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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兰州去武都,若走定西、岷县一路,须经过腊子口。此行令人神往。倒要看看,这个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究竟是如何险法。
那天,在岷县县城一家古朴的小饭馆里吃过晚饭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渐渐转暗。开车的赵君抖擞精神,加大油门,沿着水势颇大的岷江一路驱车趱行。我坐在汽车上胡乱想心事,渐渐地有些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恍恍惚惚中,忽听赵君说:“到了到了,腊子口!”睁眼看时,却见汽车不过是进了一条逼窄的峡谷。两山夹峙,谷中昏黑一片,并不见有什么惊人的险关峻隘。这就是名闻天下的腊子口?原来不过尔尔。我心里隐隐地有几分失望,看看表,已是夜里11点多了。汽车在拐弯的峡谷中行驶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算算约有20多里路了,仍不见走出峡口。我问赵君这腊子口究竟有多长?赵君慢悠悠地说:80多里路吧。80多里!我的天,我还以为它只是一个关口呢。
夜越来越黑,路越来越窄,弯道一个接着一个。借着汽车大灯灯柱的强光可以看见,一条仅可容一辆车通过的公路像一条绳子挂在峭壁腰际。汽车像一条小瓢虫,在这条绳子上啃啃哧哧地蠕动。左侧路基下面是黑乎乎的深渊,风在崖下轰轰作响。前方是不断变幻的怪峰狞崖,忽而如魑魅毕至,魍魉咸集,狰狞可怖;忽而像十万天兵遽临,剑戟林立,黑压压拦住了你的去路;忽而如盖顶,只留下一条细细的天缝。有时偶尔能远远看见峡谷对岸半山腰上有一两点昏黄如豆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隐隐地还能看见小土屋的轮廓,让人意识到这深山幽谷中还有人居住。我正在惊奇此地的山民为何会把家安在这等与世隔绝的深谷中时,那灯光忽然一闪就不见了。耳边只听见汽车发动机在吃力地喘息,黑不见底的崖沿下有水声隐隐作响,越发衬得几十里峡谷寂静得吓人。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峡谷,这样的山路,倘若司机在转弯处反应稍慢一点,车就可能直接冲进岷江。冲下去了,绝对无人知晓。我不由得心里有点发虚。
车转过一堵峭壁,蓦然,山峰锯齿间闪出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清光如水,漫天泼洒,一时间,整个峡谷都被月光灌满了。这时候再极目远眺,腊子口全貌赫然在目。它就像远古洪荒时期巨人盘古抡起开山巨斧,在石峰丛中一通猛砍狠剁,剁出来的一道曲曲弯弯的大裂缝。两岸石壁就像刚刚发生过地震,东倒或者西斜,乍裂欲崩;谷底江岸上有屋子大小的怪石累累堆积,挡住江水的去路,江水不得不夺路而走;有些地方,两岸凸出的峭石几乎对接;头顶上,怪石犬牙交错,仿佛就要砸下来,令人心胆骇然……抬头望天,深蓝色的夜空干净得像刚刚用水洗过一样;谷底的一线岷江闪闪发光;半山腰上,偶而仍见有一两间木屋兀自孤立,隐隐还听见一两声遥远的犬吠……
夜,静极了,静得能听见一块石子滚落到江水里的咕咚声,听得见虫鸣唧唧的声音。
腊子口的铁壑钢峰,将北方山峦险峻刚毅的阳刚风骨演绎得淋漓尽致;腊子口的月光,又巧妙地为这条险途平添了一份江南女子般的柔美气息和朦胧诗意……
我坐在颠颠簸簸的后座上边看边想,这80里峡谷,只要在任意一处崖顶上压上一个排,压上一挺重机枪,只要子弹充足,你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会被统统扫进岷江,休想漏过一兵一卒。
当年,从枪林弹雨、雪山草地中冲出来的中央红军,来到腊子口前时,这里把守着国民党新编第十四师第一旅的两个营。两个营!以逸待劳,居高临下,机枪与炮口瞄准了岷江岸上惟一的一条羊肠小道。即便是一只鸟想从这里飞过去,也会立时被打得粉身碎骨!
那么,红军当年究竟是怎样冲过这道险关的呢?
据史料记述,由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张闻天、彭德怀、林彪率领的中央红军2万多人,在达维镇与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率领的红四方面军8万多人会师之后,张国焘从朱德嘴里探知中央红军的兵力虚实,顿生轻藐之意,他挟重兵而向中央要挟,争得了红军总政委、中央军委副主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之要职。红军重新编组,改为左路军和右路军。原属中央红军的五军团(董振堂任军团长)和九军团,划归由张国焘率领的左路军。张国焘不听中央关于左、右路军合兵北上的号令,命令徐向前、陈昌浩所部挟持中央领导人南下。幸有左路军参谋长叶剑英将张国焘给陈昌浩的密电内容透露给了毛泽东,毛、周率部连夜遁走。被逼无奈的徐、陈只好率主力红军掉头再过草地,回到了张国焘麾下。中央红军这时只剩下7 000人,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在毛泽东、周恩来的率领下,从腊子口杀开一条路,到达甘肃,走向陕北……
攻打腊子口的部队,是杨成武、王开湘的红四团。自中央红军撤离瑞金、于都,开始万里长征以来,这个团始终充当先头部队,多少次砸开硬骨头,使中央红军化险为夷。攻打腊子口的战斗,是在夜里打响的。在鬼影幢幢、高深莫测的腊子口前,杨、王指挥部队出奇兵从侧后突袭。“一名善于爬山的贵州籍苗族战士带着几十名红军战士迂回到守敌后面的悬崖下,解下裹腿带,结成长索,攀上悬崖,控制了制高点……王、杨各带一部兵力,前后夹攻”,70年后,多次沿长征路线实地考察过当时情形的作家李镜这样描述此次战斗。1935年9月17日凌晨,鏖战一夜的红军终于夺取了腊子口天险。大队红军沿着峡谷中的这条狭窄的石头路,滚滚而去……
中央红军从江西突围时,有8.6万多人。历经千难万险,他们几乎被国民党几十万大军的前堵后追、轮番剿杀及张国焘的暗算消耗光了。来到腊子口前的中央红军,此时已身被重创,筋疲力尽,到了最后一拼的危急关头。但后来的历史表明,闯过腊子口,红军也就闯过了万里长征的最后一道凶险的关隘。从此,7 000红军过六盘,战吴起,直上陕北。在北方长城脚下的窑洞里休养生息,恢复元气,重新点燃了燎原大火……
这情形,就像一个历经千挫百创、始终看不清道路、在迷茫中单凭一股信念拼死向前的理想主义者,在最危难、最孤单的时刻,跨过了最后一道凶险的关隘,走向了一片希望的开阔地……
那一夜,在剩下的路程中,回味着这一段历史,我心里一波波地涌起一种独自赶路的感伤与孤独,也悄悄滋生出一股竭尽全部余力最后一搏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