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村民时代(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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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门和村,是个历史名村,在芳河镇乃至在整个唐湾市名气很大。相传,明朝洪武二年(1369年),有一山西人章氏,拖家带口逃荒来到此处,见此处背依横岭,东傍芳河,西有直通唐湾州府的官道,往南三里有一开阔的水泊,是个风水宝地,便在此垒屋埋灶开荒种粮定居下来。几年后又有丁氏、赵氏、于氏前来聚居。四家人如同一家,甚是和睦,遂结拜为异姓兄弟,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了晚年,章老太爷倡议四家合铸大铁钟一口,上书章、丁、赵、于四个大字,取名为四门和钟,以彰四家永和之意,同时在村口建一钟亭,将钟悬于其中,村名也由章家村改为四门和村。四门和村绵延数百年至今,村里超过百人的大姓发展到了八个,但四门和村的村名始终没有变,以和为贵以和为荣的古风依然拂在村民们的心头。只是那口四门和大铁钟毁了,据说毁在了捻子手里,被捻子砸了做了刀枪,村民们为了护钟还被杀了几个人。
  一
  一场春雨一场暖。昨日下了场小雨,今日是个大晴天,空气挺新鲜,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章德亨老汉本想到村里转转,然后去自个儿在芳河路边上的门头房里坐坐,正慢悠悠地走着,却被后面赶上来的于善游叫住了。
  于善游六十岁出头,干干瘦瘦,一双眼睛里透出几分油滑。在四门和村,他是出了名的每事问、包打听,哪里热闹他往哪里凑,嘴里藏不住话,他知道的全村没有不知道的。
  于善游神神秘秘地对章德亨说,咱村要拆迁了,你知道不?
  章德亨一愣:小叔,没根没据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呀,拆迁事关稳定,要出乱子的。
  章德亨七十多岁,头发花白,但论庄乡辈分,应该管于善游叫叔。
  于善游急了:咋说没根没据呢,这回是要来真的啦,信不信由你。
  事关重大,章德亨不想再去门头房了。他说,小叔,到我家里坐坐,咱喝着茶聊聊这事儿。
  章德亨家的大门朝东,门楼挺气派,门两边镶有一副对联:邻睦千秋好,家和万事兴。门楣上是四个大字:德厚传家。进了大门便是一方影壁,上嵌一个硕大的寿字。
  两人进了院子。章德亨冲屋里喊,厚义他娘,小叔来啦,泡茶。
  厚义他娘开门迎出来,热情招呼道,小叔来啦,快请屋里坐。
  章德亨家里的摆设还保留着几分古风。堂屋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松鹤图,靠墙是一条长几,长几的中间摆着一尊玉寿星,两边摆着一对仕女花瓶,还有一对白底红花的扣碗。松鹤图下面挨着长几的是一张八仙桌,桌两边一边一把太师椅。长几、八仙桌和太师椅,都是红木的,上面镶着雅致的铜丝图案。这些物件是他爷爷传下来的。“破四旧立四新”那年月,章德亨把这些东西藏进了储白菜的地窖里,这才逃脱了被砸烂的命运。
  章德亨坐在太师椅上。于善游坐下又起来,他坐不住,他凑到章德亨这边,急于把知道的消息告诉章德亨,似乎不吐不快。他说,这回,怕是要来真的了,咱四门和全村拆迁,芳河路两边的房子全都要拆掉,你老小子芳河路上的门头房怕是保不住了,吃房租你也吃到头了。
  章德亨不动声色。你听谁说的?
  于善游说,这回肯定是真的,听说镇政府的拆迁方案都出来了,说是要用五年时间,在芳河两岸再造一个新镇。
  章德亨戴上老花镜,拿过桌上的报纸看起来。于善游夺过报纸仍在一边,说你真的不信吗?我骗你干么,我吃饱了撑的啊!他见章德亨还没反应,又说,你这人真是的,全告诉你得了,是我早上听小钉子说的。
  小钉子在镇政府上班,如果于善游是听他说的,事情八成是真的。章德亨说,他是咋说的?
  于善游说,我早上想到芳河公园遛遛,走到村南头,正巧碰上小钉子推着摩托刚出门,我说上班这么早啊,他说这段时间可忙了,我问忙啥呀,他说都是大事,我故意激他,说你一个小小的办事员能忙啥大事啊,他说镇政府东迁是不是大事,拆迁是不是大事?我就拉着他的车把让他给我多说了几句,就是我告诉你的这些话,他末了还让我别乱传,说走漏了消息要负责任的。
  这会儿,章德亨对这个消息是深信不疑了。
  四门和村自古以来就是一块风水宝地。芳河镇在四门和的西边,步行到镇上去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现在镇驻地已经被工业园区包围了,再发展的空间很小,环境也不好,整日里灰土蒙蒙,白衬衣穿不上一天就脏兮兮的了。章德亨明白,镇政府迟早要搬,如果搬,最好的地方就是四门和这一片。不用说别的,光芳河两岸、芳河路两侧的房地产开发,就会给芳河镇支起一片蓝天。
  章德亨不怕拆迁。他有个老友,是唐湾市的村民,前年城中村拆迁改造,几间破房子补给他一套新楼房,还给了他十多万块钱。章德亨想,自个儿的这个家业要是被拆迁的话,那得补多少?老了去啦!
  于善游拉拉章德亨的袖子说,德亨你说,咱们是不是该闹一闹。
  四门和要拆迁,这是大势所趋,谁也挡不住。话说回来,挡不住归挡不住,多争些好处还是能成的。现在的政府猴精,你不争,稀里糊涂就把你打发了。镇上为啥要封锁拆迁的消息?就是要来个突然袭击,让你来不及反应。这会儿,镇上的拆迁方案大概还没弄好,应该趁机给镇上施加点压力。如果等到拆迁方案一公布,人们就慌了,人心就散了,再想争点好处就难了。
  这时,院子里有人喊,德亨在家不。是大哥章德元来了。章德亨拉开屋门,把大哥迎了进来。
  章德元的个头在一米八以上,八十岁了,可他腰板挺得愣直,说话大嗓门,底气很足。这让章德亨有些忌妒。人家啥事都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想横着就横着,想竖着就竖着,成天提拉着铜拐棒到处转悠,专爱管闲事,得罪的人不少,但谁也没把他怎么着。人家一辈子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从来不知道算计着过,可啥也没缺着。前几年他第二个老伴儿刚过世,就张罗再找一个,儿子厚大反对,他不听,要接他到市里去住,他不去,没过半年又把一个老太太领回了家,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唉,真是啥人啥命。
  这几年,章德亨老得很快,身子胖了,脸有些浮肿,腿脚也越来越不灵便。更让他心里发虚的是,时常感到胸闷,特别是早上,胸闷起来躺着不是坐着也不是,后背也发涨,还老冒虚汗。大儿子厚义拉着他到唐湾医院看过,没查出啥毛病,医生怀疑是心脏的问题,说这个病是个富贵病,嘱咐少活动,多静养,不要生气。谁愿意生气呀,可有些气躲得过吗?   大哥章德元径直在太师椅上坐了,把铜拐棒靠在墙上,问,你们闲聊啥呢,咋不找人打几圈麻将?
  村里的地没了,年轻人到外面闯荡,上点岁数的就经常凑在一块打麻将,博儿不大,也不怎么在乎输赢,图得是个乐和。
  于善游说,咱四门和要拆迁了。章德元说,拆就拆吧,还能不听政府的。于善游说,你说得轻巧,你儿子在市政府当局长,你啥也不怕,俺这些小民咋办。章德元说,他们要是敢亏待咱,我提着铜拐棒到镇上去砸狗日的头。章德亨对于善游说,小叔,你也有两套房子吧,你有啥主意,说出来听听。于善游说,我觉着应该闹一闹,太老实了肯定占不到便宜,但千万别闹大了,万一叫公安抓几个进去,麻烦就大了。章德亨想了一会儿说,我觉着这事不能闹,眼下政府最烦的就是聚众闹事了,一闹反而容易把事情闹砸。我想最好还是来文的,报上不是说各级政府要关注群众的诉求吗,咱们就写个村民诉求书,要找个明白人来写。章德元说你写就得了。章德亨说我写不行,老八股,说不明白,我看于二水就行,那小子有文化,也有见识。于善游问,写啥呢?章德元说,就写坚决反对拆迁。章德亨摆摆手说,不能这么写,反对拆迁,他们会说咱反对城镇化,城镇化是国家的大政策,咱们不能反对。咱四门和村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村里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地方,各家的祖坟就在村后的坡上,故土难离呀,说拆就拆,村民们感情上受不了。章德元说,扯得太远了,叫我说,就写钱的事儿,少了多少钱不干。章德亨说,利益上的要求也要写,但不能这么直,要有充足的理由,还要合情合理。他对于善游说,小叔,你能说会道,在村里辈分高,人缘好,你就做这个事吧。写好了要让村里人签上字。
  于善游这人吃不住几句好话,当即便点头应承下来。
  章德亨接着说,小叔,这个事是你挑的头,你要是到处乱说,上头查下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于善游说,关键的时候咱嘴严实着呢,你当我是傻瓜啊!
  二
  四门和村的村民诉求书,引起镇上的高度重视,分管副镇长专门到村里来了一趟,召集村两委成员和村民代表开会。他说这次拆迁,镇党委、政府坚决贯彻以人为本、让利于民的方针,最大限度地维护村民的合法利益,最大限度地满足被拆迁户的正当要求。他还说,镇上制定的拆迁预案,补偿标准是提高了一个档次的,都和唐湾市的城中村拆迁补偿标准差不多了。他当面征求大家的意见,表示绝不让村民们吃亏。
  上午十点多钟,往日这个时候,打麻将的已经上来了,可今天一个人也没来。院子里静静的。两棵香椿树已经钻了芽儿,那几棵枣树还光光的,枝条杂乱地扎煞着。
  章德亨站在院子里,倒背着手,看着在自己手上创出的这份家业,颇有些感慨。一溜五间正房,高大而又宽敞,东西各三间偏房,院子挺大。自家的这处宅子,虽比不上老钉子家的二层小楼气派,但在整个四门和村也算是不错的了。村南的芳河路边上,还有他的八间门头房,上下两层,共十六间,有三百多平方,除了小儿子厚智占了两间,其余的都租出去了,光租金一年就是10多万,老两口打着滚儿花都花不完。厚义、厚智两个儿子各有自己的一处宅院。当年闺女厚玉出门子以后,他还给闺女买了一处宅子,也有个小院,虽说在那儿闲着,终归也是一份家产。自个儿一个平头百姓,能混到这个程度,挣下这么个家业,在四门和村是没几个人能比的。人心不足蛇吞象,该知足了。
  可是,谁能想到拆迁呢!大挖掘机来了,一推一砸,用不了几分钟房子就轰然塌了,没了房子,人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吗。政府会给房子,也会给补偿,可祖祖辈辈留在这块故土上的气息还会有吗,自个儿百年之后到哪儿去找家?
  他不由地想起了一口小四门和钟。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宝物,高六寸许,铜的,装在一只红木盒里。他爹给他讲过,当年章、丁、赵、于四家合铸那口大钟的时候,比照大钟每家铸了一口小钟,相约作为传家宝传之后代子孙。这口钟本来是要传给大哥章德元的,但在老爹弥留之际,章德元扛着土枪到坡上打兔子去了,爹让章德亨去找,他没去真找,他知道爹有重要事情要交代,他认为交代给他也是一样的。他爹没再坚持,指使他从炕前的地下起出了一只红木盒,打开,让他见到了那口小四门和钟。他爹挣着命说了几个字,传大不传小,传男不传女,就闭了眼。章德亨清楚,他没资格继承这宝物,应该把它转给大哥章德元。但是他也清楚,这宝物在章家传了六百多年,是章家的荣耀,要把这荣耀接过来传下去,是份天大的责任,光靠资格不行。他认为大哥担不起这个责任。他把这宝物请到自个儿家里,供在高高的条几上,焚香,虔诚地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包裹好,深深地埋在地下。几十年了,他守口如瓶,除了老伴儿,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去年冬天,他觉着身子不太好,担心哪一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过去了,便给大儿子厚义透了点风,反复叮嘱让他把这事儿烂在心里。
  想到那口小四门和钟,章德亨得到安慰,拆吧,拆掉了房子,但我老章家的命脉还在,根还在。
  老伴把被子抱出来晒太阳,说,没人陪你打麻将,你就丢了魂儿,天儿这么好,你出去遛遛吧。
  章德亨出了院子,走出过道,来到村中的大路上,他不知道往哪儿走。他觉着太阳照着挺舒服的,就往南走。走出村子,走过一片厂房,便上了芳河路。芳河路是一条宽敞的东西向的大马路。路上车水马龙,两边店铺林立,花里胡哨的招牌让人眼晕。章德亨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往东走,便看到了自家的门头房。那房子已经盖了十来年了,墙上贴着灰色的磁瓦,看不出土气也看不出老气。他呆呆地看,忽然他的心就隐隐地疼了一下。当年为了盖这几间门头房,他动了心计,把他三弟章德利得罪了。他似乎看到了老三木讷的神情。他不承认欺负了老三,但每每想起老三,他心底深处总会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不过,是也好,非也好,都过去了。兄弟间的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唉——
  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二叔,站在哪儿干啥,过来喝茶啊,刚泡上的。他定神一看,是丁大头。丁大头是他的邻居,前年租了他一间房子开了电料门市部。
  章德亨说,你忙吧,我没事,出来转转。   一个四十岁模样留着小平头的汉子,从另一间门头里走出,这是他的小儿子厚智。厚智冲他喊,你身体不好,出来晃悠啥呀!我们哥儿几个打麻将呢,你过来打两圈吧。
  章德亨瞧不上这个小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干个正事,占了他两间门头,不给房租,也没见他挣到钱。厚智把他让进屋里。打麻将的几个人都站起来,有人给他倒茶,有人让座。章德亨坐下,喝茶,见几个人都认识,说你们还有心思玩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儿要拆,你们不早打个谱啊。有人说,你忧个啥呀,等着数票子就行了。有人说多大个事儿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厚智几个啪啪啦啦地打着麻将,输了赢了也不动钱,章德亨以为他们是打着玩的,没想到打了一圈结账的时候,一掏就是几百元。章德亨没见过玩这么大的,心里便生了不快,忍不住教训他们,你们这是胡作啊,要蹲大狱的,那钱是大风刮来的?又对厚智说,没见过你这号的,欠着老子的钱不还,自个儿在这儿豪赌,你把欠我的钱还给我再赌!说着就不停地咳嗽,脸也涨红了,有了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厚智见老爷子恼了,赶紧过来给他捏肩捶背,嬉皮笑脸地哄着,老爷子别上火,我们不玩了,再也不玩了,欠你的钱我黑了天给你送回去。好了好了,你回家吧。
  章德亨出了门心里还在骂,臭小子说一套做一套,啥时候能有个出息。
  章德亨往东走了一段路,就到了芳河大桥的桥头上。他什么也没想,顺着大堤慢悠悠地往北走,走过了村子还在走,这就走到村后的岭坡上来了。岭坡上草还是枯的,树还是光的,显得空旷而又荒凉。这时他在岭坡一个高凸处看到了几棵树,他知道那是柏树。他痴痴地走过去,他看到在柏树的簇拥下有几座硕大的坟头。他想,刚才买点烧纸就好了,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给先人们上坟了。
  他在坟前跪下,磕头。爹,娘,咱四门和村要毁了,咱老章家的家要没了,二老要保佑儿孙们好好的啊。
  忽然起了一股风,有沙尘迷了章德亨的眼睛,他揉一揉,眼泪就流下来了。
  三
  这天,拆迁补偿协议书和有关材料发到村民们手中。
  章德亨憋在屋子里,精心算计着。他带着老花镜,手里捏着一截铅笔头,看文件,“啪啪”地按计算器,在小本子上写上一些数字。拆迁补偿分三种,原地房补偿、异地房补偿和货币补偿。因为政府鼓励村民要钱不要房,货币补偿的条件要适当优惠一些。
  根据初算的结果,他在芳河路边上的门头房,如果要钱的话,可以拿到一百二十多万,他住的这座宅子可以拿到六十多万。这次拆迁,政府还有奖励措施,在四月底以前搬走的,按现有住房面积每平米再奖励五百元。此外,还有过渡补助费。算着算着,章德亨笑了。政府给出的条件够优惠了,他是满意的。
  他算计过要钱还是要房的问题。他想,原地的回迁房要一套,不一定大,够住就行。四门和村是块风水宝地,也是他老章家的发祥地,不能不在这儿留点地盘。
  以女儿厚玉名义买的那三间房子和一个小院,他沾了一个大便宜。当年,女儿嫁了后,不愿离开四门和,闹着向他要房子,他也想把这个宝贝闺女留在身边,就动了心。恰巧小旺她娘被小旺接到唐湾去了,章德亨就和小旺商量要买下她的房子。因为房子已经很破旧了,院子也不大,只花了一万块钱就买下来了。当时他和女儿约定,买房子的钱由他出,翻盖房子由厚玉自己办。为出这一万块钱,厚智还闹腾过,让他生了一肚子气。这个房子,他不想留了,厚玉两口子做生意不易,换成钱送给他们吧。
  那八间门头房,是要钱还是要房子,他还没考虑好。要钱,眼前是合算的,不过拆迁补偿协议里规定,门头房按原面积原地补偿。镇政府迁过来,那地段就成了最繁华的黄金地段,升值空间肯定很大,不要房就亏了。可是自己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要这么多房子干么呀?
  正想着,大哥章德元却进了门。章德亨连忙站起来让座,递烟,泡茶。厚义他妈也过来和大哥打了招呼。章德元看到桌上的本子和计算器,问,你算清楚了?能拿到不少钱吧。我没算,操这个心干么,让政府算去吧。章德亨问大哥,房子一拆是到市里住去,还是在镇上租房住。章德元说,厚大几年前就在市里给他买了一套房子,他不愿去住,这回他得带着老太太去住了,等回迁的楼建好了,他再回来。章德亨心里便有些酸溜溜的。自己生了两儿一女,可三个愣是比不过人家一个。
  章德元问,三儿给你打电话来吗?
  章德亨心念一动,立马警觉起来,他给你打了吗?
  章德元说,打了,昨日吃晚饭的时候打的。
  章德亨问,他说啥了。
  章德元说,没说啥,就说人老了,想家了,想抽空回来看看,还问到了咱村拆迁补偿的事儿,也不知他从哪儿听到的信儿。
  章德亨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便有些急促,等气喘匀了,说,他的老宅子早就卖了,拆迁和他没关系,他问这个干么呀。
  章德元不愿听这话,就瞪起了眼睛:你说的这是啥话,宅子卖了就不是咱老章家的人啦!说罢,抄起他的铜拐棒倔倔地走了。
  章德亨坐着没动,没像往常那样送到门口。老哥儿俩脾气秉性不同,为人处事更不是一路,平时没少吵闹。章德亨让着他是大哥,也知道和大哥闹不出个结果来,能忍也就忍了。
  这个时候,他不愿老三回来,甚至怕老三回来。
  老三章德利,打小跟着父亲学木匠。二十岁那年,东营油田来招工,他凭着一手漂亮的木工活被招了去。后来成了家,生了孩子,他在东营也站稳了脚,就把老婆孩子带走了,把分给他的房子也卖了。老娘在世的时候,他一家子每年都回来,老娘没了,老家在他心里淡了,回来得就少了。章德亨盖门头房的那块地,原先是分在老三名下的。有一年他老婆回来在上面种了树,因为没人管,那些树不死不活地长着。前些年,芳河路拓宽,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笔直宽敞的大路,老三的那块地就靠到路边上了。一日,章德亨没事在那儿转悠,忽然就动了心。路修好了,绿化带外面的地就金贵了。他要把老三的这几分地买过来,建上门头房。他想,老三反正不会回来了,要这点地有啥用?他是个想到就做到的人。他带着大包小包悄悄去了东营,三天后他返回四门和村,用五千块钱换回了那块地的地契,还有与老三签下的字据。   在四门和村,章德亨是第一个在芳河路边建门头房的,建得挺漂亮。不久,老钉子的废品收购站也在路边建起来了。这时,人们好像睡醒了,不到半年时间,路两边的房子建满了,连成了一片。镇上的生意很快被招了过来。食品店、百货店、洗头房、歌厅、饭店,五花八门、喜气洋洋全开了张。章德亨的门头房自然不愁租,因为上下两层,有做买卖的地方也有吃住的地方,格外抢手。开始的时候,一间一年租不到一千,近几年疯涨,到去年已经涨到一万多了。老三听说以后,便觉着自己那几分地卖亏了,当年二哥没说路已经修到地边上,没说要盖门头房,就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前几年他回来找过,他对大哥说二哥欺负他,但章德亨对他这个三弟热脸相迎,热情接待,吃住行开销全包着,老三也只是提了提,没好意思和二哥撕破脸,认了这个哑巴亏。
  现在,章德亨最担心的是,老三回来,会不会旧话重提,自己该如何应付。一百多万呢,谁见了都会眼红,何况老三的家境并不怎么富裕,至今还住在窄窄巴巴的老楼房里。他女婿是外地人,在东营没根,外甥也上了大学,花销不小,他手头上有钱也不会很多。如果他哪一天回来了,要钱或是要地,还真不太好办。自己手里是有地契,也有字据,但只给他五千块钱确实少了,当年附近的地卖给开发商一亩是二十多万,他那块地给他五万还差不多。自个儿在这件事上是贪了,贪得有些说不过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厚智骑着摩托来了,带着墨镜,留着小胡子,一副小混混的模样。章德亨见了这个儿子就有气。前些年,他要去一间门头房,要搞装饰材料,后来说不够用,又要了一间。本来章德亨和他说好了要收房租的,可他就是赖着不给。再后来,他把店铺盘给了别人,自个开着摩托整天乱串,和一帮狐朋狗友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不干个正经营生。章德亨熊他,过去你不给房租我认了,你把店铺转给外人,我就不能不要了。厚智嬉皮笑脸地说,那点房租一分钱也跑不了,就这点小钱,你就别在乎了。章德亨说,我不是在乎这俩钱,做事得讲个公道,你哥来要我给不给?你妹子本来就开着个店,她也来要我给不给?厚智不耐烦地说,小玉嫁出去的闺女,凭什么来要。我哥那儿你不用管,他真来要,我去和他说。章德亨就有些上火,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这些年小玉照顾我和你妈比你们还少啊!你再不给房租,我明天就把那两间门头封啦。厚智便摆出一副无赖像,嘻嘻笑着说,行,你去封吧。虎毒不食子,章德亨拿这个小儿子没办法。
  厚智手里捏着眼镜腿转悠着,说,爸,明天小不点结婚,你还随不随份子。
  章德亨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问,哪个小不点?
  厚智说,就是丁老大的孙子,他本来是要上门给你报个喜儿的,被我拦下了。
  章德亨说,随,一个村子住着,乡里乡亲的,哪能不随呢!别的事儿可以含糊,这红白喜事一点也含糊不得,这是个脸面。过去闹饥荒的时候,有的人手里拿不出一分钱,出去借两毛也要随的。
  厚智不以为然,说,什么乡里乡亲的,一拆迁,村子就没了,人住到哪里你都不一定找得着。叫我说,你不用随了,就当不知道行了。
  章德亨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好,这不好,祖祖辈辈一个村住着,村子虽说没了,人就不是原来的人了吗?他从兜里掏出钱,抽出两张一百的,说,你爱随不随,我得随,赶明儿,你把这个钱给我送过去。
  厚智说,我不管,愿送你自个送去。我走了。现在是求着谁和谁亲,用着谁和谁近,你自己寻思吧。
  章德亨冲窗外喊,你吃了饭再走吧。
  厚智在院子里说,我还有事呢。
  第二天,章德亨把随份子这件事给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他在心里说。
  四
  四门和村现在是人心惶惶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住。人们已经想通了,每平方五百元的奖励费不是个小数目,迟早都得搬,就不如早搬,早搬早安生。因为要拆迁的不只一个四门和村,都需要找房子住。动手早的安心了,动手晚的急了,托亲靠友,四处打听,哄抬得房租一天一个样。寻下房子的,有人开始搬家了。镇上大力提供方便,谁搬家一个电话,镇上派车派人帮着搬,不收一分钱。
  老大章德元沉不住气,搬到市里他儿子厚大那儿住了。
  于善游家也搬了,搬家的头天晚上还过来和章德亨说了一会儿话。
  章德亨没动。他心里有底,厚玉两口子忙活生意,吃住在店里,家里的房子闲着,他和老伴随时可以去住,他不着急。
  章德亨的大儿子厚义在镇工商所开车。他在镇上租了一套平房,还有一个小院。厚义回家来动员德亨住到他那儿。厚义说,房子我看过了,一个两间的,一个三间的,你和我妈愿住哪儿就住哪儿。章德亨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厚智也跑过来说,他租了一套楼房,一百四十平方,双卫的,很方便,让老两口住到他那儿去。章德亨同样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厚智脑瓜转得快,他最先想到老爷子不着急,也不表态,是心里有底儿,这个底儿可能就是厚玉家。一旦住到厚玉家,老两口就有可能不再搬回来了。这种结局,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老人有儿子,却要住到闺女家去,他面子上不好看。不过这不是主要的。他最关心的是,一拆迁,老两口就有大把大把花不完的钱。这个钱,他不能让厚玉蹭了去。他对老两口下了工夫,天天往家跑,软磨硬泡,非要让老两口住到他那儿去。章德亨烦了,说你别缠歪了,我不去你那儿。厚智问为啥。章德亨说我住不惯楼房。厚智说你迟早要住楼房的。章德亨说那不一定。
  章德亨的话等于印证了厚智的揣测,他就急了,说我的是楼房你不去住,我哥的是平房你为啥不去,儿子在你眼里是个啥?啥也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心里只有小玉,小玉嫁的是外姓人,你就指望他们吧。
  章德亨知道厚智打得是啥谱,没急也没恼,只是对自己的亲儿子不免有些心寒。
  一日,章德亨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水,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村里的于书记来了。他在院子里就吆喝起来,二叔,怎么见不着你了,在家憋着生蛋呢。章德亨赶紧迎出门来:稀客呀,今日咋就想起二叔来了,快请进。   于书记五十来岁,大咧咧的,跟谁都开玩笑,但这人粗中有细,很有一套,当书记四五年了,干得不错,人缘也不错。进了屋,他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点上烟自顾自地抽着。他说,二叔,拆迁补偿的条件还可以吧,你知道我为了给大家伙多弄点,往镇上跑了多少趟啊,腿都跑细了。
  章德亨笑着说,你坐下说话,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八仙桌上摆着的那尊寿星玉雕,高高的额头,喜眉笑眼,拄着龙头拐棒,刻画得纤毫毕现。于书记双手捧起玉寿星,转过来调过去地看着,因为嘴里叼着烟,说话便不太利索:二叔,这是个好东西呀,值不少钱吧。烟熏了眼睛,他放下玉寿星,揉揉眼,说,房子找好了吧,打谱啥时候搬呀,有啥难处,跟我言语一声。
  章德亨看不惯他这个做派,但他对谁都是这个样子,倒也不怪他。章德亨说,唉——房子我是不愁的,我是故土难离呀。你也知道,我老章家在四门和是最老的人家,六百多年从没离开过,我的这个宅子就是祖上传下来的,眼下说扒就要扒,我舍不得呀。
  于书记把烟头丢在地板砖上,又端起茶杯把水喝了,说,不急。大伙儿都在搬家,我不能不到场,转到你大门口就进来了。二叔你歇着吧,我再看看去。说罢就走了。
  章德亨把他送到大门口,冲着远去的身影说,抽空常来呀。
  今天日头不错,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章德亨想出去转转,便顺着过道走到村中的路上来了。他慢悠悠地走着看着,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和他打着招呼。他看到,村子已经乱了。有的院门四敞大开,院子里乱七八糟。有的人家的大门,前几天还好好的,不知被谁卸走了,就那么豁着。有几家正在装车,人们大声吆喝着。路上也有满载的车和空车开过来开过去。他慢慢地转到村南头来了。老钉子家正在搬家,两辆大车在门口停着,老钉子前前后后地招呼着。他没到跟前去,远远地看着热闹。
  有辆车悄没声地溜过来,喇叭一响,把他吓了一跳。他扭头一看,是厚义从车里钻出来。厚义说,我找了你半天,你没事不在家呆着,跑出来干么。刚才,我三叔给我来了电话,说要回来,已经买了车票,说五点多钟到,让我到唐湾车站接接他。
  章德亨心里一沉,果然要来了,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来者不善。他捉摸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晚饭安排在镇上,你定个好一点的饭店,下午你去接你三叔,早点去,顺便把你大爷接回来。
  厚义问,住呢?
  章德亨说,还是住在家里,显得亲近,说话也方便。
  说完话,厚义开车走了。章德亨没心思再看热闹了。他低着头,想着心事,慢慢地往家走,脚步有些沉重。
  下午,厚义开车去了唐湾,给章德元打电话,章德元说夜里不能把老太太一个人丢在家里,还说来日专门请老三到市里玩玩儿。章德利想去和大哥见个面,听厚义说他爸正在饭店等着呢,也就算了。
  章德亨对大哥有些不满。老哥儿仨四五年没聚头了,兄弟情分还重不过一个进门没几天的老太太?
  晚上,章德利喝了不少,回到家里头还有点晕。二哥待他很热情,酒是从家里捎去的藏了多年的茅台,海参、鲍鱼都上了,厚义、厚智两个侄子见了他很亲,不停地敬酒。章德亨从不沾酒,便用饮料陪着,不时地和他碰一杯。章德利笨嘴拙舌,很少开口。章德亨见了三弟,像有说不完的话。他讲到爹娘的不易,讲到过去日子的艰难,讲到兄弟之间的往事,讲到动情处,还流了眼泪。
  厚义娘见兄弟回家了,很高兴,陪着拉了会儿家常,后见时候不早了,就到东屋歇着去了。
  西屋里就剩了老哥儿俩。该说的话酒桌上都说了,这会儿好像没话说了,气氛便显得有点生分和尴尬。章德利是木匠出身,手很巧,嘴却笨,平时话就少,一到事儿上说个囫囵话都难。他心里有话要说,但不知如何开口。
  章德亨说,时候不早了,歇着吧。说着便爬到炕上去摊被子。
  章德利说,二哥,我回来是向你借钱。
  章德亨一愣,住了手。借钱?借多少?
  二十万。
  遇上啥大事了,你借这么多钱?
  给孩子买房子。
  章德亨对三弟的家庭情况有数,他说的孩子是他的外甥,算算今年该有十七八了,也该给孩子准备房子了。既然他张口要借钱,这个钱肯定得借,但肯定不能借这么多。
  章德利一直在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很快,屋子里就烟雾腾腾的了。章德亨被呛得受不了,下了炕去打开窗子,把里屋的门也拉开了。
  章德亨说,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咋想的,为啥一开口就要借二十万。
  章德利不吭声,也不抬头。章德亨恨不得伸手把他肚里的话掏出来。章德利憋了半天说了一句,你有数。
  章德亨心里清楚,三弟这次就是冲那块地回来的。心想,钱我已经给了,字据已经立下了,那块地就是我章德亨的了,与你还有啥关系?他说,德利啊,古人说人无信不立,红嘴白牙、白字黑字定了的事儿,怎么着也不能反悔,你说是吧。世界上哪有后悔药啊,想吃也买不到啊,你说是吧。
  章德利突然地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他掏出手绢捂在嘴上吐了口痰,抹了抹嘴,好长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章德亨说,你少抽点烟,这么大岁数了,受得了吗。
  章德利突兀地冒出几个字来,天地良心。
  这几个字就像锥子,狠狠地扎了章德亨的心,疼得让他难以忍受。但是他必须忍着,他不能把事情闹大。老三反应是慢一点,可绝不是傻子,在这块地上吃的亏,他心里最有数,不然的话也不会开口就要二十万。
  章德亨说,你遇到难处,当二哥的该帮你,可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
  章德利说,我不着急回去。
  章德亨想,看来拿不到钱他就不走了。他盘算了一会儿,说,你看这样行不,我给你十万,明天就去抓钱,算我白给的,以后你也不用还了。
  章德利还是闷头抽烟,抽完了那个烟屁股才说,二十万。
  章德亨有钱,有张存折就是二十万,他不止这一张存折,可让他把这二十万拿出来,还不如割他一块肉呢!再说,凭啥要给他二十万!他又觉得胸闷,加上屋里散不去的烟气,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说时候不早了,先歇着,明天再说。   他打发老三先睡了,自己到院子里透透气,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外面坐了很长时间。
  五
  第二天上午,章德利说要到唐湾去看看大哥。章德亨说你不用去了,让厚义把大哥接回来,还是在家里聚一聚吧。他不想让老三单独和大哥见面,大哥的脾气很邪,如果把他的脾气激起来,那就麻烦了。可老三说,我去看他,他是大哥,不能让他来看我。边说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章德亨本想让他稍等一会儿,打电话让厚义把他送过去,见他这个样子,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由他去了。
  章德利走后,章德亨随即往外走,他要去办件事。走到大门口,就是想不起是什么事了。他拍着额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啥事来?昨天晚上临睡前想到的,咋就忘得这么干净呢。人老了,这脑筋真是不好使了。人不服啥都行,就是不能不服老。算了,啥时候想起来再说吧。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他要去找丁大头,把欠的房租要回来。
  芳河路边上的门头房,租金都是预付一年的。因为要拆迁,有的已经结清账搬走了,有的还没结,德亨不急,反正是我欠着他的,等着他来找我就行了。还有一家是丁大头。丁大头是章德亨的西邻,门挨着门,院挨着院。章德亨和丁大头他爹是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多年来两家交往甚厚。丁大头挺憨厚的一个人,在村里人缘不错。章德亨的两个儿子自立门户以后,家里换个灯泡、搬个重物什么的,冲西院喊一嗓子,丁大头就过来了。丁大头租了章德亨一间门头,开了电料门市部。去年底该续房租的时候,他的钱被货占着,便过来和章德亨商量,房租先缓一缓,倒出钱来再交。章德亨爽快答应,还开玩笑说,反正你小子也跑不了。如果不是村子拆迁,章德亨不会去要这个钱。四个月的房租,也就是五千来块钱,哪能张口去要呢。现在章德亨想去要这个钱,是因为听说丁大头家这两日也要搬了,但不知搬哪儿去。他想,村子一拆迁就比不得过去了,过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往后村子没了,人们见个面就难了,还能为了这点钱到处去找他吗?
  章德亨到了西院,见只丁大头一人在家,便问,你爸呢?丁大头愁眉苦脸地说,病了,昨日下午就觉着不大好,送到镇卫生院一检查,说是脑血管有问题,就住下了,还没治病呢,住院费就交了六千块。章德亨说,前几日还好好的,咋说病就病了呢?丁大头说,从听到咱村要拆迁,他就唉声叹气的,兴许是着急上火闹的。章德亨觉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提房租的话题有点不太合适,便有些犹豫。丁大头见状,明白了章德亨的来意,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真是不好意思,本想这两天抽空把房租钱给你送过去的,谁想到家里又摊上这么个事儿。二叔,你要是不急的话,再让我缓一缓,等拆迁的钱一到手,我立马给你送过去。章德亨说,你不提钱的事儿,我就不提了。昨儿个,你三叔回来了,他要给外甥买房子,缺二十万,我能看着不管吗,家里的钱全让他拿走也不够。过日子,手头没俩钱哪儿行呢。又说,你这会儿正是花钱的时候,那点钱你不用急着还我,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丁大头说,二叔,我有数,你放心吧。
  中午,章德亨一般要躺在炕上迷糊一会儿,刚躺下,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章德亨对老伴说,你出去看看,是谁来了。老太太出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回了屋,说,是丁大头来还房租,我说这么急干啥,他说他怕二叔急,把信封递给我就走了,我让他进来坐坐,他也没应个声。这孩子过去不这样啊,挺懂礼数的啊。
  章德亨心里清楚,丁大头这一家子,算是被自己得罪了。
  晚上,老三没回来,在大哥那儿住了。章德亨心里长了草,压也压不平。他担心大哥会为了老三的事硬出头。他出了头,事情就更糟了。
  六
  正如章德亨料想的那样,老三把大哥请下了山。
  若论动心计、动嘴巴,章德元绝对不是章德亨的对手,但章德元在章家排行居首,章德亨再能也不敢破了长幼有序的规矩。更让章德亨怵头的是,他这个大哥脾气燥得邪乎,生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几句话不顺耳就骂大街,就动手打人。
  大哥和老三一进门,章德亨就把老伴儿支出去,让她把厚智叫回来,万一老哥儿几个闹起来,也好有个拉架的。
  章德元把他的铜拐棒挂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在上首坐了。章德亨坐在八仙桌的另一侧,章德利搬了把木椅打横。三个人都不说话,空气显得有些紧张。远处有汽车的喇叭声传来。
  章德元首先打破了沉默。我是来说事的。厚大在路上一个劲地嘱咐我,让我不要耍横,要和和气气地商量。今日我不耍横。德亨你说说,德利要给孩子买房子,缺钱,你打的是啥谱。
  章德亨说,德利有难处,我当二哥的不能眼看着不管,我和他说过了,给他十万块钱,这个钱我白送给他,不用他还。
  章德元说,少了。
  章德亨说,你是大哥,你也送给他十万让我看看。
  章德利在一个劲地抽烟,这时他说,大哥没占我的地。
  章德元急眉火眼地说,我要是占了他的地,我给他三十万。
  章德亨说,我没占他的地,我是买的,我有他的字据,有地契,凭啥说我占的。章德亨愤愤不平。要是提那地的事儿,我一分也不给,就是闹上法庭也是这个话。
  章德元瞪着眼睛说,老二你想来横的是不,你要是不想好生过了,我陪着你。又说,你办事都留着后手,老三心眼不如你多,可咱是亲兄弟,一个爹娘生的,不能不讲情分。
  章德亨说,我就是念着兄弟情分,才答应给他这个钱,可他非要二十万,这是干啥?宰大户?老三,我知道你是看到那块地值钱了,眼红了,后悔了,可你不能狮子大开口。我这会儿日子是过得比你好,这是我苦巴苦结一辈子积攒下的,我答应白给你十万,够意思了,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你过去吃商品粮,拿工资,日子过得蜜似的,我和大哥在家里养着小的,伺候老的,过年孩子要吃白面饺子都吃不上,你帮过我和大哥多少?
  章德元不说话了,他觉着老二的话在理,一时不知该说啥。
  章德利也没说话,他低着头抽烟,那烟从嘴里鼻子里冒出,把他的头罩起来。当年他也想多帮衬些家里,但有老婆拦着,他也不能天天和老婆生气,事上就小气了。刚才经二哥一提,便觉着自己有些理亏,气就不那么壮了。   章德亨说,德利啊,人的眼睛不能光盯在钱上。那一年,你十六七岁吧,在村后的坡上,把小日本的旧炮弹鼓捣响了,屁股被炸出了血窟窿,大哥背着你,一气跑了六里地把你送到医院里,累得脸都黄了,你说这是钱能比量的吗?有些事儿我不愿提,提起来就伤心。他说到伤心果然就伤了心,眼睛就潮湿了。那一年我翻盖这个宅子,东借西凑还差了两千多,连大哥都给我送了五百块,我写信向你借一千,我知道你当时手头有钱,老家的房子你刚卖了两千多,可你愣是说没收到我的信。老三,你真是让我心寒啊!
  章德利抬起头来争辩,我真没见到信,半年后才见的,你弟妹说忘了,我还背着她给你寄了二百块钱呢。
  这时,院子里有人嚷嚷,我大爷来了吗?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厚智闯了进来。
  章德亨连忙说,我和你大爷、三叔聊聊家常,你回来干啥!
  厚智一头雾水的样子。我娘说……
  章德亨:你娘说啥了,我们老哥儿几个说点事,哪有你掺和的份儿,滚出去!
  厚智红着脸,尴尬地走了。
  章德元觉着不对劲儿,直瞪瞪地看着章德亨,老二,你这是要演哪出啊,不会是让厚智帮你打架的吧。
  章德亨笑着说,大哥你看你这是想哪儿去了。咱老章家祖祖辈辈都讲究个和字,到了咱这一辈,要是闹不和,还不被村里人笑掉大牙啊。他把茶壶的水空出来,说厚义刚给我弄了点今年的新茶,说是两千多一斤呢,咱泡上一壶,品品。
  章德元也笑了,清明还没到呢,你就有了今年的新茶,骗人吧。
  章德亨说,大贵贵的,反正是好茶。
  章德利没笑,他笑不出来。那块地本来是他的,盖上几间房子就值了一百多万,如果自个儿有这一百多万,还用为外孙的房子发愁吗。他说,大哥,我的钱咋办。
  章德元说就听你二哥的吧,他不是要给你十万吗,行了,不算少了。他盖那二层楼也花了不少钱,还担着风险,当时谁知道镇政府要搬过来呀,谁知道咱四门和要拆迁啊。
  章德利想了想,对章德亨说,二哥,你再借给我十万吧,我给你立字据,来年连本带利一块还你。
  章德亨说,老三你别想别的了,吃了晌午饭我就把十万块汇到你的账号上。
  章德利得了钱便急着回去,章德元也要回市里,章德亨把他们留下了,说快到清明了,老三回去了还不定啥时候再回来,老哥儿仨一块给爹娘上上坟吧。
  下午,厚义用车拉着,几个人到了爹娘的坟上烧了纸。章德亨想,村里的活人被迁了,死人的坟肯定也会迁的,祖坟还不知道迁到哪儿去呢,自己以后没了,将魂归何处?心里酸酸的,便趴在爹娘的坟前哭了。他一哭,老大老三也哭了。厚义看了,黯然伤神,觉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坡上的迎春花开了,这儿一簇那儿一簇,黄灿灿的。
  七
  章德亨一下子掏出十万给老三,自然心疼,不过从此了却他一块心病,值了。过去在这块地的事情上,他总觉着对不住老三,现在他心安了,他不欠老三什么了。
  晚饭后他到村东的河堤上转了一会儿,天阴得很沉,后来又起了风,要下雨的样子,便往回走。他觉着自个儿的身子骨越来越不中用,才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喘不过气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前,他扶着墙歇了歇,就生出了心灰意冷的感觉。
  一进门,却见女儿厚玉和女婿来了。老伴指着桌子上的东西高兴地说,这是孩子们给你带来的。章德亨扫了一眼,有两盒鲜海参,有一兜排骨,还有些橘子和香蕉。他说,说过你们了,不听,别买这么多。
  厚玉这次回来,是要和他爸商量件事儿。她说她在镇上租人家的门头做生意不合算,忙来忙去都给人家忙了。她想要两间芳河路边上的门头房,他爸给她在村里买的那处宅子,她就不要了。章德亨想了想,觉得女儿的要求不算过分,心里就应允了。当年闺女找了这个女婿,章德亨不是很满意,嫌男方家庭条件不太好。但是闺女愿意,他挡了没挡住。闺女要强,嫁了后,先是种地,把人家不愿种的地都揽过来自己种,小两口受的那个累呀,谁见了都心疼。后来看种地不行,就摆摊儿卖鱼卖菜,还做过豆腐,蒸过馒头。再后来有了点积蓄,他们就在镇上热闹的地角租了几间门头,开了副食品店。多年来,厚玉两口子无论多难,从没向娘家伸过手。章德亨认为,闺女、女婿是个正来头。他不能亏待了闺女。
  厚玉说家里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问啥时候搬过去。章德亨说不急。
  厚玉两口子刚走,厚义来了。来了也不说话,像是有事的样子。章德亨在看报纸,没理他。
  厚义在一边静静地坐着,后来忍不住了,说,爸,我想和你商量点事儿。
  章德亨移开报纸,低着头,眼睛从镜片上边看着他,没说话。
  厚义说,我想看看咱家的那件宝物。
  章德亨一下子警觉起来,他直直地盯着厚义,像要从厚义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你怎么猛丁地想到了这个。
  厚义说,我都快五十了,又是长子,那四门和钟是咱章家的传家宝,我就是想看看。
  章德亨从父亲手上得了这钟以后,爱惜如命,唯恐走漏半点风声。当年,他最担心的是母亲。母亲知道这个秘密,也知道传承的规矩,他无法封住母亲的嘴,只能极尽孝道,以赢得母亲足够的信任。母亲去世了,大哥没提过这事,他这才放了心。去年他给厚义透了点风,只是觉着他是长子,对家里的大事不能一无所知,并无把钟传给他的意思。今晚厚义提起这事儿,让他非常不安。
  你大爷提到过这口钟的事吗?
  厚义说,没有。
  章德亨说,这么说是你自己在打这口钟的主意了。他见厚义不吭声,便接着说,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得知道轻重。这口钟的事,你得烂在心里,和任何人都不能讲,就当没这个事。明白不?
  厚义说,不明白。
  章德亨说,我和你交个底吧。这口钟在咱老章家历来都是只传长门长子,你爷爷没了,应该传给你大爷。你大爷是马大哈,你大哥厚大可能不知情,这么多年谁也没提过。你大爷要是听到风声,提出要这口钟,我就得给他,不给就不合礼法啦。你心里要有个数,千万不要没事找事,知道不?   厚义嘟嘟囔囔地说,我是怕你年纪大了,丢三落四的,一搬家,让这口钟流落到外姓人手里去。
  听他这么说,章德亨就恼了,指着厚义的脸,嘴唇哆嗦着说,你,你是来要这钟的,是吧,别做梦了,没门!我还没死呢,还轮不上你当家,你倒是急了,嫌我老不死是吧,我先揍死你再说!他越说火气越大,猛地站起来,扬起巴掌,要去打厚义,只觉得心脏一阵抽搐,脸黄了,人就萎顿在太师椅上。
  老太太不知道爷儿俩在堂屋里说啥话,听到老头子放了嗓,吓了一跳,赶紧从东屋出来,一见到老头子的样子,慌了,嘴里喋喋不休地说,可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厚义也慌了,想扶他爸坐好,又不敢动,扎煞着手,嘴里嘟念着,你看这个,你看这个。老太太忽然想起药来,急火火地进了东屋,拿来一个小瓶,手哆嗦着倒出一点米粒般的黑药,捂在章德亨的嘴里。过了一会儿,章德亨清醒过来,见厚义在那儿戳着,无力地挥挥手,说你滚,你滚。
  厚义进了西里间,呆了十多分钟,见他爸没事了,悄悄地开门走了。
  老太太出去关了门,回来把章德亨扶进东里间,说,值当的吗,对孩子生这么大的气。章德亨说,你不懂,这小子的心不正,对我的死活他不上心,他上心的就是那口钟啊。
  章德亨靠在被子上歇着。心里惦记那钟,就想看看,那年翻盖这房子的时候,他和老太太看过,然后在八仙桌下面挖了一坑,深深地埋在里面,已经有二十多年没看了。忽又想到,只有把地板砖掀开,才能取出那钟,深更半夜的多有不便,只得罢了。
  这天夜里下了雨,雨不小,哗哗啦啦地下了一夜。
  八
  章德亨一连几天没出门。
  村里人再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老多了。他的头发前些时还是灰白的,几日不见就全白了,走路也拖沓了,一步一步地挪。
  村里人大部分搬了家,大门口、过道里、村中的路上,到处都是被丢弃的杂物。
  远远地,章德亨看到有个人手里拿着根棍儿,在垃圾堆里扒拉着什么。像是于善游。他不是已经搬走了吗,他回了村怎不到家里看看我,他在垃圾堆捣鼓啥呀。
  章德亨慢慢地走过去,喊,小叔,回来了,到家里坐坐吧。
  于善游好像没听到,依旧专注地扒拉着,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章德亨觉着不对劲儿,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于善游说,我的钱呢,我的钱呢?
  章德亨说,于善游,你这是咋的啦!
  于善游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看章德亨,像不认识似的,继续在垃圾堆上扒拉,嘴里还是那句话,我的钱呢,我的钱呢?
  章德亨心里一惊,难道于善游疯了!他不信那么精神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他去拉于善游,于善游一激灵,举起小棍就打过来,他闪开了,看来这个小叔真的是疯了。他唏嘘不已,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块石头。
  章德亨决定搬家了,这两天就搬。四门和乱了,一乱就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要尽快地离开四门和。他给厚义打电话,让他把厚智叫上,晚上到家里来,商量商量搬家的事儿。
  中午,章德亨想睡一会儿,可就是睡不着,便坐起来靠在被子上闭目养神。没想到,村上的于书记又来了。章德亨招呼于书记在堂屋坐下。于书记刚坐下又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放在八仙桌上,说,二叔,这是一万块,我给你争取的,不要让外人知道。咱这个村已经破烂不堪了,还是抓紧搬了吧。至今没搬的那些人家,都盯着你呢。你老就算帮我个忙。章德亨很感动的样子,说书记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搬,明日就去签协议,签了就搬。钱,你拿回去,额外的钱我一分不要。于书记说,算我孝敬二叔的。
  于书记要走,章德亨留住他,让他说说于善游的事儿。
  于书记和于善游是近支,论辈分,于书记管于善游叫爷爷。于书记说,于善游有两套房,他要了一套房,另一套他要了钱,政府一次性补给他二十八万。他听说钱存在银行里会贬值,就全取出来了,两口子数了大半夜。数完了钱,于善游犯了愁,这些钱他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锁进抽屉他怕被人偷了,放在屋顶他怕被老鼠咬了,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抱着钱发傻。最后他留下一点零花钱,把钱装进塑料袋,埋在院子里。前几天晚上下大雨,早上起来他发现钱不在了,也不知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人偷走了。他一急,就疯了,到处找钱,他老婆看都看不住。
  章德亨听了,说二十多万块钱,那可是不小的一包啊,哪能被水冲走呢?八成是让人盯上了,趁着下雨给偷了。然后叹息一声说,唉,这就是命啊。
  傍晚,厚义、厚智哥儿俩过来了。老太太做了几个菜,一盘炖排骨,一盘红烧鲅鱼,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素炒菠菜。章德亨是滴酒不沾的,厚智给他爸倒上一杯饮料,给他娘倒上半杯白酒,把厚义和自己的杯子都倒满了。一家人一边喝着一边说话。章德亨说,他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家里的事他不想再操心了。他的意思是,他自己住的这所宅院,五间正房、六间偏房,二百多平方,村里的住宅楼建好了,他要一套。就要九十平方的,两室一厅足够了。剩下的一百多平方,他要钱。厚玉的那套房子她不要了,他也要钱。他说那八间门头房,给他哥儿俩和厚玉各两间,他和老太太留两间,他哥儿俩要房还是要钱,他不管,他和厚玉的都要原地的新门头房。
  等章德亨说完了,厚智的酒杯已见了底。他问,厚玉的门头,你是打谱借给她,还是分给她。
  章德亨说,分给她。
  厚智说,那不行,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当年她出嫁的时候,没少陪送她,老章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没她的份了。
  章德亨觉得自己连和儿子生气的力气都没了,他说,行不行,还不到你说了算的时候。他问厚义,你的意思呢?
  厚义因为前几天刚惹他爸生了一场气,心中尚有不安,讲话便有些小心。他说,按理讲,闺女出嫁了,不该再来要娘家的东西了。给不给你自个定吧。你带着病,我是不敢再惹你生气了。
  厚智心里有话说,又不敢说,端起酒一口就喝了大半杯。 章德亨说,玉儿这些年不容易呀,你们谁受过她那样的罪,从她出了门子后,咱家的人谁帮过她?厚智,你就一个闺女,以后她嫁出去,你也把她当水泼出去?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这一辈子,就觉着对不住这个丫头。说着,竟流开了眼泪。   老太太发话了,行了,就按你爸说的办吧。厚智,赶明儿你去办手续,需要你爸签字的,你拿回来让你爸签。公家该给咱多少钱,你爸都算清楚了,你把他的小本子带上,和人家对对账。
  厚智嘟噜着脸说,我明儿还有事呢。
  老太太说,有事也不行。吃饭吧,吃了饭让你爸早歇着。
  厚智的心里别着劲。两间门头就是四十多万,又不是没儿子,凭什么送给外姓人。
  九
  这天上午,章德亨搬家。家里的东西不少。章德亨和老太太盘算过了,能卖的卖,该丢的丢,以后回来就住楼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留着也没用。
  最让章德亨操心的是那口钟。今天一大早,大门还没开,他和老伴取出家谱挂在堂上,焚上香,跪下拜了拜,然后移开八仙桌,起下几块地板砖,挖去下面的土,小心翼翼地从坑里取出一只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着的盒子。他除去外面的塑料布,看到了红木盒子。盒子呈暗红色,没有光泽,但不开不裂,保存完好。章德亨开启盒子的时候手有点哆嗦,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一个小栓抽出来。盒子打开了,那口小四门和钟安然无恙地趟在里面。这口钟浑身生满铜锈,它有四个面,四面相连,下开方口,上聚成圆,浑然一体,非常精致。提起上面的吊环转着一看,章、丁、赵、于四个大字各占一面,豁然映入眼中 ,让人肃然起敬。
  章德亨把钟放回盒子里,扣上,对老伴说,这是咱老章家的传家宝,已经传了六百多年了,祖上在兵荒马乱的年头里没丢过,遭洪灾闹瘟疫的年头没丢过,穷得卖儿卖女的年头没丢过,如今传到咱的手上不易呀。说着他就流了泪。我得的是心脏上的毛病,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你千万要把它收好喽,看好喽。厚义没大的毛病,就把它传给厚义,如果厚义以后不仁不义,就直接传给他的儿子。那孩子憨厚,我看是个可靠的。老伴说传给玉儿不行吗。章德亨说,不行,传儿不传女,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章德亨把掏出的土填上,细心地铺好地板砖。他不想留下在这儿埋过东西的痕迹。
  接下来,章德亨遇到一个问题,如何把这个红木盒带过去。他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这个红木盒,包括他的长子厚义。他想出两个方案,都不理想。一个是找个鞋盒放进去,捆好,搁在大车上,这不会引人注意,但物件太小,容易被挤被压。一个是放在包里,随时背在身上,人不离包,这样保险,但又觉着太显眼,至少厚义能猜到包里装的啥。老伴见他左右为难的样子,说你真是老糊涂了,把它包在被子里,捆巴捆巴撂到车上就行了,谁知道还包着东西。
  章德亨把被子捆巴好,还没搁下饭碗,就听得有人“嘭嘭”地敲大门,是厚义过来了。厚义见老两口还没吃完饭,就说,今天搬家了还这么磨蹭,零零碎碎的东西不早点收拾收拾啊。又笑着对章德亨说,你的那件宝贝可藏好了啊。章德亨白他一眼,说不用你操心。
  随后,厚智、厚玉和女婿都过来了。于书记叫来的两辆大卡车和二十个人也到了。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吆吆喝喝地装车。等东西装得差不多了,章德亨把厚义叫到东里间屋,让他把被卷装到车上去。他见厚义拎起被卷一抡抡到背上,忙说,你慢点。他不放心,跟在后面扶着,眼瞅着厚义把被卷塞进车上的空当里。他回头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又到跟前看了看。厚义见老头子这个样子,就偷偷地笑了笑。
  厚玉两口子坐进驾驶室,带大车上了路。厚义拉着老两口和厚智在后面跟着。厚玉家住在镇子西北角上,离四门和村也就是十来里的路程,但下了芳河路往北是一段土路,大车颠得厉害,还摇摇晃晃的,章德亨心里揪揪着,唯恐出了什么差池,头上脸上就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车终于到了厚玉家。章德亨指指车上的被卷,对厚义说,还是你去吧,小心点。他本想一直在这盯着的,可厚玉的公公婆婆在厚玉家迎着他呢,他是个讲究礼数的人,投到亲家门上来了,不能不去见见面。他和老伴去了厚玉的院子,与亲家公婆说了一番客套话,把人家打发走了。他的心在被卷上,刚要出去看看,见厚义背着被卷进了院门。
  他一眼就发现了问题,那被卷松松垮垮的,捆被卷的塑料绳耷拉着,有一根拖到地上。他急了,咋回事儿,绳子咋断了?
  厚义说,可能是让玻璃茶几磨的。
  厚义把被卷撂在床上出去了。
  章德亨急忙打开被卷,他最担心的问题发生了,红木盒不翼而飞!
  章德亨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变故,这样的刺激了。巨大的绝望和悲哀两面夹住他的心脏,使劲一挤,把周身的血猛地挤到头顶上。他没觉出心脏的疼痛,只觉得头“嗡”地一声,就瘫倒在床下。他抬起一条胳膊,伸出一根手指,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找,找,找,随后就人事不知了。
  多亏老太太兜里装着药,她忙把药捂进章德亨嘴里,用水灌下去,然后跑出去喊儿女们。她说,我看你爸的模样不太好,厚义你把你爸送医院吧,厚智也去。女婿说,我也去吧。老太太说,你别去了,家里也需要人啊。
  老太太没去照看章德亨,她知道那个红木盒比章德亨的命重要。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车上每个角落,查看了车厢周围的每一寸地面,查看了卸下车来的所有物品,但是没有红木盒的影子。她在现场盯着,等所有东西都搬到院子里之后,她把大家叫到一块,连正在发动车的司机也喊过来,说有一只红木盒不见了,问有人看到没有。大家都说没看到。她想,那个红木盒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十
  章德亨在唐湾市中心医院住了没几天就回了家。
  那天,厚义拉着他先是去了镇医院,镇医院没接手,让直接送到唐湾中心医院去。市中心医院做了认真检查,说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最好到岛城的大医院去做。章德亨的心就凉了。都七十好几了,还遭那个罪干啥,活一天算一天吧。他让医生给开了些药,硬拧着回了家。
  章德亨百思不得其解,红木盒怎么会丢了呢,难道自己长腿跑了!那天早上,他把红木盒裹在被褥里,外面又包了一层床单,用塑料绳横捆竖捆,捆得结结实实,那绳子怎么就断了呢?他要查看捆被卷用过的塑料绳,老太太从一个抽屉里给他拿出来。那塑料绳已乱成一团。他一个扣一个扣地解,非常耐心,终于他解开了。塑料绳本来是一根,这会儿成了两跟,他把四个绳头摆在一块,发现有两个头是毛的。他想,厚义说得不错,绳子是被磨断的,绳子磨断了,被卷可能摊开了,裹在里面的红木盒露出来或是显出异样,看到的人便起了贼心,把红木盒偷走了。老太太告诉他,两块大枕巾是卷在被褥里的,搬过来之后不见了。章德亨就更明白了,红木盒显眼,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拿走,便顺手用枕巾包上,趁乱带下车,随便丢在一个角落里,然后寻机弄走了。   是谁偷走了红木盒?当时在场的人都有嫌疑,但无法证实,连红木盒是否真实存在都无法证实。因为除了他和老伴儿,没人见过那个红木盒。
  传了六百多年的东西,就这样在他章德亨的手上没了,他觉着自己是老章家的罪人,愧对列祖列宗,没有脸面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他让老伴儿找出家谱,在堂屋墙上挂上,挪下床,跪在家谱前磕头,磕了一又一个。那地是水泥的,等老伴儿把他拉起来的时候,他已是泪流满面,额头也渗了血。
  闺女和女婿几乎天天回来看看,总是顺便给他们带点新鲜的鱼啊肉啊瓜果蔬菜什么的。儿子和媳妇也常过来看看。厚义来了总要坐一会儿,说说村里的事儿。他说村里的房子和芳河路两边的门头房全拆了,空空荡荡一大片。他说于善游有一天跑丢了,一天一夜没找着,人们以为他出事了,可第二天他自己又回了家,也不知他一天一夜吃的啥喝的啥。他说,小钉子和他媳妇正闹离婚呢,老钉子把小钉子揍了,小钉子就不回家了,说是和一个女的天天在旅馆住着。德亨呆呆地听着,也不知他心里想些啥。
  一日,厚智开着一辆新车进了院子,让章德亨和老太太看车。那车很漂亮,油光瓦亮的。章德亨问是谁的车。厚智说是他刚买的,花了十五万。章德亨不满地说,你买车干啥,又没个正经用处。厚智说,咱村里好多人都买了车, 咱不能让人家比下去。章德亨就让厚智把车开走,说他是有俩钱烧的,让他向厚义学着点,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做人不能强出头。厚智撇撇嘴说,我哥倒是没买车,他有公家的车开着,可他买了二十万块钱的股票,不到一个月亏了三成,还不如我呢。
  章德亨一辈子清醒明白,这会儿是彻底糊涂了,这是怎么了?人们咋变成这样了呢!对外人的事儿他不再关心,对自己的儿子他还是想管的,可叹的是现在他没有这个心劲了,他想管也管不了啦。随他们去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章德亨闹了那场病后,又有些日子没出门了。这天下午,天儿挺凉爽,天上的白云像棉花朵似的这儿一朵那儿一朵,院墙外面的树上有鸟儿在叫。章德亨想出去活动活动,就让厚义拉着他去了四门和村。他看到,芳河路两边和四门和的房子不见了,满眼是残垣断壁、破砖烂瓦,只有三三两两的电线杆和孤孤单单的树还在立着。空旷的废墟上,有人在拣木头,有人在拣还能用的砖,还有人用锤头在砸那些水泥疙瘩。他问一个光着背的中年汉子,大根儿,大热的天,你砸哪个干么?大根儿说,里面有钢筋,昨儿个我砸了一下午,就卖了一百多块呢。
  章德亨让厚义回去,一个人踩着瓦砾趔趔趄趄地往村里走,他要找他的老屋。他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头,茫然四顾,竟认不出自家的位置了。他想起了院子里的香椿树和枣树,树不见了,树墩子肯定是在的。后来他找到了几个带着白茬的枣树墩子,以此确定了老屋的位置。他感到很奇怪,自家的院子很大的,怎么推倒了就显得这么小了呢。
  四门和村难道就这么没了吗?他实在不甘心。四门和不能就这么没了!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他要亲自给镇上写封信,干脆直接写给镇长,建议在四门和钟亭原址,重建一个钟亭,重铸四门和钟。他想,无论社会怎么发展,这个“和”字是不能丢的。有了这个钟和亭,四门和的村民以及他们的后人们,也就有了说道,有了念想。
  他离开自家的老宅子往东走,走上芳河大堤,然后顺着大堤向南走。傍晚的芳河真好看,宽阔的河水泛着橘红色的光,流过像彩虹一般拱起的大桥,向南蜿蜒而去。天上的云淡了,一抹一抹的,也是橘红色的。
  几个月后,章德亨又来过一次四门和。他觉着自己快不行了,硬挣着让厚义拉过来的。他没下车。他看到一幢幢大楼已经蹭蹭地蹿出来了。
  张书江,山东宁津人,1961年5月生,现供职于胶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2009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已在《创作与评论》、《青春》、《前卫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多篇。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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