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李雪

来源 :家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ongxf0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她一直在寻找李雪,寻找一个能正大光明出现在户籍本上、被一枚红章印承认身份的妹妹。
  
  阳光洒在北京南二环的侯庄,一片破烂、外来人口占多数的老瓦房区。李雪家在最里边靠近京津高速铁路的地方。火车驶过,前年才翻修的铁皮屋便跟着颤抖。
  记者敲门,虎子的声音冲到门口,这条前腿残疾的狗是她家最忠实的保镖。男主人李鸿玉开了门,在听明来意后略略松开了紧缩的眉头,但那张脸依旧皱巴着。他领记者一行走进大女儿李彬的房间。你在这里等会,他说,我把她们叫回来。
  李雪的房间就横在旁边,很整洁,但终年晒不到太阳,就像她的身份:黑户人口。
  
  照片
  李彬就在家附近的二手房公司上班。两分钟后,她气喘吁吁出现在房间里,很大方地冲记者笑笑,有些激动,但也不乏警惕:“你们是哪里的媒体?”
  出去买菜的母亲白秀玲带着15岁的李雪也回来了。李雪给母亲搬来凳子,然后往姐姐身旁靠。记者与她握手,她小手冰冷,脸庞泛起怯生生的红晕,回避对方打量自己的视线。
  白秀玲从不讳言李雪的身世:如果不是我有小儿麻痹症,又恰好在怀孕初期受伤了不能做手术,压根就没有她。
  李雪是超生的,父母都是残疾人,交不起5000元的社会抚养费。但他们坚持认为上户口和交罚款这两件事不应绑在一起,和有关部门交涉了15年,打了10年官司——为此付出的钱其实早就超过5000元,也给自家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然而这个一直没法在户口本上落足的孩子同样给李家带来过欢乐。你看不看她小时候的照片?白秀玲殷勤地问。
  李彬从抽屉里找出李雪的相簿。第一组照片是11个月大的李雪。看得出拍照时的房间光线并不好,她坐在大床上,好奇地盯着镜头。但不借助闪光灯,相机依旧捕捉下孩子圆润、红彤彤的脸蛋,眼睛像黑钻石熠熠发光。
  然后是3岁的李雪。“租我们房子的那家人带她去天坛公园外面的游乐园照的。”李彬扫了眼记者正在看的那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孩子不会笑,僵硬地站在花圃前。拿相机的大人说:笑一个啊。她便勉强弯弯嘴角。
  有相片记载的历史到此戛然而止。记者没有看到姐妹俩的合照。“哪有什么机会照相啊。她照相的时候,我在上课呢。”李彬自嘲地笑,又侧身看身旁不停搓手的妹妹:站好,别乱动。李雪低头看地板,真不动了。
  
  变化
  李鸿玉退出房间,留下三个女人和记者聊天。李彬是这场对话的主角,她自学了4年法律,思路清晰,常常一边介绍情况,一边从抽屉、柜子里翻出各类材料,“你看看吧,需要拍照尽管拍。”她拼命向摄影记者推销那些卷宗证明。
  她没想到记者会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李彬,听说你都不穿裙子?
  这个问题让李彬有点尴尬。10岁那年她被父亲勒令“穿裤子,不要穿裙子了”。买裙子要花钱,裤子可以从母亲的旧衣服堆里扒拉出好几条。
  服饰会给人心理暗示,裤子给李彬的暗示是勇敢、利落、像个男孩子一样行事。
  她跟着父母去找计生委和公安局讨说法。父母坚持先上户口后交罚款的做法让一家子成了官方最讨厌的人,往往刚走到大门口就被门卫拦住,像赶瘟神:怎么又来了!
  “你和妹妹等在门外。”母亲把妹妹的手交给她,然后和父亲往里冲。楼里涌出一群人把李鸿玉推倒在地、全身痉挛躺在门口;母亲随后也被人绊摔,扶住墙费尽力气也爬不起来。
  眼前的混乱吓坏了5岁的李雪, 13岁的姐姐成了除父母外唯一的避风港。她紧紧抱住李彬的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哭不出声。
  李彬不是第一次经历这阵势,她用身体挡住李雪不让她再看下去,并轻轻拍打妹妹的背:不要怕,姐姐在呢,一会看姐姐上去打坏人。
  不再穿裙子的李彬真变得像个男孩了,刚直,野性。似乎唯有这样的变化,才能在弯下腰后如同一棵坚硬的树,代替父母遮住妹妹小小的身体。她的同龄人几乎都没有兄弟姐妹。而她却意外地有了个妹妹,这种天然的奇妙联系让她从小就懂得保护妹妹。
  李雪其实也极少穿裙子,但她从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在侯庄长到15岁,她能见到的人数都数得过来,虽然已经长成全家最高最胖的人,心却懵懂如孩童。
  
  老师
  阳光射进李彬的房间,照着窗台上的一叠课本。姐妹俩几乎同时失去了读书的权利。在李雪的房间里还有一台复读机,那是李彬买给她学英语用的。每天下午白秀玲买菜回家时,都能听到小女儿在房里读英语。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自己跟自己对话。
  “你怎么学呢?”记者问扭捏的李雪。她细声细气地回答:姐姐教我,自己看书。
  2001年,8岁的李雪坐在家门口,看侯庄其他孩子背着书包、睡眼惺忪把小手放进父母的大手。她转头回到里屋,什么也没说。7岁时,母亲到处求人希望能让她上学,努力了一年,没户口又交不起赞助费的李雪还是被学校拒之门外。
  李彬跟着走进屋,和妹妹并排坐在床边:姐教你。她的中专录取通知书被自己扔到抽屉最里面,关抽屉的瞬间心倏地狠狠疼了下。
  16岁的李彬只知道不能让妹妹变成文盲。她跑遍侯庄,还厚着脸皮找到并无多少接触的中学同学:“有没有没丢的小学课本?”自个儿的成绩也不好,她只能学着老师的模样告诉李雪:先看书,把课文读熟了,不懂的再问我。
  她还会去超市买打三折四折的习题集,回家扔给妹妹:明天考这个。考完了,李雪自己给自己打分,有时20多分,有时70多分。
  李彬能教的,也就三门课程:语文,数学,英语。“其他的没想让她学,家里也没人会。”记者问李雪:姐姐教得好吗?害羞的小姑娘终于有了点底气:“好多姐姐也不会的。”
  李彬自己也不会的,便跑到几公里外去请教她认识的一个大学生。人家告诉她:某某教参辅导书比较好。她把书名抄在小本上,周末牵着妹妹去书店找,然后蹲书架前看免费的。
  李雪13岁时,新到任的派出所所长给她联系了所中学,只要通过考试就能入读中学。可是改卷的老师说这孩子只有小学二三年级的知识水平,建议先上小学二年级。
  白秀玲拒绝了。她说不想让女儿坐在一群8岁孩子间感到不自在。于是,李雪一直由姐姐教,如今已学到小学六年级。
  你现在还想读书吗?记者小心翼翼地问李雪。她低头不作声,用脚尖在地上戳看不见的东西。李彬握住她的手连连示意,她才闷出一句:我不知道。
  她本来有一次机会改变命运。2000年,全国第五次人口普查中,国家大赦“黑孩子”。当时有普查员到李家,但没有人告诉他们有这样一个政策。
  
  屈辱
  16岁时,李彬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她会上树打枣,会上屋补瓦,会生蜂窝煤炉子,会去煤站买煤和拉煤车的人讨价还价。
  19岁时,她自学法律给妹妹打官司,抱着别人送的二手电脑琢磨怎么写诉状。
  2008年11月18日,李彬输了她经手的第12场官司——李雪状告崇文区公安分局的案子。官司输了,李鸿玉的脸色很难看,“谁让你不好好读书!”委屈的李彬回家钻进被窝哭了一宿,第二天若无其事地上班。这样的忍耐多半是为了妹妹。李雪少言,相当敏感,她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是自己。“我不想给她心理压力。”姐姐说。
  为了李雪,李彬和人打过架。在北京的敏感时期,李家门外总站着免费“保镖”,有时会跟着她们出门,有时根本不许人出去。2005年,李雪发高烧了,“保镖”守住门不让去医院,交涉争吵了几个小时也不让步。
  “你们凭啥不让我妹去看病!”李彬火了,在小院里高声指挥母亲:打110报警!然后像个男孩子挥舞着拳头照当先那人打下去。
  110姗姗来迟,两个小时的对峙和再三保证后,李彬被获准送妹妹去医院。医生埋怨她:都烧到39度多了,怎么不早点送来。
  两天后,李彬遭遇报复。侯庄人自家里都没厕所,必须去东头的公厕。你去哪?那个不请自来的“保镖”伸手拦她。去厕所,你去吗?李彬回头蔑他。然后她惊恐地发现这个不请自到的“保镖”紧紧跟在自己身后。
  如果不是厕所里还有其他女人、她们的尖叫声让对方招架不住退出去,那会是李彬一辈子的噩梦。
  回到家,她进屋找到妹妹:以后要去厕所,记得喊姐,姐和你一块去。
  类似这样的事李彬并不十分在意,过了就过了。她担心的是被李雪遇到。对人心复杂一无所知的妹妹会怎么应对,她不敢想。
  
  未来
  虎子又跑进屋,亲昵地舔李彬的手。它更亲近你还是你姐?记者问李雪,以为答案是“我”,因为小姑娘窝在家的时间最长。李雪却说:她。
  李彬笑嘻嘻逗虎子原地转圈,摸摸它的头:我每天带它去溜达,当然喜欢我。李雪老折磨它。一听邻居家孩子说学校怎么怎么,她就跑进屋,边嘀咕“烦死了,烦死了”边把虎子的脸搓成一堆。无聊时,她爱捧着虎子的肚子晃荡,吓得它直叫。
  大把大把的时间,李雪都待在家里,看电视,看看书,或者跳房子、跳橡皮筋、发呆。出门时她会跟着母亲或者姐姐中的任一个,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跟着姐姐。
  想过未来干什么吗?这个问题是问两姐妹的。
  李彬愣了一下,干净利落地说:没想过,就这样呗,反正要把她户口的事解决了。23岁的李彬几乎没有朋友,不会去想谈恋爱、玩乐一类的“奢侈事物”,她说自己心态有问题。
  李雪习惯性地弯嘴角,眼睛里却很迷惘。没想过,也不敢去想。
  为什么?
  因为我没知识。她把头扭过去看外面的太阳,不再看记者。
  采访结束时,记者邀请李雪:“想不想去天坛看看?”她曾透露过想去要买15元门票的天坛里看看,看回音谷石壁上的波纹是不是和自己床头的木纹一样曲折。
  邀请让她苍白的脸泛出血色,她羞涩而惊喜地望着李彬,对方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她是这个家中最宠李雪的人。可这份欣喜几分钟后被她的父亲抹杀。
  “别去了,你身体不好,外面又冷,就在家好了。”李鸿玉沉着脸,在回绝记者时还略带笑容,转头望向女儿,那笑意飞快地消失了。这个父亲识字不多,至今仍像从前那样粗糙地对待两个已成大姑娘的女儿。他坚持认为当年办户口的人不该先收罚款才办户口,他们应该认错、补偿李雪的教育费。对于记者的问题:“这对李雪的成长,对她的一生是否值得?”他默然良久,回答说:“没想过。”
  于是李雪耷拉着脸,面无表情站在长着野草的屋前,与姐姐留影在我们的相机里。
  这是姐妹俩的第一张合照。
其他文献
绝望的土上,人们用希望疗伤,奇迹般重建对家的渴望。  渴望,像种子般生长,只因,落地的种子不死。    登上北川县城口公路旁的羌寨顶,可以鸟瞰整个县城。 “5.12”大地震之后数月,“9·24”泥石流让北川县城再遭重创,很多未倒的楼房被泥沙掩埋得只剩一层。太阳照耀下的空城破碎而孤寂,像一块巨大的伤,顽固地寄存在废墟之上。  废墟之下是消逝的生命。生命之上,是那些曾经平凡而鲜活的爱情。北川羌族自治县
期刊
最开放总是和最传统联系在一起。一些经济发达的地区,可能同时是“维持最传统婚姻”的地区。物质上的富裕,会不会导致女性对婚姻的选择和认识,相比其他地区更为封闭和贫瘠?    又是一年相亲季  2006年的大年初四,温州市名典咖啡馆的通道上,陈冬遇到了大学同学王旭旭。一看对方的妆容和身后的阵势,两人都相视苦笑,没得说,肯定是相亲。  陈冬跟王旭旭大学时都有过男朋友,不过很不幸,都是外省人,家里不同意,于
期刊
第一次看到小花和大勇,是在《鲁豫有约》节目上,那一期讲的是自助游,于是请来这对小夫妻,讲他们去欧游的故事。两个人都清爽干净,极惹人好感。过了年许,最近又看到他们的新书《东非日记》,才知道这对小夫妻又跑去了非洲。  小花的文字朴实活泼,将爱情与旅程描述得极美。她说出书,只为了可以让更多像他们一样的年轻人,可以握着爱人的手,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爱她,就去实现她的梦想  大勇和小花是高中时互相暗
期刊
艾小羊,专栏作家,白羊座女子,致力于以冷静笔调分析都市男女情感问题。    在男人心中,始终存在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缪斯,一个是太太。前者是用来回忆的,后者是用来生活的。前者超凡脱俗,后者则非有那么半点一点的俗气,不能胜任。    戏曲名伶孟小冬,超凡脱俗,即使人到中年,还有着盛世荷花般的高贵气质,可惜,爱情上却输给了世俗女子福芝芳。当年,梅兰芳与孟小冬情深意浓之时,梅兰芳原本决定带她去东京,福芝芳
期刊
如果我们能在正确思想的支配下把握好自己,就在某种意义上影响和把握了别人。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最幸福,可我的恋爱却让我陷入痛苦和无助。  我现在新加坡留学,男友在国内。因为我来新加坡,我们相恋一个月就分开了。我刚来时他会经常打电话给我。前段日子,他告诉我钱包掉了,内有所有存折和身份证,还有我的照片,于是没钱买IP卡了。我信以为真,以后的几天都是我打电话给他。但是我想:如果他真的想我,就算借钱
期刊
叶倾城:作家,著有《优雅地低于爱情》,《元配》等长篇小说。    疑而问,是科学;疑而不问,不过是情场上,一点小小的尊严。    到底是心事纷纷乱如麻还是闲极无聊,有一段时间,我忽然喜欢逛神秘学网站,六爻八卦、奇门遁甲、星相塔罗……又没事问朋友们的生辰,帮他们贴到网上去,看人家指指点点。一无所获,除了多认识了几个生字眼而已。  ——虽然我总是很恬不知耻地说:我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工作了。但真相
期刊
编者按:由中国婚博会组委会发布的《中国结婚产业发展调查报告2007—2008》表明,新人用于结婚的花费平均高达12万元。在杭州,每对新人新婚一次性花费超过10万元的占七成,只有18.83%的人表示会举行一个简朴的婚礼。  2009年元旦期间,记者在杭州参加了一位普通白领的婚礼,事实证明,该调查所言非虚。  蓬勃热闹的婚庆市场背后,是主办人心中的无奈——铺张与繁琐早已背离了婚宴的本意:和家人朋友一起
期刊
张国立:生于台北,毕业于辅仁大学。现任台湾《时报周刊》社长兼总编辑。著有《亚当和那根他妈的肋骨》、《我真的热爱女人》等。    女人女人,你们真伟大,有男人在外面玩玩,会不玩出三感情的吗?    小梁另有女友的劈腿事件被琳琳当场逮到,那天的局面很混乱,小梁正搂着穿短裙的小女友走出电影院,没想到有人叫住他,而且声音很熟,他死了也记得,那是女友琳琳的声音。  接下来的发展有两种可能,一是小梁不断道歉,
期刊
李木耳,资深传媒人,新浪知名博客,两性情感畅销书作者,对人性问题有深刻的观察和独到见解,著有《别以为下一个男人会更好》。    白痴男人才只知道一味肩扛责任,卖死力气养家糊口。    情人节就要到了,女人问男人:“你是送我钻戒还是玫瑰?”这是湖南卫视《天天向上》栏目中一位礼仪女嘉宾提给五位男士的思考题,问他们怎样回答才能让女士满意。  男士一答:“钻戒。”女嘉宾点评说,太贵,女人会觉得你不会生活。
期刊
口述 陈志平  整理/本刊记者 范岁    娶回一个“母夜叉”  我和第一任妻子莫卉是1992年结的婚。那年,我22岁,在家乡铜梁这样的小县城,到了该成家的年纪。父母和媒人说她不错,稀里糊涂地,我就步入了婚姻。  婚后我才发现,莫卉并不像她名字那般温柔,她是个暴脾气的女人,还爱打麻将,一打就是一天,不做饭,不洗衣服,不打扫家务。一次,我忙了一天,回到家面对的还是清锅冷灶。我没说一句重话,做好饭,就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