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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欢喜听上校讲故事,他闯过世界,跑过码头,谈起天来天很大,讲起地来地很广。他的故事,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情,情节起伏,波波折折,听起来津津有味。
上校是个老兵,原名蒋正南,当兵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上校”其实是他退伍后村民给他起的绰号。
搂草打到兔子
上校讲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苏北皖南一带,时间是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当时他刚当军医不久,部队驻扎在安徽马鞍山的大山深坞里。
一天夜里,他被紧急拉上一辆吉普车,车子开几个小时,到一个破庙里,抢救一个从南京运来的女伤员。
傷员是戴笠手下,军统干将,貌美如花,却是冷面杀手,潜伏在南京城里,专干肃除汉奸的特务工作。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这不,受伤了,大腿、肩膀、小腹,三处中弹。算她命大,都不是致命伤,只是腹部子弹钻得深,必须破肚开肠。
结果谁也想不到,取子弹的同时,顺带取出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因为营养不良,只有一个拳头大,像只小猫,人小命大,他活了。一年多后,上校在上海又见到他,已经会满地跑。
上校哈哈笑:“这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是怀有身孕。我搂草打到兔子,当了一回接生婆,你们讲稀不稀奇?这是我当军医后遇到的第一件稀奇事。当然以后就多了,但再多也没有在前线战场上多。”
马蜂成了精
当军医前,上校都在前线打仗。日本鬼子攻打武汉时,他是连长,负责师部转移撤退,死守一条盘山公路。
前来攻打的鬼子有两辆坦克,七八十人,十几门迫击炮,攻势凌厉。头一仗下来,全连一百八十多人死掉一半;又一仗,又死一半;再一仗,又死一半,人像稻子一样被一片片割倒。
最后一仗,鬼子从阵地侧面破开一条新路往上攻,此时鬼子尚有一辆坦克,坦克后面,人头乌压压一片,而他只剩下十九个伤兵,且弹尽粮绝,摆明只有死路一条。眼看鬼子冲到阵地前沿,他们准备跟鬼子肉搏一场,死个光荣。想不到突然间鬼子抱头鼠窜,乱作一片,哇哇叫,乱放枪,撒腿跑,作鸟兽散。
原来鬼子坦克开进一片原始荆棘林,毁了几十万只马蜂的老巢,那些马蜂都成了精,个头有蝗虫的大,数量也有蝗虫的多,散在空中,遮天蔽日,嗡嗡声连成一片,像沉闷的雷声在山坡上翻滚,卷起一阵风,吹得尘土飞扬。
那些马蜂如有灵性,知道是鬼子作了恶,要报仇,纷纷朝他们身上扑,肉里蜇,前仆后继,奋不顾身。鬼子虽有钢炮坦克,但在无数不要命的马蜂的疯狂围攻追击下,逃无可逃之路,躲无可躲之处,一个个在地上翻转打滚,痛哭嚎叫,最后无一幸存,尸陈遍野,尸体一个个又红又肿,像煺了毛吹了气的死猪。
这故事给我印象很深,以致后来我上山看见马蜂就逃。
父子三人落难
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他在上海的五个手下的一个,被汪精卫的特务重金收买,把他一组人都卖个光。
特务全城捕杀他们,死两个,逃两个,抓一个。抓的就是他,后来关押在湖州长兴山里的一个战俘营里劳改,四五百人,天天挖煤。
一次山体塌方,把一百多人堵在坑道里,大家拼命救,几百人昼夜不停挖塌方。但塌方面积太大,十多天都挖不通,就泄了气,放弃营救——因为救出来也是死人,不划算。
上校讲:“只有一个人不放弃,一个江苏常熟人,四十多岁,入狱前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当搬运工,壮实得像一头牛。他有两个儿子,老大二十一岁,跟他在码头上做工;小儿子十七岁,做母亲的帮工,在乡镇上盘了一爿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常熟就是沙家浜的地方,是新四军经常出没的地盘。新四军也要吃饭,常来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往,把小儿子发展了,当了交通员,经常往上海跑,传情报,采购药品、枪械、弹药什么的。后来老小把老大也发展了,兄弟俩你来我往,成了新四军一条活络的交通线。”
父子三人落难,最后被关进战俘营挖煤。那次塌方,父亲和上校是一个班的,躲过一劫,但兄弟俩都在里面。
“这简直要了当爹的命。”上校讲,“从发生塌方后,十来天他就没出过坑道,人家换班他不换,累了就睡在坑道里,饿了就啃个馒头,谁歇个手他就跟人下跪,求人别歇。他总是一边挖着一边讲着同一句话——你们把我儿子救出来后我就做你们的孙子,你们要我做什么都是我的命。讲过千遍万遍,喉咙哑了还在讲。只要是人,听了看了他这可怜的样子,都情愿替他卖力卖命。”
可塌方是个无底洞,几百人轮流挖了十多天,都卖了命的,就是买不来里面人的命。眼看过了救命时间,狱头放弃营救,要大家去上班,只有他不放弃,白天被押去上班,夜里一个人去挖塌方。大家劝他算了,救出来也是死人,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他呜呜叫,你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因为喉咙已经哑掉,发不出声。但看他的空床铺,你知道他谁的话都没听进去,他的被窝成了老鼠窝。他本是搬运工,一个壮汉子,却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日子像是一把刀,在一刻不停削他、刮他、放他血水,血肉一层层剥下来,干下去,枯得像个鬼。
一天夜里有人打架受伤,上校去给人包扎,老远看见一个人在腊月的寒冷里踉跄着往坑道晃去。天已经黑透,只能看清一团黑影子,看不清模样,但上校知道他是谁——那位可怜的父亲。这些天上校多次这样见过他,在黑夜的寒风里独孤孤一人往黑洞里奔走,但现在不是在走,而是在跌跌撞撞,一步三晃,几步一跤,像吃醉酒,糊涂得手脚不分,连走带爬的。
夜里睡觉时,上校眼前老是浮现这身影,心里很难过,想他可能是腿脚有伤。上校带上药水和几个冷馒头去看他,也想劝他回来歇一夜。
去了发现,他已死在坑道里,半道上,离塌方还有一个几十米的弯道。他已经爬了几十米,几十米的坑道都是他爬的手印子、吐的饭菜,最后死的样子也是趴着的,保留着往前爬的姿势。
上校讲:“我想他一定是想跟两个儿子死得近一些,就想把他抱到塌方段去葬。他本是那么壮实,大冬天,穿着棉袄棉裤,看上去还是很大块头。我以为要花好大力气才抱得起他,可一抱发现轻得像个孩子。我知道他已经很瘦,可想不到会瘦成这样子,完全只剩下一把骨头,骨头好像也枯了,朽了,轻飘飘的。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我前半辈子都在跟死人打交道,战场上、手术台上死人见得多,从没哪个人的死让我这么伤心。我一路抱着他都在哭,葬他时也在哭,哭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想起来都难过。”
在将近三年时间里,我听他讲过很多故事,有的吓人,有的稀奇,有的古怪,这个是让人难过的,讲得他眼泪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