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在高校，家又住在北京一个叫做“学院路”的社区，东南西北一圈都是大学，假期一身短打混迹校园，自在无拘束。偶有向我问路的人，大都以“同学，请问……”开头，习以为常，简直要以为时光一直没有走远过。
　　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象，却突然被打破。今天问路的是三个小小少年，踩着一模一样的旱冰鞋，一个搭着一个的肩，头盔快要压到眉际，鼻尖沁着亮晶晶的汗珠，脆生生齐刷刷叫“阿姨……”
　　真是猝不及防。阿姨都没来得及换一个比较成熟优雅的站姿，愣愣指完路，看着三个小伙伴一眨眼就消失在百米之外，响亮的笑声也跟着歪歪斜斜跑远，不禁失笑。 顾不上感慨韶华易逝，倒像是一下子撞见了多少年前的自己。
　　我的少年时代当然没有旱冰鞋，却一样冒冒失失，眼神清澈又天真，也一样有三人行死党，形影不离，读书吃饭玩耍都手拉手一定要在一起。再烈的太阳也没人肯打伞，雨天里偏喜欢一路赛跑溅起水花，安静的时候排排坐看大家都喜欢的漫画，高兴起来还会一起趴在地上打玻璃球——不奇怪，少年时的玩伴是最无所不能的知己。
　　在升学压力陡然增大的年纪，记忆里最为快乐的时光，是每天下了晚自习后，并不顺路的三个人骑着自行车，按照七弯八绕制定出来的共同路线一起回家。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南方小城，晚上九点之后街道已经很安静，三辆车大可以肆无忌惮地并行，精力充沛的少年立刻从疲惫的自习课里苏醒过来，比赛一样把轮子蹬得飞快。月亮静悄悄地挂在树上，风也吹得不慌不忙，只有你或者我的歌声在清朗的夜色里回荡。向来自惭五音不全的我，唯独在那一个个结伴回家的夜晚里领略过歌曲的无尽美好，这些属于我们的小夜曲里没有任何高深繁复的韵律，却饱含了少年时代所有飞扬的神采。
　　在课业之外，也读一些“闲书”。少年时的我不爱红妆只爱英雄，谈起七种武器如数家珍，说到华山论剑两眼冒光，终日里都是刀光剑影、恩怨江湖，早就把豆蔻年华该有的绮丽情怀撇到了九霄云外。朋友们同样一拍即合，你喜欢王勃少年意气，她推崇太白纵横天下，我就算天天宋词读到泪眼婆娑也一定要宣称偏爱东坡与稼轩。即便真怯怯说起柔情，那也只是侠骨丹心的偶然回首，是天涯倦客的一点灵犀，是看过大漠，观毕长河，回首萧瑟之处见到的明月短松冈。什么执手相看泪眼之类，没有人肯承认读出了怦然心动。
　　
　　唯一的例外是《红楼梦》。再轻狂的少年也在这部书面前沉静了下来，即便有太多读不懂的地方，也不妨碍一首一首去背诵书中的美丽诗词。根据后来者推断，在我性别认同严重错位的少年时代，唯一奇迹般地拯救了我仅存的女性意识的，便只有这一部《红楼梦》。一般的考试，答完卷又不想提前交的时候，我就在草稿纸上默写《葬花吟》。直到有一天，好友天才般地发现，黑色签字笔写在雪白纸巾上，俨然有三分神似宣纸墨色，于是草稿纸是得救了，监考老师却从此以后不得不场场考试严阵以待，大惑不解这个向来品学兼优的好孩子难道是要传递纸巾来作弊吗？
　　其实，无论我自以为自己曾经有多叛逆，少年时代的我在当时所有人的心目中，也的确就是一个好孩子。即使用纸巾抄诗，即使喜欢爬树，即使常常在试卷空白处画Snoopy，即使看《灌篮高手》看得偶尔会忘记写作业，我也一直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好孩子，内心有属于自己的倔强，却由衷地快乐明朗，从未有过真正的不安与忧虑。
　　就好像少年时第一次离家求学，明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未闻窗外事的呆呆小书生，却自以为是从此顶天立地的好汉一名，满心全是新鲜欢喜。看着我费力地用衣叉把衣架挂上高高的绳子，父母竟忍不住怪罪起自己对我的娇惯，甚至悄悄落泪，我却大不以为然，在他们走后也没怎么顾影自怜。——这就是少年时代的少年气，即使心怀忐忑，却也自带几分天真的无畏，擦干眼泪依旧会好奇地张望，全身洋溢着的都是探索新事物的活力。
　　精力充沛地向前奔跑，不知愁的少年时代一路回荡着歌声，正是和挚友们月夜归家的歌声，那样清新欢快的旋律，天真，快乐，带着微微兴奋的憧憬。这是始终贯穿我的少年时代的乐观精神，也是那段美好的岁月给予我的最珍贵的馈赠。
　　洪潇潇 扬州人，现居北京，北京语言大学教师。
　　责任编辑 张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