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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屑园中桃花怒放,千树万树点点纷繁,
恰似春意绵绵悠长,花影幢幢,香味甚远。
壹
尘世纷扰,不若桃花沉醉东风,请温一壶桃花酿,闲听我唱一曲《长相思》,讲一段红尘旧梦。
庆元十五年,太平盛世景象持续了多年,南方战乱又起,皇四子应旨出征,经半年,凯旋归来,数万平民夹道迎接,十万红匹沿路招摇,声势如雷。
那情形,真真惹人艳羡,享受这一切的那个人,即将成为我夫君的那个人。
名号允琏。
飞花逐柳,日暖如曦,恰是人间四月天。
“妹妹,爹爹叫你快去锁玉厅呢!”
宁朝岚,我的姐姐掩嘴轻笑,声似江南糯米糍,粘粘软软,我总爱听她轻言曼语,低低调笑的声音,想那年少不知愁的岁月早已滑落无痕。
“姐姐?今儿个你怎么来了?”我装着惊讶的样子扶着她的手臂在床边坐下,姐姐已是五个月身孕的模样,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幸福的余韵,我看了总是忍不住替她高兴。
“这就要问你怎么耍了什么鬼主意!”
我淡笑,前两日想着好久没见到姐姐了,便私下托人辗转告诉姐夫姐姐有些东西在宁王府。日日一个人在宁王府走动,我觉得有些闷了。
“先不多说了,爹爹还在等着!”
“有事吗?”姐姐一本正经地整着我原本就不乱的发髻。
“你去了就明白了。”姐姐又笑,那笑里多了几分调笑。
早春时段,乍暖还寒,桃笑依然。
玉屑园中桃花怒放,千树万树点点纷繁,恰似春意绵绵悠长,花影幢幢,香味甚远。
穿过玉屑园到锁玉厅,我手中多了一束桃枝,未进房,便听见厅里传来低低的谈话声。
“二小姐,老爷正等着呢!”玉伯微微笑着躬身。
我点头,心下有些明白了。
推门那一瞬,里面的人正巧转身,一袭白衣,转身时宽大的绣金宽袖拂过重影,影影绰绰,竟是光华动人。
浊世公子,眼角含笑,眉入发髯,一根白玉簪挽一头如瀑墨发。
“朝阳,来得正好!”爹笑道,从书架旁走过来,仿佛我是意外走到这里来的,“来见四子!”
四子?我惊讶地抬头,他微微颔首,优雅贵气却不凛人。
“我是允琏,宁二小姐。”
允琏!
我敛起双目,福身,“见过四爷,不知四爷亲临,朝阳素衣乱发还望四爷见谅。”
“还说!你今日是不是又去园子里折腾了?”爹爹的眼角透露出笑意,语气虽严厉,却又难掩宠爱,我知道爹爹一向疼宠我。
“宁二小姐天然之姿,人面桃花。”允琏淡笑,音色柔静,像江南暮色中的洞箫,低哑悠远。
这是那奔战沙场之上获名苍鹰的男人?
他眉目狭长,竟隐隐透出忧色。
我扬起浅笑,“宁府桃花开得正盛,最艳莫过于此,赠予四爷!”
允琏半是惊讶,接过桃枝,低头细看后才打量我一眼,神色间颇有惊喜遗憾之意。
“多谢宁二小姐了!”浅笑熏然,“最艳如此,命不过如此。”
那低叹的一句话在我脑中警醒,我呆怔看他,允琏原是这样的人。
爹爹笑道:“朝阳这小丫头倒叫四子见笑!不过——我这倒真有叫四子感兴趣的宝物!”
允琏神情回复淡然,扬眉浅笑,“那我倒是真想看看还有什么能胜过二小姐的桃花?”
我垂首,心里有什么在细细挠着,戳破原本平静的表面。
二小姐。
这样生疏……
爹爹叫人抬进玉碎,我惊讶看他。玉碎是上朝名琴,当年因玉碎之名颇合宁府园林,是以高价购得,其通体雪白玉质,有细细纹路默默延伸,似微尘碎玉,遂得此名。
我与姐姐都极喜爱它,常常抚琴自娱,如今爹爹竟要将玉碎赠给允琏?
“此琴声色铮然,如寒霜微降,清透无暇,四子定会喜欢,朝阳你试着弹一曲!”
我惶恐地坐到琴边,思索半晌竟不知如何下手,看见爹爹使的眼色,才漫手轻抚。
长相思,在长安。
若是今日一别,真是长相思。
不舍之情漫上胸际,但闻琴声凄苦,丁冬如石下清泉,冷冽清透。
允琏双手含袖,漫声唱道:“忆君迢迢随青天,昔日横波目,今日流泪泉……”
琴声铮然,我被他声中凄苦吓到,仓皇间挑了指甲,丝丝疼痛钻心。“朝阳素爱此琴定是听闻老夫要把这琴送给四子才会这么失常。”爹取笑我,我突然明白他送琴的意义。
他知我素爱玉碎,送给允琏是暗含什么时候完成大婚的试探之意,我退到一边,低低解释:“朝阳是为四爷声声入情的唱声惊叹而忘技!”
哈哈!
爹爹又是大笑,我却越发沉静,爹爹不是赏乐之人,他能识人善用,知人善变,但他辨不出声乐中偶之流露的真情。
允琏不快乐,他心中郁郁悲苦万分。
“既是二小姐心爱之物,我又怎么能夺人之爱?!”允琏慢慢抚琴,似是不舍。
“早晚都还是自己的东西,不怕的。”
允琏抬头,“那也不妨多等一阵。”微微一笑,有谈笑间灰飞气势,爹爹不再进逼。
这也让我松了口气,原本想象中的人差了几多,我有些茫然不知措。后来姐姐不停追问我也是淡笑以对,什么也不说。
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想这个命运我是逃脱不了了。
貳
庆元十六年,庆国皇四子加封为王,赐名苍王。同年九月,娶宁王府二小姐为妃,筵席九千,庆势三天。
大婚风光无限,世上女子最幸福也莫过于此。
我闭了闭眼,去年初见后再未相见,仍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别人口中的良人。我却对此毫无感知,我谨念他那隐隐悲苦是为何?生于皇家,他又何来悲苦郁郁?
入夜,红烛垂泪。
远处畅声不绝于耳,想象那人声鼎沸该是多么热闹,与这里的寂静多么不同。九月金菊,梦里依稀会有连绵秋色,淡霞如钩,白衣飘渺,眉眼如画。命运的转轮吱呀过去,只道天凉好个秋。
房门被推开后是细微脚步声,有些踉跄,头巾被挑开的一瞬间,我瞧见比之昨年更加冷寂的眸子,像是没想到我会直勾勾看着头巾被挑掉,一瞬间的惊讶后那种冷寂忽而不见,映入眼帘的是新郎火红绣金袍子,更称得人挺拔俊逸。
“外面……宾客太多,我可能喝得多了一些!”缓慢的语调含着一丝不清醒。
我自己拆掉头上的凤冠,上前扶他,“我知道了……你早些歇息吧!”
允琏看我,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你不似朝阳,倒若桃花,沉醉东风……”
他还记得我送的那枝桃花……我忽然一僵,允琏,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又,何苦装醉来逃避,我?
短短一十八月,允琏平西南战乱,辅东西商路建成,治南方水灾,功勋卓越,加封为王。
权倾天下。
可他还是不快乐!我不明白。
只是,我明白他不想娶我。所谓圣旨,我不能抗旨,他也不能。
慢慢走到红漆八仙桌前,桌上放着精致菜色,与两个玉杯,杯中琼汁玉液,他甚至没让我喝交杯酒。
他讨厌我吗?可他记得那枝桃花。
今晚天阶如玉,月凉如水。我默默抬手,将自己那杯对月成影喝完,他那杯缓缓注入菜盘。
姐姐说,嫁入皇家,只能忍耐。姐姐幸运,遇着了爱她的人,而我,爹爹千挑万选的婚事也许并不能给我带来一世富贵。
世间繁华如烟,只身沉醉东风。
清晨。
独醒于暖衾中,我有些惊讶,我怎么会躺在床上,昨夜允琏躺的床上?
梳洗过后,侍婢流云领着我前往偏厅,允琏正等在那里,垂首坐在紫檀椅上,长袖半掩,似在沉思。
我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王爷,王妃来了!”清脆的声音和流云这名字意蕴不合。
允琏抬头,看见我暖暖一笑,不冷冽也不模糊,似九月初阳,碎了一地阳光。符合一个男人对新婚妻子的笑容。
我不禁有些迷糊,那冷寂的眼是否只是一时错看?那被我倒了的酒是否也只是南柯一梦?
“待会进宫请安不用太紧张!”
我麻木点头。
共乘一车,他面如冠玉,默默不语,我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听说,前两日圣上赐婚六子和锁阑府赵小姐?”
“允陵也十六了,定了亲事可叫他收收性子!”
允陵十六就定下婚事,而允琏十八才被赐婚,五年后完婚。
“这……若是六子不喜欢赵小姐可有退婚的可能?”
允琏皱眉,“这话可别随便到处说,若是私下玩笑,还有更改圣意的可能,这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的,即使是皇子也没有反驳的可能。”低头整了整膝上衣袍,“况且喜欢不喜欢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允陵侍妾也已经有了三个,侧妃的位置也空着,怕什么!”
昨夜的冷寂果然不是我的错看,我淡笑。听说在我进门之前,允琏已有两个侍妾,相比之下已是收敛。
“赵小姐与家姐是闺中好友,我想打听打听六子的想法而已。”
他说的没错,喜欢不喜欢都不算什么,作为最受宠的皇子之一,他仍是要娶我。
“锁阑府赵尚书之女端庄秀丽,文采兼备,我早有听说,相比六弟是嫌轻浮,不过个人缘分不同,你也别急着定论。”他淡淡说着,双手含袖,目光悠远好似天边最远的那条细缝,每次看见他这样的时候总让我觉得他心里很苦,连同自己的心也很苦。
“四爷,以后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朝阳,让朝阳为你分担!”
允琏看我,目光中盛满那种说不出来的纠缠,“……怎么还叫我四爷?”
“……夫君?”
“叫我允琏吧,朝阳!”
除了圣上外,没人这样直呼他的名字的。
我实在不懂这个男人。
头半月的忙碌过后,日子回复平淡,和宁王府中的生活倒也没什么大不同。
只是新夫人并不受宠的传言日胜一日。我住在桃园,允琏住在梅园,侍妾在兰园。苍王每月只有两日在桃园,剩下时间大多由侍妾陪寝。
原来如此,我安了心,常常看见梅园书房半夜亮着,我总担心他忧劳过度。
虽然如此,允琏待我又是极好,有新鲜玩意先拿来让我把玩,有当令鲜果先拿来让我品尝,有华贵衣料先拿来让我裁衣。这其间的奥妙谁人也说不清,这新夫人的地位到底如何,说不清拿不准,总归是不敢轻易怠慢。
我也日复一日当作没有听过那些流言。
每月初一十五晚入睡后,允琏会进房来,只是同床相拥,共度一夜。
这样,三个月很快滑过。
时值腊月,寒气逼人。
苍王府桃园原是为我而建,至晚秋便已开始显露颓败之势,如今更一片惨淡气息。夜夜寒气,逼得我夜里难以安眠。
我想起夜里允琏身上温热的气息,他离开已经二十天了。上月末允琏匆忙赶往江西处理暴动,整个苍王府由我全权做主,节日布置,庆典大大小小的事务他私下稍微提点过要注意的地方,其他全部交待管伯去做,我倒也清闲。
白日我常常会去允琏的梅园闲逛,他在的时候我极少来,如今正是赏梅时节,偏偏主人不能一同观看。
朵朵簇簇团团清香,于深雪深处更显傲骨,眼见梅花愈开愈盛,寒气也越来越重,千金雪裘都抵制不了这寒气,我不禁皱眉,他远在千里,安好?
允琏喜爱阅读,涉猎甚广,闲来无事,我就捧书慢慢品读研玩,开着窗,隐隐寻着暗香找寻新生的梅枝。
快到除夕,忽降大雪,纷扬大雪落了一夜,枝丛断裂,夜里惊心。隔日仍有碎雪不紧不慢地落着,凭窗望去,入眼皆是银白,像极那常常入梦的情景。吩咐流云青澜准备去观星亭赏雪。
青澜本是允琏身边侍卫,每次出门,他就会让青澜跟在我身边。流云青澜,他是否爱极蓝天白云?
我以为允琏是天上孤鹰,只念展翅翱翔九万里,御风飞驰好不快意。只是孤掌难鸣,孤寂的灵魂总是向往温暖的暖阳。
先叫流云去准备,我唤青澜跟我去梅园拿些书册。允琏不在,我已读过许多他读的书,谋略天下,国恨家仇,佛法无边,我细细地读,想要辨认书册主人的心思,那波澜不惊冷静寂然的眼里到底是什么?
刚至观星亭曲廊,便远远望见亭中热闹。
“你家主子根本不受王爷宠爱,宁王府小姐又怎样,不得势也是一样。”
“大胆!谁准你私下议论主子的?”青澜冷眼扫过,竟然有些相似允琏,一时间寂静万分,我好似又听见那落雪声音。
我的出现并未让众人太过惊讶。
允琏的两个侍妾,分别名曰落雪映梅,一个白衣清冷,一个红衣娇柔,像那冬日皑皑白雪中一点红梅。
我想,允琏爱梅,允琏爱雪。
我与她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桃园除了我和允琏外其他人是不准轻易踏入的,来了三个月,今日才真正对上。
落雪映梅相映成双,赛雪若梅,淡淡扫过,我自若地走进亭子里。
“流云,还未准备好吗?”
轻轻浅浅的语调,我不想与她们多做计较,这落雪的时节,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赏雪,品一壶温酒,念一段故人。
“姐姐,难道你今日好兴致同来赏雪,若是早知我们俩怎么也不敢来扫了姐姐的兴致,不过今日我们姐妹俩先来了这亭子,还望姐姐能成全我们,移驾他处。”
也许是我平日太过疏于管理才会使得这种情形发生,她们粉妆黛眉,颜色甚好。我略略低眉,只想从前有人远山如黛,青丝如泉,飘渺若仙。
“首先,你们不过侍妾的身份,没资格唤我姐姐,其次,即使凭借宁王府小姐的身份也轮不到你们在我面前撒野,苍王府是这么没有规矩的地方吗?管伯?”
“对不起,夫人,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的!”
“带她们下去吧!我不希望再在苍王府看见她们,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夫人?”管伯有些迟疑。
“王爷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映梅惊叫,她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妾又怎知富贵人家人的轻贱!
“允琏回来你可以试试看!”我低眉望向亭外纷扬细雪,天地茫茫,人心茫茫。
流云已经手脚麻利地铺上暖垫,温好我最爱的桂花酿,糍米糕。
严寒酷冬,一壶温酒总能让人暖和一些,轻疏一些,然后忘记一些,好梦一些。
怀抱暖炉,听雪落声,漫读史书。这样安宁的日子还缺什么?
苍王府已布满节日气氛,大红灯笼,百里红绡布帷,热热闹闹的好似当日大婚情形。只有梅园清净如常。
年三十,大雪落尽。
冰寒刺骨,满园含香。
我唤流云抱来玉碎,轻挑复抹唱一曲《清平调》。
在这一片飞花碎雪,风清花香时节,我席地而坐,弹琴歌唱,万分惬意。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欢迎仗势叫本王欣喜。”
我回身,那人仍是白衣胜雪,面若霭霭江水,身形清雅,风骨铮然。
“允琏?”我淡淡笑起来,梅影幢幢深处那一抹浅笑让我心若石上清泉,清透微凉,“我再唱一曲吧?!”
允琏点头。
低眉拨弦,笑意盈盈,复唱一曲《金缕衣》,其声切切,意味缠绵。
曲罢允琏微讶,扶我起身,“这曲倒是唱得比《清平调》更有意味!”
“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先去休息?”
反而来书房?
书房里的布置我丝毫未变,读过的书也全部归于原位,允琏站在窗前,捻起一瓣落梅回望我。
“听说你把映梅落雪赶了出去?”
“可是赶不得?”我看着他慢慢把双手拢于袖中,我想他想问的不是映梅落雪。
“两个侍妾你要赶没关系,不过赶人这事还是等我来做。”
我温温笑着,前两日姐姐也修书来提点我,半年时间肚子未见消息又驱赶侍妾会落到妒妇之名。
“娘娘问我什么时间能有孙儿抱呢!”
“这事我会去说清楚你不用担心。”
“需要再纳新的侍妾还是寻个侧室吗?”
允琏静静看我,方才眼里那抹温和散尽。
“朝阳你知道些什么?”
我垂头想了半晌,“传言这东西很有趣,不用很刻意该知道该明白的都能听得到……比如拥抱不能怀上孩子,比如圣上对苍王王妃有所不满,比如——允琏并不想娶宁朝阳!”
他用那种冷寂的目光一直看着我,面上平静无波,窗外的梅花开得如此美丽,他有没有看过?
“四爷,朝阳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我心里,允琏永远是当初那个唤作四爷的男人,高贵谦雅,与我距离遥远,“朝阳师父曾赐名随玉,请四爷唤我随玉吧!”
允琏每次叫我朝阳时,神色惘然,总是让我心里一阵一阵难过,像极他曾唱过的《长相思》,泪过断肠。
我有些怕叫着我的名字的允琏。
“随玉?!”允琏忽然长袖半卷,我落入他的宽袖中,严寒冷气都像是消失了,他身上有微热的体温,像三月阳春又似温热桂花娘,让我有些贪恋,“为什么你不一直装下去?”
“如果四爷没问的话!”如果他不问,也许我会一直装作不知道,直到我自然地消失在他身边,“四爷,你看一看窗外,那梅花开得多么好看,我想你等了很久了。”
宁朝阳是宁王府二小姐,不是映梅落雪。
“随玉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你想去哪里?”
我抬头,声声低哑:“四爷想要送我去哪里?”
“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知道他心里的秘密,可是在挖掘的过程中我又有些怕了,我怕那白衣身影又成梦境,我怕那猝不及防的剜心之痛。
允琏也怕了,他可以把无知的我留在身边,却不愿看见明白的我!他一直以他的方式来弥补我,可是这种弥补我们都知道无用。
叁
我没有被送出苍王府。
那天我染上风寒,病得很重,不知是因为我在园里席地弹琴还是因为他撤去怀抱时突来的寒冷。
所谓病来如山倒,锦衣暖衾仍让我瑟瑟发抖,也许我是感到难以抑止的心冷。
昏睡间隐隐也听得见外面的传闻,年关之际,大病,不祥之兆。清醒时,看见允琏,我朝他微笑,他坐在床边,身上白衣如雪,总勾起我惨冷旧梦。
“若是熬不过去就算了,若是能侥幸活着就让我自由吧!”
我摊开闲来无事绣的手帕,上面绣了一枝桃花,旁有一行小楷。
桃花尽日落繁华,唯愿此身系清风。
允琏怔怔看我,声音有些嘶哑:“你毕竟是宁家人!”
我们默然相望。
宁王府二小姐的身份于我于他都是障碍。
次日圣上下诏皇子百臣齐聚百花园。
允琏原想以病推托,我摇头,外面早已对我诸多不满,再不能在这关头扫了圣上的兴致。
招来流云为我梳妆打扮,允琏只穿白袍,大朵绣金线缠绕在领口袖口,天下坊的绣工,振翅苍鹰,金缕腰带,高贵荣华。我吩咐流云取来绛红华服,同是金缕腰带,长长地拖拽于地,喜气洋洋,苍白的脸用胭脂涂了一层又一层。
殿上歌舞升平,杯酒觥筹,笑语不歇。
“听说宁王府小姐琴艺超绝,可否让大家领略一下仙人之乐。”我看见那是和爹爹敌对的大皇子那边的左丞相。
爹爹知我大病未愈刚想代为阻拦时,允琏宽袖一展,纳我入怀,动作自若神色如常,惹得满殿大臣都呆看着我们亲密姿态。
“朝阳不胜酒力,现在让她弹奏恐怕会扫了大家的兴致,左丞相不嫌弃的话就由本王来伴唱一曲!”
“听说宁妃身体孱弱,前几日大病一场,可知如今是否已经痊愈?”南妃娘娘乃圣上最宠爱之人。
我连忙叩首,“多谢娘娘关心,朝阳已无大碍,承蒙左丞相厚爱,就厚颜与王爷合献一曲。”
拨弦挑音,我的手指微颤,全身无力。
“随玉?”允琏轻斥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
我低低回答:“四爷要助我。”
忽而奋力一拨,泠泠玉声铮铮如泉,激昂的曲调喷薄而出,我想那飘然入仙,对影三人挽杯独唱的凄绝潇洒。
几次激昂无力之处都靠允琏暗用巧力助我渡过,他音色甚广,激烈处犹如薄绢撕裂震人心魄,沉静处犹若暮鼓晨钟,掩我势弱之时。
他长发如墨,身姿高洁如兰,譬如当世绝伶。
我忽然想到,庆国重文轻武,而圣上最宠爱的四子为何却是武将出生?
曲罢!掌声如潮,我的额头已渗出细密汗水,全身气力尽褪,允琏从身后长袖半包,顺势抹去我的冷汗,纳我全身入怀,缓缓热度从他身上传来,我靠于他怀间,尽力微笑。
圣上朗笑,剑眉星目,隐约可见年轻时的俊逸潇洒。
“果真是鳒鲽情深合作无间,看见如此情形朕放心之余又有惭愧!”
“父皇何处此言?”
“最近塞北偏安之乱,江湖草莽滋事扰民,朕打算令你去探察究竟。”
塞北?
我微微一愣,才刚回来又要出征?身后人气息有些紊乱,我惊讶抬头,正瞧见他唇角微微一丝浅笑又瞬间消失。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允琏你如此为国分忧总算不负你父皇对你殷殷期盼,只是苦了宁妃长伴寂寞。”南妃娘娘笑道。
“朝阳愿随王爷同行。”
“朝阳!”允琏低吼。
“此去塞北,路途遥远,条件艰苦,朝阳你受不住的,在苍王府等着王爷回来就是。”爹爹赶紧说着。
圣上也点头同意。
我俯首长叩:“圣上,朝阳与王爷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且朝阳听说王爷战场上的英姿堪比神人,一直盼望一见,还请圣上成全!”
“哈哈,看来若是我不应许倒显不近人情?朕就允你陪同允琏一同前往塞北吧。”
那日殿上一行,允琏暗藏怒气。
接连数日都没有见过他的身影,梅园那边有时会传来丝竹声乐,伴我继续昏睡。我理不了他的怒气,我只想在出发前养好身体。流云私下唤来青澜打听,说是长安醉梦楼楼主梦长安陪着王爷饮酒作乐。
近些年表面的太平景象下是烽火四起,过惯无忧日子的百姓却仍是装作看不见那些战乱,亦或是抓紧最后盛世繁华寻欢作乐,长安城内百楼兴起,过眼繁华,歌舞升平,岁岁年年唱红尘,朝朝暮暮寻旧曲。
醉梦楼,百楼之首,纸醉金迷空樽月,一梦红尘醉梦楼。
梦长安,醉梦楼第一人,如蒲风姿,飘若柳萍,淡扫蛾眉,脂粉污色。
我想见见这倾世女子如何的孤绝?我想看他真真情义。
也许是他脸上一瞬间的笑意让我太过好奇才会一意孤行。
过了十五。允琏领五百亲信上路。
我没有想到圣上是要他以个人身份去那里,后来允琏才告诉我,叛乱之人是江湖草莽,不宜动兵。我不明白,不能动兵,那要允琏来做什么?
战争,杀戮,那些都是我不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允琏让我好奇万分。
二月中旬,越向西行越是寒冷彻骨,与长安城里那种冷不同,扑面寒风每次都叫我不能呼吸,斜风夹着细雪直扑人脸时,我想起长安城外连绵的芦花,秋色连波,连绵不绝,总似怎么也说不完的忧愁。顾着我的同行,行进速度放慢了许多。原先由允琏带我共骑一匹,两日过去,我又开始发低烧,才向路过的商旅买了马车。
是我拖累了他。
一路行程让我感到自己的无力,心里无论如何想要坚持,娇生惯养的身躯却仍是不合作,这样的我与驰骋沙场的允琏毕竟大不同。
那日在苍王府门口,允琏忽然跃起,以可比白蝶落于花间的轻巧之姿飘然落于马上,然后长袖半卷,我便落座他身前,背后是他温暖的胸膛。
允琏喜长袍宽袖,白衣胜雪,像不经世事优雅的贵公子,然而他是武功卓勋的苍鹰。他们说允琏武功超绝,可称当世高手。
我仍然不懂这个男子。
一路入眼皆是皑皑白雪,风尘白沙,细风呜咽,狂风凛然。
“还好吗?”
扑面寒风刚张开獠牙就被关在门外,允琏进入马车总像柳枝一折,飘然而入。
“四爷你进来的身姿真好看!”
“一点轻功技巧而已,他日若是有机会可以教你一些强身也好!”
我微笑,他不知我是不能练武的。
“对不起,一路上拖累大家。”
“没什么对不起,宁府小姐一路没抱怨过我已经觉得很厉害了!随玉!”
外面风声大作,可以想象的风雪交加,一路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四爷,我想看看外面!”
允琏扶我靠近窗边,开一道小缝,细眯着眼向外看。忽觉前方尘烟四起,比风雪交加时更轰然有声。
“好似不是风雪……”
允琏已如展翅雄鹰掠出马车,立于马上,衣袂翩飞,宽大的衣袖仿若舒展开的羽翼,可以翱翔于大地之间。
“立刻戒备!”
不久,便现出千军之势黑衣铁骑,不发一言即展开攻势。两方缠斗,我眼里只见允琏,有若白虹贯日又如银龙蛟游,身侧银光滟潋,所及之处血色如蔷薇般盛开,然允琏仍是天人之姿,白衣清净如莲。
这便是战场上的苍鹰?所向无敌的苍鹰?
血色渐渐迷蒙我的眼,我想起允琏心中悲苦,他善良清透却是满手温热鲜血,他是否因此抑郁悲苦?
马车剧烈翻滚,我大骇,连忙推开车门,却见马车滚至崖边,刚刚探身而出便是迎风一掌正中肩胛,细微的疼痛涌上。
允琏!
我心中悲叫。我怕我的存在是不是注定拖累了他?!我怕他是真心想让我离开。
去年他连玉碎都不要,何况随玉!?
心中悒郁难耐,血气翻滚,当年师父凛凛预言回荡耳边。
小姐性若浮莲,却掩藏惊澜激烈之气,若是一生淡若清风,则可波澜不惊,一身富贵,若是点水涟漪,则惊涛骇浪,吞食自身,定将抑郁而终!
姐姐能嫁入商家,反寻到至爱快乐一世。而我,爹爹从小操心打算,最终寻到人上人四爷,嫁入皇家,注定富贵一生,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我随师父潜心修习多年,欲归若浮萍,人间世事爱欲情仇于我不过是染身流霜,可我参不透这世事无常,逃不开这浊浊尘世!
生平不识情滋味,不惹爱沾身,原是时候未到。
我的泪水瞬间漫涌而上,痴眼迷蒙中我见那人蓦然回身,临空直扑,双翼如御东风,点点血色犹若飞花之势,沾染于白雪之上簇簇犹梅落清风。
“随玉!”
那人声音清越昂然直上,又为何欲裂锦帛?
我想再看那悠远浅笑,仿若梅林深处一袭白衣温然雅致。
允琏,你离开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追寻你想要的人!
飞身下坠之势仿若重石落地,我想起曾经有人身薄如鸳消失在我的眼前。
朝阳太过绚烂,我希望你温良如玉,随风而笑,就叫你随玉吧!
随玉随玉,我欲随风,怎奈世事惹人——
突然坠落速度骤减,允琏来势极快,临空拦着我,长剑并入崖壁,身姿略停借突岩绝峭野树乱枝踏步飞落,直至一处天然洞穴方才停歇。
“随玉,你还好罢?”
我感到他的手指温温抹去我唇角一丝血色,他发簪已弃,乌发凌乱地披在背上,白袍上尽是脏污血渍。
“四爷,你何苦……我根本……”
以我的身子中那一掌根本已无可救治,能救治的人早在多年前驾鹤西归,他又何苦跟下来至这般地步?
我自知不能再激动刺激血脉,可是心中思绪万千翻滚如潮,“我本心如止水,看遍众生红尘,何苦遇见你……”
他眼中悲苦总引我好奇,如同那天断线纸鸢一般的身影引发的痛一般,这种共鸣慢慢化为他的一言一行,让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厚重的雪,一层又一层。我常常看他立于梅林之中,仰望清远蓝天,侧看远花簇簇团团,开得繁盛惊心,他怔怔不语,有时又温柔浅笑,隔着千树万树梅花,疏影梅林,那笑也别样好看。
那时他的心里有秋水一般缠绵温柔,我总希望常常看他这样的笑容。
我早知那回身一抹浅笑就已注定了今生的劫。可我不怕抑郁而终,我怕锥心之痛啊。
师父师父,早知世事如此,你还会下此决定吗?
我本以为此次在劫难逃,没想过有苏醒的时刻。我感到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那梦里总是纷繁雪落,帘卷西风故人早逝,有人送我一园桃花,唤我人面桃花。
睁开眼,恍恍如隔世,有陌生清甜的丫头惊喜瞧着我,我茫然惘思,不知到底是一枕黄粱还是庄公梦蝶?
“姑娘,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公子来!”
当他推开那扇门时,白花花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进来,他的身影依稀轻薄,耀得我眯起眼,外面有纷繁的影子和旋转的轻雪,和梦里那细致温柔的雪一般,雪落红尘总是温柔有加,却是凄凉惨冷。
“随玉!”
我心神一动,忽然一行泪水潸然而下。
梦里梦外皆是惨冷。上天入地,师父你究竟要我如何随风而笑?!
“随玉,哪里痛吗?”允琏清越温雅如冬日暖阳,眉宇间隐见忧色。
我浅浅一笑,未及答话。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搭着我的手,“宁小姐没事了,肩上的伤已好了八成,再稍做调养即能痊愈。”
“随玉妹妹大概是劫后逢生喜极而泣,允琏你别太忧心了。”
声音沉静柔和,像蝶舞花丛施施然令人心生喜悦。我侧头去看说话女子,绯衣长袖,肤似白雪,身姿如梅,婉约如月。
我忽然想起映梅落雪,娇媚如花犹不及她十分之一,如此灵动飘逸之人世间少有,即使艳冠京华的锁阑府赵小姐也比不上她天然容面。
我忽然有所顿悟。
“劳烦各位担心了。”
肆
后来,我知道救我命的是姑苏慕容家小姐慕容宛,据说她在赶往莫家庄的路上捡到了背负我寻求救治的允琏,然后一同前往莫家。
慕容宛懂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她告诉我江南水榭沉云剑谢家和塞北踏雪飞鹰莫家分踞南北,统领武林众人,极具权势。如今莫家家主月前逝世,趁此动乱之际,江湖上另一股邪恶势力烟雨楼趁火打劫,近来频频挑衅莫家,若北方莫家失势必殃及武林,是以各路豪杰赶往莫家庄,以尽薄力。
那天突袭我们的可能就是烟雨楼的人马。
叙述之时,慕容宛声色昂然,我却意兴阑珊。
我不关心江湖事,只是允琏要做的事似乎就是平息这场江湖动荡,至少使它不危及朝廷。
那些江湖人,我也只关心那天人般的绯衣女子。
自我醒来,允琏来看过我几次,说些言不及意的话,比起苍王府中他待我好似亲人,在莫家的允琏陌生得像拘谨有礼的公子。
我们的关系没有因为共患难而拉近,事实上,也不是共患难,而是我拖累了他。
面对那些好奇我和允琏关系的众人,我恭恭敬敬地唤他四爷。他对外称自己姓宁,除了莫家兄妹,众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京城宁姓贵公子。
而我,不是家仆便是远亲。
几乎所有人都忙于那所谓江湖大事,我和慕容宛就闲得发慌。慕容宛因为要看顾我的伤势,与我总是更易亲近,她常常跟我说好多已经湮没在乱石之间的飘渺旧事,面对曾经轰动一时的侠士高人心生神往。她说她要成为最忠实的记录者,书尽天下人所知或不知的武林逸事,让慕容宛这个名字永远留存。
小小的姑娘,好大的志气。我忍不住笑了,我想起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师父时,我也是那样对他嚷嚷着要名垂青史。
慕容宛聪慧可爱,她虽有不经世事的天真,却有洞察世事的玲珑,我想多年之后,也许会有人告诉我有一个女子叫做慕容宛。
慕容宛常常陪我在莫家庄闲逛,莫家庄倾地千里,楼宇亭台布置规矩,回廊小径简单直接,霸气有余却无巧思可供欣赏游玩。
走到亭子才发现已经有人。琴箫合奏之声仿若天上仙乐偶落凡间。
白衣胜雪,绯衣犹艳,公子佳人,琴箫共舞,那宛若仙境般的景象止了我的步子,艳羡之余有什么在生生断裂,声裂欲泣。
我早该知晓允琏性情沉静,声如暮鼓晨钟,善洞箫。
琴声清冽婉约动魄惊心使人潸然泪下,发情至深唯有那绯衣女子,我泪落满襟。
那长相思声声切切,嘈嘈如玉碎,我忽然明白允琏为何悲苦,允琏为何浅笑。
一切皆由一个女子——莫朝阳!
你不似朝阳,倒若桃花,沉醉东风。
允琏对我唯一的点评,不是记得,而是否定!
我明白了为何他唤我名字时满眼哀色,朝阳,朝阳,不是宁朝阳。
“随玉?”
“我们回房去,别扰了他们,这人间仙乐——”
神仙美眷亦不过如此!
我胸中激荡,用力压制仍能感到滚滚浪潮不断撞击我的灵魂深处,慕容宛见我神色异常搭上我的脉惊叫,“随玉你切忌激动!”
慕容宛是成名天下的名医,我终于相信。
“我明白!所以我最怕用情之人,最怕用情之声……下次可不敢听莫小姐的琴了!”勉力压下喉头那抹甜腥之气,月色融融,切入窗棂,月上广寒宫主云想花容也不过如此罢,怨不得引人念念不忘。
谜底已出,我终该沉心,随风潜去。
莫家兄妹三人,莫青冥,莫长空,莫朝阳,皆是当世绝顶高手,青冥冷绝,长空傲然,朝阳清冽。
慕容宛的名士簿上这样写着。
我被那同名的女子吸引。
她喜爱梅花,从千重万重梅林深处缓步行来时,步步生莲,绯色身影,飘然轻巧犹若天宫梅仙。
她和允琏并肩而立,温言浅笑,千树万树的梅花绽放都不及他们婉约荣姿。
这样,允琏该快乐了吧?
这里是他想来的地方,这里有他想追寻的人,他心中悲苦该散尽了罢!
可是,为何夜里我还常常听见沉郁箫声引人落泪?
允琏和朝阳仅是交心之友!莫长空,那个冷傲如崖边苍松的男子淡然说着。
交心之友?所谓交心之友,是不是也只是同床相拥罢?
他们抚琴仗剑,于情深处衣袂翩飞,穿越重重树影,宛若蹁跹素蝶。
我远远望着,神往不已,那个世界离我太遥远。
红尘美酒,快意恩仇。
我想天地怅辽如此,也不过此番尽致!
我日复一日追寻那绯衣白雪,日子无端轻巧滑过,那些硝烟战火的气息于我都是不存在的。
那是他们的江湖梦!我是随玉,我是宁朝阳!
梦里山长水迢,飞花落雪之中是一回身一回眸那一袭白衣,抖落了多少温浅笑容,荒芜冷寂,如隔万世,恍然如梦。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总想那人为何心中还是凄苦?
伍
已是三月暖春,烟花三月江南,定是好风好景胜于此地百倍。
允琏说,此番事情唯有让江湖人采取自己的方式去解决才是妥当的做法。
我点头从不多问,他看我的目光含有很多疑问,我不明白他心中所念,他不知道我心中所想,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在苍王府已是如此,如今在这莫家庄,更是让我心冷然。
那个淡然冷寂如天上孤鹰的男子,那个在殿上雍容华贵如花中君子的男子,这个温柔雅致如窗边融融细月的男子……
到底哪个才是允琏?
我日日怀抱暖炉斜倚阑干枯等胜负结果,我原本只是遥远长安城中一个普通的官家小姐,不识风月,不惹江湖,那方天地才是我能安心的地方。
允琏心中愁苦我不能化解,我想离开,我忘记师父规劝,让自己的好奇惹上情爱之祸,我已后悔!
三月,十日。
烟雨楼夜袭莫家庄,激战三天,死伤无数,至第四日才收手。
我和慕容宛被保护在莫家最里面,没见到外面雪光刀影,停战之后慕容宛作为医者不停地处理受伤的人,我自愿担当帮手,只是我自己大病初愈,伤势有时还隐隐作痛,帮不了太多。
从慕容宛那听说烟雨楼袭击莫家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想夺取莫家在北方的势力,当然这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莫家有一个秘密。莫家刀法一共九式,而现于江湖的仅仅七式却声势磅礴如斯,若是习得九式必然可独步武林,权取天下。
听说九式刀法全部藏于莫家墓陵当中。
三天激战当中,莫青冥听了允琏的建议,扬言若是烟雨楼再进逼,莫青冥则与莫家墓陵共存亡。
经过协商,双方同意以较为和平的方式决定胜负。
双方比试三场,文斗武斗都由烟雨楼来决定。
莫家不肯让他人代为迎战,已经决定三战分别由莫朝阳,莫长空,莫青冥出战,若是真的战败,允琏便带人尽速离开莫家庄,而慕容谨将会使莫家沦为火海玉石俱焚。
算计再多也是无用,众路豪杰都没有想到的是烟雨楼摆出的第一场比试竟然是弈棋。众人彼此观望,最后不得不推选出慕容谨初战第一场。
烟雨楼既然敢摆出如此阵仗,必然是有高手在内。慕容谨少年成名时年方十五,如今成名已是八年,端是泱泱风度便已不辱没慕容家风雅之名。
推他出去实属众望所归兼无可奈何。
我坐在厅内歇息时,听着他们讨论,目光一直在允琏和莫朝阳身上打转。
北方三月仍是彻寒,霜冷长河,荻花渐开,败落之气犹盛。
“不如让我去吧!”我轻声说着。
慕容谨神色怅然,虽努力掩饰却忧色难抑,我想,我总该为允琏做些什么。
“随玉?”允琏与众人一样惊讶,我看他近日眸中含笑,面色沉稳气度嵘然总觉心喜,那冷寂在这里慢慢消失。
“官小姐唯一会的就是这些玩乐之事。”我低低说着,当年师父教我下棋是为了沉心静气,如今拿去救人性命,总不算辜负。
“那就让随玉试试吧!”
允琏对我总有几分信任,我丝丝感动。
“允琏,这不是可以试试的事!”莫长空皱眉。
“那让随玉和谨大哥比试一下好了!”慕容宛似乎很高兴有人挑战自己的大哥。
慕容谨下棋规规矩矩可圈可点,尽管没有意外惊喜,却难以短时间攻破,我有些担心真正对弈时自己的体力能不能支持。
我淡淡扫他一眼,“慕容公子一定性格沉稳做事磊落却不能于细处稍加周转,属大器晚成!”
低低的一句话让他听见,他脸色变了几变才淡然看我,“随玉姑娘且莫以此小技来扰人乱心。”
“随玉明白,公子切勿多想!”我确实想速战速决,这耗神费气的事让我体力流失极快。
稳扎稳打,慢慢包抄,直至他两翼投降,至中盘,胜负已定,然慕容谨丝毫不肯放弃的性格与我一直纠缠到最后一角,顽强至极。
“定局——”落下最后一子,我的手轻轻垂下已无力多言。
其他人夸奖的目光言语都入不了我的眼和耳,我浅浅微笑。
我不懂武功,我不爱江湖,纵然是孤枕一梦,纵然是镜花水月,可若为了你,我情愿就此走一遭。
看雪落红尘,听铁马冰河。
允琏细细看我,眼里慢慢渗出哀伤之意,他有时瞧得出我眼里细细的流转,可我何时抓得住他心思的转弯?“随玉,我随你同去!”长袍卷带,我便落入他怀中。
那一刻柔情顿生,我自是难以自持,眼眶温热,埋入允琏怀中。
他懂不懂他这一动作就足以让我为此九死一生?!
十五日。
我与允琏至莫家庄十里坡外奈何亭。远远望见金边黑底字迹,我胸中无限惆怅,奈何奈何。
烟雨楼出战的也是一白衣公子,却是少见的银色如瀑长发,斜插一支玉簪,面色杳然,气韵飘渺。
惊世眸光向我掠来之时,我看见他额上一点印记,顿时心惊,他也是眸光停顿,犀利如剑。
落尘!
慢慢挑眉一笑,“开始吧——真是让我期待!”
他竟然加入了烟雨楼,他仍背影如迢,他当真是想反叛那个人?!
允琏护我于怀中,不见动手就见棋子起落有致。
落尘深深打量我们,忽而浅笑,捻子轻落,他手指狭长,捻棋落子之势极美,从很久以前我就很喜欢看他下棋,如今再次对弈,另一个含笑故人却早就音容杳然。
前尘往事,我以为早已梦断。
允琏的气息将我重重环绕,我可以感到他呼吸间的温存气息,给我丝丝力量,助我定神。
对弈持续了三个时辰。
落尘和我都是极好的耐心,等着对方露出破绽。我想起师父曾对我和他的评价。
随玉本性虽烈,然而后天修习有道却性冷沉静如磐石,只要如此继续终能修成正果!
落尘表面随性飘渺,却易生执念,毁天灭地难成正果!
终盘复子。
落尘输!
“终究还是你赢了!多少年都一样!”落尘素衣银发,笑容如远山空谷幽兰,我忽而哽咽,昔日墨发如泉,白衣杳然的少年为何变作此样?
“落尘你执念比我深!”
一切世间之事,总是执念深的那方输!
允琏惊讶我们相识,我只对他淡笑,“四爷,我们走吧!”
“随玉,长久未见,我只愿你随风而笑!”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那人笑若春花,师父说,入世出世都只在一念之差,一个人,甚至一句话,一个微笑都能改变一切。
落尘,你不记得他翩然而坠了吗?蝴蝶都已飞不过沧海,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这红尘俗世早已寻不着他了,寻不着了啊!
我不禁茫然。
回想那雪落无声繁花似锦,丝竹锒铛的梦境,曾经语笑嫣然的从前全部归为梦境,再也无法回头。
我捂住脸不肯再次垂泪,师父师父,当真天人永隔,情谊已断吗?
你到底要我和落尘何去何从,天下那么大,我们却都无所依存啊——
三月落雪,纷繁如江南扬花,一簇一捧,覆盖我的眉眼,允琏见我难耐的悲伤,宽袖一振,怀抱着我,提气狂奔,起落之间,去势百米,我仰头看那雪落无声。
霏雪谷。落尘,师父——面对冷寂长空,我粲然一笑,师父,其实,我们谁也逃脱不了,这繁华盛世,这如梦红尘,我们总是要历劫一次。
师父,我可不可以说出我的梦想?!
我要世间再无情爱,我要故人全部长留。
昏睡至夜深,我才呆立窗前,遥望皎皎月色如均,夜里寒气逼人,我感到瑟缩才能确定现在身在何处。
“夜里寒露袭人,小心别惹了风寒!”雪裘披肩落在肩上,身旁同色白衣。
“四爷……夜里寒露甚重,为何还不歇息?”
“随玉,那落尘究竟是你什么人?”允琏追问,我摇头再摇头。
“四爷不要逼我,那些都已过去,我只是宁府二小姐!”
过去种种早已譬如昨日黄花,万法皆空!我早已决心忘记。
爱,恨,痴,嗔,该忘的全部都要忘记!
“好!我不问,不问!”
孤冷月色下,我们都是痴心重重。
见到落尘之后,我心中悲伤渐起,我总怕这世间情太伤人,这世人痴太磨人。
经历,经历过所有的爱恨情痴,方能放手,方能忘却。
断情,断痴,得道。
可,师父,你断了情和痴,为何又染上这情和痴?真真是情不自禁吗?
落尘曾讲起一个梦,梦里蝴蝶痴缠,断了双翼仍要飞过沧海阑珊,只身犯险……
落尘你执意要做那折翼蝴蝶吗?师父他早已不在,请你放手,放开他吧!
莫朝阳备战第二场,莫长空第三场。
这两场都是生死之战,莫家人有莫家人的骄傲。
匆忙之间,莫青冥成为新的莫家家主,即使莫长空莫朝阳全部战死,他也要守住莫家庄。
那个女子,笑起来仿若梅立寒风,潜香暗动,随风起剑,剑气如虹,横身如淡霞横铺天际。
生死之约,死生相契。
我听见夜夜温柔如水的琴声,悲沧箫声,我不去计较,不去近看。
死生有命,情归有迹。
十八日。
遥看十里坡外白沙如雪,斯人如菊。
玄衣男子与绯色女子双影缠斗,刀光剑影,剑气如虹,绯色身影潜走游弋变幻身姿犹如佛前淬火红莲,我看不透其间奥妙,只觉远远望去,美得极至。
允琏神情莫测,隐隐悲凄之中又有古怪之色。双手拢于袖中迎风而立,长衣杳然。
江山美人,允琏究竟取谁?
战况愈烈,莫朝阳去势不减,越战越勇玄衣男子避无可避当胸横剑,却被莫朝阳仗剑直断身前,剑气入骨,鲜血顿如瀑涌。
莫朝阳胜!
胜负定决那一刻,忽而一片白云如絮直扑莫朝阳。
“落尘!”我惊粟万分,落尘只为自己认同的人做事,其他的人命薄如纸。
允琏已飞身过去。
落尘速度更快,莫朝阳未及反应便被横剑贯穿胸口,落尘一招得手即反手捞起莫朝阳飞跃重重林海。
“随玉,我只愿你随风而笑——”
远远声如洪钟不绝于耳。
“朝阳——”凄厉清啸骤起,宛若垂死苍鹰昂天悲鸣,长袖挥斩,白色身影有若浮云流羽疾追前方绯色长衫,漫天长吟震耳欲聋,声声凄楚悲伤,听者都不禁恻然而泣。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当世绝顶轻功,可我看见的不是他踏雪无痕,身轻如燕。
我看见允琏悲愤难抑,心中凄楚尽数散出,他还是没有追到他心里的那抹影子。
同时,有黑色身影从林间窜出,亦追向前方身影。
陆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我想起他宽袖半掩,回身淡笑那一刻温然如玉,他冷寂悠然唤我如桃花,他揽我入怀手指温和柔静……
可他心中悲苦寂寞阑珊,既不是为我,我又何苦偏要这红尘逐浪?
繁华事散逐相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我知胸中血气翻涌如潮,我却再无力抑止,我愿九死一生隐于红尘,即使寂寞如菊,悠然南山。
“随玉!”慕容宛惊叫的声音渐渐模糊。
师父,请允我来陪你再下一盘棋,再温一壶酒。
再次清醒,我看见窗外兰花盛开,竹影重重,流水丁冬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晚上见到慕容宛才知道当日莫家人为落尘杀莫朝阳而要置我于死地,是慕容谨保我一命。
师父说,前日因,今日果。
我从没想过一盘棋,一句话会成为今后活命的关键。就像我从来没想过一个转身,一个浅笑会成为我修为的孽障。
慕容宛说莫家赢了两战,烟雨楼死的死,走的走,折损了泰半高手后依言撤退。
莫长空也说了那三人的旧事,那一段痴情旧事!
我意兴阑珊,允琏,谢泊崖,莫朝阳,青葱少年多快意,逐梦沙场指点江山,情之所至,又如何挥剑斩情?
我明白允琏不是趋势之人,他娶我不是因为不能抗旨,而是他本也得不到最心爱之人。
我有时会想若是没有这一趟塞北之行,京华烟云,繁华无限,允琏会不会淡忘那个绯色的身影?岁岁年年陪我同赏桃笑嫣然,沉醉东风?
在那片梅林深处,会不会终有笑意融融的一天?
庆元十七年六月,苍王及其爱妃宁王府宁二小姐双双失踪,生死成谜,举朝悲恸。
八月,又到一树槐花香的时节。
秦淮江南,错落布置了一间风雅书坊,名曰:沉醉东风。
书坊之主名唤桃花主,于落雪时节常抚一曲《长相思》。
声似幽泉,宛转徘徊,继而如兰开苍陵绝壁,孤寂异常,接着高越清扬似白浪滔滔浩瀚无边,刻骨相思潜行暗随,绵绵不绝,终如瑕玉猝裂,哀极!
听者无不心下恻然,声泪俱下!
桃花主常常拥琴淡笑,琴通体如白玉微尘,名“玉碎”。
“尘世纷扰,不若桃花沉醉东风,请温一壶桃花酿,闲听我唱一曲《长相思》,讲一段红尘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