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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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时记忆里,爷爷奶奶的房间,有一只红漆的杌子,古朴典雅,四方四正,高靠背,侧扶手,靠墙放着。杌子上坐着善财爷爷。每天晚饭后,善财爷爷必来,一定笑眯眯坐在杌子上。
  乡下的夜晚,漆黑,寂静。偶有犬吠或者圈里的牲畜奔突长鸣。昏黄的窗户纸上映着屋里的动静。奶奶低头缝褂子,爷爷的烟锅倾斜着,烟雾袅袅升腾,浓了淡了,实了虚了。院门总是洞开着,此时,门道里的脚步声响起,不缓不急,来的准是善财爷爷。
  “你来了,坐。”他便坐到杌子上,杌子被奶奶每日擦拭,油光铮亮,成了善财爷爷的专座。
  “喝汤了么?”
  “喝了。”
  “喝的啥汤?”
  “糊汤。”
  “喝的裤裆!”我们小孩子们故意起哄,大家都笑了。善财爷爷,已六十多岁了,和我爷爷奶奶从小一起长大。爷爷常年腰疼,饭后圪蹴在炕上,背靠着一摞被褥,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完了伸到破窗户纸外,咣咣咣,磕在窗棂上,将烟灰磕出去。我奶奶坐在对面,也是长杆烟锅,三寸金莲藏在褥下,脖子微微前倾,烟锅的火星一明一暗,屋子的亮度随着加强和减弱,烟雾一圈一圈散出去,眼前弥漫成飘飘渺渺的仙境。
  寒来暑往,两个人守着村里的菜园子,像两个移动的点,隐没在菜畦里。蝴蝶飞舞,蜜蜂嘤嗡,清澈的井水欢快地漫过一畦一畦菜苗,黄瓜茄子豇豆,韭菜萝卜冬瓜。两个男人乐在其中,绣花一般,精心侍弄。偶尔有来人在园外喊叫:“善财爷爷,家里来客了,割一斤韭菜,要嫩的!摘两根黄瓜,要端溜的,记在账上。”
  我爷爷拿了镰,在大拇指上试一试刀锋,下地割韭菜。善财爷爷去摘黄瓜。二人配合默契,称了,账记了,又走向菜畦。夕阳西下时,菜园披上了金粉。下工了,锁上园门。两位爷爷,腰弯得像弓,走在村路上。远处有敲锣声,渐传渐远,晚上又要开批斗会了。
  老之将至,手上岁月,已剩不多。爷爷和善财爷爷也一样,撂下了农具,歇下了。
  “你来了,坐。”一听就知道三个老人又在一起了。聊着地里的农事,还有戏文里的人物。扯一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来叫商量事。”他们自诩越过七十,赛过神仙。常常说起德胜老汉蹬腿了,儿子请了吹鼓手,风光得很。讨论来喜的娘也殁了,一辈子脾气那么硬,谁能硬过命啊。他们谈着别人的生死。
  爷爷抽着烟,奶奶笑他:“看你那腰,弯的像个背篓系!死了棺材盖咋盖得下?”爷爷只管笑:“放心,死了,叫儿子踏上一脚,踏直溜了,再盖棺板。”一辈子的庄稼汉,抬头看日,地头干活,老了,弯成一张弓,弯成一株庄稼,儿女子孙就是自己结出的果实,缀得满满的,这一生是丰硕的、敦实的。
  爷爷在一次晚饭后,靠着被褥,美滋滋地享用了最后一锅烟,身子就滑下去。许久,没有动静,善财爷爷上前叫了几声:“元贵!元贵!”元贵是我爷爷的官名,爷爷没有应声,奶奶说:“怕是走了?”善财爷爷说:“走了。”两人沉默了好久,就好像爷爷睡着了一样。爷爷无疾而终。
  爷爷躺在堂屋棺材里,还未成殓。风水先生说要出殃,所有亲近熟人鸡狗牲畜必需躲殃,殃如煞星,撞上必死。只有奶奶静坐炕上,善财爷爷端坐杌子上,他们说不怕。
  堂屋地上撒了一层厚厚的灰。正午十二点,沙沙沙,来了,爷爷的魂魄一米多高,带着手铐脚镣,一步一步走进来,望望自己的肉身,看看各个角落、米缸、面缸;去了院子,摸摸井绳、锄把,看看猪圈;立了一会,远处一声鸡叫,爷爷立刻惊魂,原路返回。奶奶和善财爷爷站起来看,爷爷无视地走过,活人死人已经阴阳两隔,互不相识。
  午时过了,躲殃的人们纷纷回来。都神秘地问奶奶看到了什么?奶奶讲了上边的话。说若不信,看看灰上的脚印。大家看着地上散乱不堪的脚印,惊悚不已!奶奶说爷爷下辈子不知托生哪里。说着眼神望向远方,梦一般幽远!
  往后窗户上只有奶奶的影子晃动,房间里有说话声,是善财爷爷和她聊一些关于爷爷的话题,说爷爷在割韭菜时碰见过菜花蛇,人不伤蛇,蛇通人性,放过了爷爷。又说哪家孩子翻过篱笆偷黄瓜吃,被爷爷抓住又放了。奶奶轻轻放下烟锅,爷爷的烟锅也在,两根烟锅躺在烟盒里,就好比爷爷还在。
  三年后奶奶过世,高寿喜丧。风水先生没有提及殃事。但也听说我奶奶出嫁前,有两个可心的人选,都是俊小伙,难做决断,偷偷抓阄,抓到了我爷爷,另—个就是善财爷爷。众人了然。
  奶奶走了,夜晚的窗户再也没有鲜活的动静。善财爷爷还来,坐在杌子上,杌子上的灰尘手都可以摸得出来,屋里没点灯,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再也没有人对他说:“你来了,坐。”也没有人问他:“吃了没有?喝的啥汤?”我们挑起门帘看,黑乎乎的,善财爷爷木桩子一样坐在那里。坐了一会,起身走了。再来时,爷爷奶奶的炕上堆放了杂物,连杌子上也堆了棉絮。善財爷爷没有地方坐下去,走了。
  以后,善财爷爷坐在场畔上,坐在最敞亮的地方,一个人晒太阳,从早起到晌午,迷迷瞪瞪,饭时有侄子来叫。月亮升起来,他的身上披满银白的月光,像一尊雕塑。
  秋后,风起,他侄子来场畔叫他,没有应声,上前搀扶,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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