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积仁是中国东北最出名的民营企业家，这一点，越来越毋庸置疑。
　　2018年11月1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京主持召开民营企业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刘积仁是第一位发言的企业家代表。此前的10月，他入选了中央统战部、全国工商联《改革开放40年百名杰出民营企业家名单》。
　　“东北 民营”这两个标签，总会让人产生很多联想。不过，刘积仁是一个例外。
　　改革开放以来，每一位企业家的创业历程，都有其特殊之处。但刘积仁的故事，却对中国经济有着更加现实的三个意义。
　　第一，在IT软体领域，面向消费者的2C（to Customer）企业，如阿里、腾讯往往更加热门，面向机构、企业的2B（to Business）企业却缺乏足够的知名度，但后者和技术创新可能关系更密切。刘积仁是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
　　第二，青年时期，刘积仁即是业内顶级的青年专家，把博士论文“卖了”30万美元，积累了最初的创业资本。刘积仁形成了一种当下亟需的励志学。
　　第三，作为东北最富有“正能量”的企业家，在沈阳、在大连，“刘老师”三个字是一个符号，也是一种无形的信用背书。那么，他的故事，能否给振兴东北提供某些线索？
　　不过，东北为什么能出一个刘积仁？这很关键。

靠“关系”，还是靠前瞻？

　　东软到底是一家什么企业？企业提供的一组数据可以勾勒轮廓。
　　“东软为7亿人、5000多万个参保单位提供社會保障服务，医疗两定数量超过15万，市场份额超过50%。承担了30多个省市的卫生厅局信息化建设和运营维护，为2500多家大型医疗机构、30000多家基层医疗机构提供医疗信息化服务。”
　　换句话说，东软是中国从中央到地方的社保系统主要的软件供应商。社保属于行业软件范畴，行业软件除了社保，还有电力、电信、交通、教育、证券交易和环保等。这些领域，东软份额依然不低。
　　刘积仁对数据如数家珍。他透露，国内证券交易监察系统主要是东软做的，2.6亿股民通过东软从事股票交易。此外，有4亿中国人通过东软电力营销系统支付电费，2亿人通过东软的电信运营支撑系统支付话费。
　　于是，《南风窗》记者问刘积仁：行业软件的客户都是政府和国企，可能都要靠“关系”，作为一家东北民企，你怎么搞的定？
　　“如果你碰到一个客户，五个人都能提供他需要的服务，那么可能需要关系，但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能提供，关系就不那么重要了。比如，中国还没有社会保险概念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做保险系统。”刘积仁说。
　　辽宁是东软的崛起之地，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20世纪90年代末，辽宁是国企改革的核心试点区域，大量职工下岗，建立社保体系势在必行。2000年，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镕基就如何做好社会保障工作，还专门在辽宁进行了长达数日的专题考察，他提出：要建立一个独立于企业之外的社会保障体系的想法。
　　于是，辽宁省上马了被称为“一号工程”的社会保障管理信息系统，这个是我国社保信息化的第一块“试验田”。此前，中国不论是政府还是企业，对社保都没有什么概念。软件系统，更没有人知道怎么做。
　　而此时，刘积仁早就已拥有保险行业的成功开发经验。舍我其谁？于是，东软成为了“一号工程”的实施者。“一号工程”是中国社保信息化的里程碑，之后被确定为社保信息化的标准。这是东软创业历程中关键节点之一。
　　但无论如何，行业软件“看不见，也摸不着”，要赢得政府信任，光靠经验还不够。而刘积仁还有一个优势，他当时早已成为国家部委、辽宁和沈阳当地政府心中的“青年领军人物”。他名副其实。1997年，他就领导研发并成功推出了中国第一台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CT机（Computed Tomography，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

辽宁是东软的崛起之地，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

　　1971年，英国人发明了CT机，并投入使用。但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的CT机依然靠进口，维修也只能靠外国工程师。于是，国内科研院所开始搞研发。1994年，东北大学CT攻关项目组的首台国产CT样机通过国家检测，但因为科研资金短缺，样机成像速度和准确性都不行，无法产业化，于是陷入僵局。
　　刘积仁临危受命，接下继续攻关的任务。经过两年的努力，1997年，东软成功推出了中国第一台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CT机，并成功被市场接受。之后，中国成为继美、日、德、荷之后的世界第五大CT整机生产国和出口国。
　　1996年，东软在上海证交所挂牌上市，是中国第一家上市的软件公司。在接手CT项目之前，有人劝刘积仁千万不要接，东软正在筹备上市，如果CT搞砸了，必然对上市有负面影响。但后来的事情证明，正是刘积仁的担当和远见，成就了东软。

对国家变革的洞察

　　东软的“第一桶金”并非CT机，而是刘积仁的博士论文。
　　创业初期，东软的主攻方向之一是汽车电子软件系统，刘积仁的博士论文正是这个课题。在一场研讨会上，刘积仁的发言引起了世界著名汽车电子生产企业日本阿尔派的注意，于是他们决定找刘积仁来承接软件系统的开发。
　　阿尔派公司的代表询问刘积仁，要多少开发经费，刘积仁咬咬牙说，30万美元行不行？30万美元在当时是一个大数目，而且当时的中国有严格的外汇管制，直接付美元，更加珍贵。结果，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这笔资金，帮助东软度过了创业初期的艰辛岁月。现在，在汽车软件领域，全球前30的汽车品牌中，80%的汽车车型使用东软的软件。 　　从汽车软件开始，东软如今的产业板块包括了行业软件、医疗设备、医疗信息化等几大领域。
　　其中，医疗信息化是东软未来发力的重点。
　　2014年12月，东软公布了旗下子公司东软医疗和东软熙康获融资37亿人民币的消息，震惊医疗投资圈，股票涨停。投资方阵容华丽，包括弘毅、高盛等。
　　业内一种半开玩笑的说法是，刘积仁为中国投资界带来了两个观念的颠覆：一是只投80后和90后，出生于1955年的刘积仁当时已经59岁。二是“投资不过山海关”，东软是东北企业。
　　刘积仁获得这样的投资，并不意外。东软医疗偏重于医疗设备，起家于那台国产CT。目前，东软医疗的CT机、磁共振、数字X线机、彩超等医疗产品已遍布全球110多个国家和地区，拥有医院客户9000余家。
　　值得一提的是，东软医疗的优势在于它的硬件采购是全球化的，从软件起家的东软则掌控着关键的核心部分—软件系统集成。换句话说，它在全球范围内掌握着医疗器械的大数据，这让资本市场充满想象力。
　　东软熙康则是互联网导向的，在线医疗（云医院）是其主要业务。云医院将构建集健康大数据采集、健康管理、医疗、康复服务等为一体的协同医疗与健康管理平台。发力医疗，在于刘积仁看到了中国医疗的两个痛点。一是医疗资源在区域间分配不均，二是医保费用在未来将成为财政的一大负担。而健康管理、大数据采集等手段的应用，既会提高医疗资源（硬件和专家）的使用效率，促进医疗资源的下沉和均等化，还可能为国家节省医疗费用的支出。
　　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刘积仁这种对国家治理和社会经济变革的深刻洞察力，带领着东软不断找到了新的增长点。
　　1986年，31岁的刘积仁在东北大学教授、我国著名计算机专家李华天的建议下，赴美国国家标准局深造，他潜心于技术，也借机观察美国社会。彼时，美国正处在里根时代。里根改革的重要内容是削减福利开支，但社保是最难啃的硬骨头，这是“刚性福利”。里根之后，社保和医疗开支越发成为了美国政府最大的支出项。
　　“更多的还是看世界，看发达国家走过的历史。老年化社会带来福利增加，政府和社会有什么应对预案？当美国医疗费用不断地生长，而且涨得那么快，他们的保险公司和其他商业机构在想什么？这些问题在中国即使没有发生，那么未来一定会发生。”刘积仁说。

东北经济之问

　　在刘积仁的创业经验中，有两个关键词，一是“先发优势”，一是“实用导向”。
　　2B产业面对机构和企业客户，难以像2C那样出现几何级增长，但客户对硬件或服务的品质也有更高要求，这也意味着更高的“硬技术”门槛。因而，只要有足够的竞争力，也能获得相对可观的溢价。
　　要从竞争对手之中脱颖而出，“先发优势”很重要。形象来说，2B是IT软体产业中的“重工业”，企业过往经验和技术积累更容易被客户看中。一套系统软件就如同一台高级机床，需要厂商后续持续的服务提供。因此，客户更愿意和历史更长的企业打交道。

当时多数人认为我们会失败，我们担心的不是搞激励的风险，而是我们即使愿意给股权，别人还看不上。

　　在认识到这种2B产业特殊性的基础上，刘积仁显得非常“实用主义”。有人說，东软不断在做新业务，是“机会主义”。但刘积仁很清楚，中国的软件行业发展太快，很多市场都在探索中，绝对不能错过任何可能。当东软一旦切入某个领域，那么就相对容易获得一种“先发优势”。
　　但2B的逻辑并非一成不变，2B 将更多和2C融合，东软的大健康就是切入点。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刘积仁刚参加11月1日由习近平总书记在京主持召开的民营企业座谈会。刘积仁说，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带给民营企业家一种信心，对民营企业家来说，这种信心在某种意义上比政策帮助更重要。
　　在会上，刘积仁还向总书记汇报了东软大健康产业的发展情况，并就资本市场如何支持高科技民营企业发展提出了建议。
　　刘积仁打了一个比方。人类社会的数字化集成分为两条线，一条是个人的数字化，这是2C，另一条是机构和企业信息化，这是2B。但当个人暴露于数字信息的海洋之中，那么就必须建立一定的伦理和规则，这不但会保护个人，而且也有利于数字化技术的进一步深化发展。

　　在现实社会中，政府、机构和企业是规则建立的推动者，他们的信息化现在还主要是2B的。但未来，他们将更多进入2C的世界。因此，2C和2B融合是大方向。东软的云医院就是这种融合，云医院既面对医院、保险公司，也面对患者个人。
　　对尚且模糊的产业趋势，刘积仁总能做出清晰的解读。对下属和员工循循善诱，从不发火，这是刘积仁区别于很多企业家的特点。这可能和他的大学教师经历有关。
　　1988年，33岁的刘积仁就被东北工学院（东北大学前身）破格提拔为全国最年轻的教授。后来，刘积仁还担任过东北大学副校长。东软崛起于东北大学，张学良将军曾亲自担任这所大学的校长，他当时投入重金，希望尽收中国的年轻才俊而育之，然后建设大东北。如今，东北大学依然是东北最好的学府之一。2017年，经国务院批准，东北大学进入“双一流”大学建设行列。
　　从校办企业开始，东软已成为一家全球性的企业，它的营业收入超过30%来自海外。校办企业是改革开放之后一个特殊的存在，但成功者不算多。
　　在创业之初，东软就开始给员工股权激励。《南风窗》记者问刘积仁，在那个时代，是否有某些风险。他说，东软一开始就是“知识资产型”公司，只能靠聪明人的大脑，但对聪明人又开不出高工资，所以搞股权激励是唯一的手段。否则，企业根本干不起来。而且，“当时多数人认为我们会失败，我们担心的不是搞激励的风险，而是我们即使愿意给股权，别人还看不上。”
　　2018年8月，辽宁省成立了辽商总会，刘积仁担任会长。王健林是执行会长之一。
　　《南风窗》记者问刘积仁对东北振兴的建议。他说，“有饥饿感是好事，现在正是东北变革的最好时机。我那个时候其实不想创业，想一心做科研，但做科研，你都没有钱买设备，怎么办？只能自己挣。如果像现在的大学教师那么有钱，我可能就不出来创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