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one
吉吉认识风铃的时候还是某大中文系三年级的学生。她在校园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广告,那是一张从草稿本上撕下来的普通的白纸,上端写着“某大厦复式套间,两百平方,出租其中一层,租金面议”,下端撕成一条条的,每条上都写着吉吉家的电话号码和具体地址,方便有兴趣的人撕下来带走,算是简易的名片。
吉吉等了两个礼拜都没有人与她联系,吉吉提供分租的房子条件太好了,就连留学生也不敢问津,路过的人都把那则广告当个恶作剧对待。
自从高考结束那个月,吉吉在网络上写文,一炮而红之后,她的生活日趋于与现实脱节,幸好这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素来以开明宽松著称,吉吉成日旷课,老师从不找她麻烦,同学更是差不多忘了班上还有个名叫“李吉吉”的人,班长差点儿就从花名册上把这个名字涂去了。
“去年咱们班最后一名呀!”有人记性好,忙喊。
班长这才把已经按下去的修改液又提了起来,“哦,对,我还见过她呢,好白好瘦,好像女幽魂呢。”
吉吉打开门,看到一个比她更白更瘦更鬼气横溢的男孩子,吉吉不由笑了。那看来与吉吉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也笑了。
他说他叫冯岭。
吉吉听岔了,“风铃?”
“也可以啦。”他温吞地笑道。
于是冯岭成了吉吉口中的“风铃”。第一次见面,她阴差阳错给他取了个昵称,他则好脾气地任她乱喊。
吉吉要把楼上那个套间租给风铃,风铃进去转了一圈,什么都好,没有可供挑剔的地方,他仅需带上自己的衣物和被褥即可入住。风铃和吉吉一起退到楼下,吉吉从乱七八糟的沙发上整出一个空位请风铃坐,风铃摆手,眼光不住在汪成一摊的可乐渍上打转,那个被吉吉一手挥倒的红色铝罐仍在汩汩冒着黑褐色的甜汁,吉吉毫无所觉,还在诚恳热切地邀请风铃坐下,风铃忍无可忍伸手把那只可乐瓶捏了起来,风铃左顾右盼找垃圾桶,吉吉并不觉得难堪,也热心地帮他一起找。
“垃圾桶呢?”
“不知道呀。”吉吉理所当然地说。
风铃无奈,他想,如果他刻薄一点的话,真可把这间大屋子当作一整只巨型的垃圾桶。风铃弯腰把可乐罐端正地摆在沙发脚旁,然后取出一张面纸,抖开后,细细拭着手,“你说价格面议的。”谈到了钱,风铃颇为不好意思,十分没有社会经验的样子。
“是的是的,”一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吉吉变得标枪一样笔直,如临大敌般,“你每个月都要缴水电费电话费的,对不对?”
“对。”风铃不明白吉吉为何这么问。难道说房租之外水电费另算?这样规格的出租房,一个月五千块也不够吧?
“你帮我一起交,行不?”吉吉的目光讨好地在风铃脸上转动,带着几分怕被拒绝的怯意。
“好……呀。”风铃怔了一下,还是好脾气地应承下来。
吉吉霎时笑开了花,眼眉皱到一处,又丑又可爱,生气勃勃的,“这样就好啦。”
“就这样?”风铃不信,房租就是替她缴水电电话费?她一个月敞开了用也用不到一千块吧?
吉吉用力点头,“成交?”
“成……交。”风铃犹犹豫豫的。
吉吉雀跃地抓住风铃的一条胳膊,用力握住他的一只手,“击掌为盟!”
吉吉的话音还没落,突然像被电击一样重重朝后弹开,“你的手……”
他的手很凉,彻骨透心的凉,像是几吨冰块浓缩在了一起藏在他的掌心下面。
吉吉忍不住把受了冻的手指朝耳垂上摸去。
住熟了之后,风铃问吉吉为何不好好收房租,而用代缴水电费代替。
吉吉说,他搬进来前一个月她因为忘缴费,电话被停掉,吉吉用那种叙述天塌下来一样的语调叙述这个小小的意外。
吉吉这种不近情理的大惊小怪其实有着深厚的生活基础,风铃入住两个月有余,却从没见过吉吉迈出大门一步,据吉吉说,他搬来之前,她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都由她的男朋友代为打理,不过最近他们在冷战,所以他不上门了。
风铃想,少男少女冷战几个月,必然是分手收场了。
在风铃看来,吉吉非常难得,除了邋遢和笑起来很丑这两项显著的缺点之外,她可爱单纯,因为不问俗物,少与人接触,她心思纯粹,把自己的生活简化成童话般的单线条。她是十分好懂的人,因为好懂所以容易亲近,这种特质也非常童话。
风铃一个礼拜要去一趟超市,第一次他问吉吉要不要带点什么东西,吉吉和他假客气,连声说不要不要不要。
第二次,吉吉扭捏了一下,说,我的巧克力吃完了。
风铃问她,你要吃哪一种?
吉吉立即揪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便笺纸来,这几种这几种。
风铃吓了一跳,当他帮吉吉驮回几大袋各种牌子的巧克力之后,他仍不敢相信有人会这样餮吃巧克力,不怕肥成大象吗?
吉吉的巧克力储备量至多两个礼拜就必须补给一次,每次都要花几百块钱,风铃当然不要吉吉给钱,因为吉吉收取的房租太低廉了,风铃总认为自己欠着她的。
后来,风铃看不惯吉吉的脏乱,问了一句,要我帮你收拾一下吗?
吉吉从垃圾山似的沙发上跳起来,那怎么好意思呢?不会太麻烦你吗?
风铃被她欲盖弥彰的小伎俩逗笑了,心甘情愿地跪下男儿膝,为她擦地板刷马桶,风铃想过提醒吉吉去请个钟点女工,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他早看出来吉吉并不喜欢外人打搅她的生活,她常常把楼下的电话线拔掉,只有心情格外好的时候才会接上去。
吉吉制造垃圾的速度和她对于巧克力的消耗量一样骇人听闻,于是在风铃入住一个月之后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吉吉抱本书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风铃俯首甘为孺子牛又是抹桌子又是吸地毯。风铃忙得一头薄汗,吉吉仍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对风铃的忙碌和成果视若无睹。
在风铃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替代了吉吉那个久不露面的男朋友的位置,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待风铃意识到自己成了吉吉半个男仆之后,他对这个荒谬的局面也感到无能为力,因为他喜欢上了吉吉。
吉吉把楼上的套间租给风铃的时候,她的决定是愚不可及的,没有人会把这种品质的房子以不足一千块的价钱租出去,但事情的发展却证明吉吉做了一个英明神武的决定,风铃总认为自己欠着吉吉的,不由自主就任她差遣。
two
吉吉常被这样的好运跟随,高考结束那天,吉吉为自己算分,怎么算都是考砸了,她推着脚踏车慢慢走,推着推着眼泪就下来了,被烈日晒得干干的水泥路面多了一串小雨点的滋润。
“嘿,看着点儿!”
吉吉感到一阵阻力,她捏住了车把,抬头,有人单手压在车前的塑料篓子上,吉吉看他的打扮,背着半空的书包,球鞋很干净,显然近几天都没走过什么路,更别提跑步打球了,吉吉立即断定他也是个赶考的。
“看什么?看你吗?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看呀?”吉吉挑衅地说,她刻意用舌尖挑出那个“你”字来。
“看——看——路呀!”枚笙颇为狼狈地应对道,吉吉一副乖巧的小模样,他哪能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耐烦看路,看你还可以考虑!”吉吉恶狠狠地说,嘴角却撇开一丝笑。这场可怕的考试把吉吉整个青春期都没有发作过的叛逆全部激发出来了。
“你……”
“我怎么了?”
吉吉的身体突然朝前一撞,枚笙躲都躲不开,吉吉的肩膀越过车龙头斜斜地擦在枚笙的手臂上,枚笙急忙收回按在车篓上的手,连耳朵都红了起来,他脚尖一踮,马上就要落荒而逃的样子。
“原来你怕我。”吉吉冷笑着说。
“怕你?”枚笙踮起的脚尖又落下去了。
“不怕就和我一起走呀!”
“走就走!”
吉吉还嫌自己不够坏,“不怕就和我约会呀。”
枚笙沉默了一下,侧脸偷看吉吉,吉吉雪白雪白的,乌溜溜一双大眼睛,不算特别好看,但实在不算难看呀,“约会就约会!”
吉吉就这样勾引了枚笙。她直到第二次与他见面,那股子被考场上的挫败激发出的邪火全部消退之后,她才真正看清枚笙的长相。
我的妈呀!吉吉当时就在心里惨呼一声,这么帅的男孩子换在平时她连正视也不敢呀。
“吉吉!”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枚笙已经很喜欢吉吉了,买了两支小牛奶,塞了一支在吉吉手心里,“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名字喊起来像耗子叫?”枚笙很轻松地和吉吉开玩笑。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名字喊起来像黄梅天的衣柜?”吉吉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她并不想开罪枚笙,不过她最擅长的就是玩文字游戏,一时逞能口快。
“什么?”
“霉生,霉点生在衣服上呀。”吉吉硬着头皮解释。
枚笙会过意来,哈哈大笑。
那一次,他们吃了六支小牛奶,交换了各自毕业的学校,报考的大学和专业。
那一次,吉吉发现枚笙不可思议的漂亮,整个人由内而外闪闪发光,不像人了,像宝石。
那一次,枚笙发现吉吉笑起来特别丑,清秀的眉眼皱在一处,像写坏的大字,歪七扭八地墨黑着,但这一点儿不影响吉吉在他心目中的妖娆又清灵的形象,反而更添出几分可爱,像西子的捧心之态。
吉吉把她和枚笙之间的事全部讲给风铃听,她逻辑性不强,常常岔东岔西的,但故事讲得十分动听,有种很天真的魅力,像学舌的小孩,即使讲出来的话乱七八糟的,但大人们还是爱听,而且越听越乐。
风铃只分出一半精力听吉吉的情史,另一半精力他用来分析吉吉的面部表情,他发现吉吉很怪,讲自己的故事的时候眼神冷淡表情漠然,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
风铃听过吉吉随口编讲的故事,她兴致勃勃的,深浓的黑眼睛流转如珠,她讲别人的故事时的那种热忱完全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
吉吉的作息时间是日夜颠倒的,如果说白天是人的活动时间,黑夜是鬼的,那么吉吉是个和鬼同步作息的人。
吉吉对待生活也是这样颠倒,比如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她基本没有概念,但每当她捧起书一头扎进铅字构筑的世界她立即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或者她捧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上敲字的时候,她的那种专注程度就好像她已经进入了异次元空间一样。
吉吉对风铃介绍自己的职业时说,我是个写书匠,我在打造自己的心灵异想世界,很玩笑的措辞,但吉吉讲得一本正经,似乎这是她最崇高的理想,一点不许别人亵渎。
风铃礼尚往来地告诉吉吉,他做私人伴游,陪伴客户畅游欧洲,替他们决定入住什么酒店参观哪座博物馆等等,收入很高,他小有积蓄,故决定放慢生活节奏,小息一段时间,看看书充充电。风铃讲的都是实话,私人伴游确实是他曾经从事的职业之一,无数职业中的一种,他当过御史大夫,军中幕僚,西湖边的制伞匠,放荡不羁的明末文士,富甲天下的晋商,甲骨文专家,医生,律师,老师,乞丐,妓女,早点小贩,国营工厂的工人……千年来,他偷过无数的身份,忽男忽女,他是孤魂野鬼,生死簿上没有他的名字,他进不了轮回,他必须偷取别人的身份,不然他会魂飞魄散,成为一股无主的能量,在荒野游荡,燃起一朵荧绿的鬼火,当火光灭尽的时候,也就是他彻底消逝的时候。
shree
吉吉和枚笙的冷战是由吉吉挑起的,但错在枚笙。
璇玑鱼是吉吉的笔名,或者说是枚笙的。吉吉是璇玑鱼背后的魂,枚笙却是外人心目中的璇玑鱼。
吉吉不爱见陌生人,她从网络上红到现实生活之后,不可避免地要和书商读者打交道,吉吉派枚笙代表她,枚笙却把“璇玑鱼”这个名字偷来自己用了。
枚笙说,我就是璇玑鱼。我是写少女小说的男生。自拟为妾的文学传统古来有之,比如屈原的香草美人。
吉吉并没有因此与枚笙决裂,她甚至没有生气。
风铃觉得十分意外,他偷走了你的成功。
相爱的人不该分享一切吗?吉吉耍花枪。风铃知道吉吉没有讲真话,于是一直盯着她不放,吉吉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只好说,我就是气不起来呀。
枚笙常取笑吉吉文风幼稚,不会有人爱看,待吉吉走红之后,枚笙还是这么取笑她,但打趣的话语中有了酸楚的恶意。吉吉的成功来得太容易太巨大了。
当枚笙面对一脸谄媚起劲巴结他的书商和一重又一重写满了崇拜的年轻脸庞的时候,他飘飘然了,反正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璇玑鱼到底是谁,于是他冒认了。
他仅是面对名利的时候虚荣了一下又软弱了一下,吉吉站在枚笙那边,很体谅地说,似乎被人阴险替代的不是她。
风铃呆了呆,他发现吉吉的大度并非因为她善解人意或者天性慷慨,而是因为她根本拿枚笙当她故事中的人物那样对待他,她用无所不能的全知视角观察他分析他,因为太懂他,所以她原谅他。风铃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病态。
风铃甚至不知道枚笙是否真实存在,他不是酷爱幻想的吉吉虚构出来的人物?
风铃委婉地提出想看看枚笙的照片,吉吉立即跑进卧房,翻箱倒柜忙得满头大汗,找出一本很漂亮的相册,里面只夹了寥寥数张照片,吉吉显然是个对拍照没有瘾头的人,她对顾影自怜没有兴趣。实际上,吉吉是个对自身的存在没有太多认同感的人,所以她那么沉迷于虚幻的世界。
“瞧。”吉吉指了指那个搂着她的腰站在她身后的男孩子。
枚笙的长相和吉吉南辕北辙,黝黑的皮肤,端正的长相,高壮结实,不用化妆就能去演打虎英雄,男儿气概充沛饱满。
“他很魁伟对不对,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枚笙仅用他的影子就能把我压扁了。”吉吉的手指在照片上轻抚,她的措辞令人立即相信她是个靠舞文弄墨为生的人,那么酸那么腻。
吉吉和枚笙冷战的理由不是因为枚笙窃取了吉吉的笔名,而是枚笙窃取了“璇玑鱼”之后竟然准备抛开吉吉,自己经营这个名字。
枚笙从来看不起吉吉的写作,他认为她写的东西天真幼稚,小孩子追捧她是因为小孩子更天真幼稚,而且十几岁的小孩排他性最强,因为他们见识浅薄无从比较,所以总是把最先看进眼的东西当成天底下最好的,所以市面上才有这么多幼稚粗糙的歌曲文字横行无忌。同时十来岁的小孩也是最忠诚的,消费力最强悍的,所以得到他们的欢心就得到了真正的市场份额。枚笙不认为自己无法取代吉吉,他认为她写的都是幼稚的垃圾,他不是文盲,他如何写不出类似的垃圾呢?
枚笙拒绝了吉吉的供稿,自己操刀,敷衍了一段不伦不类的故事,卖量竟然一如既往地节节攀高,吉吉开始恐慌。
“你知道吗?”吉吉的嗓音尖细起来,“我有一种自己不复存在的感觉。”她对风铃说。
“你另起炉灶好了。”风铃建议,毕竟妙笔在握的人是吉吉,天真的讲述者是这个时代匮乏的,所以JK·罗琳凭借一片赤子之心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作家。或者,你出面揭穿枚笙,风铃知道吉吉一定不忍心这么做,但假若吉吉这么做了,风铃肯定自己会十分开心。他并不认为吉吉面对的是多么难以解决的困境,他经历过千余年的人情世故,人生的坎坷在他看来都是不值一哂的。
“你不明白,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用‘璇玑鱼’这个名字存在,枚笙冒认这个名字不要紧,但他竟然真的开始做‘璇玑鱼’,那么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吉吉的目光失去焦距。
“为何你不从一开始就制止枚笙呢?”风铃充满爱怜地说,吉吉在彻底失去“璇玑鱼”这个身份之前并不是十分看重她,如同千年来那些被他拿来做替身的人,他们并不满意自己真实的身份,于是被他钻了空子。
“我……”吉吉无语。面对现实生活时她总是柔弱无力的,她躲在虚幻世界里躲得太久了,久到现实中的人都快忘记她的存在。
吉吉的成名作说的是只蜗牛的故事,她说,蜗牛不喜欢把触角伸到壳外,不是因为它们胆小,而是它们更喜欢壳内的世界,因为别有洞天。
对于喜欢用网络游戏消磨时间,喜欢用qq谈天说地的小孩子而言,吉吉的理论是很容易深入人心的。
frou
“璇玑鱼”是个意象丰富的笔名,可引人联想到盛唐名妓鱼玄机,可引人联想到充满女性智慧与机心的璇玑图,可引人联想到欲望,鱼者欲也,汹涌的欲望由在水波中翻腾跳跃的鱼群来替换,这在中西文学中都有丰富的先例。
吉吉虽然是个天真的叙述者,但她的心灵并非只有天真这一面。璇玑鱼这个笔名的奇特也就象征了吉吉内心的奇特。
有时,吉吉在大啖巧克力,风铃不由想象,那些高糖高热的乌黑丸子都被吉吉吃到哪里去了,她仍是那么瘦怯,除了那双黑腻的眼,看来那些巧克力都被吉吉吃进眼睛里了,所以她看人时那么黑又那么甜。
有时,吉吉坐在垃圾山似的沙发上敲字,风铃本来想制止自己继续为她做男仆,但瞧她白白细细娇弱清灵的模样,他又忍不住要消灭垃圾山从而拯救她。
吉吉有白腻又冰凉的皮肤,她有乌黑却浓稠的眼睛,她常常迷离恍惚,似乎魂飞天外,风铃常会误认她是他的同类,慢慢地,他面对吉吉的时候,不但骨软筋酥,连自尊心都会随之化掉。
吉吉慢慢发现了风铃的不对劲,但她是擅长于在现实生活中姑息养奸的人,所以她没有主动追究。直到那次吉吉无意中看到风铃等在腾起热气的电饭煲旁边嗅吸米饭的热烟,她避无可避了,她心中的疑虑才正式成了形,固定下来。
肚子饥饿的风铃看起来几乎是半透明的,吉吉以为自己眼花,狠狠揉了几下眼睛,却更清楚地看到风铃贪婪地嗅吸米饭的热力,他的影像随之厚实起来。
风铃转身,看到了吉吉。
他们共住已有近三个月,但吉吉很本分,风铃也很规矩,虽然楼上楼下常常碰见,但他们之间绝对很儒教,绝对很男女授受不亲。
风铃转身,吉吉愕然惊惧的神态告诉他她可能洞悉了他的秘密,于是他拽她靠近他,他的手不再那么彻骨的冷,也许米饭温热了他,他的嘴唇也是温的,但那温透着古怪,吉吉想到哈根达斯的冰淇淋月饼。
吉吉对风铃的带着几分霸道的亲昵无计可施,她还是不懂如何制止现实生活中的危险,最后选择得过且过,像枚笙冒认她的笔名将她取而代之时那样。
fiv
吉吉可算没有亲人,她父母在她童年离异,她由外婆一手带大,外婆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父母更加理所当然地对她不闻不问,吉吉考上大学那年,外婆去世,父母一人分担了一半她的大学费用,然后不约而同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吉吉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
对于风铃可能对她做的事情,吉吉十分麻木。
在过去三个月中,吉吉常常和风铃一起分享她脑海中的故事,她是个喜欢虚构故事喜欢讲述故事的女孩,似乎故事就是她存在的所有意义,现实生活只是她的故事的映像,所以她对现实生活中的遭遇感觉麻木。
风铃开始反客为主,他开始当那个讲述者。他毕竟有着千年这么漫长的人生,他的故事十分好听,十分深邃。
第一个故事名叫“转基因西红柿”。
仍是红色,结成婴儿手掌的形状,十分可爱,放在窗台,可充为一盆绿色盆栽,到结果的时候,远远看去又像一盆花,女孩认为自己买了一件十分划算的东西。
小西红柿结果之后,女孩每天摘一个下来当作零嘴吃掉。
第一天她摘的那个是西红柿的味道,她吃掉了。
第二天她摘下来的那个是猕猴桃的味道,她惊喜地吃掉了。
第三天她摘下来的那个是火龙果的味道,她大喜着吃掉了。
第四天是黄瓜的味道,第五天是牛肉干的味道,第六天是甘蔗的味道……女孩越来越认为这盆西红柿买得十分划算,虽然媒体大肆宣扬转基因食品的坏处,但女孩不以为然,她认为媒体夸大其词,转基因食品也有转基因食品的好处。
第十三天是芒果的味道,第十四天是荔枝的味道,第十五天是柠檬的味道,第十六天是香蕉的味道,第十七天是巧克力的味道,第十八天,小西红柿仅剩最后一只了,女孩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把玩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丢进嘴里,她太急于知道今天的西红柿是哪种味道,她用力地咀嚼吸吮,这天的西红柿味道很怪,酸甜苦辣咸似乎都不算,又似乎都算一点,她还没尝出到底是哪种味道,小小的西红柿已经被她吞咽干净了,女孩颇为遗憾,因为这是最后一只,也因为她竟然没能尝出那种味道究竟是什么,就在女孩努力回忆那颗小西红柿的味道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恶心难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被人推了一把。
“那是什么味道呢?”女孩还在想。
她的意识迅速地涣散,似乎有人关掉了她的大脑,她失去了听觉嗅觉视觉感觉……恍惚间,她发现自己站了起来,然后这个自己转身面对空气,说:“傻丫头,那是魂魄的味道。”
女孩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而她已经变成一团空气,她的身体不再是她自己的了。
吉吉听完这个故事,双手环胸,惊魂未定的样子。
6
风铃开始说第二个故事:魔镜。
魔镜说,最美的人在东方,一个被野生翠竹环绕的村庄,庄里的人共用一条小溪,妇人和姑娘们每天清晨都在溪边浣纱,那个耳戴红色珊瑚耳环的女孩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魔镜还没说完,国王的三个儿子已经纷纷跑了出去,王子们争先恐后地飞马赶往东方那个被翠竹环绕的小村。因为老国王许诺过,娶到天底下最美的女子的王子将继承他的王位。
魔镜显露美丽女孩的影像的时候,王子们都跑出了密室,都没能亲眼目睹。
魔镜是上古神器,所有人都相信魔镜的预言。
溪边确有很多少女在浣纱,其中只有一位戴着红色珊瑚耳环。只见她黝黑的面孔,细长的眼睛,软塌的鼻子,壮阔的嘴巴,王子们面面相觑,这是天下至美的女子?
因为魔镜的权威至高无上,三位王子纷纷在心里反省自己审美观的庸俗,同时纷纷向珊瑚耳环女孩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意。
小村里面的居民傻了眼,那女孩原本是全村人公认的丑女,可此刻却被帝国的王子们围绕,并且推举为她为天下第一美人,村人立即开始反省他们的有眼无珠,同时把他们原来推举为最美的那个女孩子贬低为最丑的,因为那个女孩子白皮肤大眼睛小嘴巴,完全是珊瑚耳环少女的反面,当然是最丑的无疑。
国王在王子们都出宫寻美之后,开启魔镜,察看天下最美的少女的娇态,魔镜说,女孩取下了珊瑚耳环替父还债,此刻她戴着两片青翠的茶叶梗,魔镜说完显现出女孩的倩影,老国王十分快慰,认为这么美丽的女孩子绝对有资格母仪天下。
珊瑚耳环少女接受了大王子的求婚,二王子和三王子虽然难过,但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四人一起返回皇宫,老国王兴高采烈地等待王子们的归来,他想亲眼见一见天下最美的少女的风姿。
珊瑚耳环少女姗姗走了进来,老国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双目翻白,当场死去。于是珊瑚耳环少女美名更盛,在她的传说中多了这样一条,惊死国王,她美艳的杀伤力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珊瑚耳环少女被册封为皇后,某日她想去看一下为她带来无上好运的魔镜,她站到镜前,志得意满地问,谁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魔镜诚实地说,是翠竹村的贫寒少女,她不堪背负丑女的名号,正准备喝下砒霜了此残生。
皇后大怒,说,这是哪门子的魔镜?这么丑的女人它竟然说她最美?皇后一脚踢翻了魔镜,魔镜碎了一地,在碎裂的镜片中,依然可以看到那美丽的贫寒少女喝下了掺了砒霜的酸辣汤,不一会儿捂着肚皮满地翻滚,之后七窍流出黑血来……
魔镜本是镇国之宝,但因为摧毁它的人是皇后,皇后美冠天下,是比魔镜更重要的镇国之宝,所以新任国王没有追究这件事。
吉吉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不胜唏嘘。“太残忍了。”
风铃的嘴角边绽出一抹轻笑,“当你想用别人的眼睛印证你自己的时候,你得到的一定是错误的答案。”
吉吉瞪大眼睛看他,像是听不懂他所说的。
风铃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千年来他找了几十个替身却从没出过纰漏,正是因为那些人都是活给别人看,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其实是一文不值的。
如同现在的吉吉,她的存在除了对她自己,对于任何别人都是没有意义的,但她还是任性地沉溺在虚幻的世界中,对自己的真实人生漫不经心。
第三个故事名叫“盆栽”。
女孩是个孤独症患者,她的病情很严重,她不能与人正常交流,她甚至不能与人做眼神交流。
女孩的父母溺爱女孩,并不强迫她适应外面那个纷乱多变的世界。
女孩喜欢摆弄盆栽,于是女孩的父母请了一家花店的老板定期上门为女孩讲解盆栽的养殖方法。
花店老板也是女的,和女孩差不多大小,差不多身量,她第一天上门就为女孩带了一盆清水观音。
女孩很钟爱那盆绿叶植物。
花店的老板上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女孩的父母看到女孩和花店女主人头靠着头摆弄盆栽,心里就觉得十分欣慰,在他们看来,女孩的交际能力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女孩内心深处也渐渐喜欢上了那个年龄相貌都与自己相仿的花店女主人。但她无法与她做更多的交流,她想,但她做不到。
花店女主人也感觉到女孩内心和她的亲近,她待女孩更加殷勤,她频频盘问女孩家的私密,女孩虽然不能与人正常交流,但她会写字会画画,只要花店女主人拿出足够的耐心,她总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半年过去了,富有的女孩家里的大庭院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花店女主人还是定期上门,每次都为女孩带一盆花或者一盆草,这天,女主人带了一只小得仅用一只手就能托住的塑料小花盆,盆里有两瓣绿叶,绿叶边缘有道细润的红边,女主人告诉女孩这叫“口红”,又告诉女孩如何照料它,一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女主人结束拜访起身告辞的时候了。女主人站了起来,把女孩朝外撵。
女孩被撵到了门外,她难过地擂门,女孩的爸爸妈妈随着花店女主人一起走出来,女孩词不达意地表示要进去,可是爸爸妈妈用半厌恶半怜悯目光看着她,女孩听见他们交头接耳——
“平时都很机灵呀,今天怎么了?”
“谁知道?这些出来讨生活的女孩子生活压力大,偶尔失常也是情有可原。”
女孩听不懂父母在说什么,她急得眼泪都涌出来了。
“李小姐,你走吧,我们一会儿还有事情呢。”母亲这么喊。
女孩更不懂了,她不姓李,她姓尹,妈妈怎么连这个都会搞错?
女孩哭着闹着要进门,她的父母被她缠得没办法,报了警,警察把女孩带走,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懂父母为何突然不要她了,她一边抹泪一边坐上警车,回头的时候,她突然看到花店女主人还待在她家里,她的爸爸妈妈一左一右站在她背后护卫着她……
又一个半年之后,女孩的父母大宴亲朋,因为“女孩”的孤独症痊愈了,成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妙龄女子,她很喜欢花草盆栽。
吉吉听完这个故事突然嚎啕大哭。
风铃心下了然。他跪立在吉吉面前,温言问她:“你知道我的来意?你知道我将对你做什么?”其实风铃讲这几个故事给吉吉听,是为了尽快引导吉吉进入情境,事到临头的时候不至于过分害怕,他这么用心良苦是因为他实在喜欢她,可惜他就要魂飞魄散,他必须找个替身。
吉吉用力点点头,“你瞧你的影子已经淡到快没有了。”
风铃怔了怔,他突然记起吉吉在给他看枚笙的照片时说过,他很魁伟对不对,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枚笙仅用他的影子就能把我压扁了。
那次,她颇为突兀地提到了枚笙的影子。风铃这才意识到吉吉也许自那时起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吉吉是很单纯,但她并不蠢笨。
“你为何要姑息我?”风铃突然十分生气,他说不清自己在气自己,还是气吉吉。
吉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涕泗滂沱地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你占了我的身体之后不要去当蕾丝边,我认为那很恶心。”
风铃哭笑不得,他不敢相信她面临生死关头心里记挂的竟是这种不知所谓的事,“你放心,我当女人时就会守女人的规矩。”
化妆护肤减肥装媚,他会善待她的身体。
“谢谢你。”吉吉说。
“谢我什么?”风铃更气了,吉吉对他的忍让和宽容令他无地自容,他突然不知道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做。
结局
窗帘拉上了。那幢废楼的顶层套间的窗帘拉上了,我放下了望远镜,停止偷窥。
我并不是偷窥狂,但废楼顶层的女孩子长了一张我无法忘却的脸。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收集剪报。在我的文件夹中,有这样一张剪报格外珍贵。
那是几年前的一份晚报,报道了本地一起车祸,死者是一个刚刚离开高考考场的女生。
她出车祸前曾撞了我一下,我记得我还火大地吆喝了一句,“嘿,看着点儿!”过了半分钟,我听见刺耳的急刹车的声音,可以这么说,我用耳朵聆听了她的死亡,我一直记得她的冷白的皮肤,她的黑重的眼睛,还有她的名字,李吉吉。
我有一个大多数男生都没有的嗜好,吃巧克力。我在超市的促销柜台前徘徊,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买奥利奥新出的巧克力威化。
一只欺霜赛雪的小白手灵巧地从我的手臂下摸了一大盒威化丢进手推车。
“枚笙!”她与我打招呼。
我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打量身后的女孩,但我转身的时候,她已经推着车跑远了,我追上去,她闪入另一排货架后,我再追,却失去了她的踪迹。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促销柜台前,我的手推车还在那里,里面有薯片,干菊花,五号电池,便笺纸……还有一大盒奥利奥的巧克力威化,我惊愕,我记得很清楚我刚刚还在犹豫要不要买,我绝对没有理由把它丢进手推车。
那么,是谁丢它进去的?
我的笔名叫做“璇玑鱼”,很多读者以为我是女生,很遗憾我不是,我只是喜欢自拟为女孩子,用女孩子的视角来推进故事。
编辑要我写一份详尽的个人简介,我成名已久,关于我的真实身份众说纷纭,我也认为是时候现身辟谣了。
我在电脑上打出第一行字:我是璇玑鱼,我的本名叫做枚笙。
我用微软拼音打出“MEISHENG”,但是跳出来的中文是风铃。
我再换全拼,结果一样,还是风铃。
再换五笔,还是风铃。
我急了,冷汗都渗出来。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棒子,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我看到一串中文字符飞速地出现在屏幕上:
“我叫风铃,风铃本是我的绰号,来源于我的女朋友的一次口误,那是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她有一个房间出租,我去看房,她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冯岭,她说风铃?她是个很清丽的女孩子,但笑起来很丑,丑得可怕,眉眼缠搅在一处,不过在我看来她还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
我陷入混沌,在无尽的虚空中浮浮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