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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要讲的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相反,它充满了尴尬和痛苦。但如果这个故事,能够让此刻处于挣扎中且读到这个故事的人感到不再那么孤单,那它就是有意义的。
作为高考大省里的全国重点,我们高中最出名的就是军事化管理和整齐跑操。一届3000多个人,一本率高达90% ,200个人能上清华北大。老师也经常激励我们:“能考上清华北大,人生就成功了。”接着鼓励我们把吃饭和睡觉以外的时间都用到学习上。所以大家跑操前要背书,打饭排队时还要背书,还有人刚上了回家的火车就掏出卷子开始写。
稍微一松懈,就会显得很扎眼。有女生吃完午饭回来刷牙,还被老师臭骂一顿:“没见过你这么爱干净的人。”
印象最深的是高一运动会,开完就是十一长假了,但每个同学手里还都带着练习册。大家不怎么看比赛,更不会出去遛弯,都坐在下面做题学习,我也一样。但是我做着做着就走神,开始在练习册上画小猫。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抬头,发现班主任正在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很多人洗头从没超过三分钟,生怕浪费了学习的时间,我也不例外。而就这三分钟,头在水流下冲着,我脑子里还在过数学题。我所有科目里文综最差,加上文综年级倒退40名,大考小测从来没有做完过。选择题错到老师无语,直接说“高考不是你这种思维”。
于是我高三把全部的自由时间都拿来学文综了,睡觉前还想今天拿了0分的主观题是什么思路。最后一次考试,也就是高考,我第一次把300分的文综卷子全做完了,拿了我从来没拿过的高分。
苦归苦,高中我很少迷茫。我的目标清晰又简单,就是努力学习,再考上一个离家远点的好大学。而考上好大学后会怎样,我好像从来都没想过。
当我刚开始想时,周围的人就会告诉我:你想这些没有用,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学习搞好。那个时候,我借的马尔克斯会被老师没收;我在家读《红楼梦》会被我妈制止;我的周记会被老师评价:写得很好,但想得太多。
我很痛苦,但我也都忍了。想着牺牲一时快乐,换来前程和更广阔的自由,应该划算。
后来,我终于把学习搞好了:我考了状元。
我赢了,字面意义上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我飞了。高考成绩还不错的人,可能都会有这种感觉,好像你在海水底下潜伏了很久,终于能探出头来呼气了。那是长长的,充满骄傲的一口气,觉得人生前18年的全部努力都得到了回报。
当时最大的苦恼除了选清华还是选北大,还有念什么专业。我选了光华,理由很简单:家里人都觉得念商科有前途,我不愿跟家人冲突。我好不容易考了让他们满意的高分,不想毁掉这来之不易的认可。但当时的我连金融是干吗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以后具体能做什么。我只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剩下的以后再说。
我后来才意识到,高中最大的谎言就是:“等你考上大学,你就可以随便玩了。”因为生活不是励志电影,不是童话故事,它们往往只关于一件事,始于艰辛,终于圆满;他们会见好就收,终结于高潮之后。但生活不会,人不会一成功就死了。
人要继续活下去。
而知道“成功”之后如何活下去的人,很有可能比知道如何成功的人还要少。努力是不会让人以后不用再努力的,它只会把人带去一个更加需要努力的地方。
我在北大遭受的第一个打击就是:考试成功的人,真的太多了。光华的状元浓度高得吓人。我左边宿舍住着新疆的状元,右边宿舍住着天津的状元,再往右边去,还有个辽宁的状元。天津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新疆状元跳起舞来光彩照人。辽宁状元能力很强,性格干净利落。
比起他们来,我就是个土鳖学霸。
这样的人在北大有很多很多。他们不像我,成绩不是他们唯一可以炫耀的东西,死读书也不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我之前相信的一些东西,开始被颠覆了。难道我之前的苦,都是白吃的吗?
那大概是我不开心的起点。我之前努力,多少因为相信了“考好了就会快乐”这种话。但真考好了,我却发现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我觉得自己已经学够了,开始抗拒学习。我不喜欢商科,更融入不了环境。成绩糟糕是自然的。好像在报复高中生活,上课我只去有签到的课,一周也就那么两三节。不签到的哪怕是数学我也不去。作业都是糊弄交了就行,常常是考试前一天才开始学这一门。我逃课躲起来,开始没完没了地看课外书。看的第一本小说是《月亮和六便士》。我幻想自己如同斯特里格兰特,在将来放弃证券工作,找到自己一生当中的热情所在,为之痴狂为之着迷。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该干什么。北大有很多人早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有个朋友很有新闻理想,偏偏是个理科生,但他报了中文双学位,在校刊做执行主编,写出过很多优秀的稿子,最后毕业干的也是媒体相关的工作。有个高中校友也在北大,学的是化学奥赛,高中过得更辛苦。但他是真的喜欢科研,和我说:“我的理想,就是死在实验台上。”
他们知道自己热爱什么,虽然也会遇到一些困难,但总体来说还是走在一个长远幸福的道路上。而我们院有全国各地的尖子生,大多数人保持着中学时代的自律和明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成为社会精英的准备:高绩点,big name实习,找到待遇优厚的工作。他们也会焦虑,会迷茫。
但有些人哪怕不喜欢现在的专业,也会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给自己换方向打下基础。而我不知道我在干吗,更不知道自己想干吗。我那时候看他们,就像一个发高烧的人看着体育场上的人挥洒汗水。我不想做,我做不到,不知道為什么他们在做,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思。时间久了,我便麻痹自己的一切感官,原地停下不再前进了。 我觉得自己在一口深井里,水位越来越高,我面临窒息。其他人都在井口欢声笑语,但没有人能看到我。我必须求助才能出去,但我不想让别人发现我是这么的不堪。于是慢慢地,我开始逃避社交了。
但很快我就没办法继续麻痹自己了。
大三是大学生最容易焦虑的时候,我也没能幸免。以我当时的专业知识储备,找不到什么像样工作,保研又保不了,考虑之后决定出国念书。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成绩这么差,可能哪都去不了。大学马上结束了。但到了这个人生的关口,我发现我依旧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还发现在迷茫的同时,因为之前没好好学习,可选择的面更窄了。就算我想干更多东西,我可能也没机会了。
那种崩溃的感觉像洪水一样,一下把我淹没了,甚至比之前更强烈。我每天睁着眼睛捱到凌晨四点,怎么也睡不着,莫名其妙就会开始哭。当时的男朋友很关心我,他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说我是个垃圾,我活该,反正都是自己作的,不会有地方要我的。他说,会有的,肯定还有学校录你。如果你不喜欢现在学的东西也没有关系,人生还有很长,你可以慢慢找你感兴趣的事。他说的一切都对,但那时我怎么也听不进去。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自习室,要给一位带了我三个月助研的老师发邮件,请求她给我写推荐信。那个下午我一个字也没有动。我觉得我这么烂,怎么有脸让别人说我的好话。我对着电脑开始掉眼泪。然后去自习室的窗户边站着。我打开窗户。自习室在四楼。他出来拉我回去,给我挂了北医六院的精神科。
那天他陪我去,医生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我是个垃圾,我不配活着。
医生问我多久了?
我说很久很久了。
她问我,你为什么不来看病?这是抑郁症。
有抑郁症的人其实不适合谈恋爱,因为对方无论做什么也不会让你快乐起来。这对于对方来说,就太残忍了。他比我优秀很多,多才多艺,对学术充满热情,将来要读博士。一直到分手我都没觉得我配得上过他。但也许谈恋爱不在于配不配得上的问题,而更关乎“匹配”的问题。这两个是有区别的。比如一个圆或许配得上另一个圆,但饱满的他们靠得再近,能接触到的也只是一个点。而两块拼图虽然很难评判高下,却可能一拍即合,严丝合缝。我猜我们两个就是这样。他陪我挂号,在每个我需要的时候陪着我,甚至垫钱来帮我治病。后来有一天,他妈妈知道了我和我家人的情况,劝他和我分手。
那天我们长谈了一次。
他告诉我,这段时间他既要瞒家里,又要照顾我,却眼看着我一天比一天糟糕。现在又有了家里的压力。他很绝望。他也承受不住了。我说好。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你这么痛苦。这段感情虽然没有结果,但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依然很重要。
我一直觉得我生病了就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不够坚强,不够上进,现在得了病还要给家里添麻烦。但他让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得病不是,麻烦别人也不是。可以现在不够好,也可以麻烦别人,但总有人愿意为你做一些事情没有抱怨。他出现的意义就是告诉我,哪怕我不够好,还是可以得到很多无条件的爱。我确实得到了很多爱。
领导是个大姐姐,有一次她夸我说:你是我们公司英文邮件写得最好的。
说来可笑,我真的已经太久没有得到过正面反馈了,听了这话自己跑去卫生间又哭又笑了好久。分手那段时间,亲戚朋友们主动来陪我,还有人让我去她家撸猫。
我就这么熬过来了。
说到过来人的经验,我想最重要的还是有病得治。北大给了我很多宽容和温柔。有天我吃了六片米氮平,想大睡特睡一下。快失去意识时辅导员姐姐给我打电话,说给我联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让我每周去一次。第一次去,我看到咨询老师办公室的门上写着:危机干预。我才知道我原来是这么严重的case。
心理咨询是个很神奇的过程。它不会让我的家庭正常一点,不会还我一个男朋友,不会让我立马找到我生命中的热情。但它让这些曾經要命的东西看起来似乎都不值一提。老师会给我讲一些他帮助过的人,当然不讲名字,大家都抑郁,都原生家庭有问题,都有不如意的亲密关系,都或多或少自杀自残过。
我发现我也太普通了,连痛苦都那么普通。这些让我痛不欲生的事情,不知多少年前开始数不清的人就在经历,不知多少年后数不清的人也将继续经历。好像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我去死一死。
我还记得老师对我说:“好多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任是谁,当时也只能这样,如今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但我们往后可以走得好。”
我不知道他讲完这句话的那天我回去哭了多久。原来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早一点来就好了。
好起来的确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过程。我吃了一年的药,接受了半年的心理咨询。喝酒喝得很凶,大四春节回家之前我宿舍的垃圾桶里还长期有四个以上空酒瓶。但到开学回来时,中介老师告诉我,上学期提交的四个学校,所有的都给了拒信。我当时平静得出乎自己意料,不伤心,不绝望,也没有哭。那一刻我惊觉自己真的不一样了:一个把电脑键盘弄脏了就认为自己不配为人的人,如今不再因为挫败而彻底否定自我价值。
那天我趴在宿舍桌子上大哭起来,我想到我其实有很多优点。
我长得很可爱。我头发超多。
我吃了一年半米氮平还是很瘦。
我唱歌好听。
我为别人着想。我讨人喜欢。
我其实很喜欢读书。
我好起来了。
我们院长特别爱说一句话,叫“万物生长,各自高贵”,大家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就好。我花了五年时间,才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不用着急自己暂时没找到那个解。很早就找到热情所在的人非常幸运,可以说是天选之子;我还没有找到,这也并不丢人。我想地球是很大的。我在北大光华没有找到的东西,我不一定在别的地方也找不到;哪怕在这个地方我也没有找到,我也可以在下一个地方继续找;哪怕我永远都找不到,如果我这一辈子都一直在找,我觉得也可以接受。
我比同龄人晚了一年才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学院请来了物美的董事长张文中先生。他曾在事业巅峰期遭遇冤案入狱,且十多年才等来无罪判决。他对我们说:“我希望你们记住,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但同时,一切也都会过去。”
(刘楠摘自微信公众号“热心市民樊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