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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跟上学的日子比起来,暑假总是像一阵风一般飞快地就过去了。在摇晃不定的树影里,在聒噪的蝉鸣声里,在悠长不愿意醒来的午睡里,暑假时光像又红又沙的西瓜瓤一样,被我三口两口就啃到了头。
但是,有一年的暑假例外。
那年暑假是一个永远不会成熟的青皮柚子,我咬了一口,那说不上是苦还是涩的滋味,几年来我一直忘不掉。
那个暑假,我是在乡下的姨婆家度过的。
其实吧,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姨婆家所在的小村子景色还是挺美的,可那时的我只有十岁,根本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出发当天,我穿上那条孔雀蓝衬底、肩膀上绣着粉色蝴蝶、裙摆上罩着水玉色网纱的最漂亮的连衣裙,在镜子前“顾影自怜”了半天,还特意给自己的小辫子上夹了一个蓝色的蝴蝶发夹。那发夹上蝴蝶的翅膀底下装着弹簧,一走路就呼扇呼扇。为了让它不停地扇翅膀,我走路时总是特意随着步伐扭动脖子,感觉自己戴上它,就成了宫里的“格格”。
那天,爸爸的车刚到村子口,我就看到了我那头发又稀又黄的表弟,他带着他的一群“猴子”哥们儿站在岔路口等我们。原来,再往里的路根本没办法通车了,我们只好下车,踩着被前一天的雨水浸着、被老牛蹄子踩出一个个坑的泥巴路,跟着表弟他们往姨婆家走。
我很不满意。
又湿又黏的黄泥巴糊住了我的鞋底儿,一根翘起来的稻草在我的白袜子上划了一道泥印子。我拽了拽妈妈的手,可她仅仅只是侧过脸来对我说了声“别娇气”。
那帮“猴子”听到妈妈的话,纷纷转头看我,又回过头凑在一起“嗤嗤”地笑着。
姨婆见到我高兴极了,做了一桌好吃的,又挑了好多刚摘的水灵果子给我吃。睡过午觉,她嘱咐表弟好好带我去“干净地方”玩儿,临出门,还塞了一把红薯干给我们做零食。
出了姨婆家,走在前头的表弟头也没回地对我说:“我们这儿可没有‘干净地方’。”我顿了顿脚,赶紧超了上去,看了表弟一眼,说:“我可不怕脏。”
可我话刚说完,就一脚踩进了一个稀泥坑子里。泥水没过鞋口,我的五个脚趾像泥鳅一样搅着鞋里的泥水,吐着气泡。
天啊,我的心在咆哮,早知道一切正如媽妈常说的“说什么来什么”一样,我就应该说:“我爱干净!让这世界上所有泥巴都离我远点儿!”
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说,因为表弟正用一种监考老师般的眼神看着我。我心情糟透了,可还是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把脚从泥坑里拔了出来,甩了甩,潇洒地招呼表弟:“走吧!”
表弟这才带着我继续沿着田埂往前走,我发现这下他开始跟我并排走路了。
我俩走到了路边的一块地势较高的土包上,有四五个“猴子”正蹲在地上,玩着用棍子击打弹珠的无聊游戏。表弟从后裤腰里摸出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也蹲地上加入了游戏,顺便向他的“猴子”伙伴们介绍了一下我:“我表姐,她非要跟着来。”
赶在“猴子”们抬头之前,我赶紧转过脸,把视线投向了远方。
因为无事可做,又不认识路,我只好围着土包瞎转悠。转过一道半人高的土梁子之后,一大片叫不上名字的黄白花出现在我眼前。花田里有一排排摆放得还算整齐的木头箱子,不少蜜蜂忙碌地在箱子里进进出出。
我一下就反应过来,这些箱子肯定是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专养蜜蜂的“蜂箱”。
好奇心驱使着我从土梁子上下到花田里,朝着蜂箱走去。齐我腰高的花朵不停地拍打在我孔雀蓝的裙子上,发出“啪嚓啪嚓”的声音。裙子被云朵似的花儿,衬得像雨后的天空一样蓝得发亮。不时有蜜蜂朝我飞过来,我也不躲,任由它们绕着我头发上和肩膀上的蝴蝶飞舞。
在下午的太阳的熏蒸下,花田里氲出一团团湿热的蒸汽,那蒸汽夹裹着花的香味,蒸得我脸也热,心也热,可我的鼻子还想嗅那湿漉漉甜滋滋的花香。我好像醉了,完全顾不上脚下的泥泞,也顾不上注意身边的一切。
当我看见那张脸,直到现在也还是经常出现在我噩梦里的那张鬼脸,我被吓得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鬼脸笼罩在草帽檐下的阴影里,黑得可怕,上面爬满了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疤痕。那些疤痕狠狠地把皮肤绞在一起,使得整张脸看起来像一块拧干了的抹布,又像一个暴露在烈日下、早已干瘪成一团的烂橘子。
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那张脸上的眼睛。
鲜红的、向外翻出的眼皮,根本包不住转动的眼珠,那双泥潭般浑浊的眼珠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从眼眶里掉出来!
鬼脸的主人看到我的惊恐表情后,赶紧伸手扯起脖子上的黑纱挡住脸,可这时的我已经吓坏了。
我拖着两条软得像橡皮泥捏成的腿,在花田里磕磕绊绊地跑着。我感觉到自己好几次踩进满是烂泥的土坑里,也感觉到自己的裙子一次又一次被花枝勾住,可我根本顾不上这些,我尖叫着,往表弟他们的方向跑去。
见我开始逃跑,鬼脸大张着嘴,一边嘶哑地“啊、啊”叫着,一边冲我挥舞着鸡爪一般蜷曲的双手。
身后传来鬼脸的叫声,我的心和肺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本美丽的花田,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无异于可怕的沼泽,我真恨不得背上生出一双翅膀,好一瞬间飞回自己家去。
就在这时,我的左腿突然往下一沉,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失去了平衡。“啊!”我大叫起来,可这完全无济于事——我横着摔倒在一个满是杂草根、泥水,说不定还有牛粪的大泥坑里。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呼救,表弟他们从土包上跑了过来,然后,是的,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生命中最惨的这一幕。 又湿又黏又臭的泥巴糊住了我的左半边身子和脸,泥巴的腥味混杂着植物腐烂的臭味直冲我脑门儿。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头发上的泥水一滴滴掉落在我肩膀上的蝴蝶身上。
渐渐地,知觉都回来了,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前面不远处“猴子”们毫无掩饰的大笑。
我咬着牙,鼓起仅剩的勇气回头看了一眼,还好,鬼脸没有追上来。我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左边胳膊疼得厉害。
“那不是鬼,那是哑巴!你跑他蜂场去了!”
“哈哈哈!你惊了哑巴的蜜蜂,他要你赔给他做堂客(南方方言,意思是老婆)!”
“做堂客,哑巴堂客!”
讨厌的“猴子”们,有的在田埂上拍着手嘻嘻哈哈地跳着,有的坐着一边捶腿一边笑话我。我心口有一大团火在烧,烧得我的脸比发烧还烫,我感觉到鼻孔里呼出的气都是烫的。可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伸手抹掉脸上的臭泥,拔出腿来,穿过花田,翻上田埂,转身就走。
过了好一会儿,表弟追了上来:“喂,你去哪儿,我家在这边。”
我没理他,也没有回头。
夏天的热风在我脸上吹出两条干得发紧的眼泪的痕迹。
2.
这天晚上,我费了好大劲才把白天的事儿放下,却又突然听得院子里传来了那让我心悸的、魔鬼般的“啊、啊”的叫声。
我浑身像触了电一般战栗,用最快的速度合上木门,插上门销儿,然后死命用背把门顶住。我知道表弟是绝对靠不住的,姨婆也不在屋里,我只能依靠自己了。
“哎,小橘,怎么关门咯?”
我听见姨婆在院子外面问,可我没出声,我怕我的力气会像气球肚子里的气一样,从嘴里散出去。
“她怕哑巴来,哑巴要娶她做堂客。”我那讨厌的表弟一边啃着凉薯,一边扯起嗓子告诉姨婆。
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那我一定会放出五个,哦不,十个分身,去堵住表弟的嘴!
又顶了一阵子房门,当我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时,背后终于传来了姨婆的敲门声:“小橘,开门哎,他走啰!”
我转过身,从门缝往外瞅了好一阵子,确定门外只有姨婆一个人之后,才打开了门。
姨婆拿着一块蓝布走了进来,看着我笑笑地说:“一个哑子,有什么好怕的咯!”说着,她把手里的蓝布展开,我这才看出,那是一条裙子。
“小橘,你看这条裙,跟你白天穿的那条像啵?”姨婆拿着裙子往我身上比,我赶紧跳开:“一点儿也不像!”
真的一点都不像!虽然都是蓝色连衣裙,但我的那条裙子是蓝中带绿的孔雀蓝,这条却只是最普通的、每盒水彩笔里都有的蓝色,而且有的地方还不知道沾了什么脏东西,都发黄了。再说,我的裙子只有肩膀上绣着一只蝴蝶,这条裙子上最少有三只蝴蝶,可能还不止!
这区别也太大了吧!
姨婆问我:“这条裙给你穿要得啵?”
“我才不要!”我的手像失去控制的弹簧一样,打掉了姨婆手上拿着的裙子。
姨婆笑眯了眼,手掌在我头顶摩挲了一阵,就起身把裙子收到了箱子里。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倒霉事儿到这根本只是开了个头。
第二天,我被村子里的“猴子”们追在屁股后头叫了一天的“哑巴堂客”。他们本来就不知道我的名字,现在更加不用知道了!
我敢说,不管我以后能活多少岁,可能会比姨婆还要老,但这一定是我一生中最难听的外号,这几天也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
“别喊了!”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冲他们吼了起来,“我才不会给那种哑巴做堂客!”
“猴子”们明显被我的怒吼震住了,一个个瞪着眼看我,说不出话来。
我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极了。可我这将军还没当几分钟,就被“敌军”打得落花流水。
一个吸溜着鼻涕的精瘦“猴子”突然跳了出来,昂着头对我说:“你还想赖,昨天晚上哑巴还去你屋里噠。”说着,他伸手一指表弟,语气无比坚定,“我看见他奶奶收了哑巴给的东西,那肯定是给你的!”
我被他这番连环炮弹打得头昏脑涨,只有大口喘着粗气的份儿,更别说什么反击了。
看着他一副胜利者的表情,我脑海里翻滚着无数为自己辩白的话,可是刚张开嘴还没出声,我的鼻子、眼睛、喉咙就像呛了柠檬汁一样酸成一团,眼眶也热了。我又急又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天,我才憋出一句:“我没收!”然后一跺脚,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落荒而逃。
听着背后传来的哄笑,我真恨透了自己这张到了关键时刻就不管用的嘴!
可我知道,埋怨自己是不行的,我得想办法扭转眼前的“战局”。
吃过午饭,我拦住了要出门玩的表弟:“你知道怎么去哑巴家吗?”
“干吗啊?”他吊起眼皮子笑,“你要去?”
我从姨婆的箱子里扯出那条旧蓝裙子,又拿起我自己那条孔雀蓝裙子,告诉表弟:“我把这退给他去!”
表弟皱着眉头,说了声“不去”,拔腿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我拉住他,咬了咬牙,摘下了手腕上的电子表,塞到他手里,“你陪我去,它就归你了!”
表弟犹犹豫豫地拿起手表,按了按表盘上的按钮,在表盖弹起的一瞬间,我看到他挑起了眉毛。我马上加了一句:“还有,告诉你那群‘猴子’,以后不要那样叫我!”
“猴子?”
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我马上拉着他往门外走去。
绕了大半个村子,表弟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一座四壁红砖,墙基下还露着土茬子的老房子,告诉我:“就那。”
“帮我敲门啊!”
他有些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走上前去敲了敲那扇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哑子,开门咯,我是七姑屋里细阳。”
随即,院子里传来了趿拉着鞋子的脚步声。虽然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但我还是在木门打开的一瞬间躲到了表弟背后。 木门后露出了哑巴的半张脸,尽管他戴着黑色面纱,但光是他那双眼睛里不断转动的眼球,就已经让我心惊肉跳了!
我可以感觉到哑巴看到我们之后的激动、开心,他做了无数个请我们进门的手势,表弟刚要往门里走,我就一把拉住了他。
“哑子喊我们进去哎。”表弟以为我看不懂哑巴的手势。
“就在这说!”我当然懂那手势的意思,可是,我决不会进门的!
我把那条旧蓝裙子团成一个团,冲哑巴扔了过去,可是我的劲儿小了点,裙子飞到半空中就掉到了地上。哑巴像只受惊的老猫一样,箭似的冲了过去把裙子拾起来,轻柔地拍去沾上的尘土。
看到哑巴这么宝贝这条旧裙子,我的心好像被一只小手揪了一下,有些难受,可我又赶紧给自己鼓劲,裙子又不是我故意扔地上的!
我攥了攥手里的孔雀蓝裙子,“哗啦”一下把它展开在哑巴眼前。
“你看,我这条裙子和你的可完全不一样!这是我爸从香港带给我的!”这些话已经在我脑海里滚了好多遍,所以才得以顺利地说出口来。说完后,我悄悄捏紧了拳头,一边表扬自己说得好,一边做好各种准备,等着迎接哑巴的“反击”。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哑巴只是对我们做了几个手势,就匆匆跑进了院子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坏了,哑巴要拿东西揍我!我慌慌张张地拽着表弟的胳膊,转身就往后跑:“快走快走!”
“莫急哎,”表弟钉在原地,“哑子有东西给我们。”
“不要不要,要他的东西搞什么!”我彻底慌了神,我刚才把哑巴那么心疼的裙子扔到了地上,又朝他炫耀我的“高级”裙子,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丁点儿礼貌,他不生气才怪呢!可就这么两句话工夫,哑巴就从里头跑出来了。但他手里既没有拿棒棒,也没有拿专用来打小孩子屁股、做“篾撇撇儿炒肉”的篾撇撇,而是端着两杯黄澄澄的蜜汁儿。
透明的杯子里,金黄色的蜂蜜还没完全调匀,正顺着搅拌的方向迅速洇开。杯子里有好些切得厚厚的白色糖块子,我认识,那是村里人常做了来待客的冬瓜糖。还有些薄薄的黄色片片儿沉在杯子底下,看不出是什么。
蜂蜜好香啊,就在我迟疑的片刻,蜜香已经随着杯子里的热气散了出来。
“啊,蜜糖瓜!”表弟倒是毫不犹豫地接过杯子喝了起来,大概是水还有点热,他三两口喝了,鼻子上生出一片细细的汗珠。
我咽了咽口水,心想,蜂蜜我才不稀罕呢,于是转头对表弟说:“你喝吧,我走了。”哑巴听到我要走,急了,赶紧把杯子往我这边推。
“你喝一杯咯,好喝哦!”表弟也跟着劝我。
真有那么好喝?
在肚子里馋虫的怂恿下,我小心翼翼地从哑巴那满是瘢痕的手里接过了杯子,试着抿了一小口。
带着浓郁蜜香的蜜水进了嘴,我立刻尝出那些黄色的薄片儿是平时不会吃的、又苦又涩的柚子皮!柚子清爽的香味和新鲜蜂蜜的甜香混在一起,柚子皮略微的苦味,中和了冬瓜糖的腻甜,那清甜甘香的味道,确实好喝呀!
见我爱喝蜜糖瓜,哑巴可开心了。他赶紧跑回去,抱出一个大肚子坛子来,一边拍着坛子的肚子,一边冲我俩“唔、啊”地说着什么。
表弟见这情景,赶紧摆手:“不不,我可不要!”
我也立刻明白了,他是见我们爱喝,就想把这一坛子都送给我们啦!我一边摇头拒绝,一边往后退着,可哑巴就像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似的,执意要把坛子塞给我。
就在这时,我身后响起了放肆的大笑声:“哎呀!还不快收下呀!哈哈哈哈!”
就像被人在后脑勺上猛拍了一下,我浑身一个激灵,把那坛子往回一推,几乎是尖叫着喊道:“你走开啊!说了我不要啊!”
也不知道是我嗓子太尖吓到了他,还是我真的力气太大,哑巴竟然被我推了个趔趄,脚跟磕在门框上,整个身子向后仰倒摔在院子里,而那个老瓷坛子,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在地上摔了个稀拉碎。
金灿灿的蜂蜜裹着糖瓜淌了一地,在太阳下亮闪闪的,晃眼睛。
见闯了祸,那群“猴子”哄笑着马上跑散了,而我,在原地愣了几秒之后,也加入了落荒而逃的队伍。跑出不远,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哑巴靠在门框上,脸被黑纱笼着,看不清表情,可那双总在眼眶里乱转的眼珠,却定定地、定定地看着我。
他的脚下,金灿灿的蜜糖瓜淌了一地,亮闪闪的,晃眼睛。
3.
这之后的好几天我都不敢出门。
我怕遇到哑巴,我怕他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上乱转的眼睛,但我最害怕的,其实是那群总跟在我身后起哄的“猴子”们,打心底里怕。
可是,我也好不到哪去啊,或许在哑巴看来,我也是个没有礼貌、让人讨厌的家伙呢,和“猴子”们根本没什么两样。
这天夜里,晚上从来不出门的姨婆出去了好一阵子,才抱着个瓷坛子回来。这个瓷坛子看起来锃新,盖子口用塑料布扎起,还封了一圈蜡,肚子里郑重地存着什么好东西。
“来,来,你们两个过来。”
表弟一過去,就用指甲抠那蜡皮儿,好奇地问:“这里面装了什么哦?”
姨婆熟练地用小刀在盖沿上划了一圈,再轻轻一撬,“啵”的一声,盖子立刻起开了,一股熟悉的蜜香味溢了出来,让我的心猛缩了一下。表弟也闻出来了,他看了我一眼,说:“蜜糖瓜啊……”
姨婆作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们两个都搞了什么鬼哦!”说着,她叹了口气,“现在这大夏天的,不晓得那哑子怎么搞来的柚子皮,做了这一大坛子!” 我不說话,看着姨婆拿勺子舀了两大勺蜜糖瓜。这一坛蜜糖瓜比上次哑巴坛子里的颜色还要深,黏稠的蜂蜜在勺子底下接连不断地滴下来,成了一条连续不断的丝线。
蜜糖瓜被热水一冲,深色的蜜渐渐漾开,颜色慢慢变淡了,大块的冬瓜糖和薄而长的柚子皮,顺着勺子搅拌的方向,在杯子里打着转儿。
姨婆把杯子递给我和表弟,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哑子看起来吓人,但那也不是人家愿意变成那样子的。以前哑子也是在你们城里做事的,结果哪晓得他那么背时,一场火,房子烧得一干二净,堂客也烧死了。他倒是把女救了出来,但没过几天,女也死了。他被烧得那鬼样子,话也说不得了,才回乡里老家的。”
玻璃杯里的热水温着我的手指头,姨婆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撞在我耳朵里、心里、脑子里。
“你来的那天,穿的那条蓝色裙子,跟哑子他女最后留下来的那条蓝色裙子很像,你以为他给你那条裙子干什么?其实就是想看你穿穿咧!”
我想起了那天哑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神,想起了他脚下那摊亮得晃眼睛的蜂蜜。
我木愣愣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蜜糖瓜。
咦,这杯子里装的什么哦,怎么这么苦,这么咸啊……
晚上,我把那条孔雀蓝的裙子拿了,放在枕头边。我的手指在肩头绣着的蝴蝶上摩挲着,它软绵绵的,散发着太阳晒过的味道;它也很美,蓝中带绿的颜色,总是让我想起吃过的一种薄荷糖,甜丝丝的,又凉津津的。我的眼睛也是凉津津的,一闭上,就想起哑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神,也想起他那个不知道长什么样的、穿着蓝裙子的女儿。
姨婆的手从背后抚摸着我的头顶。“睡吧。”她说。
第二天醒来,一切都没有变化,太阳还是那么烫,晒得大地也是滚烫滚烫的。只有我知道哪里有什么不同了,就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好像被悬起来了,又好像被挖掉了一块,总是空落落的。我使劲吃了一大碗面条,又喝了一杯牛奶,我的肚子撑得难受,可心还是那样。
我一径朝田里跑去,睁大眼睛四处看着。
“猴子”们还是喊我那难听的外号,我扭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倒是表弟突然冲到他们面前,眉头都拧到一起去了,大声说道:“莫喊了,哑子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咧!”我吃惊地看着他,他拳头都捏起来了,看来是真的挺生气。
“猴子”们被表弟这么一吼,哄地笑闹起来,在田埂上追着表弟飞跑。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很远处一个小小的人影晃了一下,我的心一抖,但再去看的时候,就连一点儿影子都没了。
暑假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爸爸妈妈从外地回来了,我在姨婆家的生活也就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小尾巴尖了。
在村子里的最后几天倒是安静极了,那群“猴子”见我一直没什么反应,可能觉得没意思,也就懒得追着我喊了。只是,我也再没见到过哑巴的影子了。他养的蜂还是早出晚归,在花田里辛勤地工作。有好几次,我悄悄靠近花田,躲在土包上看,但一次也没见过他。
但是,现在想想,就算见到了哑巴又怎么样呢,那时的我是绝对没有勇气走上前去跟他说半个字的。
爸爸妈妈终于来接我了。早就盼着回家的我,在车门关上的瞬间,突然就生出很多不舍来。我扒着车窗往外看,鼻子都快贴了上去。几天的大太阳,晒干了路上的泥泞,让我们的车子可以在田间飞驰。绿色的田,黄色的土,一蓬蓬金色的茼蒿花,全都急速倒退着往山里面跑去。
“小橘,怎么,舍不得姨婆这儿?”妈妈整了整我的小辫儿,说,“明年还可以来的。”
“不!不要来了!”我半点也不犹豫地说着,但还是往窗外张望。我好像在等着看到什么,但其实心里又害怕真的看到什么。
车子一路开出了村子,开到了我们来时下车的岔路口。
在转弯的时候,一个黑影撞进了我的视线里。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打开背包,翻出了那条孔雀蓝裙子。“爸爸,停车!”几乎是喊出来一般。
车停在了路边,我提着胆子拿着裙子下了车。远远的,那个黑影隔着马路看着我,我虽然一直在尽力深呼吸,可是心脏就是怦怦怦跳个不停。
我把裙子放在路边,最后摸了摸它柔软的裙摆,然后解下头上的蝴蝶发夹,放了上去。
“对不起呀!”我慌慌张张地往车上跑,心里却在大喊,“对不起呀!”
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姨婆家,自然再也没有见过哑巴。
那年的暑假,蜜糖瓜里柚子皮的青涩滋味,那条孔雀蓝裙子和哑巴,一起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里。可我,永远也忘不了青皮柚子的滋味,忘不了裙子的孔雀蓝,忘不了永远欠他一句“对不起”的哑巴。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