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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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在一个偏僻的农村长大,这座村子三面环水,两条向西的泥巴路像脐带一样,维持着村子与外面的联系。春天多雨的时候,路上长期淤积着没脚的稀泥,除了雨靴与赤脚,整个村子便完全与世隔绝。呆到五月末六月初,雨水渐渐地变少,小沟里、池塘中、田垄上开始传来青蛙断断续续的叫声。戴着草帽的老人,重新骑起他那破旧的单车,扯着嗓子汗流浃背地沿路叫卖冰棍的时候,夏天便到了。
  ——从我懂事时开始,夏天便以这样一种高调而贫乏的姿态闯入我的记忆。每到暑假的时候,江水暴涨,村里的男人们全都守到那条岌岌可危的堤上,开始每年与洪水例行的搏斗。而我将会被父母送往镇上的叔叔那里,那里我没有伙伴,只能日日被关在房子里看书、写作业,一直等待秋天洪水的退落。
  这是我一年之中最为寂寞的时光。乡亲们的紧张与不断有人溺水死亡也给我造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印象,那就是:夏天是危险的。
  十三岁的时候,我离开了这座贫穷而秀丽的村子,迁往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那里有摩天的大楼,宽广的马路,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和哪怕冬天都穿得极少,薄薄的衣衫后隐现出颜色各异的乳罩与内裤的妖艳的漂亮女人。鳞次栉比的洗脚城、发廊、酒店、超市、广场、公园构架起城市这台笨重而复杂的机器,黑压压的人群就像蚂蚁一样在时间的道路上缓慢钝重地向前行驶。那年夏天我第一次遗精,至此我对长期挂在嘴边的女人有了全新的认识,这种认识使我对夏天的记忆也因此得到完全彻底地,无可换回地改变。时至今日,一切都变得如同雨中汽车的挡风玻璃,模糊,变幻不定,散发出记忆中潮湿而清冷的气息。
  我的新家在市郊,那里垒砌着相貌单一毫无个性的精致的小楼,每座小楼都大门深锁,乃至我在那里生活五年之后依然一个邻居也不认识。人们都板着脸,行色匆匆,像是拉肚子急奔着上厕所的样子。在我刚来的时候,我对这一切充满好奇,有几次我很想去看看那些锁着的大门里是否住着人,但当我试图靠近那些房子,回头看见路过的人疑忌的眼神的时候,便立马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回去的时候我觉得豁然开朗,并且从此再也没对此感兴趣过。
  ——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家门也是关着的。
   我在离家不远的一所中学读书。
   那所学校正抵着市森林公园的屁股。学校正门斜对面是一个殡仪馆,高耸的烟囱长年不间断地排放着人们的灵魂,学校后面坐落着市里最大的化工厂,我们便在这些五光十色的烟雾中生活。我想人间仙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那年夏天来得特别早,五月刚开始气温便直冲三十度,整个世界像一个充满太多气的气球,又像一根扭曲的高温真空玻璃管,仿佛随时会爆炸的样子。那些细皮嫩肉的娘们则似乎比气温还要急躁,才稍微变暖一些便迫不及待地脱掉原本就很少的衣服,换上花花绿绿的很短的裙子,露出性感白皙的大腿,满大街的晃悠。空气中躁动着不安的分子,这一切都似乎召示着这个季节依然充满诱惑,危机四伏。
  
  (一)
  
  我们站在教室外面感觉百无聊赖,“麻雀”悄悄地将身体倚住了护栏休息。“猪”正对着我们扮鬼脸,害得大家时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窃笑。隔着窗子,老师讲课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校园里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绿叶,在微风里搔首弄姿。离教学楼不远的垃圾桶里正在燃烧垃圾,飘来阵阵焦糊刺鼻的气味——如果不是这些黑烟的话,这真该是一个不错的早晨。
   我想如果自己当时能够冷静一点的话,也不会连累兄弟们和我站在这里了。
   可是我想这真的是不可能的。一看见那个恶心的门卫我就忍不住想吐。这家伙身材矮小,形貌委琐,肤色黝黑,我们暗地里都叫他“武大郎”。此人唯一的优点就是衣着挺光鲜,制服领带皮鞋,全副武装得像防暴警察。如果不是裤子拉链时常忘记拉搞得看上去像被人半路捉奸逃出来的狼狈样的话,那种架势还真能欺骗不少人。由于学校实行的是封闭式的军事化管理,学生日常都要凭出入证出入。这也方便了我们的大郎哥借检查别人身上是否带了早点或快餐(学校认为那会污染环境,事实是怕会抢了学校食堂的生意)之名对那些漂亮或丰满的女生“搜索”不止,了解透彻一番后还一脸淫笑地对别人说:哼哼,这次算你运气好,以后可要老实一点,小心让我给抓住了。
   我早就看不惯此人,所以这次我决定给他一点教训。
   果不其然,在走出校门的时候他挡住了我。
   “出入证拿出来”,他说。伸在我面前的衣袖上有很多黑色的小斑渍,袖口上更是脏得无法入眼,这是我第一次距离这么近看他的制服,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有发现。
   我瞥了他一眼,将出入证慢悠悠地掏出来,手在空中绕了半圈,然后转身递给他身边的另一个门卫。
  “给我!我叫你给我!”他有一些愤怒了,脸上的粉刺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像跳蚤般跳跃。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不理睬他,这更是让他火冒三丈,全身都禁不住抽搐起来,“你给不给,给不给?”他过来夺,顺势在我的胸口狠狠地推了一把,我立刻装作痛苦地往后摔倒下去,然后立马站起来回踹了他一脚。我们迅速地扭打在一起。他比当时的我高,身体也比我强壮,但是却没有我灵活。很快他就慌乱起来,尽管他击中了我的鼻子,但我的足球鞋狠狠踢到了他的下阴,只见他呻吟一声,痛苦地蹲下来,双手紧紧地捂着被击中的部位。我正要上去一拳将他打倒,突然“砰”地一声,眼睛一花,头感觉一阵眩晕——另两个高大的门卫向我出手了。这种一对三的形势对我是极不利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蛮干吗?笨蛋才会。我立刻钻开围观的人群,掉头冲出校门。当然,我不好意思说逃。
  我在校外游戏机厅里找到了正在拳皇对打的猪和麻雀,然后我们在“天华”餐馆里找到了其他的兄弟。
  “婊子,宰死他去!”猪在屋后找出自己以前买的砍刀,恶狠狠地说。我有一些犹豫,猪打架是我们之中最凶狠并且最不计后果的,万一闹出人命那可就闹大了。
  “用这个吧”,我递给他一根木棍说。
  这次事件闹得相当大,而且惊动了校长。三个门卫有两个手臂骨折,“武大郎”鼻梁骨被打断,内伤严重,全身包裹得像一个濒临脱茧的蚕。我们有一个兄弟的头被打破了,头上缠了雪白的绷带,不过没多大问题。学校派专人调查了这件事,但最后的结果却不了了之,而且我们的医药费全部学校报销,市里的记者要采访,也被婉拒门外。
   ——我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人类真的是一种很愚蠢的生物,他们用一些无比弱智的规则限制着自己。而所谓聪明的人与愚蠢的人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能利用这些规则而一个只能被这些规则利用。就比如先动手与后动手,只有一个字的差别,却有着本质的差异。我有出入证,而且并没有拒绝给门卫检查,手是大郎哥先动的,并且后来发展到三个人,这属于群殴学生。我所有的错误在于后来的报复,而仅仅是殴打学生一项,就够学校喝半壶的。所以为了维护学校形象,学校决定大事化小,宽大处理,即交由班主任处理,而班主任的处理结果是:停课罚站一天。我们已经在教室外面站了快一个上午。空气中已有了比较强烈的火药的味道,微风卷起一阵阵热浪,使人头晕目眩。脚下的地板被晒得有些发烫,阳光反射过来,明晃晃地刺人眼睛。教室三组七排有一个家伙正一脸严肃地埋着头在下面看小说,桌前成山的教材成了最好的掩体,蔚为壮观。不知底细的以为应试教育害死人,实际上那家伙的抽屉里十有八九是空的,书都堆上来成了碉堡,遮挡老师视线呢。
  随着电铃声尖锐的响起,紧接着桌椅挪动噼里啪啦的声音,下课了。“狐狸”穿着一袭很性感的无袖半透明上衣,裙裾飘飘地挪了过来,一边迈着猫步一边眼睛眯成了缝儿地说:“哟,帅哥哥,累不累啊?”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帮我们站站?你放心,我不会介意地咧”,麻雀模仿狐狸的声音回答道。
  “不行啊,对不起,如果你能帮我上厕所的话,我倒可以考虑考虑哦”,狐狸说完捂着嘴吃吃地笑着走了过去。我们立刻起哄地嘲笑起麻雀来,麻雀望着狐狸一扭一扭的屁股,恨恨地骂道:“妈的,老子迟早奸了你。”
  
   (二)
  
  很不好意思以这样的情节开始我的故事,也许我应该多说一些光明的东西。但这不能怪我,光明总没有黑暗那样容易让人记忆深刻。人的骨子里都是很怪的,那种怪异第一是表现在对唾手可得的事物不屑一顾而对那些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恋恋不舍。再是开着奥迪在路上总觉得没人家桑塔纳好,给他桑塔纳了又觉得还是以前那奥迪坐着舒服,两样都有了又感叹人家劳斯莱斯那玩意儿我怎么得不到,就像《渔夫与金鱼》中老头的老伴那样自私而贪婪,欲望无止境。每个人都在刻意显示与别人的不同,他们为这些不同沾沾自喜并且自我感觉良好,就像好容易凑钱买了个诺基亚3310觉得很了不起拿着到处显摆的乞丐那样幼稚而可笑。这种心态也体现在了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上,我总是想说一些别人没有经历过的与众不同的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事情,可我发现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温暖与阳光别人同样沐浴过,因此我只能捡那些相对新鲜地说,而悲哀的是那些稍微新鲜点的玩意儿全部都是灰暗的,甚至有一些下流和肮脏。这让我很为难,就像驮着主人的劣马在狭窄的轨道上行走,跌跌撞撞,小心翼翼,捉襟见肘。
  我想我应该高尚一点。
  “猪”的本名叫方成,这个绰号降临到方成的头上着实有些冤枉。因为猪并不胖,也不贪吃,脏、懒或笨,相反他是我们之中成绩最为优异的人之一。有时我一直想不通像那些天天闷着头学习连开个元旦晚会都捧着本书看的女生,怎么每次考出来都哭得不行,而像这种没搞过什么学习成天无所事事的人每次考试都能在班上名列前茅。他的打架成绩和学习成绩一样优异,这种辉煌能让嗜架成癖的麻雀汗颜——他初一时就用刀捅死过人。但因为是群架,乱作一团,谁也不知道是谁捅的,再说跟当时那群社会上的流氓混混站一起比起来他简直小得就像他们中间哪个人的孩子,所以民警追究起来也无从下手。他说当时他紧张死了,那年他才十一岁。猪看上去很文静,甚至有些柔弱,平日戴银边眼镜一副。肤色洁白,说话慢条斯理,语调轻柔,一标准小白脸模样。然而一旦打起架或发起怒来则声如暴雷,面无表情,无所顾忌,两眼放出让人颤栗的泛绿的光。他出手十分冷静凶狠,并且中间不说一句话,不像麻雀那样雷声大雨点小,打一拳中间可以跟人对骂上半个小时,并且每出击一次都要发出至少比那次出击力量大十倍的杀猪般的尖叫声,有一段时间我们简直不堪折磨,麻雀说这是一种战术,能让人心理崩溃。我说你妈别人没崩溃我们就先崩溃了。麻雀这名字倒是名副其实,这厮精灵瘦小,灵活无比,论起玩来那是一个神,电脑游戏没他不会的,除了CS他搞不过猪外,其它游戏他几乎都可以当我们师傅。他街舞跳得很好,而且唱得一手好歌,旱冰更是溜得出神入化,当然他的学习成绩也是出神入化,英语能考出三分这么稀奇古怪的分数来,倒数第一的位置长年无人撼动。
  他的声音很特别,像卡车气压不足时发出的汽笛,喑哑低沉,麻雀自己管那叫磁性。他对这种磁性很是自豪,所以废话奇多,上课和自习时间因讲小话或开小差被抓的次数不计其数,一旦被捕立马装出一副深刻反省痛改前非可怜巴巴的样子,甚至还能挤出几滴眼泪来,放回座位便如大鲨归海般涛声依旧,检讨书的厚度估计跟《红楼梦》有得一拼,搞得班主任头疼无比。从我认识他起他的嘴巴就没有闭过,哪怕睡觉时也是,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形,涎水横溢,我和猪对此进行过专门研究,一致认为那印证了物理学惯性的作用。
  我们三人刚进校时正巧坐在一起,并且一见如故,或者说臭味相投。见面不到五分钟麻雀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边洗牌边说不如我们来斗地主吧,结果第一把未完就被班主任活捉,然后被驱逐出教室。这种共患难让我们迅速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时我爱写些诗,一天不幸被麻雀看到,我以为要被他嘲笑了,没想到他看完后居然认真地提出了很多意见,而这些正是我自己以前未曾注意到的,有些见解甚至相当独到。豁然开朗之余让我对麻雀的了解又深了一层,也迷糊了一层,有时我自己也说不清麻雀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人都是这样的,性格错综复杂,包含很多的层面,别人的了解都有如盲人摸象般片面,而你自己,更是一无所知。
  ——不知为什么,我对那年夏天的到来感到无比惶恐。这种惶恐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犹如一个死刑犯在刑场上挣逃时等待身后枪声的响起,却居然没有响起一样,有一些绝望,一些伤感,还有一丝侥幸。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毫无预兆毫无理由的,或者都有只是我们不曾在意。就像当时的气温一样。你不知道他妈的为什么会高得那么离谱,就是连那些科学家也不知道。电视里报道说是有史以来同期气温最高的一年。太阳像一个火球似的,光线甚至都快变成了紫色。街头的棕榈树香椿树均耷拉着头,灰尘就像炼钢炉里溅出的钢花一般炙人皮肤,满世界都是空调旋转的声音,人们都不敢出门,大街上行人稀少。此时中考已经完毕,初一的人也早已经放暑假,只有我们进入为期一个月的暑期补课时间。
  这种气温对我和猪这种怕热的人来说无异于炼狱。教室里没有空调,甚至连风扇也没有,八十多号人挤在里面,一动就热汗滚滚,喝点水更是不得了,身体像个莲蓬头往外浇。老师也懒得讲课,进门就是一句“自习”然后回办公室吹风去了。那时我们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勇气和精力,在每天下午课后与晚自习前的那段时间居然都会跑出去踢场球。一说踢球最兴奋的就是麻雀,此人球技奇差,踢个球像捉耗子,却偏偏酷爱盘带,只要你不催促他可以一个人包揽本方四分之三的控球时间,并且撞人总是无法避免,明明是他撞别人但由于身体条件原因,每次倒的总是他,并且一倒之后就立刻爬起来说别人犯规要开任意球,因此搞得争执颇多。后来大家熟悉后了解了他脚法,那等于是将球传给别人,所以也就不跟他计较。我们踢完球后热得不行,而且一般也没有了洗澡吃饭的时间,只能浑身酸臭的汗津津地跑教室上课,搞得周围的娘们都面带憎恶地捂起鼻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心情也很是烦躁,那天我进去的时候听他们在那里哈哈大笑,这居然让我有一些惊讶。一听才知道他们在谈论女人,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话题。但他们说起了性,我的年龄当时在班上是最小的,这使我发现了自己的无知,很有一些气愤。天气热得也着实有些难当,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蚊虫在头顶的灯光上盘旋,时不时有飞蛾撞人头上引起一阵尖叫。我和猪将上衣用自来水浸湿了箍身上,总算感觉好了一点,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彼此的衣服居然都干了。
  收拾书桌的时候麻雀一脸诡秘地凑了过来,“哥们,今天有活动去不去?”
  “什么活动?”我问。
  “看通宵录像去”,麻雀坏笑着拿起我的书转起来,“那种的。”他压低声音补充道。
  我的血一下子就燃烧起来,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多少人去,多少钱?”
  “加你一起十多个,我去过了的,票很便宜,四块钱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去,还可以讲价。”
   我夺过麻雀手中的书,放在面前的书堆上,站起来:“等等,我给家里说一下先”。
   我去电话亭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说今天我去方成那搞学习,就不回来了,父亲已经睡了,声音含糊地回了句叫我们注意安全然后就挂断了。
  刚从电话亭出来天上突然就下起了滂沱大雨,但这并不能浇息我们的兴奋。我们在校门口打了三部的士,浩浩荡荡地向城区驶去。外面的雨感觉越下越大,落下来“噼里啪啦”像燃放着的潮湿的鞭炮,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雨丝像细细的眉毛一样飞舞,汽车辗水而过,发出“哧哧”的飞溅声,店铺很多都关了门,只有酒店依然亮着强烈的日光灯。按摩院休闲城等都半掩着门,透出暧昧的阴暗的红光。发廊里一片雪亮,里面坐满了染着各色头发发型古怪的年轻人,店外的四色转筒在黑夜里显得特别醒目。整座城市静默着接受久违的雨水的沐浴。
  我们坐在狭窄的车厢里,全身湿淋淋地,样子很是狼狈,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麻雀在前面叽叽喳喳地给司机带路。我的鞋子进水了,和袜子紧紧地粘在一起,一动就发出雨靴般清脆刺耳的声音。我突然有一些忧伤,因为电视里很多罪犯就是因为看了这种片子而犯罪的,自己会不会像他们一样?会不会因此而堕落下去了?越想越有一些担心,甚至涌起了想回去的念头,但这个念头立马被另一种强大的好奇心与新鲜感压了下去。麻雀指挥着司机左拐右弯,十几分钟后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小巷里停了下来,那几位司机估计怕我们抢劫,一给钱都立马加大油门开走了。
  这是一处很不起眼的二层小楼,下面门面已经关了,“陈理五金”的招牌在路灯与雨水的交织下散发出一层昏黄迷蒙的不太真实的色彩。在房子的最右端有一条狭窄的楼梯,我们在麻雀地带领下轻轻地走了上去,感觉像在搞地下工作的样子。没想到二楼倒是十分的宽敞,大厅边挂着黑蓝的幕帘,幕帘前摆着一张课桌大小的木桌,一个肥硕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售票。我们买了票之后掀开幕帘走了进去,顿时眼睛便陷入了黑暗里。麻雀打开打火机,我们沿着这小小的火光找到了空位,依次坐了下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银幕上正在放映一个港片,一名不知名的演员拿着枪挟持着人质威胁着迎面追上来的警察,影片的声音开得很大,极具震撼力,我很奇怪当时在外面的时候怎么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我问麻雀那种片子什么时候开始,麻雀说一般是午夜,也就是十二点。
  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呛人的烟熏味,让人感觉很难受。潮湿的衣服紧紧夹在身体与沙发靠背之间,感觉像伤口结的痂,我有些担心会感冒。放着的片子让人兴味索然,我有一些疲倦,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哄笑声惊醒,麻雀推推我说:开始了。我睡眼惺忪地问刚才怎么回事。
  “猫子那丫装纯,一边摆头一边在叫不看呢,那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不了解了解世界,今天他妈是被我硬拖来的,你瞧他那德性,手指缝张得像渔网,光捂个着眉毛鼻子,眼睛瞪得那大,哪是叫不看?虚伪得真想抽丫的。”
  正说间,猫子假装悲壮地传来一句:“妈的,看就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伙又哄笑起来。我附和着动了一下脸,想那家伙活得也够累的。到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忘了关键的事,于是勉强集中目力,往银幕上看,才抵达画面,大脑就“轰”地膨胀起来,血直往上涌,口水像喷泉一下被分泌出来又被强着咽下去,浑身感觉有火在烧,地板如火车般驶过地震动。麻雀贴着我的耳根说:“嘿嘿,精彩吧,更精彩地在你后面呢。”他捅捅我,示意我向后望,我扭过头一看,更是差点没惊得跳起来,身后的包厢里一对情侣的幕帘没拉严实,一半的身体全部露在外面,吱吱有声呻吟不绝,我终于明白刚才感觉脚下那木质地板震动的原因了。
  我不敢再看下去,再这样下去我担心自己会变成石头,因为现在已经有这种趋势了。我的眼光开始向四周游离,这才发现里面的一切现在都看得很清楚,录像厅的装饰很是简陋,有十几排座位,前几排是沙发,上面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人,还有一些不满地向着我们这边望,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我们的笑声有些过大了。沙发后是挂着门帘的包厢,我们坐在沙发的最后一排。屋子的墙壁很脏,零落地挂着一些壁扇。好像还有一行用红漆写的字,我正想看清楚上面写的些什么,突然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快跑,警察来查了!”
  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接着是一阵狗吠,似乎有人在上楼梯,我们顿时像沸腾地开水似地乱起来,那人道:“大家不要慌,跟我来。”他不是向门口走去,而是走进西角落地墙壁,那里居然有一道门,门里是一条暗道,我们沿着这些楼梯走了下去,发现原来到了房子的后门。我长吁一口气,回头向上望,隐约听得见上面有人争吵的声音,心稍微地宽了宽,还没完全放下来,身后一阵手电筒刺眼的光扫了过来,“站住,不许动!”有人在后面叫。我们一愣,立刻重新搂起心脏没头苍蝇般狂奔起来,人很快就鸟兽散了。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身边只有猫子和猪,其他人不知所踪。
  “怎么办?”我气喘吁吁地问猪。
  “干脆、干脆去我家吧。”猪撑腰不住地用嘴呼气。他父母在长沙上班,在市中心给他留下了原单位的一间房子。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夜空中弥漫着雨后浓浓的清新的尘土的气息。
  我们摸索着进了屋,由于怕吵醒邻居,猪并没有开灯,“简陋了点,猫一夜算了,”猪说。我们脱了上衣在床上躺下,床单很潮湿,散发出一股霉烂的湿气。
  “不知麻雀怎么样了,”我有一些担心。
  “我说了不去吧,你们硬要去。”猫埋怨道。
  “你再说老子将你扔出去。”猪骂道。
  我们都不说话了,眼睛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我觉得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有合眼,我猜猪也是,因为他不断在翻着身,老猫却不同,一个小时后就鼾声熏天,让人几度忍不住想用袜子将他的鼻孔塞起来。
  
  (三)
  
  第二天起来阳光明媚,我们浑身酸臭忐忑不安地回到学校,刚坐下,“狐狸”就走了过来:“听说麻雀被公安局抓了,你们知道吗?”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惊得快跳出来。
  “我刚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听老师在里面谈什么之类的……”
  “那丫,被枪毙了都有可能,十有八九是强奸妇女了。”我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
  “但愿不是真的,”狐狸叹了口气,回到座位。
  我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当然,猪也意识到了。五分钟以后我们就做好了一切:昨天晚上我和方成去他家里搞学习直到深夜,我一共做了四十道数学题,五篇英语阅读理解,将《学王一拖三》从三十五页做到了四十页,之后猪先睡我后睡,中间间隔约半个小时,因为我在写一篇名字叫《那年夏天》的小说,而这篇小说,在我前些天就写了一部分的。
  去方成家之前我跟父亲打了电话,是经过他的同意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老爸,这是他的手机号。
  ——但这些最后并没有派上用场,原因很简单:麻雀还未待老师逼问,便将一切和盘托了出来。
  学校甚至没有单独审问,就做出了判决。
  麻雀和猪以前因为打群架有留校察看处分在先,罪上加罪,作劝其退学处理。我因为惹事不久,学校正好藉此泄上次之私愤,记大过一个。其他人等由警告到大小过处分不一。最轻的是老猫,仅受口头警告。同一件事能判得如此五花八门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充分体现了学校的马克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方法论之深。
  原来那天晚上正逢市里“扫黄打非”专项突击检查行动,百年难得出来一回的警察叔叔们昨晚倾巢而动,随行还有市电视台的记者,此事随后制作成片,在电视台黄金时间滚动播出,称“扫黄打非”取得重大成果。而我们,不幸撞在了枪口上。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晚麻雀那伙无头苍蝇尽往死胡同里钻,结果被人出口一堵逮个正着,从而结束了南湖中学从建校起就没学生戴过手铐蹲号子的历史(校长言)。我们从电视台的节目里看到了麻雀的英姿,尽管面部打了马赛克,我们还是准确迅速地发现了他,人群里蹲在墙角抽泣得浑身颤抖。
  处分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教室看书,一看见公告我便立马去麻雀所在的寝室找他(他是住读生)。那家伙显然还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跟他们寝室那一帮小处男们搞泡妞知识讲座,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你们要记住了,女人都是喜欢别人夸的,哪怕别人一脸真诚似的,哦,记住,那真诚是伪装的,你们可千万别反被她骗了,叫你指缺点说实话,心底依然是希望你能夸她,这一点,尤其要注意,不然巴掌拍脸上了你还以为别人是帮你打苍蝇呢。”麻雀那样子就像外面的江湖骗士,传道授业解惑以为真理就在自己胯下似的。
  “可是,我不会撒谎啊,咋办?”一个老实巴交的傻逼缩床沿边一脸为难。
  “靠,那你就尽量用一些隐晦的词嘛,妈的读了回书难道全从屁眼里读进去啦,如果那女的实在看不下去你就夸她长得很抽象,抽象,知道吗?”麻雀诲人不倦道。
  我感觉很好笑,一女的要真长那么丑你还会跟她那么谄媚吗?
  “那,假如她要继续问抽象是什么意思呢,”傻逼依然一脸困惑。
  “靠,那还不好办?抽象就是感性嘛,对,就说长得感性。”
  “那要还问呢?”
  “哪有这种女的,要还问,你……你就说是个性,就夸她长得有个性。”麻雀洋洋自得。
  “那……”傻逼还要问,麻雀一挥手打断他,“那那那那你妈个屁,你他妈怎么死脑筋一条,你就不会转移话题啊,比如说今天天气真好之类,这该会吧?”
  寝室都笑了起来。傻逼被骂了依然很高兴,站起来拿起脸盆洗头去了,边走还边说:“教授不愧是教授,厉害。”
  麻雀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一看我脸,便低下头来悄声问:“咋了?”
  “你还挺有心情嘛,自己去看吧,每个教室门口都有,你走红啦,哥哥。”我站起来冷冷地说。
  中学时代是一个英雄崇拜的年代,叛徒是最为我们所不齿的。 麻雀的叛变无疑让我们对其充满失望。此后大家都有意疏远了麻雀。平常不再主动找他说话,喝酒也不叫他,甚至有时打架也没有。我知道麻雀很苦恼,他很想跟我们亲近,有时候甚至有些故意讨好,不,简直就是低声下气的意味。比如猪向别人借透明胶而没有,麻雀听到后会立刻跑出去回来,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对猪说:你刚才是借透明胶吗,我有。然后掏出来给猪。我知道这是他刚刚买的,因为胶根本没有开封。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这样做的效果依然不太明显,反而使别人更加鄙视他,连一些女生都不屑跟他搭讪。麻雀一点点地消瘦下来,再也没有以往那么活跃了。
  其实人真的是一种很可怜的动物,他们生活在一个固定狭小的空间里。世界那么大,但真正属于个人的却很小,往往就是那么几条路,几张脸,几句相同或者类似的话语与动作。无论将他们搁到哪里,结局都是一样,他们会用一段的时间竖起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与世界的广阔隔裂开来,像作茧自缚的蚕。渺小,平凡,可悲,跟动物没有丝毫的区别。而一旦这个圈子抛弃了自己,他们就会无所适从,像一只单飞的鸟,仓惶,孤单,凄凄切切。麻雀所遭受到的正是这样一种被抛弃的过程,他的行为体现了我们所共有的脆弱。
  在这个时候只有一个人不忌讳与麻雀说笑,那个人就是“狐狸”。
  哦,对了,我好像还没有介绍“狐狸”的来源。很简单,远没有“麻雀”和“猪”的来源那么复杂,因为她的本名就叫胡里。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巾帼英雄,很有胆量和勇气。因为她跟麻雀说话无疑是在与狼共舞,就像是一只小羊跑到老虎身边去给它挠痒痒,而奇怪的只是这只小羊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想其实也没那么夸张,顶多只是被强暴罢了,还是无性命之虞的。搞不准那娘们还求之不得呢。
  他们说话的套路一般是这样的:
  “哟,我看看,你的胸怎么又变小了?”麻雀拿腔捏调地挑起话题。
  “瞧你自己那猴样,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能活到今天真是不容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啊。我真是崇拜死你了。昨天出门没被环卫工人抓住吧?”狐狸立刻予以反讽。
  “环卫工人?”麻雀的反应有些迟钝。
  “影响市容嘛,”狐狸嘿嘿一笑。
  麻雀顿时面红耳赤,又不知如何反驳。于是被迫动用肢体语言,开始占狐狸便宜,狐狸则拿起书本还击。往往“啪啪”几声响后,就见麻雀痛苦不堪地捂着被打部位出不了气了。
  “对不起啊,不要紧吧?我不是故意出手这么重的。”狐狸真诚关切地探身问麻雀。
  “不……不要紧……”麻雀依然痛得说不出话。
  “真的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很疼吗?我去给你买红花油。”狐狸站起来准备出去。
  “不要紧,没事儿,不疼。”麻雀强装若无其事地说。
  “不疼你在那里装什么装!真是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麻雀的处境也渐渐得到了改善,但猪依然没有原谅麻雀。在这种时候,我自然成为了其中的调解人。其实猪也并不是不能原谅麻雀,毕竟我们那时都处在一个容易遗忘的年龄,只是猪是一个特别倔强好强并且爱面子的人。我跟猪说麻雀想请我们喝酒赔罪,猪说想一想,然后在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就随我们去了。
  
   (四)
  
  那天我们喝得都有一些醉意。散伙出来月朗星稀,我顿时觉得世界无比美好,觉得如此曼妙的时光闭着眼睛度过实在是浪费。于是决定我们去爬夜山,最终每人又带了五听啤酒就在山脚下狂干起来。
  这天半夜回到家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结果不慎踢倒了客厅的长脚凳,依然吵醒了老爸,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睡,然后追问我何以披星戴月的理由,再然后还未待我开口便将我提起来暴打了一顿。
  猪在回家的路上睡着,在街旁躺了一夜,身上被蚊子咬得胖了一圈;麻雀则仗着酒兴横闯校门,武大郎一看顿时觉得机会难得,立马拨打内线110,结果被关进了学校的政教处。
   ——当然关于猪和麻雀我是在第二天才知道的。刚得到消息不久,我们就在早自习朗朗的读书声中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昨晚你们干什么去了?”
  我和猪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回家了。”
  “回家之前呢?”
  “上课。”
  “还不老实!”班主任拍着桌子站了起来,“麻雀都说了,你们还在那装,看你们装到什么时候!你们还想不想读书?”
  我们交待完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猪恨恨地说:“那鸟人,又出卖我们了,这次饶不了他!”
  但是一整个上午我们都没有见到麻雀的影子,下午麻雀终于姗姗而至。
   “你还真行,昨晚你怎么说的?”猪一看见他立马冲上去揪住他衣领,吼道。
  “怎么了?”麻雀很惊讶的样子。
  “你还装?你硬要我翻脸是不是?”猪的眼睛红得都快燃烧起来。
  我按住猪,把事情跟麻雀说了一遍,没想到还没说完麻雀就跳了起来:“他娘的,你们被那狗日的班主任给蒙了!老子敢对天发誓自己什么都没有说。我在政教处一直装睡到现在,瞅着没人就一个人溜回来了。”麻雀的声音都变了。
  我们顿时恍然大悟。猪捶胸顿足后悔不已。我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连狐狸关切的询问都懒得回应。像死囚等待法官庄严的判决。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我们就看到了宣判书,这估计是有史以来学校办事效率最高的一次。猪和麻雀被强制退学,我被留校察看半年。
  通知下来的时候麻雀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边说自己还是很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这种表情让我觉得无比滑稽,我差点就笑出了声,头顶着墙壁想笑但虚弱无比,喘着气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而猪则始终冷着脸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五天后麻雀搬出了学校。我们帮着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才几天时间,麻雀以前干干净净的脸上就长出了很多青青的胡子。走出校门的时候一个家伙频频回头观赏,猪冲上去就要打他,那人一看来者不善立马撒着腿跑了,看见那人的样子我觉得很熟悉,我记起似乎我们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只是这种日子好像过了好远,都尘封很久了的样子,在记忆里。
  麻雀上车的时候跟我说:“不要再玩了,好好读书,像我这样就迟了。”
  这句话麻雀以往说过无数次,那是他学班主任训他的腔调说的,我们跟着笑过很多次,这一次依然没有例外,我笑着说麻雀你现在很像一个男人。
  麻雀笑着说你丫这德性就是改不了,好自为之吧,以后常联系。
  送走麻雀我觉得很失落,我不知道自己在失落着什么,我感觉麻雀带走了自己的很多东西,而我记不起那些东西自己以前放在哪个角落。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所等待的人他在哪里,是否已经错过了。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我感觉头重脚轻,浑身轻飘飘地,像在飞,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我问猪有什么打算,他说他准备去南方的一个城市,他父母已经在那里给他准备好了一切,那是一所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他将在那里度过剩下的一年,并且和我们同时异地的参加中考。
   “到时我们再比一比哦。”他说。
  此时我的内心很平静,我们曾经拥有辉煌,我想起《老人与海》中老人与鲨鱼捕斗的场景,来与去不就是两条凶狠的鲨鱼么?
  
   (五)
  
  不久以后我就收到了麻雀的信,信中说他现在很好,正准备去深圳打工。他跟他父亲说他不想读书了,他父亲把他打了一顿,但终究拗不过他。他说现在一切都好了,最后他告诉我一个秘密,说不要对别人说,他其实是很喜欢狐狸的。那时候夏天已经快要走进尾声,它正像一个陷入沼泽的巨兽,又像是诺曼底登陆后挨打的纳粹,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挣扎。我的汗浸湿了手里的信纸。
  我没有机会告诉麻雀他父亲来过我们学校,并且找到了我,这是一个矮小结实老实巴交的农民,皮肤因为长期受风雨的磨砺而显得黝黑、干燥、皴裂,他的形容枯槁,神情憔悴,眼神里流溢着一种让人心碎的哀伤。而狐狸,是他走后哭得最伤心的一个,那天在路边围观的人群站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我费了不知道多大劲才将她拖回去。
  而猪从走之后就音信全无。
  
  (六)
  
  时至今日我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我自己想起来都忍不住有一些吃惊,我在人前塑造了一个清楚的形象,为了这个形象我付出了很多表情与情绪。我开始变得很软弱,对什么事都抱着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甚至不惜委曲求全。
  人长大成熟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学会如何掩饰与压抑的过程,就像很小的时候你看见别人孩子手里的糖会毫无顾忌地要甚至会抢,但长大后你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只会看一眼然后咽着口水走开或者找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去占有。这么说来我似乎依然不太成熟。其实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清楚那个夏天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的故事,会有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人同时到来和离去,也许我们都喜欢喜剧,但现实却逼迫我不得不以这样草率而仓促的结局结束我的故事结束那个永不再来的夏天。
  暑期补课结束之后我随父亲回了一趟老家,发现原来生机勃勃的村庄早已变成了一座林场,那里栽满了迎风摇曳茁壮成长的意杨。我走在落叶缤纷的树林里,居然感受到了秋天的凉意。在路过自己以前的家所在的地方的时候我遇见了小时候那个卖冰棍的老头,他比以前又老了一些,箍着红袖儿顶着草帽在林场里巡逻,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并没有认出我。
  “你干什么的?别折那些小树苗啊。”
  他告诫我说。
  那年夏天还有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是我、麻雀、猪三个人在“丰华园”歌舞厅里蹦迪。我们都是第一次进去,心里害怕得要死,但都装出一副来过很多次的样子。我们在柜台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三瓶啤酒,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开各种低级的玩笑,拼命喝酒,大声干笑,想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胆怯。十一点刚到,震耳的音乐就响了起来,疯狂地节奏像雪白的处分通知书一样敲击着我们的心灵,又像火扔进了蚁群般慌乱,在刺耳的音乐轰炸里,舞池的人们开始疯狂的扭动,强烈的白灯闪电般晃得人睁不开眼,舞池的竹簧被踩得震天价响。气温一下子就仿佛升高了很多倍,我们的汗沿着脸不断地往下流淌,衣服瞬间就湿透了。
  “去跳吧,再不跳就没有时间了。”麻雀说。
  我们三人牵着手小心翼翼的走进舞池,然后立刻就被拥挤的人群挤散了。台上领舞的女孩脱得只剩下一个乳罩和一条内裤,挥舞着荧光棒摆着各种极具诱惑的动作,引起下面人群一阵疯狂地尖叫,一个个动作与表情都在强光里定格,明亮,黑暗,明亮,黑暗……一闪一闪,像一组组高速连拍的照片。麻雀的脸在人影里时隐时现,忽喜忽悲。
  “小腿好痛!”我眯起眼睛找到麻雀,他正撅着屁股高抬腿随着节奏一边翘一边神经质地摆着头。
  “你说……什么?”麻雀捂着耳朵大声喊问我。一阵刺耳的口哨传了过来,麻雀的声音瞬间便淹没在了声潮里。
  “天气……太热了!”我揪住麻雀的耳朵大声叫。
  “不要紧,马上就会过去的!”麻雀吼着回答道,趁机一把扯住了猪的耳朵。
   那年夏天,人已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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