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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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先生在《故乡》里写道:“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用这句经典的话来形容我的家乡广西宾阳县古辣镇的那条路,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那是一条古道。那条路,是世世代代的挑盐人用成千上万双沉重的脚板踏成的。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上学的人,大都写过一道作文题,叫作《我的家史》。那时,我的小伙伴们作文的开头千篇一律地这样写道:“在那万恶的旧社会里,劳动人民深受三座大山的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下,贫下中农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吃的是猪狗食,穿的是百鸟衣,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为了生存下去,我的祖父,只好风里来雨里去,翻山越岭,去甘棠那边担盐……”
  去甘棠那边担盐,成了我们家史共同的关键词。
  甘棠,是我故乡的一个邻镇。那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名叫斑江。斑江连接着邕江水道,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是可以通航的。这条不大不小的河,通的是那种人力摇橹的帆船。那时候斑江的船只,熙来攘往,桨声吱呀,热闹非凡。船上装载的大多是一种人世间谁都不能缺少的东西:盐。
  甘棠古镇的斑江码头,就成了一个相当繁忙的盐埠。我的祖辈们食用的盐,就是这样来的:从水路运抵甘棠的斑江码头,进入甘棠大大小小的盐铺;然后,挑夫们将生盐从大大小小的盐铺里贩出,走出甘棠古镇,蹚过迂回曲折的七踏江,攀上高高的洪信山顶,再爬过三绕坡,就进入了我家乡的古辣境……
  我的祖先们,只要有力气,种罢田地,就加入了挑夫的行列。那个时候还没有橡胶底鞋,为长途跋涉而不使鞋底磨穿,就在女人们纳的千层底上钉上马蹄样的铁片,他们管这种钉上铁片的布鞋叫“铁鞋马”。穿上“铁鞋马”,挑起一副箩筐,豪气地对人说:我到甘棠担盐去!
  我们的村庄,时常走出了一大帮汉子。他们从我家乡的平原出发,向南边的山走去。一双双穿着“铁鞋马”的大脚,在硬生生的山地上,在崇山峻岭中踏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这是一条汗水加盐浸渍的小道。这条小道,长年弥漫着海洋的咸味。
  一
  2017年冬日,我约了我的亲兄,走进了故乡南面的群山,去寻访那条曾经繁华的古道,追踪我的祖辈们的生存状态。
  我找了一辆摩托车,就出发了。从我的老家蔡村出发,往南走,第一站是大陆村。这一段路,已经用水泥硬化。大陆村已经成了一个新农村的示范点,成了闻名的稻田画艺术旅游观光点,路就修得宽敞。我现代化的“铁鞋马”只消十分钟左右,便到了大陆村。
  在大陆村的南面,我们走过三座石拱桥。
  从大陆村到我们村,有一条小河流。这条小河从南面的高山流出,向北蜿蜒而去,滋润着古辣的大片土地。过去,这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上,坐落着近十座明清时期的古石拱桥。我老家蔡村的前面有一座“水神桥”,再往北不远处,在古辣街东面,有一座“九儿桥”……当年,古辣有石窟、黑石关两处石林,恢弘的石灰岩造就了古辣历史上灿烂的青石文化。各村都有许多手艺出色的石匠,能打造出许多精美的石器。而最见石匠功力的,当数石拱桥。建筑石拱桥的所用多为大块石料,接缝完全不用灰浆,那些用在桥拱的大块石料呈斧头形,每一块大小、斜度、弧度各不相同,事先需经精密计算。记载在旧县志的九儿桥、拱秀桥,两面还伸出精美的龙头龙尾石雕,迎水面为龙头,去水面是龙尾。可惜的是,这些体现祖先聪明才智而极有研究价值和观赏价值的古石拱桥,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修“大寨田”改直机耕路后被拆毁了。
  大陆村南面的三座石拱桥是为盐道而建的。据老辈人说,在清朝嘉庆年间,这条古道就已相当热闹。到了光绪年间,每天从早到晚,来自各地的挑夫不少于三千人,多的时候甚至达到五六千人次,到了夜晚还有人在这条路上跋涉。这条小河上原用条石架起的小桥,已不能胜任成千上万人的跨越。当夜幕降临,挑夫们扁担头上昏黄的马灯照着窄小的石板桥,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挑着近百斤沉重的担子,双腿禁不住颤抖。于是,乡绅们便谋划建桥了。旧《永淳县志》记载:“上下凤凰桥:古辣段韦焕然倡建上下二桥,宾阳举人陈珍珠有碑记。”可惜,举人陈珍珠的碑记已无从看到,韦焕然是怎样的一个乡绅我也无从知道了。我们只能从上代人的传说中触摸那一段历史。据说,这三座桥建于清光绪年间,当时,一经倡议,民众雀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八个月这三座桥即完工。我们这一带的乡俗,认為架桥修路一律是修善积德的好事,所以只要有人倡导,没有不响应的。
  我不能不停下车来向这三座石拱桥致敬。
  我眼前的里胜桥,是一座双拱桥。桥长约十米,宽三四米,高大概有四米。那一块块青石已呈乌黑色,一副沧桑的模样。我不知道,这桥板上,吸收过多少掉下的盐粒,这沧桑的乌黑色,是否是盐渍所致……
  二
  过了凤凰桥,就没有水泥路了。听说,大陆村至来田村七八公里的山路硬化工程已列入2018年宾阳县政府“村村通”的预算。
  现在,我庆幸我还能捡拾一段充满尘土的故事。这段小路,其实也不是过去的羊肠小道了,因为近年山上都栽种了速生桉,后驱动农用车进山运木材,已把路面碾宽至三米左右。路上,我们不时地遇着载着满满一车木材的后驱动农用车,摇摇摆摆地从我身旁碾过,扬起一阵尘烟。我们问停在路边的一个青年司机,这木材拉去哪里,他说拉去贵港。我说宾阳都有木材加工厂,干吗要舍近求远?青年回答很简单,人家给现钱!
  看来,在这条古道上奔波的人,都是为了一个“钱”字。古今一样。
  我年逾七旬的哥哥受不了摩托车的颠簸,提议徒步。这正合我意。寻访这条古道,只有徒步,才能仔细体会个中的况味。于是,我把摩托车存放在路边一个养猪场里,开始徒步向前,拾掇遗留在这条古道上尘封的故事。
  这时,我们遇到了一个拿着割草刀去刈草的农妇,正好问路。她告诉我们,眼前的这段长坡,叫猪笼坡。坡顶上有条岔路,直去,是来田村,左转,便可到凤凰水库。   到了这,我必须拜会凤凰水库。因为,这是一座曾经滋养我一家的宝库。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父亲几乎每天都扛一张大罾,到这一带山塘水库网小鱼。凤凰水库就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罾”是一张约四米见方的纱网,用竹竿撑开四个角,再用一根大竹竿挑起,拉一根绳子,吊进水库里去,再投入米饭和糠揉成团的诱饵,诱使那些手指般大小的小鱼仔进网。每隔二十分钟左右把罾拉起一次,里面就会有一堆活蹦乱跳的小鱼仔。每到圩天,父亲就把好几斤煎好的鱼干拿到圩市上去卖,得了些钱,就能买些肉。那些年,我家能隔三岔五地有些肉吃,全靠了这些水库。
  沿着农妇指引的方向,爬上了长长的猪笼坡,拐了几道弯,又下了一个长坡,我终于看到了凤凰水库的一角。在地图上看,凤凰水库是一个大大的“人”字,但到了现场,却见水库隐藏在迂回曲折的山间,你没法看到它的全貌。
  水库,波光潋滟,一片平静。水底下应该有不少的鱼虾。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来网小鱼了。如果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拉起大罾,兜起一堆活蹦乱跳的小鱼,这是何等的诗意!但在我父亲的那个年代,这种辛苦的劳作与诗意无关。从我的村庄来到凤凰水库,得走足有十公里的路程。有时这个水库网不起鱼,又得辗转到其他水库去。附近的关口水库、木林水库、陶鹿水库、山口水库,都曾深深地留下了父亲的足迹。那时候,一天经常得来回奔波二十多公里,风里来雨里去,那种艰辛,是我们这一代人无法承受的。
  儿时,我都是和父亲共一个木盆泡脚。那时候农村条件艰苦,为节约柴火和水,根本不讲究什么卫生,晚上洗脚都两三个人共一盆热水。我白嫩的小脚与父亲古铜色的大脚一齐放进木盆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摸了摸父亲硬邦邦的大脚,不懂事地问他,你的脚和我的脚怎么不一样?父亲笑了笑,说,你还小,长大了就和我一样了。父亲当时一定料定他的小儿子没有走出农村的机会了,会像他一样在农村摸爬滚打,养儿育女,为他养老送终,迟早这双小脚也会踏着他的足迹练成古铜色的大脚的。
  想不到的是,在我长到十七岁的时候,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我考上了师范学校,走出了村庄,再没有机会踏着父亲的足迹谋面这条先辈们为生存而奔波的古道,我的双脚最终没有练成父亲的古铜色。
  三
  我先辈的这条古道,是一条多灾多难之道。
  凤凰水库的南面,是古辣山地的最高峰,名字就叫高山。高山是一块宝地,蕴藏铅锌矿。这里风光秀丽,登上峰顶,群山臣服,气势非凡。山的北面有一个数十丈高的瀑布,瀑布下面是仙女潭,这就是流经我村前那条小河的源头。每逢春夏季节,大雨过后,仙女潭瀑布颇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气势。仙女潭清澈见底,潭宽有三四十米。传说古时候每逢盛夏季节就有仙女下凡,明月当空的夜晚,仙女们就会相聚仙女潭戏水,仙女谭由此而得名。
  这个美丽的地方,却曾经惨遭日寇的蹂躏。
  1939年12月,昆仑关战役爆发,国民革命军取得辉煌胜利,日军严重受挫。日军不甘心失败,卷土重来。1940年初,从广东抽调增兵海运至钦州湾登陆,与占据南宁的兵力合编,反攻昆仑关。日军调遣一队兵力从南宁过横县,进入甘棠,选择了这一条古盐道,迂回进入宾阳,形成对昆仑关的围攻之势……
  这一年,就在古盐道这座高山的双峰顶上,国民革命军与日军发生了战斗。据说,桂系白崇禧派遣第六军左翼军总指挥叶肇(时任66军118师师长)在这里狙击日军。叶肇坐镇古辣大陆村,指挥战斗。118师在高山双峰顶阻击战中与日军鏖战了三天三夜,击毙日军五百多人,缴获三百多条枪及一批随军物资,取得了局部胜利。当年叶肇住的青砖阁楼现在还隐藏在大陆村崭新的别墅楼群中,成了珍贵的历史文物。
  我小时候就多次听母亲说起“走日本”的往事。
  “走日本”就是躲避日本兵。日本兵曾在宾阳实行惨绝人寰的“三光”(烧光、抢光、杀光)政策,我们相邻的武陵镇,有一个上顾村,被杀死的男女老幼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村中的一面大水塘,这些暴行令村民们不寒而栗。因此,一听说有日本兵来,便四处逃散。
  母亲说,她曾经历过两次“走日本”,一次是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另一次是民国三十年(1941年)。母亲说的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这一次,便是发生高山阻击战的这一次。
  母亲说,那年“走日本”,她带着我的两个姐姐,大姐已经虚岁七岁,一手牵着,二姐只有两岁,背在背上。走到大陆村对面的黄道山躲藏的时候,我那两岁的二姐,竟然不懂事地大哭起来。這时,逃难的人群中立即有人找来一团破布塞进我二姐的嘴里,阻止她大哭。但为时已晚,哭声引来了日本兵。眼看目标暴露,我本房的一个大伯,名叫蔡应生,就勇敢地走了出去,想把日本兵引走。我母亲说,她亲眼看见应生大伯走向日本兵身边,跟日本兵说了些什么,他们远远的听不清楚,但没说上几句话,那个凶狠的日本兵便端起枪,“砰”的一声朝应生大伯开了枪,应生大伯立即倒在血泊中……
  受了这次惊吓,我那七岁的大姐回到村子后,便神情恍惚,最终病倒,不久便夭折了。
  我母亲每每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满脸是恐惧和仇恨。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各家各户的农具为了避免混淆,都用浓墨写上主人名字中的一个字。比如,我父亲名叫蔡岐周,就应写上一个“岐”字。但我家农具却不写个“岐”字,写的是一个“生”字。我曾经问父亲,我们家为什么写个“生”字呢?对我的提问父亲没有回答。
  现在想起来,这个问题对父亲来说也许很沉重。我只能猜测,他也许是为了纪念应生大伯,“生”字成了他一辈子心中的痛。应生大伯是因为我姐姐而死的,应生大伯是为了保护村民而死的。在我父亲心中,应生大伯应生不死,他是永生的。
  四
  别了凤凰水库,我们继续朝古盐道上的驿站来田村走去。
  周围的山,种了很多速生桉,路经过不断修整,已少了崎岖。
  打开手机定位,发现到来田村还有一些距离。地图上显示附近零星分布着几个山村:金圭、第一、官塘……这些村庄的名字,儿时即耳熟能详。那时,这每一个字里面,都包含着一个大大的“苦”字。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带山,是大半个古辣地区的草料场。那时,我们这一带老百姓日常生活所用的燃料,都是山上的茅草。每年夏季,是山上茅草长得最旺盛的时候,村民们就蜂拥地到这一带山里割草,耗费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备好一年间全家用的燃料。
  在那个割草的季节里,村民们得早早起床,磨好割草刀,然后将割草刀绑在茅枪(挑草的扁担)上,包上一盅米饭,带上装满冷水的军用水壶(那个时代时兴这种水壶),迈开双腿向深山走去。那情景,和当年去担盐的队伍没什么两样。当天割下的草,就地暴晒。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割完一担草,就将前一天晒干的草用草带结结实实地捆绑成四捆,然后每两捆再用绳子捆绑在一起,用两头尖尖的茅枪用力穿过,就将草捆挑回家去。每担草有八九十斤重。
  当时还是生产队集体劳动,夏季正是水稻抢收抢种的“双抢”季节,一般生产队都是等“双抢”完成任务后才放假让社员们上山割草。但很多人担心等“双抢”完后山草被人割光,隔三岔五就偷着上山割草。这就和生产队“双抢”工作产生了尖锐的矛盾。于是,经常地,公社就派武装民兵守住进山的路口,阻止社员们上山割草,发生了不少冲突……
  我没有进山割过草,但有过“接草”的经历。
  所谓“接草”,就是割草人将草挑出山后,累得走不动了,就由家里的半劳力(十五六岁的未成年人),去到大陆村一带将草接力挑回。大陆村到我们村,大约三公里的路,是平原的路。三公里,只是割草人走的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而就是这不到三分之一的平坦路程,搞得我疲惫不堪,那种苦,我至今刻骨铭心。接回一担草,腰骨疼得三天都不能恢复。
  那时,我父亲天天去水库网鱼,母亲在1971年就去给我在外工作的哥哥带小孩去了。我家割草的任务,就落在我二姐和二姐夫的身上。二姐注定命苦,嫁在近邻,除了照顾她的那窝孩儿,还得照顾娘家。每天清早,她要先挑满我家水缸里的水,顺便把我们父子俩换出的衣服拿回去,再挑满她家的水缸,再洗好两家人的衣服。而最辛苦的,是他们夫妻俩要填满两个家庭的草窝。那时,父亲每天网小鱼回来,晚上就开锅煎鱼。运气好的话,有时每天可以网十来斤小鱼。煎鱼,是很费草料的。那个时候农户都养猪,养猪都得熬潲水,每天都熬一大锅潲水,也要烧掉一大把山草。所以,我家的那个火灶,吞进的草料,也比寻常人家要多得多。因为要割两家的草,需要的时间相对要长,割到后期,近处的山很快就被剃光了头,二姐、二姐夫就得往更深的深山里去割,去挑。路途的遥远,增加的劳苦是显而易见的。夏季的那段日子,看着二姐、二姐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挑回一大担子的草料塞进我的家,我的心充满苦涩。
  五
  不知走了多少个山弯,眼前出现了一片松树林。周围都是速生桉树,见到久违的松树,我有点感动。钻过松树林的小道,眼前出现一片竹林,竹林旁边,现出屋子的一角。我知道,是到了我寻访的终点站——来田村了。
  来田村是当年盐夫们歇脚的一个地方。从家里出发,到这里已走了十来公里路,刚好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需要在这里稍事休息,喝点水,然后铆足劲头,翻过村后的高山,进入甘棠境。我想象着,当年挑夫们就坐在这片松林底下,摇着斗笠扇凉,对山那边充满期待,对生活充满希冀,而面对路途的辛苦,他们则互相安慰,砥砺前行。
  从我们村到甘棠,再挑盐折返,要走五十多公里。这五十多公里大多是崎岖的山路。按较快的步行速度,一小时五公里,五十公里至少要十个小时,挑担途中必须要多次歇脚,因此,往返一次得十多个小时,也就是说,必须两头黑。去挑盐必得凌晨起床,做了早餐,吃饱了,再包上一盅饭备作午餐,提著马灯照明上路,天黑后也方才回到家。在我们村里,至今还保留着早餐吃干饭的习惯,那是因为在过去,早餐必须吃饱,才能应对一整天跋涉的艰辛,同时是早餐午餐同时煮,一半装进肚子,另一半压进饭盅备作午餐。煮饭时切好头菜,饭将熟时揭开锅盖,将头菜放进饭里蒸,饭熟菜熟。
  盐挑回村里后,如果要想换得更多的钱,第二天还得继续上路,挑到二十公里外的廖平圩去卖,或者到二十五公里外的宾阳县城,或者再往上林、马山,再到都安、南丹,进入云贵高原……
  我不敢想象,为了生存,当年挑盐的人,要付出多少的体力和毅力!我的祖先们哟!
  眼前的来田村,满耳是清亮的鸟鸣声,没有人声,显得格外宁静而安详。陈旧的村舍,显得格外落寞。良久,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旋即见到一个小伙子驾着摩托车进了村。我们和这个小伙子聊了一下,得知村子里现在只有几个老人居住,村民们早已到古辣镇上买地建房,不再居住村里。村民们平时像城里人一样早上开摩托车回村里“上班”,晚上“下班”回到镇上。现在已经入冬,不是种植的季节,所以很少人回来村里“上班”了。
  我知道,现在宾阳的很多山村都成了空壳村。村民兜里有了钱,都往镇上或县城买地建房或按揭买商品房居住,享受都市人的现代生活去了,而家里的山地倒承包给城里的老板来经营了。
  眼前,速生桉漫山遍野。这种树生长神速,长树就是长钱。人们为了眼前利益,对环境的影响忽略不计。我见过很多速生桉树林,下雨的时候,山上流的水,像墨汁一样黑。生长速生桉的地方,不再长草。我们一路走在这条古道上,根本见不到过去我们来这里割回去用作燃料的那种茅草。桉树底下不长草。
  来田村人显然顾忌速生桉的危害,村庄周围的山头都没租出去让人种速生桉,满山还都是苍翠可爱的松树,从远处看过来像一个孤岛。他们大概不想让自己的村子水源和环境受到污染。2018年,这个村子将通水泥路了,有朝一日,他们或许就像这条古盐道上的大陆村一样,要返回村子里建别墅居住呢。
  古辣大陆村,也是古盐道上的一个重要的驿站。
  关于大陆村的盐业,我采访了大陆村韦树积老人。他介绍,当年,大陆村村民既做挑夫,又开熬盐作坊。大陆村依山傍水,极好取水熬盐。他们将从甘棠挑回来的生盐放入大缸中浸泡至溶解,除去盐中杂质,然后将盐液放入直径四五尺的大铁锅,用柴火熬煮九个小时左右,才熬成可食用的熟盐。每户每天一次可熬三个大铁锅的盐,一锅熟盐约为一百五十斤,三锅盐共四五百斤。全村有三十多户人家熬盐,每天平均出产熟盐就有八千斤左右。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为保障人民的健康,禁止私制盐,推广加碘盐,大陆村的熬盐作坊才销声匿迹。   时光推进到21世纪。许多腰包鼓起的大陆村民,都跑到古辣街甚至到县城买地建房,背弃了故土。在县国土资源局当领导的大陆村子弟韦宝平心里算了一笔账,他觉得,与其到城里买地建房,不如将这买地的钱用在家里建别墅!家乡这山,这水,这蓝天,是如今多少城里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们却要舍弃这些宝贵的东西,多可惜啊!
  2009年8月的一个夜晚,韦宝平邀约了本村在县城、黎塘、古辣镇上工作的兄弟们回到村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村里的兄弟们,并组织召开了一次村民大会,提出了建设大陆村的初步设想。
  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这样,大陆村人在韦宝平等人的鼓动下,不等不靠,自觉自愿地投入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行动中。他们统一规划,开山造房,拆旧建新。他们从最难做工作的族堂拆起,拆除旧房屋及族堂成百间,实现了宅基地的顺利流转,使村庄的规划设计成为可能。之后,村里发动群众和社会热心人士捐款,先后建设了进村大门、环村路和公厕,改造办公室、会议室、老人幸福院。最终,他们的行动感动了党和政府。在党委、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村民们按统一规划设计的户型陆续建起了乡村别墅……
  进得村大门,一尊题为“农耕年代”的大型铜雕格外引人注目。一头低头拉犁的牛在奋力向前,扶犁的农夫暴出强劲的肌腱,在奋力地耕作。这尊铜雕,强力地提示,眼前漂亮的别墅群,是实实在在的新农村,而不是城市的楼盘。
  更令人叫绝的是,大陆村人把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耕耘的稻田,种成了绘画艺术。艺术地种田,这恐怕是我们祖辈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大陆村,群山环抱,南面有一片开阔的田垌。这个田垌,便是一张作画的底板。大陆村人请来艺术家,设计出了绘画的图案,村民按艺术家画出的草图,插上了不同颜色的水稻,水稻长出,一幅巨型绘画作品便呈现在世人面前。每一季稻变换一幅图景,每年向上天面交两次美术作业。为了让游客方便赏画,他们还在山坡上建设了观景台。这时候,远近游客纷至沓来,将大陆的稻田画摄进了长枪短炮里,将《美猴王》《飞天》《巨龙腾飞》等一批作品发布到网络世界,使古辣的大陆村闻名遐迩……大陆村的生态农业旅游火了。
  乡村的功能由此而改变。它不再单单是出产口中食的地方,更成了城里人休闲消遣享受精神乐趣的好去处。玩着种田,千百年来的辛苦活,在我们这个时代轻松翻转。目前,古辣镇正在大力打造香米产业示范区。这里有著名的产粮基地不丈垌。不丈垌田地平整,土壤肥沃,历来盛产香米。2017年,古辣香米产业示范区被授予“广西现代特色农业核心示范区(五星级)”称号,名列全区首位,“古辣香米”获批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古辣香米”的品牌开始在全国各地打响。
  六
  古盐道到了来田村,便中断了。因为山那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修了一个中型水库——那洪水库,将一大段古道泡在水里了,我们没法再往前走。其实,即使还有路,我也没有脚力再去攀爬那一座座山峰。我们这代人的体能早已经被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娇惯而退化。
  我的寻访古道之旅只好暂告结束。我打算在下一个双休的时候,再钻进那能够快速穿行的铁壳里面,沿平坦的二级公路,去甘棠那边寻找余下的那一段路,看一看那洪水库如何将那段古道浸泡在历史的长河中,如何泡去了古老的咸味……
  我期待,甘棠境内的那一段古道,给我更多的惊喜。
  原路返回。回到大陆村时,只见一辆辆小车络绎不绝地前来观赏稻田艺术。尽管秋收时节稻田画已被收割機橡皮擦般地擦掉,但这个橡皮擦却像握在一个不用心的孩子手中,擦得不干净,稻根仍然留下作品的痕迹,古画般的朦胧,不舍的人们仍纷纷前来观赏2017年晚稻的作品:这是一条巨龙。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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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下  巨大的雷声,在天空中炸响  一次,一次,又一次,无数次……  他们只微微震了一下,又继续——  永乐郊外漫步  多么开阔啊,这大片大片的原野  只有白云,在蓝天上飘荡  只有黄土,和黄土上的青草  在散发着淡淡的、淡淡的清香  多么自在啊,走在这样的开阔地  绝对听不到箭矢、石块或刀枪  从暗处击来时,那“嗖”的一声  尖锐的响!  生 活  我曾经在怀疑的念头驱使下  对它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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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绞  我绞尽我成个漏斗  给秋天填满蓝色我的灵魂  给米兹兰倾倒爱情之酒  让天地陶醉相吻  我摊开我成一朵白云  为你走路遮盖炎热的太阳  为你睡熟做一个帐篷  在梦中酝酿着平安的清晨  我收集我喜悦痛苦之精盐  精炼成一面小小的镜子  给你每个清晨对镜梳妆  能看到钟爱之井  生活的盒子  生活贈送你一个盒子  纵横空间和时间  对你可能是个厚纸盒  眨眼给火烧尽  对你可能是个大石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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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 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在读,现为江苏作家协会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三人成宴》 《隐形的女人》《同体》 《疼》等。  老康为了表示对小鱼的欢迎,特地在凛冽的寒风中站立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看到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小鱼像只大兔子一样蹦到了他面前。小鱼向他摆着两只手,戴了手套熊掌似的,她尖着嗓子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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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群山之巅  记得曾经在山脚下,参加过  “七百弄国家地质公园”揭牌仪式  还跟随兴致勃勃的揭牌者  登上了群山之巔  站在群山之巅  我曾感觉自己像一棵小草  任长发飘飘如青春舞动  看衣袂翩翩如人间百态  再回到山下,望山巅  草在舞动树在招手  我发觉自己很像一丝风  和曾经聚集在这里的人们  早早鸟散,了无踪迹  密洛陀  母亲说,我是  母亲向始祖密洛陀求来的  在母亲之前  父亲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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