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歌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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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时时忆起那个似海春深的时节里的一幕,明花、暗柳、碧波、玉桥、偶遇、巧逃,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合时宜,一切都是那么的精心而又随意,像无数流离于世间的传说一样,让人的心思不自觉地在融融春意中漫涣,让人禁不住往后去想。
  然而,有时候,后来迟迟不来。有时候,后来永远不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没有等到后来的起始总是隐着一脉遗憾。那份无法落定的遗憾总是永无止息地在心中飘荡着、纠缠着,牵扯着丝丝心绪,虽无痛痒,却又让人难以割舍。在那些注定要矜持、独自思量的小女儿未解人事的年岁里,令人一路浅浅地忧伤着,且歌且叹。
  那一幕被不着痕迹地定格在记忆的幽深处,不起波澜却又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魅惑的光,将我一层层地浸染着,让我一圈圈地沉沦在小女儿难以诉说的心思里。
  我的家族是一个庞大而显赫的家族,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我的姑妈,一个美丽而决断的女人,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些是我在很久以后才开始懂得的事。
  精心刻意的安排落于记忆之中总是铭心刻骨,所以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儿时的那个决定以后很多事情,甚至决定我的一生,关系整个家族兴衰的安排。
  那时,我随父亲、母亲还有家族中很多的叔叔伯伯及其家人们去京城拜见皇后。
  我依偎在娘的怀里,坐在华丽的马车之中。长长的马车队伍发出凌乱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的声音,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地撩拨着我稚嫩的心绪。
  我身着粉色崭新的绸缎衣褂,梳着整齐可爱的发辫,在娘的怀里专注地用手指笨笨地拨弄着娘的丝绢。
  我们是不是要去皇宫呀?我仰起头看着娘美丽的脸,吃吃地笑着问。
  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低下头,嘟着嘴独自言语着,姑妈为什么住皇宫里呢?
  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大殿上,我见到了我的姑妈——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我站在娘的身后凝望着宝座之上的姑妈,目光里有一些怯生生的艳羡。
  在大殿上所有人都跪下问安之际,我依然站着,远远地望着姑妈,稚嫩而不失大方。
  在众人问安过后,我故作从容地跪下,影儿初入皇宫,诚惶诚恐,不知礼数,请姑妈恕罪。影儿给姑妈请安。
  我感觉得到,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落过来,有些惊讶,有些不平,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个乖巧干净的小女孩儿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会有这样的心机。就连娘也震惊了,很快地,娘在一旁低声而庄重地纠正我:要叫皇后娘娘。
  姑妈慈爱地说,今天这里都是自家人,就不必拘礼了,都平身吧。然后她看着我,满目的欣喜与怜爱。她说,你叫影儿,是吗?来,来姑妈这里。
  我微微侧过头看了娘一眼,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便迈开步子朝姑妈奔了过去,惹得身上挂着的串串玉珠 阵喧响。在这清脆可爱的喧响声中,我一路安静地笑着。
  姑妈将我拥入怀中,我直起腰背凑近姑妈的耳朵。姑妈见我有话要说,便低头将头侧向我,我悄声地说我知道姑妈皇后为什么住皇宫里,因为姑妈皇后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
  姑妈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我的小鼻子,说,好一个伶俐的小丫头!记住,以后叫姑妈就可以了。
  我格格地笑着点点头。
  之后,我便坐在姑妈的腿上,和姑妈一起笑看着大殿上我的长辈们我的堂姐堂妹和堂兄堂妹们。姑妈一直将我的小手轻轻握于手心,姑妈的手心温凉温凉的。
  姑妈对着大殿上的家人们和颜悦色地叙着或近或远或亲或疏的家常,温婉却有着不容人接近的距离,我的家人们小心翼翼却又面目从容地应答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有很多是我所不能够理解的,但是我还是装作很认真地侧耳倾听,姑妈不时地低下头看着我一脸稚气的认真。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入皇宫,随众人一起去拜见姑妈,当今的皇后,让姑妈在家族中众多的孩子中记住了我,记住了这个名为影儿的伶俐而乖巧的小女孩儿。
  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或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是不经心地让一个机灵的六岁女孩儿长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娇柔少女。
  十年间,我渐渐地明白了。姑妈那个美艳尊贵的女人的一忧一喜都会造成一种震撼,不仅扰动后宫,更牵动着整个家族的荣辱,是整个家族的命脉。
  姑妈十年间的忧喜即使我不关心也不难知道。
  八年前,姑妈唯一的儿子夭折,世人传言是姑妈的劲敌凤妃所为,世人还传言,凤,是一个尊贵的姓氏,凤妃注定要坐上皇后宝座。
  七年前,凤妃薨,并没有过多的传言,人们只说凤妃在临死前还紧握着皇子疏郁的手,一直不放开。她对皇子疏郁说,你是我的儿子,不要管任何人叫母后。人们说凤妃薨时是流着泪的。
  紧接着,十岁的皇子疏郁过给皇后抚养。次年,被立为太子。
  疏郁,太子疏郁,如果不是那场偶遇,它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名字而已。可是,偏偏,那个春日里逐玉影而奔的少年便是他,太子疏郁。
  或许,在十五六岁的年岁里的偶遇,本身就是一场天意难违的巧合,在十五六岁的年岁里,万千矜持终究敌不过回眸倾城一顾,敌不过沉吟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啊。
  无奈,这也是一场枉令人叹息声声的错过,一场一开始便锚过的遗憾。在很多难捱的日子里,我轻叹。
  丝丝琴弦,扣着花园石径上我步步回首步步怅惘的足迹,辗转低吟。玉指纤纤,经拨不散琴弦之上细愁些许,只能清唱一曲奈何,以慰寂寥。
  娘说,佛家有云,今日之果,昨日之因。
  这些都要归错于我儿时的那场自作!聪明,如果不是那时我突显自己,姑妈便不会记住我,便不会在十年之后要见一见她伶俐乖巧的侄女出落成了何等模样。
  如果不是我在十年之后再次踏进皇宫,或许今生都不会在小桥流水边遇见那个温文尔雅的诵诗少年——当今的太子,疏郁。
  夏日之后,时光沉寂,在翻开的书页上缓缓流转。再也无心读书,掩起书卷,我依然在深宫之中动情吟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清晨时分,河水绕岸而去,拂着轻盈明媚的阳光从柳阴花影下滑过,星星点点,清晰而炫目。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继续低吟。
  明丽的阳光透过桥边的细柳曲折婉如玉树临风的少年。
  他谦和地说,东宫疏郁敢问姑娘是谁家千金?
  东宫疏郁?太子殿下!
  殿下恕罪。我浅施一礼,而后夺路而逃。隐约地听见太子疏郁在身后连急走边说,小姐莫怕,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两手微凉,提着裙摆在迂回转合的走廊中奔逃,乡鞋点地,扣出清晰的响声,扰乱了曲折长廊边上柳枝间洒落下的光线,扰乱了心境。
  我在一处影壁后探出惊乱未写的目光。太子疏郁一只手臂抬于半空,手指半握,仿若要抓住一些什么。柳影摇着阳光,从他的手指间一掠而过。   我翻开诗卷,再次怅然,明花、暗柳、碧波、玉桥,这样的偶遇是多少流离于世间的美丽传说的开端啊。
  只是从一开始,我便错失了。我应该留下一点什么,比如我的府宅的名字,比如父亲的名字,比如我的名字,如果我能够留下一些什么,那么一切似乎就可以顺理成章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我的名字,不知他日相逢,太子疏郁这个逐我身影而奔的少年是否会记得我,记得这个在水之湄的所谓伊人。
  最无奈,便是这春意有情,独忘记留情啊。
  我常常漫不经心地设想着那个生于标志不明的年代里的名为黄河的美丽女子,几千年前的那个迷恋埙这种古老的乐器的官家女子。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是某个花气袭人的初春清晨,或许是在某个长风送秋草的黄昏。小轩窗前,那个钗环粉黛的听埙女子坐在锦绣屏前挑绣着一根根扎眼的丝线,明眸流转着一脉忧郁。丝线纠缠,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心,便恍然地乱了起来。
  同时,我也在想,那是怎样的一个少年,那个隔墙吹埙为佳人,用最古老的埙吹出些许相思、几段愁肠的少年,想着他国守的,是怎样的一份痴情。
  似乎是定数,千百年来不断地上演,少年清贫,攀不起富家的高枝。吹埙的少年亦然,他无奈地被黄父驱赶出府门,最终抑郁而死。当山野中饥饿的狼以他的尸体为食的时候,应该不知道残忍的它吞噬的是谁家的春闺梦里人吧。或许它是无意的,也或许它是略通人性的,在它的齿边,独独遗落下了他的那颗不甘的心。
  抱有遗恨的心是不死的,他的那颗不死的红心便化作了莹润的玉,天下无双的。天下无双的,都是会有传奇会有神话的。玉经精雕细琢之后便成了一个酒杯,一个旷世奇珍,不仅珍在它的温润莹洁,更奇在它被斟满酒后,便映现出那个吹埙少年的忧郁面容。玉杯几经辗转,成为了呈给皇上的贡品。
  然而她不知,那个名为黄河的同样痴情的女子不知。
  皇上也很喜欢这个特别的贡品,把玩数年后,赏予一位大臣。此位大臣却恰巧是那个名为黄河的女子的父亲。
  黄河手执玉杯,斟入意欲消愁的淡酒,便又见了昔日的吹埙少年。清泪无声,滴入杯中与酒交融与杯交融,一个旷世奇珍顷刻之间化在了黄河的纤纤玉指间。
  我感叹,为那个名为黄河的女子,为那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男子。
  有人说,世人常说不见黄河心不死,却全然不知黄河实为一个绝色女子,不知这句话感慨的是一份痴情。
  我在想,那颗执着的心在见到黄河之后,也没有死去吧,而是永生于世世代代。只是我不知,此生今世,在现今的这个宿命的轮回里,它落入了谁的胸膛,主宰着谁的执着。
  魂梦中,我千百次地从那处影壁后款款走出,我低眉走到太子疏郁面前,然后抬起眼帘,满心委屈地说,太子殿下,我忘记了,我忘记了告诉你,我是洛影,可洛影。
  我是可洛影。每当我告诉他之后,便忧伤地醒来。
  这时,楚薏走过来,我接过她手心擎着的茶。她总爱穿一袭白裙,素白的罗裙将她精致的面庞衬托得有些苍白。她总是说话不多,总是静默得有些哀伤。她很明白她在可府的地位,她知道她既非普通丫头,又远非小姐,所以她的骨子里总是隐着一种知书达理的气度和一脉自怜自艾的谦卑。
  只是机敏的她却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继续保持沉默,什么时候应该说话了。
  她总是尽量避免提及她的家世。所以,我只知道她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姐,从小被寄养在我家,至于这是多远的一房表姐,大概谁都搞不清楚吧。
  其实,像楚薏这样眉目脱俗又聪慧机敏的姑娘,倘若生于豪门,必定出落成一个才气动人的佳人啊,只可惜错生于寒门又寄于可府篱下,无端地埋没了许多灵气。
  洛影,茶快凉了。楚薏柔声地说,她的目光温婉又有些拘谨。
  从儿时起,我便坚持要她直呼我的名字,她见始终拗不过我,便开始叫我洛影,只是在每次叫我名字的时候,都带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小心。
  我习惯于偶尔将心事说与楚薏听,因为她是我的小表姐,因为她是如此聪慧而内敛的女子。
  楚薏说,洛影,世间一切皆因缘。缘,是早已注定了的,是需要圆满来成就的,圆满有时候要经历些个坎坷才来。缘,要迂回些,曲折些,才会圆,才会满。楚薏温柔地笑着,她的笑一如她的目光她的声音,让人觉得温暖而迷离,是一种隔山隔水的亲切。
  如果,风之后依然是风,雨之后依然是雨,缘之后依然是孤寂呢?我望着窗外因风而摇的繁枝茂叶轻吐而出。
  那便,楚薏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那便,是怨是恨了吧。
  自此,我便认定了楚薏也在期待一份圆满。只是,因了她的谨慎和内敛,她的期待我无从得知,这么多年的习惯了,只要她不说,我便不问,所以她在可府是那么的随意而落寞。
  直到楚薏离开可府,关于她,我所知道的,仍然仅限于她是我的一个远房小表姐,仅限于她的美丽和哀伤,对于她的所欲,我依旧一无所知。
  我所心心念念的,依旧是我所渴求的圆满。所以我在楚薏被选秀入宫临行前对她说,楚薏,假若你在宫中见到太子殿下,代我说一句,昔日在水之湄吟诗而舞的所谓伊人可洛影向他问安。
  临行前,楚薏依旧表情温柔而静默,让人看不真切,离开可府,选秀入宫,她是喜还是忧?
  临别相送,我不知以何言相赠,只说有什么事情找我的姑妈——皇后娘娘替你做主。
  楚薏走后,日子便更加空洞。楚薏的离去,使得我多了一重的心思,多了一重的怀念。自此,我不仅怀念太子疏郁文雅的举止、温软的话语,还怀念楚薏意味深长的沉默和让人看不清辨不明的忧伤。
  之后,我的梦中,太子疏郁会问我,洛影,当时你为什么要逃,连姓名都不曾留下?在我的梦中,太子疏郁温和而谦谦大方。有时候,楚薏会怡然从容地站在我的面前,她格格地笑着,然后一边玩弄着一只玉镯一边轻松地说,走了那么久那么远,才发现最舒心的地方还是可府,因为可府是我这么多年来的家,因为可府有你啊,洛影。她说话时眼睛半闭半睁,目光似嗔似笑,有一些任性,一些乖张。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经常是深夜未央时候,我坐起身来,披上衣衫,点灯,研墨,写字。
  在阴郁浓重的夜色中,我的字总是有些秀雅,有些纤瘦。
  在摇影泪烛旁,在临月轩窗前,我点墨成歌,酿字为酒。在新买的素笺上,在拭去尘埃的古扇上,在空余馨香的手心里,因着夜色氤氲,墨迹难干。
  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
  瘦信愁如许,为谁都着眉端聚。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词句里,总有几分暧昧,几分缠绵,几分伤情,让人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然而,太子疏郁没有叫出我的名 字,更没有问我为什么要逃。楚薏也不曾回可府,不曾站在我的面前,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给我。
  珠帘喧响,是娘掀帘而入。她说,宫里来信,皇后娘娘说太子即将选妃,让你做好准备。
  我低头不语。
  母亲说,宫深似海,况且太子是怎样的人,这些都是未知的。
  姑妈是皇后,而且太子殿下,我是见过的。我轻声曼语地申辩。
  母亲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说,自己选的路,要自己走好。
  于是后宫史官记载,可洛影,影妃,十七岁入宫。
  刚入宫那天,后花园里,皇后娘娘——我的姑妈轻轻攥着我的手,笑得一脸的雍容华贵,她的手心温凉温凉的。她说,好一个娇俏模样,女儿的美就是这样,女儿的美不全在于五官、身段,更在于心思、在于神韵。没有心思神韵的美过于单薄稚气,经了心事,费了心思,便美心不同了,喜——浅得不胜娇羞,忧——薄得云淡风轻,一笑一颦都是一份精心,让人历历在目,又禁不住去猜测去深思。影儿的美,便是如此啊。
  我抬起眼帘羞涩地笑着。
  枕玉宫,这是我的枕玉宫。清浅河水,翠枝绿叶,嶙峋怪石,扶疏花朵。秀美清丽,春意盎然,木为水添色,水因木生辉,交相映衬.顾盼生彩。
  只是,所谓意趣,没有意,何来趣一切都是空洞的美罢了。
  我的枕玉宫的阳光恍惚而迷幻,游离而安静。窗外因势而折的河水扶着干净的阳光,将丝丝阳光推入房中。我总是安静地坐着,听着自己孤寂的呼吸声,看着一丝丝阳光从我的指尖滑过,闪成一朵朵精巧的花,美丽,无声。
  我在我的枕玉宫中四处走动着,在宁谧的空气中迈着轻微的步子。我收拢无助的手指,然后握紧。这些,仿若梦境。
  我实在是不曾想过,太子疏郁不肯见我的原因竟是因为我姓可,是可家人。我所不能够理解的是太子疏郁偏偏把对姑妈不敢言的怨恨强加于我的身上。我的名为如是的宫女说,宫中都传言,当年的凤妃暴病,是皇后娘娘所为,太子殿下叫了皇后娘娘十年姑妈,却始终记恨着皇后娘娘。
  我的宫女如是还说,娘娘,听说一年前太子殿下找过一个人,一个会唱歌会跳舞的姑娘,还说那位姑娘不仅长得美,更动人的是她的声音,仿佛一字一句都扣在人的心弦上。这要放在以前呀,我信。可现在我要说,谁的声音有我们影妃娘娘的声音好听?影妃娘娘的声音才仿若天上之音呢。我看着如是认真的可爱表情,忽然觉得一阵心痛。
  我是在皇后娘娘——我的姑妈那里见到楚薏的,她在姑妈的吩咐下上茶、续水,眼帘微微地下垂着,双唇自然地闭着,没有多余的表情。往来之间,恍惚若一阵游风。楚薏托着一盏香茶来到我面前,低着眉眼躬下身子说,影妃娘娘,请用茶。语调温柔而冷漠。
  我看了楚薏许久,她都像是没有发现似的,举止谨慎得体而又面目平静地退了下去。
  姑妈说,听说楚薏这丫头是咱们可府里头出来的,可我看着不太像,人太木讷了点,不善言辞。
  我说楚薏是咱们可府里头出来的,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姐,我们从小在一起的。
  不太像。姑妈眉梢微蹙,摇着头说,不像。
  太子这几天还是没有去枕玉宫,是吗?
  是。我低下头。
  影儿,太子也还年少,容易意气用事,过些日子他就会想清楚的。你们小儿小女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这就需要你自己动动小心思了,在某个费尽心思算好的时间地点里,对树对风对着飞檐上方澄澈的天穹说绵绵情意,对水对月对着木格小窗外蜂环蝶绕的繁花暗自垂泪,这些都是宫中常有的小心机、小阴谋,影儿,你自芒想想办法,你是如此聪明的一个孩子。你六岁那年进宫时的言语举止到现在还就像刻在我心里一样啊,面容淑雅,不显山露水,骨子里却自有一番打算,这才是我们可家的女儿啊。
  我恭顺地点点头。
  深夜不眠,已经成为习惯在深静的夜色中傍灯临窗而立。窗外树影阴翳花影斑驳,浅浅的河水浮着碎裂的月光,仿若一支幽凉的曲子,低迷,徘徊。房内,烛影明灭,香炉里散发着幽暗的馨香,屏风上的宫装女子手持折扇亦歌亦舞,屋顶上的椽木静默地纵横交错。这些,都像是在窃窃私语,讲的是才子佳人还是勾心斗角阴谋算计,我听不清楚。但是它们一定是有许多故事要讲给人们听的,不然,它们为何日日夜夜地忍着痛楚保持着这个述说的姿态。
  我依然会梦到太子疏郁,他用手指压住一枝繁花无限悔意地对我说,洛影,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呢,你害我找得好辛苦呀……
  渐渐地,我觉得枕玉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隐着哀怨,饱含着潮湿之气。它们就这样隐忍地静止着,害怕一不小心,滴出水来。
  我的宫女如是说,娘娘不必担忧,凭娘娘的容貌和才气,日后太子殿子一定会相见恨晚的。我们这几个宫的宫女们聚在一起爱说些个悄悄话,大家都认娘娘是为太子殿下选的五个妃子中最美仪态最好的一个。
  太后召见姑妈和我,太后说,唉,真委屈了洛影,这么好的一个姑娘,都怪疏郁年轻懂事。
  我说,枕玉宫可洛影叩谢太后怜爱。
  姑妈说,这也是洛影没这个福分,福分是强求不来的,怪不得人的。
  你这话我听着就不对了,疏郁及其他皇子、洛影及其他四个妃子都是自家的孩子、洛影及其他四个妃子都是自家的孩子,虽然洛影这孩子我也喜欢,可是咱们不能厚此彼是不,不能让其他人有怨可抱是不?太后字句严肃,掷地有声。
  这个幸灾乐祸的老太婆,我看她还能得意多久!姑妈和我走在石径上时,她恶狠狠地说。我走在她的身后心头一颤,不自主地猛抬起头,看着走在前方步姿优雅的姑妈。
  之后姑妈,姑妈停下脚步,向我转回身,她拉着我的手说,影儿,你要争气呀,给姑妈争口气,也给你自己争口气,给咱们可家争口气。
  我依然恭顺地点点头。
  姑妈说楚薏既然是自小和我在一起,那就把她还给我吧,深宫之中也好有个伴,茶饭后有个说知心话的人。
  我依然服从。
  晚饭过后,楚薏由一名宫女护送而来。枕玉宫内灯火摇曳,将一切映照得绯红,我看不真切楚薏的表情,只看见她精巧的双颊上荡着一片温暖的烛光,她的清眸微微地闪烁着。我伸出双手想要拉起她的手。
  意料不及地,楚薏仓皇而利落地跪下,楚薏叩见影妃娘娘。
  许久,我收回在半空中悬着的手臂,我想起了楚薏刚入宫时我的梦中,楚薏肆意任性地笑着,她说走了那么久那么远,才发现最舒心的地方还是可府,因为可府是她这么多年来的家,因为可府有我。然后她亲昵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慢慢地从大厅踱回书房,忘记了让楚薏起身。
  再次相逢,我依然不懂楚薏。久别重逢,我更加不懂楚薏。
  后来小宫女宛若说,请娘娘允许楚薏起身。
  传我的话,让楚薏起身吧,另外收拾一间干净屋子让楚薏住。我心不在 焉地吩咐。
  清晨,我坐在梳妆镜前,掀帘而入的是楚薏。
  楚薏手握精致的小木梳,站在我的身后,小心地梳理着我的每一缕长发。窗外的河水浮荡着碎金般的阳光,点点阳光透过窗子的雕花木格打落进来,落在楚薏的脸上,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我用手指轻轻按住她穿梭在我的长发间的手。她慌忙地跪下,衣裙一阵轻微凌乱地悸动,她冰凉的手指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楚薏额头伏地,她的声音慌乱而温软娘娘恕罪。
  我自己整理着衣襟,你无罪,起来吧。楚薏依然跪在地上,仿佛一枝带雨梨花,楚楚可怜。
  楚薏,你在想什么?告诉我。我以平静柔和的语调问她,并俯下身去想要将她扶起来。
  楚薏再叩首:娘娘恕罪,楚薏不敢了,以后侍奉娘娘一定心无杂念。之后,她长久地伏在地上,那么静默那么哀伤。
  起来吧。我说,然后转身离去。
  姑妈告诉我,我的小宫女如是告诉我,小宫女宛若告诉我,太子疏郁的其他四个妃子语露宫乐扶露,紫玑宫宫深月,如月宫如长雪,九歌宫楼亦歌,个个有背景有来历。
  乐扶露尤工筝,美艳妩媚。宫深月伶牙俐齿,见解独到。如长雪温柔乖巧,生性淡泊。楼亦歌孤傲离俗。
  姑妈说,后宫之中,知彼才能胜战,她说她看人是不会错的。
  这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像姑妈这样一个不仅美而且懂得美深谙如何为美的女人,像姑妈这样一个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却又能不着痕迹地洞察人的心理,自有主见的人,她的话,我深信不疑。
  冷了。无一例外的,宫人们说天冷到梅花开放的时节,便是宫中最阴郁,争斗险恶的时候。我的宫人们对我说,娘娘千万要小心了,每逢这个时节,总会有人荣升,有人惨败,仿佛一个天数。我笑笑点头。
  梅花开了,白润如玉,不染纤尘,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灾难的气息。可是我知道,宫人们说的,绝非无中生有。姑妈告诉我,父皇一直期盼的收复西部河山的战争已经结束,将士们凯旋归来。
  楼亦歌。
  昔日西部王国的公主楼亦歌,歌妃娘娘,从两国交战之日起,便与他人不多言语。她总是一遍一遍无止息地舞着,纤细的足尖撑着身体在柱子之间回旋着,一遍又一遍,无止,无息。
  没有谁能劝她停下来,即使是太子疏郁。她眼中没有任何人,从来都是。或许她没有意识到太子疏郁在等了半个时辰后怅然离去,也或许,她知道。
  倦极了,便和衣而眠。偶尔,她去看庭外的梅,她说,一点都不美,花太瘦了。
  我军战胜,凯旋,风,哀怨地向西飘去。歌妃娘娘安静了下来,她拿出一只色彩鲜艳的风筝,奔跑,放线,断线。歌妃扔下手中的剪刀,向西深深地鞠下一躬说,向西去了,向西去了……
  歌妃手攥着白绫,她说,我早就知道,从刚进宫时起,我就已经看见今天了。
  我没有见过歌妃,但宫人们都说她长得很特别,很美。她的眼眸总是散发着幽幽的低暗的微蓝,让人觉得缈远而寒冷。
  我的枕玉宫中的阳光流经轻盈的水面飘进来,使得屋内的光线恍惚而迷幻,游离而安静。我总是迷失。
  姑妈的宫女来告诉我,姑妈已经下了令,让太子疏郁今天必须来枕玉宫,否则永远不必去见她了。我让如是和宛若送走姑妈的宫女,又让她们在看见太子疏郁走近枕玉宫时将门和窗子去的背影,独自笑了笑,疲倦而落寞。小宫女如是说,娘娘,你这是何苦?
  何苦?我无奈啊。我说,你们不懂。
  姑妈并不说什么,她一直看着我笑,仿若先知般地笑着,笑得我有几分愧意。
  太子疏郁又出现在我 梦中,他问我,洛影,你为什么姓可?
  宫女宛若说,娘娘,别总是闷在枕玉宫中,梅盛开了,宫中有株老梅,没有人能说清它长了多少年了,是梅中之神。我的宫女如是和宛若总是知道很多如同细节一般的小事情,浪漫而温馨,她们之间总是有很多事情可以说。
  我笑笑,然后我们去赏梅,一路上宫女宛若告诉我,这株老梅是后宫的神灵,大家都这么说。对着它祈祷,只要心诚就一定会如愿的。楚薏在我身后默无声息地跟随着,一如不存在似的。
  粗糙的树干,温润的花瓣,应该有多少诗、多少画、多少曲子,多少豪情多少柔意,是与它紧紧相关的啊。
  可是,我总是觉得那树干的粗糙裂痕竞似几代以来姬妾的泪痕,历经多年,而挥拭不去。那温润如玉的花瓣应是不知深几许的后宫中的无数寂寞香腮吧。
  宫女如是和宛若一脸虔诚。楚薏立于一旁,让人感到孤立无助,她的眼眸明晰地闪动着,闪动在一层清澈的泪光之后,她一定是有所感触,只是,我不明白。
  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他走近久久地看着我,然后说,是你。
  我深深地微笑着,寂寞而安静。我说,是我。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姓谁名谁。他的眼睛透着一丝忧郁的神色。
  我的笑意久久不去,我施下多情的一礼,轻声说给太子殿下请安,然后转身向回走。我的小宫女如是和宛若还有楚薏,她们在不适合她们开口的场合永远都会做到缄默不语而只服从我的命令。她们随在我的身后,同我一起回枕玉宫。
  我在我的枕玉宫前停下脚步,太子疏郁也停下脚步。
  我依旧向他微笑,他迟疑着,然后说你是可洛影。
  我只笑不语,然后踏入枕玉宫。
  我站在大厅里专注地煮着茶。然而,太子疏郁却始终没有进来。
  水面上的阳光曲折地流转进来,在大厅里动情地摇曳着,仿若始终积于眸前的一泓泪光,忍着,闪着。我手托着精美的茶壶,将水缓缓地注入茶杯之中,太子疏郁始终没有进来。
  我没有见过歌妃楼亦歌,可是她却无拘无束地走进我的梦中,身着一身艳丽的宫装,一步一笑。我的梦中,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微蓝的眼眸幽幽地闪动着明晰的笑波。突然,她收敛笑意,一脸认真地说,我是九歌宫的楼亦歌。
  我说我知道,我又问,你在哪儿?梦中,我依然记得是不在九歌宫,是不在了的。
  我在哪儿啊。她幽幽地说,我无处不在,我是无处不在的。
  洛影。楼亦歌轻松地叫着我的名字,她问,我可不可以一直都叫你洛影,无论什么时候?
  可以,当然可以。我说,人们都说你很孤傲。
  对于道不同的人,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但是你我是有缘的,比如,你没见过我却能一眼认出我,再比如,以前,你也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跟我说很多关于以后的话。
  那我都跟你说些什么?亦歌。
  她又笑笑,随后隐去了。
  枕玉宫的阳光总是交错而织地安静地游走着,错综迷离。枕玉宫的阳光总是恍惚地飘荡着,使得原本复杂的一切更加难以捉摸。
  我坐在雕刻精致的梳妆铜镜前,迷幻的阳光一丝丝地掠过我黑发之上的金步摇,熠熠生辉,是一种孤艳。我的宫女楚薏站于我身后精心地为我梳理着长发,她的目光自然地垂下,隐 含着一脉凄楚的神色,像是在努力地回忆什么,又像是在努力地忘记什么。
  我语调温柔地问:楚薏,你一直在想什么?
  她的眼帘迅速地抬起,看了一眼梳妆镜中的我,一泓惊慌从她的眸中清晰地掠过。她的手轻灵地从我的指间抽出,然后轻提裙摆。
  不要跪下,继续为我梳头。我命令。
  是。楚薏小心地答应着,声音空灵如同枕玉宫中的阳光。
  楚薏的目光继续低垂着,我微眯起双眼,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也注视着镜中的楚薏,她的表情让人看起来有些心疼,是一丝不苟的精心。
  我是真的不明白,这些都是为什么?我不明白白枕玉宫氤氲的夜色、迷离的阳光,不明白楚薏的夜色、迷离的阳光,不明白楚薏凄楚的沉默哀伤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楼亦歌,不明白太子疏郁何时会进行枕玉宫中来。
  我的宫妇宛若说,因为枕玉宫的夜色太深阳光太远,因为各宫之间的牵扯太纷繁。
  太子殿下驾到。是我企盼已久的长调。
  太子疏郁来了。
  我整理好衣裙,绽出最温柔平静的笑容,对着踏进门的太子疏郁举止深浅得体地施上一礼。我轻声曼语,枕玉宫可洛影恭迎太子殿下。然后我抬起头望着他,依然笑得温柔平静。
  太子疏郁周身仿若披着一层茫茫的薄雾,透着潮湿的气息。我第一次有机会看清他的面容,他的眉毛轻轻淡淡地落在眼睛上方,十分好看。他的眼睛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唇优雅地半闭着,含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忧伤。
  我温柔地对着太子疏郁笑着,而他却表情忧伤地看着我,像是一个丝毫不会遮掩的孩子。使我觉得我的故作平静对他是一种残忍。
  我再一次精心地煮着茶。我说,太子殿下,洛影自小于家中学习煮茶,今日望太子品尝。
  太子疏郁说,叫我疏郁就好了。
  他有些迟疑有些失措。我突然觉得有些心疼,他是如此的真实啊。
  疏郁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在水之湄且歌且舞的女子。后来,我知道了,也明白了错根本不在你……
  我一直专注地煮着茶,一直不语。
  疏郁说,洛影,原谅我可以吗?
  我移动着步子走到疏郁的面前,然后跪下,将额头埋在他的双膝间。
  疏郁将我的脸捧起来,他的手指白皙修长,让人分明地感到了它们微微颤抖的拘谨。
  我跪在疏郁面前仰望着他略含忧郁的脸,我说,洛影没怪过你。
  疏郁总是习惯于在夜色中挑灯读书,而我又总是习惯于在夜色中临窗而立。夜风凉了,我拿出一件棉衣为疏郁披上,每当这时候,他都回头向我笑,他的笑容简单而纯净,仿佛没有任何的心思。
  有时候我们对诗,有时候我们谈论乐曲,有时候他对我说,红袖添香夜读书。他说我不仅是他的宠妃,更是红颜知己。
  宫女如是和宛若总是微微地笑着。她们总是将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她们为疏郁和我奉上最香的茶,最可口的点心,她们将整个枕玉宫打理得不染纤尘。她们总说,娘娘洪福齐天。楚薏依然不常露面,以致在很多情况下,我无意地忽略了她的存在,忽略了她的哀伤和恐惧。
  姑妈说,不愧为可家的女儿,我就知道凭影儿的机灵和聪慧一定会有今天的。可家的女儿就应该于众人之上,俯视一切的。
  但我并没有俯视一切。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姑妈又满意地笑了,她或许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她满意的是我如此的乖巧,永远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像她这样一个善于洞察人心又精明的女人。她十分清楚她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可洛影。
  楚薏的动作总是那样的轻,让人既舒心又担心。她的白皙和干净在惨白的冬日里有些单薄。我总是不忍心看她的表情,她的表情总是让人觉得若即若离,仿佛她随时都会消失,让人握不住。
  坐在梳妆铜镜前,一片阳光飘荡在我的脸上。我自己也不懂是痛楚还是微笑,我说,楚薏,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的吗?
  我一任楚薏在我的身后跪下,惊慌地说着娘娘恕罪。我站起身来,从楚薏身边转身离去。她在我的身后额头伏地,裙摆凌乱地铺散在地上,不堪恐慌。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宫女宛若说,在宫中,在辉煌多彩的另一面,总有一些光辉无法触及到的阴影,在那些阴影里,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一些人,或是宫女或许是娘娘。
  我依然不懂,却又似不懂而又懂。我又想到宫人们传说的,无一例外的,天冷到梅花开放的时节,便是宫中最阴郁、争斗最险恶的时候,每逢这个时节,总会有人荣升有人惨败,仿佛一个天数。
  一阵寒意自窗外无遮无挡地侵袭而来,冰冷彻骨。
  宫女如是说,如月宫如长雪已经怀有龙子六个月有余。
  疏郁说,洛影,我也将要有孩子了。
  他开心地向我笑着,我喜欢看他的笑,他的笑容总是干净而纯粹。
  我说疏郁,我是不是应该去一趟如月宫向如长雪道个喜呢?我又说,我的生活是不是太闭塞了,我应该走动走动是不是?我看着疏郁明朗地笑着。
  疏郁握着我的手点点头。
  被疏郁那修长的手指握着很舒服,他的掌心总是温润润的。
  我第一次见到雪妃如长雪,见到她娇巧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很小,她说,影妃姐姐,谢谢你来看我。
  她双手扶着门框,小腹微微隆起,于她,仿佛是一种负担。她仿佛不堪重负似的微锁双眉。
  她在让宫女为我上茶之后支离所有人。她突然跪在我的面前,语调凄凉地说,影妃姐姐,救救我,我知道你能救我……
  我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雪妃幽怨绝望的眼神和话语一直挥之不去地丝丝纠缠着我,她说,影妃姐姐,救救我……
  逃了许久,我抱住一株树急促地呼吸着。回头望去,整个宫阙沉在一片阴云之下,没多久,便落雪了。雪,落得有些轻,有些飘。
  为什么?我问疏郁。
  疏郁说洛影,别想太多了。然后,我看见他的双眸闪动在一重薄雾之后。我一直认为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纯净地忧伤着,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他一定懂得很多事情,很多我所不懂的事情。
  然后,我再次用指尖触摸他淡淡的眉毛。他的眉毛,根根警醒地伏着,我的指尖触上去,轻微而明晰地刺痛着。
  我习惯于用指尖轻触疏郁好看的眉毛,我喜欢那种轻微而警醒的痛楚。每当这时,疏郁总会放下所有的表情,一脸的明净。
  后来,我又梦到了歌妃楼亦歌。她在我的梦中依然无拘无束,我依然不得不注意到她笑波流转的微蓝的眼眸。她说,洛影,你知道我的九歌宫中的梅花吗?它们是红色的。突然,她笑得有一些神秘。
  在梦中,在已经死去的楼亦歌面前,我可以无所忌讳,说话可以脱口而出。我说,亦歌,红梅并不鲜见啊。
  楼亦歌便笑得有些神秘有些放纵了。她说,我就料到你不会知道,之前,那些梅都是白色的。我死了,它们得 了我的血,便都成为红色的了。
  楼亦歌的九歌宫空了。雪空空落落地飘下来,无言无语,枝枝红梅在白雪中鲜嫩欲滴。雪,簇簇落下,轻砸花枝,花瓣幽幽地颤着,仿若一个个妖冶的笑容,神秘而放纵。
  远远地走来一个人,是一个老奴。他走近说,影妃娘娘,别待久了,一则下雪天冷,二则九歌宫歌妃娘娘刚去不久,不吉利。
  我问,这梅花自始就是红色的吗?
  娘娘,这是自然的,难道还会变不成?
  那老奴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缓缓地移动着步子,绕树而走。
  那老奴说,听说这歌妃娘娘时常回来歌舞的,有人听到过的,娘娘请回吧。
  这世上是没有鬼魂的。我嫣然一笑。
  谁说得准呢?宁可信其有吧,娘娘还是马上离开这儿吧。
  随后从如月宫传出消息,雪妃如长雪的孩子没了。
  洋洋洒洒漫天轻舞的雪终于停止了,整个皇宫中到处都是冷冷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疏郁说,在宫中,有很多事情即使你一清二楚也是无济于事的。洛影,有很多事情是不必追问的,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已经发生的,谁都改变不了什么。所幸,姑妈是你的姑妈,她会保护你,如果不是这样,我不敢想象你的命运,像你这样无心的女子。
  我望着窗子,仿佛将侵入枕玉宫的丝丝寒意都看得异常真切。枕玉宫的墙和地都是阴暗的,在雪后阴冷的天气中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阵阵袭来,让我不堪忍受。
  我说,疏郁,这整个皇宫都让我觉得阴郁,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潮湿凝重,湿得每一砖一瓦都能滴出水来。
  滴出来的,不是水,是血。疏郁满眼忧伤地说。洛影,你很冷吗?你在发抖。
  疏郁握着我冰凉麻木的双手。我仰起头看着他痛楚的表情,他说,洛影,你怎么会这样冷,你很怕冷,是吗?
  疏郁又让人在枕玉宫中多生了几盆火,照得枕玉宫通明通明的。
  疏郁后来的话让我的心温柔地疼痛起来,他说洛影,之前我是那么恨你姑妈、恨你,所以我不见你,拒绝踏入枕玉宫,因为我觉得可家的人都心狠手辣,可是我现在庆幸你是可家人。
  疏郁说,洛影,你经常在笑。有时候,你笑得温婉又得体,让所有人都叹服又心生敬意。有时候,你笑得纯真又孤寂,让人失措。洛影,可不可以在有些时候哭出来?
  我,又笑了。
  第二天,疏郁说他和一些将军要去打猎,他说他要给我带回来一些猎物。他又像一个孩子似的笑了,让人怜爱。
  后来,紫玑宫宫深月来过,她说,影妃娘娘,宫深月来给你道喜了。
  我何喜之有?我不解。
  如月宫如长雪的事难道不算一喜?宫深月肆意地笑着。
  突然她凑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说,我就知道会有人比我着急,所以我就不必动手了,只乖乖地坐着看一场精彩的戏。
  我毛骨悚然。我说,月妃,你笑得太放肆了,有失贵妃身份。
  宫深月说,放心,我不经常笑的,像这么开心地笑,这是第一次。
  可是你错了,不是我,雪妃的孩子不是我弄掉的。
  我知道。宫深月神秘地一笑,她说如果我有一个当皇后的姑妈,我也不必做什么,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无辜。
  我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果然很无辜的。她拉起我的手轻声地说,你放心,我是不会去乱说什么的,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我本能地抽回手,向后退了两步。
  宫深月有些意外地僵立了片刻,片刻之后,她说,我该告辞了,免得旁人看到了,误以为咱们是一路的。
  她转身离去,带着她的两名小宫女。忽地,她转回头莞尔一笑,她说,影妃娘娘,忘了告诉你了,你果然很美,美到我见犹怜,我恨我不能为你。说完她径直离去了。
  我僵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的小宫女如是和宛若跪着说,娘娘受惊了,奴婢该死。娘娘,所有人都会相信你的,月妃娘娘不过是出于嫉妒而已。
  疏郁回来后,不安地说洛影,我没有猎到任何猎物,原谅我。
  疏郁像做错了事似的呆立着,他喃喃自语:我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为什么连马连弓箭都不听我的?
  我和疏郁站于大厅中央,都显得那么地突兀,那么地不合时宜。
  夜深沉,我却醒来。披上棉衣,回头望着睡梦之中的疏郁,他干净俊秀的面孔半掩在绣枕之中,像个婴孩一样乖巧。
  轻梦之中的疏郁将手臂伸出锦被,红润的双唇嚅动着。我回到床边,疏郁他在叫我的名字,我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然后疏郁睁开眼睛,见我披着棉衣坐于床边,便也坐起来,说,天色还早,怎么不睡了?
  有时候,我情愿醒着。有时候,醒着比睡着安心。我轻叹,如此回答。
  是啊,梦中,有些人有些事,或许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或许是让人伤情的,他们会毫无征兆地闯入,我们是无可奈何的。但是,在醒着的时候在现实中也总会有一些人、一些事将人紧紧纠缠着。即使我们看得透彻,即使早已在意料之中,那又能如何呢?
  我再次用指尖轻轻碰触疏郁的眉毛,他的眉毛根根明晰。我指尖脆弱而敏感的肌肤被这轻微的接触刺得若隐若现地刺痛着。我说疏郁,本来,我是可以救雪妃的,是吗?
  疏郁的眉毛微微地抖动着,在我的指尖下忧郁而不安。他说,向来如此,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房间里,每一丝寒意都尖锐地流动着,我无语,但我有些明白了。
  洛影,这次我来得迟了些,可是错全在你,是你一直关着门的。后来我就打开窗子从窗子里进来了。
  你的九歌宫的梅花本来就是红色的,亦歌,你骗我。我认真地埋怨着楼亦歌。
  不,洛影。你想想,活着的人,有多少人的话你能相信,有多少人的话你本来就不该相信。有些人的话,你应该相信,可是却分明地知道那是错的,是不能相信的。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怀疑我,我不会伤害你,也无法伤害你,因为我是已经死去的人。而且,人死了,往往就先知了。比如,我现在就能看到两年之后的你。
  说着,楼亦歌迅速地绕到我的身后,撩起我的一缕长发玩弄于指尖。我不懂,这个时而忧愁时而神秘的女子。
  两年之后的我?我低头自问,会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过不同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楼亦歌神秘地笑着,然后又说,两年之后,别人要改口叫你皇后。
  说着,楼亦歌移到我的面前,我来不及看清她的脚步是如何移动的。楼亦歌说,我要走了,洛影,我会再来的。然后她动作干净利落地从窗子里跳出去了,旁若无人。
  楼亦歌在我的梦中来去自如,万般洒脱。
  醒来,疏郁已经起床。
  他说,怪不得有些冷,原来是窗子开了,可能是昨晚没关好吧。
  楼亦歌!我心头一颤,向窗子望去,仿佛还能感觉得到楼亦歌留下的气息,看到她不羁的身影。
  几天之后,举宫素白。   在太后的葬礼上,我看到了父皇姑妈和父皇的各宫娘娘,看到疏郁和其他妃子,让人不解的是个各宫娘娘脸上复杂的神情,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无以释怀。
  之后,姑妈召我进她的寝宫,她笑得一脸端庄华贵,她说,以后再也没有人在我们的眼前指手划脚了。我早就说过,看她能得意到几时!姑妈说完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溅出许多水,洒在桌上,醒目而不合时宜。姑妈停顿片刻又笑了起来,她说应该让老太婆感到了无遗憾的是,她亲眼看到了我们可家两代人如何让人嫉妒……
  姑妈说,影儿做得好,不愧为可家的女儿,可家的女儿就应该这样。
  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满脸恭顺。
  心路曲折啊,曲折如同各宫之间的崎岖小径。花径上的私语声清晰入耳:太后一去,这后宫便是可家的天下了,我们姐妹命该如何,只能祈求上苍保佑了。只是这后宫中的情怨太纷繁了,上苍能否都眷顾得到昵?
  我躲避不及,被父皇的两名妃子拦在路上,她们说影妃,求求你放过我们,我们并没有恶意的。放过我们,我们将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求求你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我说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希望后宫长安。然后,我向她们微笑。
  后来,接二连三,有人被逐出皇宫,有人被处死,有人被打入冷宫。在隆冬时节里,人心四动,空气也悸动不安。
  有人说,很多人在骂姑妈,也有人在骂我。有两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说我是蛇蝎心肠,却还总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无辜姿态。
  终于,我问姑妈,为什么?我们有这么多的敌人吗?我说姑妈,停止吧,人言可畏啊。
  姑妈一脸惊异地看着我,惊异的神色掩住了往昔美丽高贵的神情。她说,各安天命。
  许久,姑妈说影儿,这是你吗?你告诉我,这样优柔寡断前畏后惧,这是咱们可家的作风吗?
  我无言。
  随后,又有很多人消失了。或生,或死。或被逐往富外,或被打入冷宫。
  然后,皇宫安静了,前所未有的安静,让人无所适从。我一次一次地从轻梦中醒来,疏郁总是用手抚摸着我的额头,他说洛影,安心地睡吧,有我在身边呢。然后,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喃喃地说,洛影,我们要怎么做?
  我的手冰凉冰凉的,有些麻木。
  疏郁又说,算了,我们是不能改变什么的。
  在整个冬天的沉寂里,我问疏郁,我身上的罪孽是不是太多了?
  疏郁满目的怜惜,他说,别想太多了洛影,这些,与你无关。或许就像姑妈所说的,各安天命。
  风,辗转地吹来,小河旁的秀石下生出几株嫩革,扶疏可爱,不解风情地轻摇轻摆。
  小宫女如是和宛若欣喜地说,娘娘,小河冰化,碧草展叶,春天来了。
  我扶着疏郁,微笑着对他说,春天来了,一切都苏醒了,我喜欢清醒的世界。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疏郁说,是啊,一切都重新开始了。洛影,我们该做些什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啊。虽然我们一直都在思考该做些什么。
  我们还在思考着,日复一日。其实我们知道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做什么,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早已安排就绪,只等发生。
  我时时想起那个只要一出场便让人惊艳,让人无法忘记的女子——露妃,语露宫乐扶露。她总是一副柔媚模样,眉簇浅黛微蹙轻颦,皆若有思也若无思,眼聚清波,轻盼曼顾,顿觉有情,原是无情。她的腕上总是戴着一只镯子,很珍贵的镯子。但朱红的玉镯戴于腕上,总是使得原本美艳的她有了些狐妖的神秘气息。她总是笑得很轻柔,总是如同临风而立,仿若一枝娇弱的桃花,一枝一开千年的桃花。姐姐,这个美貌多才且谦恭的女子。
  冬尽春来,紫玑宫宫深月再次来过。她说,精彩。
  我不解。
  她凑近我的耳朵轻声地说,影妃,你不觉得整个沉寂而忙碌的冬天里,那些来往往和人和来来往往的事都很精彩吗?宫深月再次肆意地笑起来,笑得我心神不安,手足无措。她接着说,我觉得简直是精妙绝伦,戏里的情节也不及呀。这些,这些或许地倒真可以搬上戏台,披上戏衣,让辨不出是谁家天下是谁,辨不出是谁家天下是哪朝天下上演千年而不衰呀!
  我说,月妃,你真的就这么恨我吗?
  宫深月再次放肆地笑着,恨你?我不恨你,相反,我欣赏你,我欣赏所有出人意料且叫人刮目相看的女子。影妃,你是最优秀的一个,你是将这类角色演得最动情最完美的一个。
  我是无错的,我这样告诉自己,疏郁也一直这样对我说。
  小宫女如是和宛若说,这个冬天是多年以来最让人不安的一个冬天,最动乱的一个冬天。
  这,我完全相信,人心动乱。
  我心亦乱。
  姑妈说影儿,要懂得爱惜自己。然后姑妈接过宫女手中的碗,亲手喂我喝汤。
  然后姑妈将我的手攥在手心,她的手白皙玉滑,温凉温凉的。她说,在宫中,有多少双眼睛望穿秋水,就有多少双眼望穿秋水,就有多少双眼睛盼着你遭殃,姑妈见得多,也经得多了。
  我依旧温顺地点头不语。在姑妈的寝宫中,我的心踏实许多。疏郁也经常来看我,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姑妈的宫中远没有我安,他总是显得有些局促,有些拘谨。他坐在我的身旁低语,洛影,我在枕玉宫中等你。我捧着疏郁孩子一般认真的脸对他微笑点头。
  姑妈对我的照顾总是有些过于庄重地细心,我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可是她却总是温柔地责备我,说我不懂得人心险恶,而且总是那么固执。
  时值六月,每日的清晨和傍晚时分,轻风总是携荷香拂面而来,沁人心脾。我喜欢白莲,喜欢碧水,它们总是让我想起一些柔情刻骨的词句,想起一些意趣万千的墨画和一些曲调高雅的曲子,令人动容。
  我第一次觉得姑妈也是一个妇人,一个疼爱子女,甚至有些小题大做有些啰嗦的妇人。
  百花怒放,姿态万千,惹人欲醉。
  我在枕玉宫中和疏郁一起看着在帷帐之中熟睡的男婴。他的睡姿很好看,惹人疼爱。他总是微微地攥着小拳头.将双拳放于头边。他的双唇长得很可爱,总让我想起疏郁那红润温软的双唇。
  疏郁和我都很喜欢这个喜欢睡觉的胖胖的男婴。疏郁说他喜欢他的那双富有灵气的双眼,像我的一样。我说我喜欢他的双唇。
  姑妈有时也会来枕玉宫看望我和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儿。看得出来,姑妈很喜欢他。
  疏郁说要为这个招人疼爱的小男孩取名为蔚皓。小蔚皓时常朝我笑,他舒展的笑容很是让人感到可心。我有时会想,如果疏郁没有那么多的心事,没有那些错乱纷繁的纠缠,他笑起来是否也会像小蔚皓一样呢。
  小蔚皓总是很不安分,他总是乱动,也总爱抓着一些什么东西。有时候,他会抓着我的手指,他的小手柔嫩而有力度。他总爱抓住我的手指不放。
  很多时候,疏郁会与小蔚皓一起玩 逗,像是两个孩子。只不过,小蔚皓笑起来总是格格有声,而疏郁笑起来却总是很安静。我站在一旁忘情地看着他们两个,有一点点的感伤。
  不知道紫玑宫宫深月的与小蔚皓同一天出生的小女儿是否也可爱如同蔚皓一般。
  楼亦歌再次降临我的梦中,她倚靠在我的梳妆台边上,玩弄着一缕长发,将它专注地缠绕于食指之上。她说,恭喜你呀,洛影。她的语调纯净又有些漫不经心。
  可是我总是感到不安,心里总有一份似乎永远都难以弥合的空缺。
  楼亦歌安静地笑笑,说,可是你的位子是稳固的啊。这个,别说你不想逃,就是你想逃也逃不掉的。
  我也笑笑,是啊,在宫中,位子于谁都很重要,我也确实不曾想逃过。
  秋高,气爽。阳光流经小河而飘进屋子里,小蔚皓面对着迷幻的阳光总是兴奋不已。我更加疼爱他,更加喜欢他的不解人情。
  紫玑宫宫深月再次来到我的枕玉宫,竟有几分憔悴。出乎我意料的。
  她的脸色有一些苍白,但深眸却更加明亮也更加犀利,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整理好心绪,我轻柔地问,不知月妃姐姐来枕玉宫有什么事吗?
  别故作姿态了,你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让人感到虚伪,影妃你告诉我,你的心里还在想些什么,不要总是做出一副清高不解世事的姿态,我看不懂啊。
  仿佛一潭阴暗的夜色从心间滑过,隐隐的,凉凉的。我有些语无伦次,月妃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什么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
  闲言?宫深月冷笑着,你的所为是闲言就能够说清的吗?你的心机是闲言就能够猜透的吗?
  宫深月犀利地冷笑着离去了,我依旧不懂她的话,不明白她对我的恨。
  枕玉宫中的阳光依旧扑朔迷离地飘荡着,让人费神。小蔚皓,这个酷似疏郁的小男孩儿时哭时笑,有时口中会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他简单的语言,简单的心思和表情都让我费心地去猜测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很幸福,不觉得疲惫。
  后来我的小宫女如是告诉我,她说月妃娘娘说是娘娘以自己的女儿换了她的儿子,月妃娘娘说娘娘心机之深无人能及。
  我明白了,也更加不懂了。宫深月是恨我换了她的儿子,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么认为呢?我想不通。
  之后,面对小蔚皓的可爱姿态,我总觉得有一重薄薄的隔膜,不再轻易去抚摸他白白胖胖的小脸。
  疏郁说洛影,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蔚皓这样冷淡?
  我问疏郁,小蔚皓长得像我吗?我要你必须说真话。
  疏郁温柔地笑起来,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洛影,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任性?
  我问姑妈,姑妈说你是听谁说了什么吧,谁说的?
  我赶紧地说,没有谁说。
  宫中的碎语闲言太多,要么,你就让它静下来。要么,你就别信。姑妈语调柔和而字字掷地有声。
  依照习惯,我选择后者。
  之后,姑妈沉重地说,影儿,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你怎么会这样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哪里是我们可家女儿的作风?
  冬去,春来。秋往,冬又至。
  在宫中的每一个冬季都是一座囚牢,将我紧紧地禁锢着,我迷失在每一个冬季的寒冷里。疏郁总是问我洛影,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地十白冷?
  冬天里,我经常谨慎而又无措。
  疏郁和我在父皇的陵前叩首,叩首,再叩首。疏郁说他钦佩父皇,能够死在千里之外的军帐中。他说,但父皇亡故,举国哀悼,士卒亡故,有谁凭吊呢?
  我点头。我分明地看到了他眼中那化不开的忧郁。
  然后,新皇即位。
  疏郁穿着熠熠生辉的龙袍祭天,他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愿上苍保佑我朝国泰,民安。
  疏郁登基,我为皇后。我想起了两年前的梦中,楼亦歌举止亲昵地笑着说,两年之后,别人要改口叫你皇后。
  人死了,往往就先知了。早已死去的楼亦歌说的。我笑笑,有些事情,有些人也早就明白了。
  先皇故去,姑妈为皇太后。
  姑妈说,影儿,你终于成为皇后了,我的一桩心事总算了了。但是你千万要记住,皇后的宝座也不是容易坐的,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呀。影儿,你的心太软了,这是我最不放心的,你要改呀。姑妈苦口婆心。
  我微笑着点头,恭恭敬敬。
  疏郁说民安才能国泰。于是疏郁登基以来的第一纸诏书为:止息兵戈。
  疏郁回到枕玉宫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洛影,你知道吗?我在大殿上颁布后诏书后,大臣们都三跪九叩,高呼万岁呢。
  疏郁的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一股英气。
  后来,疏郁不在的时候,我的宫女如是说,李大将军求见。
  我甚是不解,一位将军,为何见我?在我的寝宫里,我让宛若将我的头发梳了又梳,一遍又一遍,心不在焉地。疏郁,是有关疏郁的,只是我不知是何事。
  疑惑着,踌躇着,在日暮时分,我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到跪了大半天的李将军面前。
  李将军抬起头来,眉目须鬓粗狂而倔强。可是他的眼里竟满含泪水。他一字一句地说,皇后娘娘,末将素闻皇后娘娘贤德,请娘娘务必规劝皇上收回诏书。仗一定要打下去,否则,前功尽弃啊。末将冒死从边疆赶回,求皇后娘娘多为江山社稷着想啊。
  我微笑着点点头,让李将军离开了枕玉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自语,孰是孰过呢?
  火盆中跃动着的朵朵火苗驱逐着入侵的寒意,火光映红了梳郁的脸颊,他依旧有些激昂。
  我小心地说,疏郁,如果我们不打仗了,别国侵犯我国怎么办?
  疏郁轻松无邪地笑着,扶着我的肩像是哄我开心一般,他说我们是礼仪之邦,想必别国也明白和为贵的道理,他们也定会珍惜我们的修好之意的,一定会天下太平的。
  我似懂非懂。
  两天之后,疏郁回到枕玉宫将置于书案上的诗词册子一本本地摔在地上。面对他孩童一般的无理取闹,我蹲下身子去捡拾杂乱地落于地上的册子们。疏郁一步走到我面前拉我起身,他说洛影,不要去捡它们,就让它们躺在那里。
  我慢慢起身说,疏郁,怎么了?
  疏郁说洛影,我相信我没有错。疏郁的眼中含着泪光,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喜欢打仗呢?为什么有些大臣要借故还乡呢?
  我捧着疏郁的脸,看着他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沉思许久。然后我又试探着说,疏郁,是否那些大臣的话是对的,我们真的应该拥有一支攻无不克的军队?
  疏郁笑了,善意地笑着我的不知。他说,洛影你不懂。每个国家的士兵也都有家,每个人都想过自己的生活呀,征战和杀戮是何其残忍的事情啊。
  我确实不懂,我问,自己的生活,什么样?
  疏郁语调深沉,他说,浅酌低唱,诗酒平生。
  我低低地重复着他的话,浅酌低 唱,诗酒平生。何其自然,何其美哉。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生活呀。
  自此之后,朝中一些大臣辞官还乡,一些使者被派往他国。自此之后的十余年间,边疆太平,天下太平。不太平的只是皇宫中的人心。皇宫之中几千颗心呢,谁知道又是哪颗心在不安,哪颗心在蠢蠢欲动。
  蔚皓渐渐长大,疏郁和我都很喜欢这个自有主见的男孩儿,很多人都很喜欢他,只是除了姑妈。我的小儿子蔚歆也逐渐长大,他也很讨人喜欢,更像疏郁,温文尔雅。姑妈好像喜欢蔚歆胜过于蔚皓。
  有时候,蔚皓俨然一个大人。他说,母后,近日孩儿学业繁忙,无暇多陪姑妈,还望母后见谅。
  我有几丝惊异,便问,蔚皓你都学些什么呢?
  文韬,武略。蔚皓的回答简洁而有力。
  我欣慰地笑着。
  而蔚歆则越长越像疏郁,他总是说话不多,安静乖巧一如女孩儿,他总喜欢靠在我的身边。
  有时候我会梦到蔚歆,他依旧很安静,一个人坐在大道中央。大道之上,许多车马飞驰而过,蔚歆也不躲,只是默然地坐着。我想将他拉起来,却怎么也走不到他的身边,然后我就朝他喊,让他别坐在道路中央,那样很危险,可是他怎么也听不到。我总是焦急而惊恐地醒来。
  有时候,我跟疏郁说话,他说我的话他不懂,我莞尔一笑说其实我也不懂。有时候,他说的话我不懂,他便细细地解释给我听。他还经常忧伤地说,洛影,你不懂。
  疏郁为帝之后,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有时候并不在枕玉宫。语露宫乐扶露便时时来与我说话,我们一起谈诗品茗、敲棋论画,尤其是爱谈琴瑟之音,她时时弹给我听。她的容貌、才气都让我心犹动,但关于她的身世,我却知之甚少,只知她共有姐妹四人,都善音乐。
  十余年间,姑妈不止一次地说我的作为不像是可家的女儿,说我太单纯幼稚了。
  因为我求她放过宫深月,因为我劝她别针对乐扶露,说乐扶露是我的知己,难得的知己,更因为我同疏郁一道反对她立蔚歆为太子,而坚持要立蔚皓为太子。
  我的反对总是显得那么恭敬,我总是沉默,而我的反对又是那么坚持、执迷。姑妈总是洞察一切,她的叹息与她的性格显得如此地不相宜。我总是感到不忍。
  她一次又一次叹息着说,影儿,可家就要没落了呀。
  这十余年间,我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有姑妈有疏郁还有我。
  梦中的一切都是透明的,透明的宫殿、透明的墙、透明的阳光,让人觉得无依无傍。
  梦中的姑妈端坐在一个散发着束束冰光的宝座上,高高在上俯视一切,冰冷高贵,美得不近人情。疏郁总是孤立无援地站在宝座的前方,远远的。我从大殿门口走入,只看到疏郁忧伤的背影,稍一抬头,姑妈的美丽和高贵的气息便直逼而来,令我感到昏眩和窒息。
  姑妈说,影儿过来坐这儿。我轻轻摇着头,姑妈便走下台阶来到我面前,她拉起我的手朝宝座走去。梦中,姑妈的手依然温凉温凉的,让人莫名地紧张。在我的梦中,姑妈总是坚决地将我拉向宝座,而我又总是寂寞地回头。每次回头,都会看到疏郁无助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哀伤。每次在载回首望见疏郁的刹那,就疲惫地醒来。
  我不止一次地见过月妃宫深月和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很漂亮可爱。
  有时她抱住她的女儿不停地哭,有时她决绝地推开她的女儿,让人看着心酸。宫女们说月妃娘娘越来越喜怒无常了,没有人敢轻易接近她。
  有时候我会扶起她的女儿,看着那哀怨的小脸,不知所措地呆立着,而宫深月却总是一把拉起她的女儿。她经常对我冷笑,她冷笑着说你看够了没有,你抢走了我的儿子,连女儿也要抢走吗?!她的表情有几分扭曲,有几分狰狞,让人看了害怕。平静之后,她无声地笑着凑近我,笑得几近绝望,她说皇后娘娘,是不是觉得公主很漂亮,你有没有想起一些什么,比如想起了儿时的你?
  面对宫深月,我的心总是不停地下沉着,仿若坠入万丈深渊不得救赎,我总是无言以对。面对她的凌厉,我觉得她又可怕又可怜。从一开始我就想要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无能为力。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楼亦歌还是会继续出现在我的梦中,她在我的梦中依旧来去自如。时间久了,话说得将尽了,便沉默了。有时候,在我的梦中,我们就这样静静伫立着。她的姿态总是随意而优雅,我时时深望着她微蓝的清眸,她的目光坚定而透明。我这时才想起宫人们总是传说她是孤傲离俗的。
  我的宫女如是和宛若一如既往,聪敏而顺从。
  关于楚薏,如果不是如是和宛若偶尔提起她,我几乎要将她忘却了,这个总是寂寞哀伤又无助的女子。我仍记得她是我的一个远房小表姐,想起她,便想起她瑟瑟而立的身影和苍凉的跪姿。可是我仍然参不透,她何以会如此寂寞和惊恐。
  这个疑惑长久地纠缠着我,可是直到她死去,我也仍不懂。
  许多年前了,她临终都不说一句话,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她无力地挣脱着。她的眼帘紧闭着,长长的睫毛瑟瑟地抖动着,不知是因痛楚还是在努力地拒绝。关于她——楚薏,我一无所知。她的心,自始就误入了一条荒无人烟的歧路,在那样一条凄凉的曲径上,她寂寞而又自以为是地越走越远,任何人都唤她不回。
  楚薏去后,我的生活平静了些,心也安然了许多,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同样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习惯站在风中,有时候风辗转地拂着清香而来,像是一盏淡酒,一声轻叹。有时候风撕扯着那些昨是昨非,像是一曲豪壮悲歌。
  十余年啊,很多应该忘记的始终未忘,许多应该清楚的仍未清楚,一些应该改变的依旧未变,许多该解开的仍然纠结啊。我仍然困惑如往昔,很多时候,时间并不能改变什么,解决什么。有时候,时间是空白,但很多时候,时间更是延续,无谓地延续。
  乱久必治,治久必乱。这不是我应该懂得的,这是很长时间以后蔚皓告诉我的。
  白霜降红叶。秋,真的深了。深到冬天即将到来。
  西部边关告急,北部边关告急。疏郁忧心忡忡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忽然他抓起我的双手问我,洛影,我要怎么做?
  他的眼神痛楚而灼热。我无助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后来,疏郁还是派了几个将军去应战,但他并不安心。
  结果,意料之中的,这几个将军连连兵败。疏郁的病也越来越重。我抚摸着他消瘦的脸,努力地使自己平静,疏郁躺在床上努力地微笑。他的笑容总是坚忍地来又倏然地去,让人猝不及防地消失了去。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只见过他慢慢微笑的过程,却不曾看见过他完整的笑容。
  我从未想过疏郁的离去会是如此地苍凉而狼狈,或许是我从未设想过疏郁会离去。或许是他曾经对我做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允诺,也或许是我从未相信过允诺,只是认为与疏郁共度此生是毋庸置疑的。他永远是皇上, 而我永远是皇后。
  疏郁遗憾而安静地离去了,一如他的浅酌低吟,但他去后留下的残局却并不安静。
  西部和北部的战乱我理所当然地不是很清楚,我所感慨的只是皇宫的动乱。
  别人都说我的声音温柔圆润,仿若天籁,我不知道是曲意的奉承还是肺腑之言。宫人们都说我宣读疏郁遗诏的时候温婉而落落大方,我一字一句地说,先皇遗诏,传位于大皇子蔚皓。
  但我立刻听到姑妈坚决的声调,她说,不行。蔚歆的品德更佳,应传位于蔚歆。
  恍惚之间,我看到了疏郁于月色中的身影,他哀伤地看着我站立着。我说,蔚皓的性格更合适,我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信和希望。
  然而姑妈说,那不是自信和希望,那是欲火,你不懂。这是后来姑妈专程把我叫到她的寝宫里悄悄对我说的。我不懂的是,为什么总是有人对我说,你不懂。
  姑妈坚决反对。然而我温婉地坚持,朝中多位大臣也坚持。
  最后,姑妈叹了一口气,她说影儿,你不是可家的女儿,可家的女儿是不会像你这样的。
  我依旧无言,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第一次觉出她的苍老。
  姑妈在发出那一叹之后便病了,我每天去看望她,但她从不见我。然而我却一直去看她,如同赎罪一般。
  后来,姑妈见了我,她说出了她这一生最后的一席话,也是她这么多年来最想说说得最真的话,她不无凄凉地说,影儿,你的确不像是可家的女儿,可家的女儿历来决断。可家就要没落了呀。
  姑妈长久地沉默着,之后,她以我从未见过的深沉说,不过,你却是个贤德皇后,国家就要昌盛了,是你成全了一个国家的繁荣。史册上将会这样记载。
  我只是遗憾,若许多年前姑妈放手,让一个如同蔚皓一样的疏郁的皇兄或皇弟为皇上,一个时代一个皇宫或许可以不必有如此多的遗憾。若疏郁不为帝我不为后,或许我们是可以浅酌低唱诗酒平生到白头的。但是我只是微笑着对姑妈说,我知道。
  姑妈说,影儿,你求蔚皓,让他保全可家保全蔚歆,你不要忘了早年月妃散布的那些流言,或许蔚皓会相信的。
  我执着地追问着姑妈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姑妈却深深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便离去了。
  姑妈一句话也没说,在将去的那一刻:说话的是月妃宫深月和露妃乐扶露。与姑妈离去几乎同时,宫深月和乐扶露相继暴毙。宫深月在咽气前一直笑,狂笑。可是一向被我引为知己的多才柔媚的乐扶露却在临终前嘶喊着,可洛影,有人说你是蛇蝎心肠我还不信,如今我不得不信了,你这条毒蛇!
  我深深地向姑妈的亡灵叩首,轻声地说,您到最后也没有罢手。
  随即,年少的蔚皓即位,不知为何一些以前辞官的一些将领又重返朝廷,重返战场。这些人当中,包括以前我见过的李将军。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蔚皓,我说宫中常有一些蜚短流长的传言,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地清静呢?
  蔚皓说,姑妈,孩儿知道姑妈是担心孩儿会听信月妃娘娘的话,其实这么多种声音,谁又知道该听信哪一种呢,或计听信哪一种都无所谓吧。然后蔚皓庄重地向我跪下,他叫我,母后。
  我微微地笑着,扶他起来。
  蔚皓说,母后放心,孩儿为帝定保可家永平安,还有,孩儿会封皇弟蔚歆为华觞城的一城之王。
  一城之王?我疑惑地问。
  是。就是蔚歆皇弟在华觞城一城之内,无论有何行为,都罪不致死,且永远富贵。
  我安心了,我想姑妈她或许也已经安心了吧。
  之后,蔚皓带我观看凯旋归来的军队,在高高的城楼之上。蔚皓站在我身旁指着城下行进的队伍自豪而威严地说;母后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队伍。
  我向城楼下望去,看着整齐的队伍一列列走过。他们豪进的脚步下腾起细细的尘土,我用手轻沾了一下扑在墙头的细尘,欣慰地笑着。
  看着蔚皓的身影,我总会误以为是疏郁,但我知道他不是,疏郁远没有他洒脱。疏郁去后,我总是感觉到他站在一片月色中满眼温柔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一次又一次地误解着,在蔚皓远远朝我走来的时候。我总会误以为男那是疏郁,可当他由远及近地走到我身边时,我便从这醉梦一般的误解中猛然地清醒过来。
  我在蔚皓的身上看到了一种鞘气,看到了他胸怀天下的霸气。他虽然常陪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却总是贤淑而漠然的。
  后来,蔚皓给我看一张图,他说母后;您看,这么多的疆土都是我们国家的,我们有最广阔的疆土,有最多的子民。
  我知道,到此时为止,我们国家的疆域前所未有地广阔。
  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
  台上,五彩戏衣裹起一腔爱、一身恨。戏子一腔一势一声一调认真有度,扮演着宿命里的悲喜,注定的归属。
  蔚皓转过头问我,母后,您为什么总喜欢看戏?
  我说,台上悲喜,戏演春秋。
  蔚皓说,是啊。这戏就可爱在其中的一切都是命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表情都不得擅作主张,否则,便是差池是谬误。
  蔚皓说话时的眼神很深,藏有一些玄机,不很深奥,恰好我能理解。
  我极尽所能地将暗示藏在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里。自始至终,这句话蔚皓只说过这一次,因为他明白了我的暗示,他确定我是一个令他放心的太后。
  我爱看戏,整个皇宫都知道。春春,夏夏,秋秋,冬冬。戏里几多离合,几多人生。
  曲终人散,落幕了,身着五彩戏衣的戏子隐没于帷幕之后。我独自站起身来,向前迈出两步,右腕一转,红袖飞旋,然后搭落于左腕,将眼神一敛,唱起来。
  我步履从容地登高远眺,望着我所熟悉的皇宫的千间宫阙,展开了最动情的一笑。我的眼中,满是宫阙,满是兴衰,满是历史。
  在史官面前,在史册中,我一笑千年。
  蔚皓依旧经常来向我问安,我依然总是将他错看成疏郁,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每当他走近,我都分明地感到疏郁站在他身下的阴影里,凝望着我,无言,无语。
  也有时候,我怀念着远在华觞城这个遥远而富庶的城池的蔚歆,他应该是过着疏郁和我梦寐而求之不得的浅酌低唱诗酒平生的生活吧。
  台上悲喜,戏演春秋。我一直说。
  在余下的年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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