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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岁的男孩,从梦中惊醒,发现母亲不在身旁,大声哭闹起来,众人把他带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大房间门口,他看见里面安静地坐着许多大人,他的母亲站在讲台上。男孩便是60年前的我,那是解放初期,母亲在给成人扫盲。
1954年冬,家里把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和四哥送到南昌交由祖父母抚养,第二年寒假母亲把我接回武汉。那天天还没亮,天气严寒,祖父雇来一辆板车,我和母亲坐在其上。那时九江开来的火车只到昌北牛行,板车行驶在赣江公路大桥上,凛冽的江风刮得像刀子一样,母亲用衣被把我捂得严严实实,紧紧搂着我,再没有一丝寒风吹到我的身上。在九江只买到到汉口的小火轮船票,船行途中,江上起了大风浪,至今我还记得紧紧抱着我的母亲那惊慌焦虑的面庞。
又是一个冬夜,外面北风怒号,屋里温暖明亮,母亲带我早早上了床,我们双双靠在床背上,母亲笑着教我:“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一句一解释,一读一跟读,小学四年级的我,在那晚把白居易的这首诗记在了心上。
还是冬天,最使我难过的是母亲的手,由于冷水洗菜洗衣,她的双手冻开了许多裂口,又由于取煤生炉,这些裂口变成许多黑线,深的地方可以看到红红的肉,母亲总是用剪成条的橡皮胶布把它们粘上。
1960年开始大饥荒,农村里饿死人,城里有人在街上抢包子。一天,母亲听隔壁赵妈说:五通口可以捡麦子,她俩一起乘船去捡了好几天的麦子。每天傍晚,流着汗水、晒得红黑的母亲归来,再给我们做饭。晚饭后,她把小白布袋里的麦穗倒到灯光下的方桌上,除去麦芒等杂物,我和四哥兴奋地用砚盘碾出一颗颗黄黄的麦米。多年后我每次去天心洲过五通口,总会想当年母亲在什么地方拾麦穗?
1968年底知青下乡。到生产队打开行李,发现里面有一大包桂圆肉,不知母亲什么时候放上的,她是在尽最大努力给我储备营养。有段时间没给家里写信,母亲来信责备我,说她很久没有接到我的信感到心慌。这封信我至今珍藏,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我体会到母亲当年的心情。
1970年年初挑着一担糯米和油回家过年,晚上船到汉口时下起大雪,未进家门我就感到温暖舒畅,明亮的灯光下母亲用毛巾帮我拍打身上的雪花,父亲笑着对她说:“ 真是风雪夜归人啦。”那次我从乡下带回来的麦芽糖粘下了母亲的一颗坏牙,“不用上医院拔牙了”,母亲笑着对我讲。
母亲由于过度辛劳与受寒患上哮喘,年年加重。1971年10月,她病情严重,被四哥送进协和医院,后由我从荆门赶回来照料(父亲当时下放在黄梅五七干校)。我白天照看母亲,晚上回家睡觉。有一天母亲缓缓对我说:“你今晚不回去,就在床脚陪我睡一晚好不好?”我当时看她病况不是很严重,又想在这里挤着没家里好,没照做。后来每次想起总是悔痛万分:我没满足母亲离世前惟一的愿望。
1972年1月,母亲再次入院。当时招工风声很紧,母亲斜躺在病床上喘着气对我说:“你不用管我了,这里有医生、护士,你快去跑招工的事情去吧。” 再后几天,她总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身为外科医生的大哥告诉我,这在医学上叫“捉空理线”,是意识不清的表现。15日早上8时,母亲平静地睡着,神态安详。大哥俯身仔细观察了一下,转过头轻声对我讲:“母亲去世了。”
母亲享年60,那年我25岁。母亲有着抚养7个子女的艰辛,有着抗战8年的颠沛流离。母亲毕业于中华大学,一直很想参加工作,但一生未能如愿,心中的苦闷连孩童的我也能看出。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愈演愈烈,母亲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陷入深渊:打成右派,批斗,抄家,甚至死亡。我可怜、善良、慈爱的母亲是死在国家遭受最大灾难、家庭最为困难的时期,没听到一个好消息,没看见一线希望。
母亲死后,家中空无一人。20天后,戴着黑纱的我被武汉一师招回了武汉。家人从外地赶了回来,给母亲送葬。殡仪馆的火化炉前,父亲一人站着,对送进炉膛里的母亲九十度鞠躬。10年以后,父亲也离开了我们,剩下的一小半家庭完全消亡。3个月后,我的儿子呱呱坠地。
3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忽然想起该给母亲打个电话,可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我又想,父亲应知道,我先打电话去问他一下吧。
我突然醒来,原来是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