞,不能旅游,不能跟女儿住在一起。
  “你每天都去看刘涵父母,一年多了,这件事说出去多感人。你可以一直去,一直到他们去世。但是我父母呢?你怎么就不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去照顾一下?”王红梅一边走一边质问。“我连我自己父母家都不想去。”慌乱无比的成尚龙又冒出一句不应该的话。王红梅又停下来,瞪着成尚龙说:“你这么说很骄傲啊,不去自己父母家很了不起,去刘涵父母家让你出名了是不是!”成尚龙真的愤怒了,喊道:“你不也是不去看你父母?一周就回来一次,去转一圈就走了,跟没去有什么区别?你说我父母,你不也是从来没想过去看看他们吗?你能主动去……”说到这里成尚龙突然闭嘴了,他不想提王红梅主动去刘涵父母家的事。   “你有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我不去你父母家因为我是女的,我主动去你父母家干什么?告诉你父母我喜欢你,要嫁到你们家?你怎么这么久都想不到去我父母家呢?他们身体不好,不要你带他们出去旅游,你带他们在小区里走走就可以了,陪他们去买点东西,在人工湖边上转转,让其他人看到你会像对待刘涵父母一样对我父母,这有什么难的?”王红梅降低了音调但加快了语速,成尚龙意识到她可能受到了什么刺激,不再说话。“你知道我跟我父母关系不好,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帮我们缓和缓和吗?你就知道看刘涵父母,还把卖房子的钱给他们,你是不是想着他们死了院子什么的都归你,反正他们就刘涵一个小孩?一个院子能值多少钱?我一两笔生意就赚到了。你就不想帮帮我吗?跟我父母说说话,让他们知道我在外面很辛苦,做不完的事。”王紅梅几乎要哭出来了,这让成尚龙的愤怒瞬间消失了。刚才王红梅提到自己贪图刘涵父母的院子时,成尚龙已经捏紧了拳头,可能要打出去,王红梅及时地哭了。成尚龙也有些醒悟,突然一把搂住了王红梅,另一只手拽过行李箱,一边把脸往王红梅耳根处蹭一边说:“你不要怪我,我主要是没有你的命令不敢去你父母家,真的不敢去,不知道去了你高不高兴。我不是每天跟你联系吗?其实你告诉我一声就可以,暗示一下也行。你不说我真的不敢啊。”大概是被胡子戳到了,王红梅扑哧笑了起来,摸着成尚龙的头说:“好了好了,是我太累了,脾气不好,不吵了。”既然不吵了,王红梅就温柔地告诉成尚龙,自己已经和前夫处理好了各项事宜,主要是在日本的一点房产。小孩会留在日本,不再跟着自己了。接下来,成尚龙最好还是搬回来住吧,大家好好在一起。
  成尚龙深受感动,以至于很忏悔王红梅不在的这两个月自己有些动摇。这两个月,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骑着电动车去看望刘涵父母,或者去自己父母家转转,像是回到了认识王红梅之前的日子。他也想到去王红梅父母家看看,只是一想到自己要在六位老人、三个住处之间跑来跑去,就有些畏惧。他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去人工湖跑步,跑两个小时,跑得人尽皆知,不少人蠢蠢欲动地打算跟他一道跑步。成尚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能跟别人争论,只能在别人眼前跑过去,头也不回,炫耀自己矫健的身姿。不过跑步也会带来副作用,很多次看着不远处的小男孩,会误以为是成文俊,或者一声“爸爸”在耳边响起,会让他感到一阵刺痛,随即要么跑得更快更久,要么就没有力气再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晚上,成尚龙就在家待着,再冗长的电视剧都看得津津有味,再精彩的电影也会看得昏昏欲睡,反正晚上的时间都是用来打发的,仿佛已经到了老年,时间和室内的风一样分不清了。他每天和王红梅视频通话一次,具体时间和时长,由王红梅决定。偶尔也跟同学亲戚聚在一起,偶尔替老人买些东西,陪他们去医院。成尚龙在静候王红梅回来,静候她带来分手的消息,然后继续按照这样的方式一天天过,直到老人们都去世为止。
  王红梅的决定让成尚龙一脚踏空,他问王红梅,能不能不搬到旧房子去,相反,王红梅搬到绿地湖滨?
  王红梅不愿意,她告诉成尚龙,绿地湖滨那个房子是成尚龙和刘涵结婚后买的,自己是不会搬过去的。而这里是拆迁后分的,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自己家的,虽然中途经历了刘涵和成文俊,经历了被自己买下来,但这些都是插曲,今后还是成尚龙的。王红梅说,只要他住回来就把房子过户还给他,让房子回到六年前刚刚分到手的样子,自己像一个嫁到他家里来的人一样。
  成尚龙知道王红梅确实打算跟自己在一起了,不得不答应搬回来。就这样,成尚龙搬回自己和刘涵住了五年、和成文俊住了四年不到的家。为了配合成尚龙搬回来,王红梅连续一周没有离开,每天都在这里,越野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停车场,和廉价的合资轿车、气势逼人的大货车等并排在一起。每个路过的人都知道王红梅这些天都在,有可能会一直都在。
  有一天傍晚,他们走在人工湖散步的人群边缘,王红梅突然说:“我在日本的时候,有幸遇到了净土真宗的安步大师,他说我应该安顿下来,应该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安顿,不要到处奔波,这一辈子的奔波已经够了。以后应该过身土不二的日子,包括对象,也应该是土生土长的才最好,这不就是说你吗?”成尚龙眼前仿佛出现自己一点点被王红梅吃下去咀嚼掉的画面,自己被嚼碎,成了王红梅身体里的血液和营养。这么一想,成尚龙突然很悲痛,他多么想和刘涵这样啊,彼此难分,越长越像。这件事永远不会实现了。
  他们商议10月底去领证,在他们见面一周年的日子,但不办婚礼。领证前,他们要去双方父母家把事情说清楚。首先是成尚龙要随王红梅去她父母家坐一坐,正式的登门拜访,还要和王红梅弟弟王金根坐下来吃一顿饭;其次是王红梅要跟成尚龙一起去他父母家拜访一次。关于刘涵的父母,他们商议,这次就不去了。这些安排主要来自王红梅,成尚龙有着被推着往前走的感觉,其中也不乏激动和向往,偶尔还会出现幻觉,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年,现在的时间似乎是凭空多出来的部分。
  成尚龙很多次问牛山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问题,牛山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沉默,不发表意见。有一次,牛山回父母家,和成尚龙在洗车的店里遇到,躲不开,只得不停地抽烟,东张西望地听成尚龙说话。成尚龙说:“哥哥我们哪天一起吃个饭吧,你跟我还有王翼,我们一次都没有在一起吃过饭。”
  牛山马上说:“五一节前我们两个喝酒,我就是觉得我们三个人应该一起吃一次饭,结果你故意趁你王翼姐姐出国来找我。”
  成尚龙笑笑,又认真地问:“哥哥你是不是看不起王翼姐姐?感觉你就是不想跟她一起吃饭。”
  牛山很奇怪成尚龙会这样问,或者说,不奇怪他有这个疑问,只是很奇怪成尚龙用这种嬉皮笑脸的方式,就反问道:“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家王翼姐姐,从来不带她一起跟我吃饭?”
  成尚龙脸一红,牛山找个理由转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王红梅父亲全然不顾行动不便,在距离成尚龙两米远时突然张开双臂扑向成尚龙,双脚几乎离开地面。除了一道阴影,成尚龙还感觉到一股仇恨扑面而来,不由自主伸出双手想要推挡。王红梅父亲趴倒在成尚龙身上,昂起头,死死抓住成尚龙的双肩,流着眼泪说:“小龙,你们一定要好好过,千万不要离婚啊,千万不要离婚!”   从王红梅家出来,两个人心情沉重,成尚龙低声说:“我们还是要个小孩吧,这样,以后就算有什么事情,也不容易离婚了。”王红梅白了成尚龙一眼,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走了几步停下来,挽上成尚龙的胳膊继续走。
  成尚龙父母则对王红梅表现出极大的冷漠。或许是他们心中有愧,当王红梅和成尚龙毫无关系的时候,两位老人跟在别人后面嚼过很多次舌头,说过王红梅很多坏话。说了多少,恶毒到什么程度,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王红梅穿着清纯而不失性感的牛仔裤、白衬衫站在他们眼前,他们有些骇然。王红梅没有脏,没有破,没有烂,没有除了钱什么都不认,没有眼睛长在头顶上。她普普通通,眼睛很大,眼角多了几道浅浅的皱纹,头发因为天热扎了起来,露出白白净净的脖颈,和小姑娘也没多少区别。屁股浑圆,腰还是很细,高跟鞋适中。非要说不适应的,就是香水味道很怪。
  成尚龙父亲半天憋出一句话:“古人都说守孝三年,你三年后再结婚不迟。就算不为刘涵,也要对得起你儿子啊。”
  王红梅说:“没问题,我们等满三年再办婚礼。正好还有一年半。我最近一两年实在是太忙了,忙过了这段时间正好可以休息。”成尚龙感激地看着她,此前他们一直说好不会办所谓的婚礼的。
  几个人无话可说,目光打量着房间里的物件,在生活的表面停留,在对方的脸上一扫而过。
  离开父母家,成尚龙问王红梅:“真的要一年半以后再结婚?”
  王红梅苦笑一声说:“都说了,就照办吧,不然别人会一直说你的。”成尚龙叹一口气,流露出不自信。
  王红梅说:“结婚证还是国庆节过后去领,以后有人问,就说是结婚前三个月才领证的。”这句话让成尚龙很高兴,但一想到刘涵和成文俊,又觉得很烦躁,刘涵和成文俊会不会在自己和王红梅领证时走过来?
  看望双方父母的结果都算顺利,他们选择在9月底的一天去南京,然后住下来。相对于以往随时随地的南京之行,这一次陡然间有了浓烈的坦诚相见的意味,去景华御府的感受在成尚龙心里几乎等同于第一次和王红梅私下见面,甚至第一次和女生约会,也就是刘涵。成尚龙给牛山发消息,问牛山,如果发现家里有别的男人该怎么办?实在很紧张,想得都要发疯了。牛山反复解释,不可能有什么别的男人,应该就是她前夫。最后牛山说:“酒壮怂人胆,你多喝点酒。”
  按照牛山的指示,成尚龙坚持先去吃饭再去家里。他们十点左右从小区出发,进城不过十一点。吃饭时成尚龙叫了一瓶白酒,王红梅有些不高兴,成尚龙嬉皮笑脸说:“我感觉第一次跟你说话,第一次见到你,第一次跟你吃饭,还有第一次单独见你,包括我第一次到你那里,都像做梦一样。今天第一次去你家,我实在是紧张,不喝酒我不敢去。”成尚龙一个劲地说,王红梅哈哈大笑,带着遗憾说,如果不开车自己也应该喝一点。
  王红梅家确实给成尚龙带来了极大的意外。在小区的房子里,在成尚龙的手机里,在所有王红梅能看到的地方,她都禁止成尚龙放刘涵和成文俊的照片,一张都不允许。在景华御府,客厅的一整面墙上都挂满了刘涵的照片、成文俊的照片,刘涵和成文俊的合影、成尚龙和成文俊的合影、成尚龙和刘涵的合影,以及三口之家的合影。几十张脸、几十道眼神和半斤白酒同时朝成尚龙压迫过来,他差点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从9月到11月,单位派牛山去美国学习。他欣然前往。这是摆脱周遭生活的好机会,老婆一直和自己闹,离婚一词不断被说出来,牛山觉得回避很好。那段时间他努力忘记自己的各种麻烦,成尚龙自然也完全忘记了,犹如刘涵出事前他和成尚龙几无联系一样。等他回来时,天气已经变冷。牛山带上很多小物件回到父母家,想试探一下如果离婚父母能不能接受。犹豫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牛山觉得离婚一事还是等他们中的某一位去世再说吧。父亲告诉他,你姑妈刚出院,淋巴瘤,做了一个小手术。母亲在厨房大声说:“你姑妈差点被活活气死了。从王红梅去他们家之后,就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动不动发脾气,现在住院一个多月了,淋巴瘤,这个病就是被气出来的。”
  牛山不知道姑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轻描淡写地说问题不大,就是脖子上开一刀,半个月就恢复了。
  “成尚龙的脸往哪里放呢!他妈妈走到哪里,都伸出脖子,指着上面通红的刀疤说,这是儿子给我的!”母亲意犹未尽地说。牛山有些愤怒,站起来出去走走。他给成尚龙打电话,问姑妈的病情。成尚龙说已经没什么事了,语气有些冷漠。与其说没事,不如说不关他的事。他告诉牛山:“哥哥我正准备跟你说,王翼现在不叫王翼,叫扎西德融。”
  “叫什么!”牛山喊起来,不是疑问而是惊叹。
  “扎西德融,藏族名字,她现在喜欢西藏,认识了一个仁波切大师,名字也是大师取的。”
  “什么扎西德融,她叫王红梅,是我同学,她一直叫王红梅。”
  “我知道,”成尚龙平静地回答,“不过她现在只允许我叫她扎西德融,叫其他的都不行,跟我发脾气。”
  “你就一直叫她姐姐也挺好的。”
  成尚龙沉默几秒,又干笑几声。牛山想告诉成尚龙扎西德融之前的每一个名字,想想还是算了。王红梅这些年越走越远,关于她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于是问道:“你们领证了没有?不是说10月份领证的吗?”
  “还没有,她把之前那家店关了,重新开了一个店。她一直想在景区那种环境里开一个会所,8月份突然在东湖边租了一套老房子,抢在中秋节之前开业的。”牛山毫无兴趣,会所无非就是装腔作势而已,每一家会所后面都有一个善于夸大其词的老板,他甚至不关心成尚龙领证事宜,这么一问,无非是亲情启动后的必然程序。成尚龙听出了他的厌倦和恍惚,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哥哥我现在是给扎西德融打工,我是看她没有什么好帮手才过来的,等她这边稳定了,我跟她就结束了。到时候我要去非洲,我舅舅在纳米比亚那边做工程,我在小区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了,跟他去闯几年。”
  沒有成尚龙预想中的惊诧,牛山非常冷漠。但牛山其实很吃惊,成尚龙似乎不是离开小区的人,除了旅游他可能都没有去过南京以外的地方。出于礼貌,牛山说:“你去非洲能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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