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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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长春,新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作品有《我的袁店河》《我的袁店河传奇》《我的袁店河故事》《我的望窗季节》《我的花花诗界》。
  日头落,狼下坡,放羊娃儿跑不脱。先吃头,后吃脚(家乡方言为juo),留下骨头搭个窝……这是我们罗汉山流传已久的儿歌。
  日落的时候,我们也急着回家,虽然我们不在罗汉山上放牛。
  我们是在袁店河畔放羊的,光才和我。
  其实,不用我们着急,羊们也会在日头落山时准备回家,哪怕是阴雨天。哑巴牲口能着呢。
  这个时候,光才总是高兴地看着羊们,目光十分温情,如水抚过,甚至有些缠绵。
  母羊生羔羊,羔羊长大再生羔羊,生生不息,和人一样。光才说。
  光才,姓马名才,头早早地秃了,甚至眉毛,小村人就呼其光子,另加其名,曰光子才。久而久之,袁店河上下,人人皆呼其光子才!叫快了,吃音,于是,简化成“光才”。大名鼎鼎。
  光才出名还因着他和羊结婚,这件事是放牛的天德说出来的。
  天德是瘸子,给队里在罗汉山上放牛。那天,天德图省事,不想上山了,跟着光才下了袁店河。俩人一瘸一光,放羊放牛。河边有一姑娘洗衣,白胳膊嫩腿招眼惹目。天德就走上前去,言语间有些嬉闹。光才把天德拉过来,用了刚才姑娘骂天德的话:你真臭不要脸!
  天德就恼了,牵牛上山,一路逢人就讲:光才和一只母羊办事,在那草深处……等把牛赶上山,天德根据自己的光棍感觉所发挥和挖掘的丰富想象潜力,把光才与母羊的婚事编排得圆圆满满、滴水不漏、有声有色、合情合理。
  小村人都深信不疑:急啊!
  河邊洗衣的姑娘叫菁。
  菁是老姑娘了,至少在当时的小村,23岁的姑娘还没有出嫁,的确是老姑娘了。
  菁迟迟没有出嫁是因为读书,连考四年大学都没有考上,于是菁就疯了傻了。
  菁疯傻时最典型的表现是:大白天会突然脱了衣服唱歌,唱“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最喜欢唱的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菁唱得有板有眼、凄楚哀婉,汪着泪水。
  唱过了,人方能平复下来,忽然知道了羞耻,回到了正常,只是对刚才的言行毫无记忆,一片茫然。
  光才看菁洗衣时,总是远远地。久了,一声长叹,多好的人啊!不该谈什么恋爱。
  天德也说过,菁高中时和一个男孩谈恋爱,后来人家考上大学了,菁一个劲地复习;再后来,人家又谈恋爱了,再后来上班了结婚了,菁就疯了傻了……
  疯了傻了的菁闲着没事,就洗衣服放羊。
  我也放羊。
  说说我吧。
  我放羊的原因是因为小,11岁,还挣不了工分;还因为长年有病在床的爷缺乏营养,城里的医生说,每天喝碗羊奶最好。
  于是我就放羊。
  我放的是一只母羊,羊奶很旺,每天早晨一大碗。
  所以,挤奶的活儿我也干。
  刚开始,我挤不好,更有些害羞,特别是菁隔着院墙看我的时候。后来,越挤越有经验,简直是家常便饭。菁再看我,我问,你的挤过了?菁点头,缩回身子。
  天德说过我,光才也说过我——你小子,小小孩儿家天天挤奶。
  他们刚说我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们的话有些怪;再后来,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再后来的实质是那个夏天的六月十五夜,圆月白亮亮的,如水地泼溅着消夏的人们。一直不习惯在外面睡的我睡到了院子里,而大人们都早早地睡到村口的打麦场里,甚至爷也被爹和叔他们连小木床一起抬到了麦场。院子里很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很轻,从一墙之隔的菁家传来“花儿为什么这么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
  我就凑近院墙豁口:月光下,菁白亮亮地跳舞,黑发更显其白,尤其是胸前,比光才说的最好看的母羊的都好看,好看至极!我心里惊叫一声,浑身战栗。
  第二天,我不敢再喊菁一块儿去放羊,坚决跟光才一起下河。菁的妈跟过来,春娃儿,照看好你菁姐啊……
  至此,我必须向大家说一声,我叫菁为“姐”。墙隔墙的邻居,多份亲切。
  但也就是因为她,我爹没有让我好好上学,上学有啥用?!读疯了咋办?
  我特别佩服菁姐,她长得漂亮,会唱歌,学习好得很,差点是小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可惜了菁姐。
  菁姐平时放羊洗衣。不发病的时候,干干净净地坐在河边柳树下读书,麻花辫子一前一后,拂到胸前和腰身。
  菁的妈常会在某个时候来看看菁。她的目光里更有一种疼爱、关爱,甚至是对她成长的不放心。
  这时,光才就会迎上去,嫂子,忙你的去吧,小菁没事儿。说着,再看看不远处的菁。
  菁见了母亲,就走远些,有些不耐烦。
  菁的妈就对光才说,你是她叔哩,照看着她些——语气很重;然后又对我说,春娃儿,别让你姐走远。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无奈的交付和叮嘱。
  菁的妈叫了我的大名,又叮嘱我,别让你菁姐跑远。她的目光放得远远的,望着柳树林子后面。
  有一股轻烟在那里的天空上飘。
  轻烟飘飘的天空下面,是一孔砖窑,就在柳林子后面。
  那实在是一处偏僻的所在,尤其是烧窑的时候,几乎就马五一个人。
  马五会烧窑,烧一手好窑。
  马五似乎就是专为烧窑而生的。在此之前,他在小村游荡了二三十年,老婆也没娶上。有年冬天,又是一窑货到了关键时刻,马五窑上窑下在风雪中走。再回窑洞口,铺盖上蜷一人,拿着烤红薯狂吃。马五也没在意,那时候总是闹饥荒,尤其是冬天,要饭的钻窑洞取暖是常有的事儿——可是那人吃完了,又往铺盖里钻。马五急了,那人捋了蓬头的发,回首,脸盘儿耐看,目光中无限温柔……马五付出了烧坏一窑货的代价,但也第一次体味了人间快意事的甜美!   三天后的早晨,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背走了马五头天晚上向队里要的一冬的口粮:半袋红薯、半袋黄豆。马五觉得值,谁正眼看过自己这个烧窑汉?
  谁也想不到,第二年冬天,一个姑娘背着马五的那条口袋进了窑洞……俺妈叫我来找你的,你不认人,认得这条口袋;我妈叫我跟你过,你大我八岁,我不嫌;我妈死了,家里没人了,跟着你有吃有喝就行了……
  跟了马五,有吃有喝,姑娘就水灵起来了,过了春节就显了怀,入罢秋,生了个胖小子,名叫秋。
  后来,秋的名儿没有叫响,被喊成了“鳖弄”。今天,你去袁店河打听,都知道鳖弄,十八门轮窑的窑主,马老板,大名鼎鼎叫鳖弄。
  还是说我们放羊:光才、我、菁。
  起初,光才对我跟他放羊很是不高兴。后来,菁放羊了,光才对我的排斥没有了,反而喜欢让我跟他一块儿。悄没声地从挎包里拿出一把熟花生或煮玉米,让我吃,让我拿给远处或不远处的菁吃。菁吃或者不吃,但都要对我一笑,冲光才招招手,嘴半抿不抿,像《小花》中的陈冲。
  光才就高兴地笑,脸色还有些红。
  那天又下河,光才和我走在前面。菁牵着两只羊走在后面,保持一二十步的距离。村口,鳖弄急走过来,揪着我的耳朵说,光才摸菁姐了!他的声音小小的,但真切,一股合着大蒜的热气冲着我的耳朵,很痒很痒。
  说完,急退到路边,按紧一走一拍屁股的书包,鳖弄跑了。
  一切都是瞬间,我还在反应中。光才觉得有些怪异,走近我——鳖弄给你说啥了?这个鳖弄的东西。
  我站定,盯着光才的眼睛,你摸菁姐了?
  光才忙弯下腰,按紧我的肩膀,回望一下菁,再立起身,一甩響鞭,羊们加快了出村的速度。到村口,路分为二,一条下袁店河,一条上罗汉山。我们就跟着羊群往袁店河的方向走。另一条路上,天德一瘸一拐,牵着三头牛。细看,牛也好像一瘸一拐地跟他仄歪。
  村口。菁牵着她的两只羊走出来了。她妈跟在她后面,冲她摆摆手。
  又一天的放羊开始了。
  鳖弄的话在我们幸福的放羊生活中投下了一片阴影。
  一片影子投过来常是一大片云朵挡住了太阳的光线。太阳,在我们小村的方言中叫“日头”。所以我们流行的一首儿歌是“日头落,狼下坡,放羊娃儿跑不脱……”
  鳖弄的话提醒了我。有好几回,我看书入迷了,不见了光才,还有菁,只有狗尾草在微风中向我点头打招呼。又过了一会儿,光才从柳林子里出来,急急跑过来:我去尿一泡。再过一会儿,菁也从柳林子里出来,拿一朵花,高兴地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花是六月菊,能开到深秋。
  ——大河滩光天撂地,想咋尿就咋尿,跑到树林子里头尿?
  ——你这娃子,不是有你菁姐在这儿吗?
  我就看一旁的菁。她专心地看手中的那朵花,脸儿红红地,高兴地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如果只是静静地坐着,她是多么文静的姑娘啊。可是一说话一笑,菁就露了些傻气——我长得好看不?
  好看。
  那他咋不要我了呢?
  他配不上。
  人家是大学生啊!
  狗屁。在城里给人家刷盘子,哄你哩。
  ……
  每天,这样的对话得好几遍。以前,我按照菁的妈教的与菁一问一答,消解菁心头的怨恨,菁就慢慢地恢复常态。
  现在,光才成了与菁对话的主角。比较而言,我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光才是琢磨着菁的心思,十分投入,有感情地进入角色,对菁的柔顺和对那人的评说十分到位——也不敢太说那人不好,那样,菁也会发病。
  我看看光才,看看菁,想着憋弄的话:光才摸了菁!秃子又没眉毛的光才,他竟然摸了菁!比菁大十多岁的光才竟然摸了菁!
  风在我们之间局促不安地游走,步幅有些慌乱。羊们也四散开来,草吃得小心翼翼。菁在一块河石上,背对日头梳头,牙咬着梳子,左右手齐动,盘弄又粗又长的辫子。石前有坑静水,脸盆大小,恰好做了她的镜子——这也是光才给她挖的呀!
  光才,你摸了菁!
  中啊!
  前一句是我突然撂下课本,对光才的质问。后一句是菁的嫣然回笑,顾盼流俏,对光才的鼓励和一种渴盼。这一次我没有把握好声音的高度,而菁的回应简直是绝妙的答案。
  光才低了头,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菁忙跑过来,捧了他的脸,表现出急切的心疼。
  或者是离我太近,或者是衣薄,或者是我的眼睛尖,或者是刚才的话的影响,我觉得菁的胸又高又大,逼眼。
  该说秋了,就是后来和现在的鳖弄。
  秋的降生让马五狂喜了两年,只两年。又是一窑好货出来后,队长掂了瓶“博望坡”,拿了半盒“白河桥”,来到窑上,和马五,还有几个砖工、瓦工喝酒。毕竟是高兴事儿,小村的窑货烧得好,砖是晴蓝,瓦是天蓝,供不应求,袁店河上下的另几口窑场都站不住脚。
  喝高兴了,人们就乱说开了,开马五的玩笑。问他一边烧窑,一边又烧了几个女人的“窑”。迷瞪中,队长来了一句,马五,你家的秋不像你的种,袁店河的老鳖精弄的吧?
  哈哈,鳖弄的,鳖弄的。队长的话博得大家一片附和,顺便就把对马五的眼红笑骂了,漾起一片得意和邪意的哄笑。
  马五的心里却咯噔一声响!
  马五恨队长就是因为他是队长,有权,没少从窑上多吃多占,但大多又由马五背了虚名。他恨队长还有一层抹不开脸的原因,有一天天擦黑,他从窑上回家拿烟吸,眼瞅着队长进了他家院子和自己女人说笑。女人也脸红皮燥,不恼不撵,有些轻俏。
  ——酒喝到这一层,话说到这份上,马五脸上挂了霜,谁知道是那个骚鳖弄的,日他个娘,只要不叫老子逮住,不然,我烧了他!
  众人不欢而散。队长走时,怯怯地回头,五啊,大家伙跟你闹着玩儿,看这酒喝的,没劲儿……回村后,队长又踅摸进马五家。女人问,醉没有?队长说,他醉是醉了,也不敢胡弄,回头吧。摸了一把女人,急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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