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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扬牵着挺着大肚子的女朋友许小璐，在佛山火车站登上广州至四川内江的181次列车，其时正是四月份下旬，回家的人不是很多，车内显得整洁，有秩序，不像前些年，任何时候上车，也不管你往哪头走，人多得你都没处下脚，上个厕所犹如爬雪山过草地。林国扬扶着许小璐躺上卧铺，放好行李后把窗帘拉开条缝，窗外林立的高楼就开始慢慢后移了。许小璐小心地护着大肚子，见男友林国扬就这么呆呆地望着窗外，轻轻地掐他一下，怎么，很留恋这里吧？是有点留恋，林国扬顺手握着她的手，这是我第三次当着朋友们的面说不再出来打工了，我相信不会有第四次了，所以难免有些留恋。哦，是吗？前两次回家也这么说过？是怎样的场景啊？许小璐有些孩子气地对林国扬的话感兴趣极了。林国扬刮了妻子的鼻尖一下，再次回忆起那两次来广东的经过。
林国扬第一次来广东才十七岁，跟着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来到深圳龙华。九四、九五年的深圳，并非很多打工小说里说的那样人才济济，拿着高学历文凭找不到事做，事实上那年头那里最缺人才。虽说遍地的加工厂挂着只招女工不招男工的牌子，但当林国扬掏出一本脏兮兮的中专毕业证时，还是轻易进了一家当地当时规模较大待遇不错的美憬电子有限公司，那个带路的远房亲戚因初中没毕业，没进到厂，不得不投奔一搞建筑的同乡小包工头。林国扬运气不坏，在美憬电子厂两个月没满就升了拉长，正当林国扬要开始扬眉吐气时，一个小小的意外让他打道回府。
领了第一次工资的晚上，林国扬去美华超市买日用品回来的路上，被联防队的人碰到，只一个厂牌当然了不了事，还得有身份证、暂住证。没有，就坐免费车去号子里待着，叫人拿钱来取，第一天两百就可以了，第二天就是三百，以此类推，一周后不见有人来领取，就送樟木头或韶关修三个月铁路。林国扬虽说刚拿了工资，第一个月上了十来天的班才一百多块，那时没有手机，找不到老乡朋友，林国扬就有幸免费去了趟韶关。还是三班倒，三个月满了发了十块钱工资。林国扬揣着三个月的工资没敢买一个馒头，扒了一段煤车，又顺着铁路往南走了一天一夜，饿了就捡点苹果芯吃。回到美憬电子厂，谁还认得他，光头，满脸漆黑，衣服与电视上的模特一样，仅把害羞部位遮起来，倒像非洲逃过来的难民。别说进厂，没到厂门口就让保安轰走了。林国扬只好用那三个月的工资，在一地摊上买了一套不仔细看还是新的衣服，去四处工地打听那位远房亲戚。三天后在观澜的福民工地找到了那个远房亲戚，亲戚叫林国扬留在工地干，林国扬说还是家里好，接着咬牙发誓，打死他都不来这个地方，也不想提打工这事。
怎么没听你说过？许小璐把头枕在林国扬腿上，有没有那么恐怖啊？现在好多了，你当然无法体会当年面对巡逻队的心情。所以你就又出来了，还是栽了。是不？
林国扬回家待了两年，已是二十岁的人了，在农村，这个年龄段是找老婆的最佳时机。父母动用了所有亲戚才好不容易给他找了个对象，说不容易是村里村外没见到什么适龄女子了。对象是邻村的，叫阿花，人长得不错，白嫩嫩的。做林国扬第一天女朋友，阿花就要林国扬带她出去打工。林国扬说了打工的几百个缺点，当然没好意思说修铁路的事，却不能让阿花改变主意。阿花理由很简单，周围几个村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还有几个在家里？阿花这一说，林国扬才注意起这个问题来，难怪村里越来越宁静了，以往笑声、歌声四处飘扬，现在听得最多的就是村口小店老板扯着破嗓子，喂，XX，你的电话。之所以店老板每天不厌其烦扯着嗓子叫，原因是每接一次电话他要收一块钱的电话费。这也是阿花告诉林国扬的。林国扬经过几天的思考，管他娘的什么狗屁誓言，别人都挣钱去了，我能不去吗？
林国扬带着阿花又来到了广东，去了东莞的长安。村里有几个女孩子在长安美泰玩具厂上班。那是个近万人的大厂，待遇很好。他们一来正赶上美泰厂招工，阿花轻易就进了，林国扬没能进，人家厂里不是不招男工，条件很简单，五个女工就可以带一个男工。林国扬只好在另一工业区找了一家五金厂暂时安顿下来，等有机会再与阿花会合。五金厂工资还没有玩具厂高，生活也不好，林国扬做得没劲，也很提心吊胆的，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被压断手指或轧掉手臂。林国扬更担心的是阿花对他越来越冷淡，才来那段时间两人在一起还让他摸摸手，现在偶尔见一次面，手都不让碰了。林国扬的担心很快成了现实，阿花跟她的一个科长好上了。这是林国扬可怜巴巴地在厂门口等到半夜等不到阿花时，一个同村的老乡出来告诉他的。林国扬回去大醉了一场，醉了三天三夜，酒醒后红着双眼当着老板和工友们的面，指天发誓，他林国扬此生讨饭都不会来广东这里了。
林国扬人财两空地回到家，脸丢大了，半年不敢出门。村里的长辈劝他想开点，说他是幸运的，说像阿花这样的女人就是水性杨花，幸好没娶，娶了再跟别人那才叫不幸。林国扬的心慢慢平静了，当他走出村口，蓦然惊觉，楼房多了，在阳光下拉着长长的影子，显得更寂静；田里绿油油的，不是庄稼，是一种很难灭绝的油草。怎么会是这样？一打听，这些田里长满草的人家就是修了楼房的人家，家家全家出动，都打工去了。这时林国扬二十三岁，他决定再出去打工，父母早就想他出去了，呆在家里就那一亩三分田，矮房子啥时候才可以变楼房？最要紧的，村里村外的女孩子长大一个出去一个，呆在家里上哪去讨媳妇？就这样，林国扬怀着挣钱和找老婆两大目标，第三次来了广东，落脚江门，进了鹤山雅图仕印刷厂。
这几年你就一直在鹤山？许小璐听得又心痛又好笑，就一直在这个厂做？当然了，要不怎能等到你呢？林国扬很庆幸，在这里遇到了许小璐。
来到江门后，命运之神终于开始眷顾林国扬。首先是没费任何劲就进了这家大型港资企业，有底薪，有星期日，有节假日，公司环境好，总之他林国扬跑了那么多地方就没有碰到过这样好的厂。所以林国扬心满意足，踏踏实实地工作。一年后从员工升到组长，这时高中毕业的许小璐才从家里来进厂，就分到林国扬那个组。林国扬看许小璐第一眼，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后来许小璐做了他的女朋友，他才闹明白，那就叫一见钟情。
许小璐的家境也不好，从小养成节约的习惯，他俩的恋爱就与别人不同，他们从不喜欢去热闹的地方，不喜欢领了工资就去花得只剩生活费。他们都想很快有好房子，以后有自己的车子。相同的目标把两人的心拉得更近。同居三年都小心翼翼的，不过还是预防不够力度，许小璐有了。而此时两人也攒下六七万，林国扬决定和许小璐一起回家，拿这点钱做点什么生意，在家好好养孩子，不再出来打工了。林国扬考虑再三后，在老乡朋友的送别宴上，举杯宣布回去后真的再不出来打工了。不过当场就有朋友发笑，说，国扬啊，听说你发过两次誓了，还不是来了？林国扬干了一杯，眉毛一扬，不错，我是发过两次誓，但前两次我是信心而来，空手而归，能甘心吗？这次不同，我是人财两得，该算数了，何况，我早有打算。
林国扬小心护着许小璐，一路说些以前打工的事，比如谁谁谁打了几年工，回家时倒要父母寄路费钱，谁谁谁又才打了半年工，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外省妹见父母。就这样说一阵，睡一阵，不知不觉就到了老家。
林国扬的父母老早就到车站来了，二老前天晚上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说要回来，还带回个女朋友，可把二老高兴坏了，这下总算把心头那块石头放下了。站在检票口，林国扬父母见儿子胖了许多，牵着个大肚婆，一时不敢冒然相认，不是说女朋友吗？怎么会——可能认错人了。林国扬一出站口就招手，爸，妈，过来帮我提箱子啊。老两口使劲揉了揉双眼，又相互捏了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这才赶紧走过去。老妈望着儿子，国扬，这位是——妈，我不是打电话给你说了吗，我女朋友小璐，也是你们的儿媳啊。妈，爸，你们好。许小璐有些羞涩地叫了一声。林母马上就责备儿子了，这么“出怀”了才回来，早在干什么呀？你看，把我乖女累得像啥的，说着连扶带抱地搂着许小璐就往家走。
一进村口，可热闹了，一群小孩子追来看外省来的媳妇，林国扬给每一个小孩子发了几颗糖，孩子们一边吃着糖一边问林国扬，有没有看到爸爸妈妈。林国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说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有的半岁就留在家里，也难怪想爸爸妈妈啊。林国扬看着村里密密麻麻的小楼，有些心痛，村里变化是很大，除了自家的还是小平房，全都是几层小楼了，这些小楼用的是小孩子的亲情换来的呀。许小璐即将为人母，也叹了一声，哎，造孽啊，这打工打得都没父母情了。林国扬拥着她的腰，说，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孩子与我们分开。许小璐很感动，但没感动得一塌糊涂，现实就是这样，你房都没修好，一修完房生孩子再用点，那几个钱三用两用还撑得了多久？钱花完了还是要出去打工，只是希望到时能带孩子一起去。林国扬笑了笑，我这钱不拿来修房子，我会让它生仔的。你打算干什么？到时你就知道了，你安心静养吧。
林国扬上下打点了一阵，刚把结婚证和准生证办到手，许小璐就生了。是一个大胖小子，可把全家人乐坏了，尤其是林父林母，见人就笑，笑得脸都酸了。林国扬开始还全天二十四小时陪护，过了十多天，许小璐发现林国扬很少出现在房间里了，有时好几天连影子都没见，问公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还以为是给许小璐买什么补品去了。转眼儿子满月，按当地风俗，要请满月酒，喝了满月酒才算坐完月子，妇女才能出门见天。
摆满月酒这天，林国扬早早起床，把屋里屋外清洁一番，找出箱底的西装领带，打扮得像模像样的。许小璐见了，笑得有点肚痛，国扬，请个满月酒也用不着这么夸张吧？好事成双呢，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林国扬在儿子和妻子脸上各亲了一口，吹着口哨出去备酒菜。
中午，亲朋好友齐聚，满月酒喝得有些冷清，这年轻的都出去了，来贺喜的都是前辈和小辈，自然少了许多荤段子乐趣。许小璐抱着儿子在林国扬指引下给爷字辈的敬酒时，门口一阵嘈杂声，接着又是一挂鞭炮声。鞭炮一停，就听有人叫，林老板在吗？一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哪来的林老板啊？林国扬脸一红，叫我的。
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用人力拖车拉来一个大木箱，林国扬指了指院子，师傅，放在这里吧。几个大汉一声“好呢”，把个手拉车拉得“吱呀吱呀”地进院里来。是什么呀？许小璐一双眼睛盯着木箱，不像是婴儿床啊，林国扬给几大汉递了烟，端了茶，说，麻烦几位师傅帮我安装一下吧。就安装在这里？先在这里调试好，过段时间找到适合的地盘再搬到镇上去。几个大汉三下两下把个大木箱拆开来，老人小孩都凑过去，是干什么的呀？没见过。到底许小璐眼尖，看到机器上的牌子，“天王蜂窝煤压制机”，原来是个造蜂窝煤的机器。
大汉们调试了一阵，没有问题就走了。老老少少一帮人围着机器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敲敲，这家伙得多少钱？一长辈问。三万二。哎哟，这就值三万二？差不多一栋房子了，国扬，有出息，我们这里的人现在都烧蜂窝煤，全是外乡买来的，你有了这个，我们就方便了。林国扬说，我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决定买这个机器的。那得要多少手续才能办呀？许小璐是个高中生，有这方面的意识，知道搞这些里面名堂多。你放心吧，我忙了近一个月，全部搞定了，就差场地和开工日子了。说着，林国扬抱一个公文包出来，什么执照，管理的，差不多有十几张。这得花钱吧？林国扬的父亲看儿子这般搞，就担心资金问题。当然要花钱，还花了一万六千多。一万六？许小璐心痛了，两口子打几年工，没去旅游过，连一张婚纱照都没拍过，就总共存了六七万，这一万六加上三万二，还剩多少啊？林国扬见许小璐有点不乐意，信心十足保证，你放心，够运作的，这些我早算好了，现在手里还有差不多两万，供这个日产三千四百个蜂窝煤的机器没问题，何况几天就可以回收资金了。
林国扬刚回家那几天，去镇上买蜂窝煤时就算过了，人家一天卖三千，一个赚五分钱，一天也有一百五十块的利润。他自己做来卖，也就按这个标准，一年后，就可以再添一台机器，要么换一台大的，最多三五年，房子，车子不就是手到擒来？很快镇上的场地落实了，一间三十几平米的店面，后面还有半亩左右的空地，这是林国扬心中最理想的场地。房东开价月租五百元，一次最少交半年费用，林国扬马上就同意签合同。林父母嫌贵想砍价，林国扬拉着父亲到旁边小声说，这个场地要在广东，月租可能在一万以上，不要再说了，要是人家不租，我去哪儿找这么好地面。
林国扬交了半年租金，请人把机器搬到镇上安装好，又花了三天时间在空地上盖了棚，这一折腾，又出去了一万多，手里剩下几千了。好在开工的吉日选好了，很快可以投产，考虑到做生意一定有赊账的，为了保证流动资金充足，也不让家人担心，林国扬背着家人贷了两万。
开工这天，林国扬按村里的风俗拜了财神，放了鞭炮，才起动机器。刚生产出第一批蜂窝煤，村长兼村支书王胜就笑眯眯地前来祝贺了。林国扬见王村长笑得两眼一条缝，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看不透村长的真实来意。按理王村长今天该大摆架子，或来找点什么麻烦才对，为何笑成那样？林国扬心中反而不舒坦。原来林国扬得罪过村长王胜，这是好几年前的事。
那年林国扬刚从深圳回来，正赶上村民们闹着查看村长的账目。村民们早对王胜有一万个不满意了，自从王胜当上村长以来，十四年时间从未公布过一次村务，每次开会就简单列一些账目出来，全是村民欠村里的，于是村提留年年上调，变着花样加，村民就是年年欠村里的钱。一开始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都信以为真，没说半个不字，王胜胆子也就越搞越大，终于有一次把马脚露得太那个了。是件小事，村里一段公用水渠塌方了，王胜领头请了村里几个老实人帮修好，前后六七天时间，工钱加材料不足一千块，但王胜给几人工钱时让他们签字的字据上却是四千八百九十六，老实的村民当时都没明白过来，只要工钱到手就啥事都不管。没过多久村里开会，村长王胜就公布这次修渠用了多少多少钱，有明白人问那几个村民，知道真相，便传开了。村民们这才恍然大悟，借此机会，一定要查查这些年的村务开支。
村民们趁农闲，从村里闹到镇里，镇里一见他们来就以妨碍公务为借口，让派出所的提着手铐往政府大门一站，村民们就退缩了。如此几次，无功而返，村民们信心打折，这时又有明白人说这叫上访，派出所的人不敢来真的，再遇到这种情况，直接上县里去。这样又闹到县上，县上派人下来，查了几次，村长的账目丝毫不差。农忙来了，风波也就散了，王胜见村民没话说了，一下得意起来，把正在田里收稻谷的村民叫上坎来开会，这下再次把村民激怒。新仇旧恨，村民们一到村委会就闹起来，有人趁机要拉王胜去见县长，村民也起哄，拉扯中王胜突然倒在地上，像死了全家似的鬼哭狼嚎，大叫打死人了，村民们一松手，副村长和会计扶着王胜就逃了。王胜去了镇卫生院，住了三天院，回去后就从村务上划去了七千多医疗费和看护费，还没算误工费。就是那一次，林国扬刚从深圳逃难似的回来，听说这样的情况，有种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的感觉，他愤然加入村民的起哄队伍里，还大叫了几声“对头，拉他王八蛋见县长”。等村民们忙完了农活，那股热劲让疲倦代替，最积极的几个相继打工去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从那以后，好几年村长没到这个村子。
在农村，做什么都怕当官的，尤其是村官，他了解你，所以收拾你也更容易。林国扬更知这个道理，为了日后能顺当一些，虽说心里有一百个不爽，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着哈哈热情接待王胜。王村长并不入座，站在门外，说，林老弟啊，我只是来报信的。报什么信啊？林国扬大脑里飞快转了一遍，难道是哪道手续没办好？恭喜啊，林老弟，你是全镇的第一家私人企业，镇里一班子领导要来祝贺你啊。真的吗？林国扬很意外，也很兴奋，镇长都来庆贺了，多有面子啊，是个好兆头。
原本计划开张喜庆请几个邻居亲友在家里喝几杯算了，镇长一班子人要来，档次就不能太那个了。在村长的指点下，林国扬在镇上红星酒店包了两桌酒席。为了省两个钱，林国扬让父母和许小璐回家中招待邻居亲友，自己留在镇上接待领导。中午时分，村长带着镇长一群人浩浩荡荡来祝贺了。酒过三巡，王胜扯了扯林国扬的衣角，示意他出去。来到外间，王胜喷着浓浓的酒气说，国扬啊，你以后全靠里面这些人的英明领导，不能光请客，还得那个呀！哪个啊？林国扬心里一紧，似懂非懂地问。难道你不准备表示表示？村长连续打了三个嗝。这么多人都给啊？林国扬见话说明了，也直截了当。多吗？你没看见来的都只是部门的代表啊。计生办的跟这有什么关系？林国扬前不久为了办结婚证就破费了一次，现在心里还不舒服着呢。你以后生意做大了，难道不想再生个孩子？你看看四周哪个不是想着法的生两胎啊？那国土办的呢？林国扬想自己有土地，不会再求他们吧。你，你真是当了老板就糊涂了不是，你有钱了要不要修别墅？你就一辈子租地生产？你的厂子还要不要扩大？你要做这些没有他们签字能行吗？王胜这一提醒，林国扬才觉得坐在里面的二十来个人，确切点说是十几个部门哪个都不能得罪，哪个都得罪不起。
天王蜂窝煤机正常转动了，为节约人工成本，林国扬取消了请两个帮手的决定，把父母接到镇上当小工，许小璐做饭，自己开机。天气好似与林国扬作对，立秋都半月多了，还是那么热，林国扬的蜂窝煤球销量不如人意，原料煤面却一天一个价，这几年每户每家就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两个小孩，啥牲口都没养，每天就做几餐饭，根本用不了几个蜂窝煤。林国扬手里那几千现款早已完了，产品堆满棚子和乡下房子里。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继续生产，林国扬不得不背着家人再去贷了两万块。接近中秋这几天，销量有点上涨，林国扬心情刚稍好些，王胜打来电话问他中秋怎么过。林国扬哪还顾得了这些，也没深究王胜的话，说没时间，以后再说吧。
终于熬到入冬了，买煤的人才多起来，买的数量也大了。天气转冷，老人小孩都怕冻，没事就坐在家里烤火，用煤自然就多了。久违的笑容开始爬上了林国扬的脸。前几个月堆积的很快卖完了，而且因为他的蜂窝煤加泥土少，比别人的好用，买的人越来越多，别的村都有人来买。每天近四千个的产量显得供不应求，林国扬精神抖擞，又加起了班。这下林国扬心里美了，照这样下去，过了年就可以再添一台机，四万元贷款算什么，不用半年就搞定。
腊月中旬，要过年了，大家都忙着办年货，要买蜂窝煤的已买好了。林国扬生产了几吨也停产准备置办年货。虽说几吨蜂窝煤不多，林国扬知道，整个正月都不会有人来买，家乡人迷信，这煤和霉同音，新年头都讲吉利，谁会买霉呢？林国扬锁了大门，和父母妻儿一起回乡下老家过年。一到家，林国扬放下儿子就开始仔细核算这大半年来的收支情况，他想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刚要总账，想起还有一部分村民赊的账还没有结，粗略一算，近四千块，俗话说“大账小账，三十晚上”，眼看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为了来年资金足，林国扬决定出门跑一圈，要是过了年，新年头怎么好意思上门收钱呢？跑了一天，就只剩两家的钱没收到，不是人家不给，人家回复说过一两天就会有人送来的。过小年这天，村长王胜来到林国扬家，还是笑得两眼一条缝，进门就问林国扬家里有没有蜂窝煤，这是废话。村里哪个不知道，林国扬为了方便村里的人买，开工没几天就放了一部分在家里销售，还曾因销量不好把几间屋子都塞得进不了门。可林国扬还是笑着说，有的，有的，村长要多少？王胜说不多不多，就要十几二十个应个急就行。林国扬早已习惯了，自从他卖煤那天开始，村长每隔三五天就来买十几二十个，都说是应急，每次都不好意思地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林国扬每次都以找不开为由，白送村长。今天，村长提着二十个煤，走了几米远又转回来，拍了两下额头，林老弟啊，我差点忘了，我姐是不是还欠你一百多块钱，我早说给你了，忙公务啊。你姐是？林国扬边问边翻开账本，村长指了一个没划掉的名字，就是她，哎呀，这内弟也没送钱来吗？村长指了指紧挨着先那个没划去的名字。林国扬一看，又是一百多没结。
村长拿出一张百元钞票，说我给他们代结了吧。两笔账加起来是三百多元呢，村长只拿出一百元来，说明他根本就不是来结账的。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说村长啊，这不合适，他们家的怎么能让您来结账呢？村长说林老弟看不起人了吧？林国扬看着那张钞票，结账不是，不结也不是。停顿了十几秒钟后，提笔将那两笔账划了，也没收村长手中的钱，还赔着笑脸说，村长你看我这记性，他们已经结过账了也不记得划掉。说完就自顾整理自己的账，也没管村长什么时候走的。
林国扬算到半夜，算了三遍，从开工到年底近七个月，除去一切开支，不算人工费，赚了一万七的现钱，还有堆在棚里约五千多块的面煤和三千多块的成品。妻子许小璐也跟着高兴得很，这比打工强多了，不用加班加点，不用怕上班迟到，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走到你面前，说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林国扬还了第一次的贷款，骗许小璐说存起来了，拿三千块办年货，林国扬也没忘记向许小璐承诺，明年一定带着她和儿子回湖南娘家看看。
过完年，串完门回来，林国扬就忙着准备生产了。林国扬翻出家里的老黄历，想找个好日子。从正月初五开始，一天一天找下去，初八就是个吉日。林国扬合上书，还有三天了。
林国扬心里盘算着，按年前的销售势头来看，今年可以赚五万，还去两万贷款，流动资金丰富了，挺过这一年，明年下半年就可以先买辆车玩玩，带着老婆孩子一道回娘家，多有面子的事。正想着，手机响了，一看是王胜打来的，喂，村长啊，有什么指示啊？国扬啊，是不是准备初八开工啊？我刚选好的日子，你怎么就知道了？林国扬心想村长就是厉害。哈哈，我也是刚看了一下历书，初八不错，猜想你一定会选中那天的，对了，你准备咋搞啊？什么咋搞啊？林国扬没听出村长的意思。难道你不请镇长他们一班子领导来聚聚？你小子走好运啊，镇长对你很重视啊，每次开会都提到你，说以后有空就会来指导指导，你该好好表现，不要让他们失望啊。这……这……林国扬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村长啊，这又不是新开张，不好劳烦他们吧？国扬啊，你现在是老板了，没有领导的英明领导你能风光吗？没有正确路线怎么会长久呢？我看这样吧，初八那天就在老地点包个四五桌，我帮你把镇上的领导班子都请来。做了大半年了，中秋国庆过得那么冷清，这次就不能太寒碜了哟，还有，你小子要是高兴，我可以帮你请一两个县级领导，我们是老熟人了……林国扬一盘算，上次开张那两桌酒请下来，外加一人一个红包，就花掉了五千多块。这回要是弄上四五桌，县领导都来了，那还不得上万元也下不来呀……喂，喂，国扬，说话呀。
林国扬睁开双眼，看见四面一片雪白，许小璐抱着儿子坐在一旁打瞌睡。小璐，小璐，我这是在哪？国扬，你醒了，这是县人民医院啊，许小璐连小孩一起扑在林国扬身上。我怎么啦？你还说，你把我们吓死了，你吐了一地的血，又昏迷了三天三夜……是吗？爸妈呢？都怪你，做亏了就做亏了吧，干嘛还要硬撑啊？要不是你住院要交钱，爸妈翻你的柜子看到贷款单，我们还不知道你有两万的贷款。别提了，我没有亏，我没有亏。林国扬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国扬，医生说你没有病，就是精神上受了刺激，要你保持好心情啊，休养几日就没事了。你还没告诉我爸妈干啥去了？林国扬扯起被单蒙在脸上。今天你不是开工吗？爸妈去交管理费和场地租金去了，回去后就开工了。
林国扬一下坐起来，不要开工了，我这就回去把机器卖了。卖了？卖了我们做什么啊？还是回江门那个厂吧。那儿子怎么办？先让给爸妈看一段时间。可他才大半岁啊，许小璐紧紧抱着儿子，生怕飞了一样，不是说好了不让孩子离开我们的吗？为什么会是这样？
听话，啊，林国扬抱着妻儿，紧闭着双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着牙说，小璐，我们还是去打工。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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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扬第一次来广东才十七岁，跟着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来到深圳龙华。九四、九五年的深圳，并非很多打工小说里说的那样人才济济，拿着高学历文凭找不到事做，事实上那年头那里最缺人才。虽说遍地的加工厂挂着只招女工不招男工的牌子，但当林国扬掏出一本脏兮兮的中专毕业证时，还是轻易进了一家当地当时规模较大待遇不错的美憬电子有限公司，那个带路的远房亲戚因初中没毕业，没进到厂，不得不投奔一搞建筑的同乡小包工头。林国扬运气不坏，在美憬电子厂两个月没满就升了拉长，正当林国扬要开始扬眉吐气时，一个小小的意外让他打道回府。
领了第一次工资的晚上，林国扬去美华超市买日用品回来的路上，被联防队的人碰到，只一个厂牌当然了不了事，还得有身份证、暂住证。没有，就坐免费车去号子里待着，叫人拿钱来取，第一天两百就可以了，第二天就是三百，以此类推，一周后不见有人来领取，就送樟木头或韶关修三个月铁路。林国扬虽说刚拿了工资，第一个月上了十来天的班才一百多块，那时没有手机，找不到老乡朋友，林国扬就有幸免费去了趟韶关。还是三班倒，三个月满了发了十块钱工资。林国扬揣着三个月的工资没敢买一个馒头，扒了一段煤车，又顺着铁路往南走了一天一夜，饿了就捡点苹果芯吃。回到美憬电子厂，谁还认得他，光头，满脸漆黑，衣服与电视上的模特一样，仅把害羞部位遮起来，倒像非洲逃过来的难民。别说进厂，没到厂门口就让保安轰走了。林国扬只好用那三个月的工资，在一地摊上买了一套不仔细看还是新的衣服，去四处工地打听那位远房亲戚。三天后在观澜的福民工地找到了那个远房亲戚，亲戚叫林国扬留在工地干，林国扬说还是家里好，接着咬牙发誓，打死他都不来这个地方，也不想提打工这事。
怎么没听你说过？许小璐把头枕在林国扬腿上，有没有那么恐怖啊？现在好多了，你当然无法体会当年面对巡逻队的心情。所以你就又出来了，还是栽了。是不？
林国扬回家待了两年，已是二十岁的人了，在农村，这个年龄段是找老婆的最佳时机。父母动用了所有亲戚才好不容易给他找了个对象，说不容易是村里村外没见到什么适龄女子了。对象是邻村的，叫阿花，人长得不错，白嫩嫩的。做林国扬第一天女朋友，阿花就要林国扬带她出去打工。林国扬说了打工的几百个缺点，当然没好意思说修铁路的事，却不能让阿花改变主意。阿花理由很简单，周围几个村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还有几个在家里？阿花这一说，林国扬才注意起这个问题来，难怪村里越来越宁静了，以往笑声、歌声四处飘扬，现在听得最多的就是村口小店老板扯着破嗓子，喂，XX，你的电话。之所以店老板每天不厌其烦扯着嗓子叫，原因是每接一次电话他要收一块钱的电话费。这也是阿花告诉林国扬的。林国扬经过几天的思考，管他娘的什么狗屁誓言，别人都挣钱去了，我能不去吗？
林国扬带着阿花又来到了广东，去了东莞的长安。村里有几个女孩子在长安美泰玩具厂上班。那是个近万人的大厂，待遇很好。他们一来正赶上美泰厂招工，阿花轻易就进了，林国扬没能进，人家厂里不是不招男工，条件很简单，五个女工就可以带一个男工。林国扬只好在另一工业区找了一家五金厂暂时安顿下来，等有机会再与阿花会合。五金厂工资还没有玩具厂高，生活也不好，林国扬做得没劲，也很提心吊胆的，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被压断手指或轧掉手臂。林国扬更担心的是阿花对他越来越冷淡，才来那段时间两人在一起还让他摸摸手，现在偶尔见一次面，手都不让碰了。林国扬的担心很快成了现实，阿花跟她的一个科长好上了。这是林国扬可怜巴巴地在厂门口等到半夜等不到阿花时，一个同村的老乡出来告诉他的。林国扬回去大醉了一场，醉了三天三夜，酒醒后红着双眼当着老板和工友们的面，指天发誓，他林国扬此生讨饭都不会来广东这里了。
林国扬人财两空地回到家，脸丢大了，半年不敢出门。村里的长辈劝他想开点，说他是幸运的，说像阿花这样的女人就是水性杨花，幸好没娶，娶了再跟别人那才叫不幸。林国扬的心慢慢平静了，当他走出村口，蓦然惊觉，楼房多了，在阳光下拉着长长的影子，显得更寂静；田里绿油油的，不是庄稼，是一种很难灭绝的油草。怎么会是这样？一打听，这些田里长满草的人家就是修了楼房的人家，家家全家出动，都打工去了。这时林国扬二十三岁，他决定再出去打工，父母早就想他出去了，呆在家里就那一亩三分田，矮房子啥时候才可以变楼房？最要紧的，村里村外的女孩子长大一个出去一个，呆在家里上哪去讨媳妇？就这样，林国扬怀着挣钱和找老婆两大目标，第三次来了广东，落脚江门，进了鹤山雅图仕印刷厂。
这几年你就一直在鹤山？许小璐听得又心痛又好笑，就一直在这个厂做？当然了，要不怎能等到你呢？林国扬很庆幸，在这里遇到了许小璐。
来到江门后，命运之神终于开始眷顾林国扬。首先是没费任何劲就进了这家大型港资企业，有底薪，有星期日，有节假日，公司环境好，总之他林国扬跑了那么多地方就没有碰到过这样好的厂。所以林国扬心满意足，踏踏实实地工作。一年后从员工升到组长，这时高中毕业的许小璐才从家里来进厂，就分到林国扬那个组。林国扬看许小璐第一眼，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后来许小璐做了他的女朋友，他才闹明白，那就叫一见钟情。
许小璐的家境也不好，从小养成节约的习惯，他俩的恋爱就与别人不同，他们从不喜欢去热闹的地方，不喜欢领了工资就去花得只剩生活费。他们都想很快有好房子，以后有自己的车子。相同的目标把两人的心拉得更近。同居三年都小心翼翼的，不过还是预防不够力度，许小璐有了。而此时两人也攒下六七万，林国扬决定和许小璐一起回家，拿这点钱做点什么生意，在家好好养孩子，不再出来打工了。林国扬考虑再三后，在老乡朋友的送别宴上，举杯宣布回去后真的再不出来打工了。不过当场就有朋友发笑，说，国扬啊，听说你发过两次誓了，还不是来了？林国扬干了一杯，眉毛一扬，不错，我是发过两次誓，但前两次我是信心而来，空手而归，能甘心吗？这次不同，我是人财两得，该算数了，何况，我早有打算。
林国扬小心护着许小璐，一路说些以前打工的事，比如谁谁谁打了几年工，回家时倒要父母寄路费钱，谁谁谁又才打了半年工，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外省妹见父母。就这样说一阵，睡一阵，不知不觉就到了老家。
林国扬的父母老早就到车站来了，二老前天晚上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说要回来，还带回个女朋友，可把二老高兴坏了，这下总算把心头那块石头放下了。站在检票口，林国扬父母见儿子胖了许多，牵着个大肚婆，一时不敢冒然相认，不是说女朋友吗？怎么会——可能认错人了。林国扬一出站口就招手，爸，妈，过来帮我提箱子啊。老两口使劲揉了揉双眼，又相互捏了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这才赶紧走过去。老妈望着儿子，国扬，这位是——妈，我不是打电话给你说了吗，我女朋友小璐，也是你们的儿媳啊。妈，爸，你们好。许小璐有些羞涩地叫了一声。林母马上就责备儿子了，这么“出怀”了才回来，早在干什么呀？你看，把我乖女累得像啥的，说着连扶带抱地搂着许小璐就往家走。
一进村口，可热闹了，一群小孩子追来看外省来的媳妇，林国扬给每一个小孩子发了几颗糖，孩子们一边吃着糖一边问林国扬，有没有看到爸爸妈妈。林国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说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有的半岁就留在家里，也难怪想爸爸妈妈啊。林国扬看着村里密密麻麻的小楼，有些心痛，村里变化是很大，除了自家的还是小平房，全都是几层小楼了，这些小楼用的是小孩子的亲情换来的呀。许小璐即将为人母，也叹了一声，哎，造孽啊，这打工打得都没父母情了。林国扬拥着她的腰，说，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孩子与我们分开。许小璐很感动，但没感动得一塌糊涂，现实就是这样，你房都没修好，一修完房生孩子再用点，那几个钱三用两用还撑得了多久？钱花完了还是要出去打工，只是希望到时能带孩子一起去。林国扬笑了笑，我这钱不拿来修房子，我会让它生仔的。你打算干什么？到时你就知道了，你安心静养吧。
林国扬上下打点了一阵，刚把结婚证和准生证办到手，许小璐就生了。是一个大胖小子，可把全家人乐坏了，尤其是林父林母，见人就笑，笑得脸都酸了。林国扬开始还全天二十四小时陪护，过了十多天，许小璐发现林国扬很少出现在房间里了，有时好几天连影子都没见，问公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还以为是给许小璐买什么补品去了。转眼儿子满月，按当地风俗，要请满月酒，喝了满月酒才算坐完月子，妇女才能出门见天。
摆满月酒这天，林国扬早早起床，把屋里屋外清洁一番，找出箱底的西装领带，打扮得像模像样的。许小璐见了，笑得有点肚痛，国扬，请个满月酒也用不着这么夸张吧？好事成双呢，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林国扬在儿子和妻子脸上各亲了一口，吹着口哨出去备酒菜。
中午，亲朋好友齐聚，满月酒喝得有些冷清，这年轻的都出去了，来贺喜的都是前辈和小辈，自然少了许多荤段子乐趣。许小璐抱着儿子在林国扬指引下给爷字辈的敬酒时，门口一阵嘈杂声，接着又是一挂鞭炮声。鞭炮一停，就听有人叫，林老板在吗？一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哪来的林老板啊？林国扬脸一红，叫我的。
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用人力拖车拉来一个大木箱，林国扬指了指院子，师傅，放在这里吧。几个大汉一声“好呢”，把个手拉车拉得“吱呀吱呀”地进院里来。是什么呀？许小璐一双眼睛盯着木箱，不像是婴儿床啊，林国扬给几大汉递了烟，端了茶，说，麻烦几位师傅帮我安装一下吧。就安装在这里？先在这里调试好，过段时间找到适合的地盘再搬到镇上去。几个大汉三下两下把个大木箱拆开来，老人小孩都凑过去，是干什么的呀？没见过。到底许小璐眼尖，看到机器上的牌子，“天王蜂窝煤压制机”，原来是个造蜂窝煤的机器。
大汉们调试了一阵，没有问题就走了。老老少少一帮人围着机器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敲敲，这家伙得多少钱？一长辈问。三万二。哎哟，这就值三万二？差不多一栋房子了，国扬，有出息，我们这里的人现在都烧蜂窝煤，全是外乡买来的，你有了这个，我们就方便了。林国扬说，我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决定买这个机器的。那得要多少手续才能办呀？许小璐是个高中生，有这方面的意识，知道搞这些里面名堂多。你放心吧，我忙了近一个月，全部搞定了，就差场地和开工日子了。说着，林国扬抱一个公文包出来，什么执照，管理的，差不多有十几张。这得花钱吧？林国扬的父亲看儿子这般搞，就担心资金问题。当然要花钱，还花了一万六千多。一万六？许小璐心痛了，两口子打几年工，没去旅游过，连一张婚纱照都没拍过，就总共存了六七万，这一万六加上三万二，还剩多少啊？林国扬见许小璐有点不乐意，信心十足保证，你放心，够运作的，这些我早算好了，现在手里还有差不多两万，供这个日产三千四百个蜂窝煤的机器没问题，何况几天就可以回收资金了。
林国扬刚回家那几天，去镇上买蜂窝煤时就算过了，人家一天卖三千，一个赚五分钱，一天也有一百五十块的利润。他自己做来卖，也就按这个标准，一年后，就可以再添一台机器，要么换一台大的，最多三五年，房子，车子不就是手到擒来？很快镇上的场地落实了，一间三十几平米的店面，后面还有半亩左右的空地，这是林国扬心中最理想的场地。房东开价月租五百元，一次最少交半年费用，林国扬马上就同意签合同。林父母嫌贵想砍价，林国扬拉着父亲到旁边小声说，这个场地要在广东，月租可能在一万以上，不要再说了，要是人家不租，我去哪儿找这么好地面。
林国扬交了半年租金，请人把机器搬到镇上安装好，又花了三天时间在空地上盖了棚，这一折腾，又出去了一万多，手里剩下几千了。好在开工的吉日选好了，很快可以投产，考虑到做生意一定有赊账的，为了保证流动资金充足，也不让家人担心，林国扬背着家人贷了两万。
开工这天，林国扬按村里的风俗拜了财神，放了鞭炮，才起动机器。刚生产出第一批蜂窝煤，村长兼村支书王胜就笑眯眯地前来祝贺了。林国扬见王村长笑得两眼一条缝，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看不透村长的真实来意。按理王村长今天该大摆架子，或来找点什么麻烦才对，为何笑成那样？林国扬心中反而不舒坦。原来林国扬得罪过村长王胜，这是好几年前的事。
那年林国扬刚从深圳回来，正赶上村民们闹着查看村长的账目。村民们早对王胜有一万个不满意了，自从王胜当上村长以来，十四年时间从未公布过一次村务，每次开会就简单列一些账目出来，全是村民欠村里的，于是村提留年年上调，变着花样加，村民就是年年欠村里的钱。一开始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都信以为真，没说半个不字，王胜胆子也就越搞越大，终于有一次把马脚露得太那个了。是件小事，村里一段公用水渠塌方了，王胜领头请了村里几个老实人帮修好，前后六七天时间，工钱加材料不足一千块，但王胜给几人工钱时让他们签字的字据上却是四千八百九十六，老实的村民当时都没明白过来，只要工钱到手就啥事都不管。没过多久村里开会，村长王胜就公布这次修渠用了多少多少钱，有明白人问那几个村民，知道真相，便传开了。村民们这才恍然大悟，借此机会，一定要查查这些年的村务开支。
村民们趁农闲，从村里闹到镇里，镇里一见他们来就以妨碍公务为借口，让派出所的提着手铐往政府大门一站，村民们就退缩了。如此几次，无功而返，村民们信心打折，这时又有明白人说这叫上访，派出所的人不敢来真的，再遇到这种情况，直接上县里去。这样又闹到县上，县上派人下来，查了几次，村长的账目丝毫不差。农忙来了，风波也就散了，王胜见村民没话说了，一下得意起来，把正在田里收稻谷的村民叫上坎来开会，这下再次把村民激怒。新仇旧恨，村民们一到村委会就闹起来，有人趁机要拉王胜去见县长，村民也起哄，拉扯中王胜突然倒在地上，像死了全家似的鬼哭狼嚎，大叫打死人了，村民们一松手，副村长和会计扶着王胜就逃了。王胜去了镇卫生院，住了三天院，回去后就从村务上划去了七千多医疗费和看护费，还没算误工费。就是那一次，林国扬刚从深圳逃难似的回来，听说这样的情况，有种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的感觉，他愤然加入村民的起哄队伍里，还大叫了几声“对头，拉他王八蛋见县长”。等村民们忙完了农活，那股热劲让疲倦代替，最积极的几个相继打工去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从那以后，好几年村长没到这个村子。
在农村，做什么都怕当官的，尤其是村官，他了解你，所以收拾你也更容易。林国扬更知这个道理，为了日后能顺当一些，虽说心里有一百个不爽，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着哈哈热情接待王胜。王村长并不入座，站在门外，说，林老弟啊，我只是来报信的。报什么信啊？林国扬大脑里飞快转了一遍，难道是哪道手续没办好？恭喜啊，林老弟，你是全镇的第一家私人企业，镇里一班子领导要来祝贺你啊。真的吗？林国扬很意外，也很兴奋，镇长都来庆贺了，多有面子啊，是个好兆头。
原本计划开张喜庆请几个邻居亲友在家里喝几杯算了，镇长一班子人要来，档次就不能太那个了。在村长的指点下，林国扬在镇上红星酒店包了两桌酒席。为了省两个钱，林国扬让父母和许小璐回家中招待邻居亲友，自己留在镇上接待领导。中午时分，村长带着镇长一群人浩浩荡荡来祝贺了。酒过三巡，王胜扯了扯林国扬的衣角，示意他出去。来到外间，王胜喷着浓浓的酒气说，国扬啊，你以后全靠里面这些人的英明领导，不能光请客，还得那个呀！哪个啊？林国扬心里一紧，似懂非懂地问。难道你不准备表示表示？村长连续打了三个嗝。这么多人都给啊？林国扬见话说明了，也直截了当。多吗？你没看见来的都只是部门的代表啊。计生办的跟这有什么关系？林国扬前不久为了办结婚证就破费了一次，现在心里还不舒服着呢。你以后生意做大了，难道不想再生个孩子？你看看四周哪个不是想着法的生两胎啊？那国土办的呢？林国扬想自己有土地，不会再求他们吧。你，你真是当了老板就糊涂了不是，你有钱了要不要修别墅？你就一辈子租地生产？你的厂子还要不要扩大？你要做这些没有他们签字能行吗？王胜这一提醒，林国扬才觉得坐在里面的二十来个人，确切点说是十几个部门哪个都不能得罪，哪个都得罪不起。
天王蜂窝煤机正常转动了，为节约人工成本，林国扬取消了请两个帮手的决定，把父母接到镇上当小工，许小璐做饭，自己开机。天气好似与林国扬作对，立秋都半月多了，还是那么热，林国扬的蜂窝煤球销量不如人意，原料煤面却一天一个价，这几年每户每家就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两个小孩，啥牲口都没养，每天就做几餐饭，根本用不了几个蜂窝煤。林国扬手里那几千现款早已完了，产品堆满棚子和乡下房子里。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继续生产，林国扬不得不背着家人再去贷了两万块。接近中秋这几天，销量有点上涨，林国扬心情刚稍好些，王胜打来电话问他中秋怎么过。林国扬哪还顾得了这些，也没深究王胜的话，说没时间，以后再说吧。
终于熬到入冬了，买煤的人才多起来，买的数量也大了。天气转冷，老人小孩都怕冻，没事就坐在家里烤火，用煤自然就多了。久违的笑容开始爬上了林国扬的脸。前几个月堆积的很快卖完了，而且因为他的蜂窝煤加泥土少，比别人的好用，买的人越来越多，别的村都有人来买。每天近四千个的产量显得供不应求，林国扬精神抖擞，又加起了班。这下林国扬心里美了，照这样下去，过了年就可以再添一台机，四万元贷款算什么，不用半年就搞定。
腊月中旬，要过年了，大家都忙着办年货，要买蜂窝煤的已买好了。林国扬生产了几吨也停产准备置办年货。虽说几吨蜂窝煤不多，林国扬知道，整个正月都不会有人来买，家乡人迷信，这煤和霉同音，新年头都讲吉利，谁会买霉呢？林国扬锁了大门，和父母妻儿一起回乡下老家过年。一到家，林国扬放下儿子就开始仔细核算这大半年来的收支情况，他想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刚要总账，想起还有一部分村民赊的账还没有结，粗略一算，近四千块，俗话说“大账小账，三十晚上”，眼看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为了来年资金足，林国扬决定出门跑一圈，要是过了年，新年头怎么好意思上门收钱呢？跑了一天，就只剩两家的钱没收到，不是人家不给，人家回复说过一两天就会有人送来的。过小年这天，村长王胜来到林国扬家，还是笑得两眼一条缝，进门就问林国扬家里有没有蜂窝煤，这是废话。村里哪个不知道，林国扬为了方便村里的人买，开工没几天就放了一部分在家里销售，还曾因销量不好把几间屋子都塞得进不了门。可林国扬还是笑着说，有的，有的，村长要多少？王胜说不多不多，就要十几二十个应个急就行。林国扬早已习惯了，自从他卖煤那天开始，村长每隔三五天就来买十几二十个，都说是应急，每次都不好意思地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林国扬每次都以找不开为由，白送村长。今天，村长提着二十个煤，走了几米远又转回来，拍了两下额头，林老弟啊，我差点忘了，我姐是不是还欠你一百多块钱，我早说给你了，忙公务啊。你姐是？林国扬边问边翻开账本，村长指了一个没划掉的名字，就是她，哎呀，这内弟也没送钱来吗？村长指了指紧挨着先那个没划去的名字。林国扬一看，又是一百多没结。
村长拿出一张百元钞票，说我给他们代结了吧。两笔账加起来是三百多元呢，村长只拿出一百元来，说明他根本就不是来结账的。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说村长啊，这不合适，他们家的怎么能让您来结账呢？村长说林老弟看不起人了吧？林国扬看着那张钞票，结账不是，不结也不是。停顿了十几秒钟后，提笔将那两笔账划了，也没收村长手中的钱，还赔着笑脸说，村长你看我这记性，他们已经结过账了也不记得划掉。说完就自顾整理自己的账，也没管村长什么时候走的。
林国扬算到半夜，算了三遍，从开工到年底近七个月，除去一切开支，不算人工费，赚了一万七的现钱，还有堆在棚里约五千多块的面煤和三千多块的成品。妻子许小璐也跟着高兴得很，这比打工强多了，不用加班加点，不用怕上班迟到，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走到你面前，说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林国扬还了第一次的贷款，骗许小璐说存起来了，拿三千块办年货，林国扬也没忘记向许小璐承诺，明年一定带着她和儿子回湖南娘家看看。
过完年，串完门回来，林国扬就忙着准备生产了。林国扬翻出家里的老黄历，想找个好日子。从正月初五开始，一天一天找下去，初八就是个吉日。林国扬合上书，还有三天了。
林国扬心里盘算着，按年前的销售势头来看，今年可以赚五万，还去两万贷款，流动资金丰富了，挺过这一年，明年下半年就可以先买辆车玩玩，带着老婆孩子一道回娘家，多有面子的事。正想着，手机响了，一看是王胜打来的，喂，村长啊，有什么指示啊？国扬啊，是不是准备初八开工啊？我刚选好的日子，你怎么就知道了？林国扬心想村长就是厉害。哈哈，我也是刚看了一下历书，初八不错，猜想你一定会选中那天的，对了，你准备咋搞啊？什么咋搞啊？林国扬没听出村长的意思。难道你不请镇长他们一班子领导来聚聚？你小子走好运啊，镇长对你很重视啊，每次开会都提到你，说以后有空就会来指导指导，你该好好表现，不要让他们失望啊。这……这……林国扬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村长啊，这又不是新开张，不好劳烦他们吧？国扬啊，你现在是老板了，没有领导的英明领导你能风光吗？没有正确路线怎么会长久呢？我看这样吧，初八那天就在老地点包个四五桌，我帮你把镇上的领导班子都请来。做了大半年了，中秋国庆过得那么冷清，这次就不能太寒碜了哟，还有，你小子要是高兴，我可以帮你请一两个县级领导，我们是老熟人了……林国扬一盘算，上次开张那两桌酒请下来，外加一人一个红包，就花掉了五千多块。这回要是弄上四五桌，县领导都来了，那还不得上万元也下不来呀……喂，喂，国扬，说话呀。
林国扬睁开双眼，看见四面一片雪白，许小璐抱着儿子坐在一旁打瞌睡。小璐，小璐，我这是在哪？国扬，你醒了，这是县人民医院啊，许小璐连小孩一起扑在林国扬身上。我怎么啦？你还说，你把我们吓死了，你吐了一地的血，又昏迷了三天三夜……是吗？爸妈呢？都怪你，做亏了就做亏了吧，干嘛还要硬撑啊？要不是你住院要交钱，爸妈翻你的柜子看到贷款单，我们还不知道你有两万的贷款。别提了，我没有亏，我没有亏。林国扬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国扬，医生说你没有病，就是精神上受了刺激，要你保持好心情啊，休养几日就没事了。你还没告诉我爸妈干啥去了？林国扬扯起被单蒙在脸上。今天你不是开工吗？爸妈去交管理费和场地租金去了，回去后就开工了。
林国扬一下坐起来，不要开工了，我这就回去把机器卖了。卖了？卖了我们做什么啊？还是回江门那个厂吧。那儿子怎么办？先让给爸妈看一段时间。可他才大半岁啊，许小璐紧紧抱着儿子，生怕飞了一样，不是说好了不让孩子离开我们的吗？为什么会是这样？
听话，啊，林国扬抱着妻儿，紧闭着双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着牙说，小璐，我们还是去打工。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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