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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台湾民谣艺人“野火乐集”来内地走江湖,带来太平洋边的原住民咏叹,在不少人心中激荡起一阵深沉的“娜鲁湾乡愁”。
“走江湖音乐节”走过北京、上海、厦门、广州等地,不仅带来歌,也请来台湾的知名乐评人马世芳及音乐创作人李子恒,谈偏居一隅的海岛台湾,如何产生如此多打动人心的曲与歌。
马世芳九岁开始做广播,十五岁因一卷披头士精选集迷上老摇滚,编纂《永远的未央歌:校园民歌20年纪念册》,主持著名的电台节目《音乐五四三》。其母是见证并推动台湾民歌运动的著名广播主持人陶晓清,马世芳从小浸淫音乐圈,又勤于观察和梳理,从原住民的歌声缘起,到日据时代,到校园民歌时代,到流行音乐的起与落,以旁观者的清明姿态,一一点破台湾流行音乐的来龙去脉。
如果说马世芳是旁观者,李子恒则是一个亲历者。他经历民歌时期——作品《秋蝉》参加第三届《金韵奖》民歌大赛获奖;八零年代,他受邀为江蕙、苏芮、周华健、姜育恒等人的歌曲填词,见证了台湾流行音乐的愈燃愈炽;其后,他为偶像团体小虎队写歌,以一颗已过而立之年的人心,回望少年时期的怅惘,而小虎队的神话至今无人超越;到如今,台湾流行音乐崩坏又起身,李子恒洗尽铅华,给原住民歌手写歌,也写自己的故乡金门,沉入对大地的关怀,好似回归民歌年代。
马世芳说:“音乐是岁月的,又是青春的。”李子恒谈自己的岁月、自己的青春,马世芳说台湾流行乐的岁月与青春,一不知觉,两者就暗暗扣紧了。
复杂的土地,复杂的歌
马世芳:1895年,台湾割让给日本,台湾人从此开始接触一些比较现代的东西,包括唱片,台湾的流行音乐开始慢慢积累。1945年,原子弹丢在广岛上,台湾回到中华民国的怀抱,但是马上国共内战打起来了。1949年,美国意识到台湾在东亚的战略重要性,麦克阿瑟到台湾来,在台湾建立军事基地,美国的流行歌曲、好莱坞的电影等等,就这样过来。
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的成长经验,这些都会影射在自己的记忆里。老一辈的人听日本歌曲长大,对日本庶民文化有一种感情上的熟悉;也有后来人从内地过来,延续了上海那种流行音乐感觉的东西,像周璇的风格;同时西方世界新文化也很热闹地发展起来,台湾有更多人在听美军电台,美军电台本来是为了美国在台湾驻军开放的电台,但是里面播放的流行音乐在那个时代成为台湾青年的精神粮食。
1970年代,台湾经济呈爆发式成长,流行文化有了更重要的发展,台湾政治环境从蒋介石过渡到蒋经国,气氛比较宽松,当时青年创作歌谣,唱自己的歌变成那个年代青年的口号。
“唱自己的歌”,一方面是台湾经济改善,但是另一方面,国际地位节节败退,1971年被迫退出联合国。这段时间台湾青年有民族主义的义气,觉得自己可能只是西方强权主义的一枚棋子,但是他们听的音乐、看的电影、读的小说几乎都是从西方翻译过来的,所以才会提出“唱自己的歌”。
所谓的台湾民歌运动,我们一般会提1975年,杨弦把余光中的诗拿去谱曲,叫《中国现代民歌集》;后来有金韵奖,金韵奖不仅甄选好的歌手还甄选好的词曲作者,当时新创作音乐市场还在慢慢成型,需要年轻的幕后人才进来。当时唱片市场慢慢长出来,唱片公司愿意投资更多成本,整个产业因为青年创作歌曲的风潮,产业获得提升。这是台湾校园民歌时代,从1970年代到1980年代初,他们有唱自己的歌的自觉,题材上是多元的,不仅是你情我爱的东西,也有一些伤春悲秋的文艺腔的东西。
李子恒老师出道就是写了歌曲《秋蝉》,是很有意思的例子,李老师应该给我们讲一讲这首歌当时是怎么做出来的,可以看到当时台湾音乐行业是怎么样的奇妙时代。
李子恒:那是1978年,我在台南空军基地当兵,我们那个单位是警卫旅,看岗哨的。我参加了讲习班,那时候军队特别注重政治教训,很乏味,到最后一天,天昏昏的,最后一堂课教官也不讲课了,所有人都在睡觉,惟独我睡不着,随手写了一些东西,发现居然很像一首歌,句子一直在脑海里转。后来我就试着录了小样寄给朋友,他偷偷把小样报名了金韵奖,后来金韵奖说你可以来参加比赛,逼着我跟部队里请假,跑到台北参加,就获奖了。
马世芳:民歌这个词,是传统的先民代代传下来的歌谣,也指台湾学生的那种创作歌曲,我们谈到民歌运动就不得不提弹月琴的陈达。陈达是农村的一位歌手,他刚好碰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台湾青年开始有一个寻根的乡土意识,有唱自己的歌的觉醒。所以咖啡店会找陈达去台北驻唱,你就看到一个来自农村的老人家带着月琴唱着乡村小调,而另一边是时髦的男女在喝咖啡。没有陈达不会有罗大佑,也不会有后来民歌的发展、创作。
民谣是一条没有情节的长河,陈达作为民间歌手传承下一棒,而那个传承的过程还是没有断。1981年陈达过世,小说家赖西安写了一首词《月琴》献给陈达,由苏来花五分钟谱出来,这个歌变成了郑怡的成名曲。所有这些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是他们对历史有敬意,那个年代的唱片,一首关于死亡的歌,居然红遍台湾,这不只是一个流行的事情。
没有这样的铺陈,也就不会有八十年代歌坛爆炸性成长。我们讲罗大佑是对民歌时代的叛逆,但他是在延续那个文艺的东西、诗的东西,不过是用现代的东西包装他的音乐。在这个基础上他再往下走,之后出来了苏芮、李宗盛......罗大佑是把小的东西写得很大,李宗盛擅长把个人生活小的情感进行挖掘;罗大佑通常先有词才有曲,而李宗盛刚好相反;他们就示范怎么打造一个好的旋律,这个歌你听得懂,能够触摸某种时代的意义。这个过程中,台湾在经历服务业和制造业超过农业的时代。
接下来是李老师做姜育恒的时代。1987年,解除戒严,让压抑几十年的本土意识一下子松绑,很多禁忌不再是禁忌。那时候经济泡沫发展到高峰,社会上热钱很多,他们愿意投资一些文化圈里比较大胆、实验性强的案子。冲撞一些以前没有办法冲撞的东西。那个时代台湾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场景,现在你们认识的一些人几乎都在这里面拿出重炮。
有这样的铺垫我们才能看到这个事情向多元的方向发展……
回归民歌,回归创作
李子恒:当年我们在台湾一张唱片可以卖到一两百万张,到现在一张唱片卖到一万张就庆祝,这是一个很大的颠覆。最近几年来,演唱会频率非常高,在台湾十几年之前这是不风行的,这些都影响到音乐的发展,但是我来参加“走江湖”这样的活动,回归到民歌,民歌从诗经,从男女有所怨恨,乡愁有所碰撞,是最原始的民歌状态,就是反映当代生活的,有快乐有痛苦,没有经过过多的包装、粉饰,是非常单纯的一种情感。
马世芳:周杰伦2000年出道,二十一世纪开始再也没有这样规格的偶像。但是绝对不是说没有好的作品、好的歌手。以前在内地、台湾,我们听音乐的渠道要靠电视台跟广播电台。给你听什么就听什么,大的唱片公司买时段就能控制你的耳朵。你必须去唱片行买盒带、买CD。现在不是,现在是上网主动的去听。所以以前是被动被灌输,现在是主动地去寻找。
李子恒:网络社会的结果就是更多元、个体更自足。创作人刚开始会茫然,可是当他一旦找到他自己定位的时候,他就独立了。这中间会经过一个混乱,但是他乱中会慢慢产生一个秩序,谁都无法规定这个秩序。这是一个潮流。所以说,一个时代的生活背景会影响创作人,写《秋蝉》时,几乎是农业跟工商业交接的年代。你想农业生活很单纯,都市生活这么多复杂的东西,所以我们在写东西也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叫我现在再回去写《秋蝉》那样的东西,我写不出来。
马世芳:那个时代是作品出来就出来,没什么行销企划概念,大家甚至连歌手长什么样都不太清楚。但是听到歌喜欢,就会去买唱片。唱片专辑也没什么制作概念,都是把一些歌兜起来,美术设计都很简单。但是我们听到歌喜欢,我们不在乎这个女生长得漂亮不、男生长得帅不,那个就是创作导向的时代。
到了八十年代,这个唱片企划行销概念出来,那么制作的部门就会有新的想法,就会从创作的导向慢慢移转到制作导向,制作导向的时代还是作品最大,但他会有一个对音乐整体的概念跟思维,像李宗盛这样的人物是制作导向时代出来的代表。
后来市场膨胀起来了,膨胀起来就会出现企划导向的状态,制作部门要听企划部门的话,企划部门提出一些想法,制作部门要去配合。企划导向的时代是市场最好的时候,音乐人觉得挺委屈的,但是至少那时候唱片卖得好,大家都有得分。
后来整个产业坏了、毁了,就到了业务导向的时代,大家都委屈。任何一个产业是业务导向的时候,他们必然是倾向于重复之前的公式与套路,必然是倾向于看报表,于是卖唱片变得跟卖洗发精差不多,这个行业关于创意、关于理想、关于梦的那个部分,常常就要让位于报表、数字、重复的公式。这就是在过去十几年,主流唱片市场发生的事情。
李子恒:到台湾整个产业的崩坏,那是台湾音乐人最苦闷的时候,制作人没有东西做,写歌没有地方放,创作人不知道何去何从……现在慢慢过来,新的世代已经产生。
马世芳:现在回来这个循环,又回到创作导向时代了,所以会有那么多的独立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