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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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经过无数次打探后,宋林终于找到了路边的一个小站牌。从上面的波兰语里,他侥幸认出了几个斯洛伐克地名,其中一个叫Zdiar的村庄就是他打算去的地方。
  他看了看表,离下一班15:15的车,还有3个多小时。这意味着他有足够的时间,在扎帕科内——这座列宁呆过的小城市晃荡一番。他沿着小镇的街道走着,山非常美,山顶云雾缭绕。早上天气很凉,但太阳出来以后,就让人感到一股暖洋洋的热意。宋林进了路边一家餐馆,去洗手间换下衬衫,换上一件干净的短袖polo,然后点了一份烤鸡肉串和一杯啤酒。
  一群俄国人也走进来,从他们手中的小旗上,宋林看出这个团来自莫斯科。其中一个人突然指着宋林的盘子问服务员这是什么。然后,他们每个人也加了一份烤鸡肉串。莫斯科来的同志把这一餐吃得杯盘狼藉,不亦乐乎,酒杯碰得铛铛响。服务员问他们,觉得波兰菜怎么样?
  “Cheap!Cheap!”
  走出餐馆时,宋林不由感慨东欧乃至中欧国家的当代史,就是一部学习如何忍受俄国的历史。
  在柏林时,宋林曾碰到过一个格鲁吉亚人。他说前两年的冬天,因为政府拖欠了俄国一部分天然气款,又频频向美国暗送秋波,俄国人愤怒地切断了对格鲁吉亚的天然气供应。这之后,首都第比利斯的室内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政府不得不把一车车木柴运往市区,任由市民们拿走烧火取暖。
  “俄国人,very bad,”格鲁吉亚人说,这让宋林想到俄国历史上最有权势的人物斯大林也是格鲁吉亚人,不过一切都时过境迁了。
  宋林在等车处买了一个窝夫,果酱桶里爬满了蜜蜂,但无论老板还是顾客似乎都毫不在意。过了15:15,车仍然没来。按照站牌上的说法,下一班车是16:15,但宋林已经开始怀疑这趟巴士线路是否存在。
  在这个漫长的午后,和宋林一起等车的只有一个瘦高的光头男人,穿着短裤、船袜、球鞋,困兽一样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你不会也去Zdiar吧?”宋林问。
  “我去Zdiar。”
  为免头晕,宋林说服光头男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说话。光头男人说,他叫Armen,美国加利福尼亚人,定居华沙。宋林让他重复了两遍才搞清楚,他的名字和祈祷时说的“阿门”没什么关系。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父母都是俄国人——苏联人。冷战时期,他们从苏联逃到美国,Armen和妹妹都是在洛杉矶出生的。
  “他们是怎么从铁幕下逃出来的?”
  “很长很长的故事。”
  总之,Armen的父亲逃到了美国。他曾经是苏联的电影导演,但被政府剥夺了拍片的权利。到好莱坞以后,他做过一段时间演员,只能演冷战电影里的俄国间谍。除此之外,他也开过店铺,做过很多小生意,但生活始终都很艰辛。
  Armen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忧虑中去世,Armen和妹妹靠母亲的微薄收入长大。所幸的是,他们在美国接受了教育,所以无论如何,总能到国外去教授英语,混口饭吃。
  Armen否认是出于这个原因来到波兰的。他说,18岁时他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是波兰女孩,教了他很多波兰语,也点燃了他心中深藏已久的斯拉夫情结。尽管后来他们分手了,Armen还是来到华沙谋求发展。
  “华沙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和洛杉矶一样,非常现代。”Armen说。
  他在波兰生活了20年,娶了一位波兰太太。5年前,他开办了一个英语教学网站。“开始很难,入不敷出,”他说,但是凭借英语在波兰的重要性与日俱增,网站流量终于越来越高,一些广告商开始把产品广告投放在上面。而且,凡是下载英语学习资料的用户,也需要支付一笔费用。Armen雇了人,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几天前,他听朋友说斯洛伐克境内的塔特拉山很好,于是决定独自去那里徒步几日。
  尽管懂波兰语,可是Armen也不确定这趟去斯洛伐克的乡村巴士是否还在。没错,有站牌戳在这里,可在波兰这并不能太当回事,它最多只表明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条巴士线路经过这里,但是没人对它现在的命运负责。
  Armen操着波兰语问了几个路人,得到了几个截然相反的答案。正当他和宋林犹豫不决之时,一辆乡村巴士像高中舞会迟到的校花一样,翩然而至了。
  “到不到Zdiar?”宋林大声问留着八字胡的司机。
  “到!You on the bus!”
  就这样,在一个波兰的傍晚,宋林花了16兹罗提——32块钱,坐在吱吱作响的座椅上,向着斯洛伐克,向着未知之地,飞驰而去!
  一路上,奇峰异石随处可见,绿色的山谷在眼前铺展。透过窗玻璃,宋林看到一些波兰农民面无表情地扛着农具,行走在山间,山腰上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崭新而漂亮的房子,那是富人们度假用的别墅。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雨点伴随着山风,吹打在布满尘土的窗玻璃上,流下一条条土色的泪痕。山石在雨水中变成了一种水墨画一样的黛青色。“我已经跨过了波兰边境,”宋林想,“如果一切顺利,我可以在斯洛伐克的山村里享用晚餐。”
  对宋林来说,这似乎就是人生的最好演绎:在黄昏时分,独自到达异国他乡的陌生之境——不是一本正经的首都,不是活色生香的都市,而是离他所熟知的世界几百公里之遥的山村。在那里,日子简单绵长,人民淳朴好客,因为从未见过中国人,因此格外热情,如同欢迎远道而来的大唐高僧。
  巴士穿行在塔特拉山里,窗外到处是山毛榉和冷杉,不时可以看见画着鹿的标志牌。
  宋林向车上的一个斯洛伐克人询问附近是不是有很多鹿。
  “到处都是,”斯洛伐克人说:“夜幕降临以后,这里经常有鹿群经过。”

2


  等到了Zdiar,暮色已经开始降临。宋林和Armen被丢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这时他们才意识到,Zdiar的确只是山间相对平坦的陡坡上的一个村庄而已。它看上去孤独寂静,放眼四望,除了森林和群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迹。   这里没有什么旅馆,但是一些村民在门外挂出牌子,欢迎投宿。Armen在山脚下找到一家,但这家只有一间空房,接待能力有限。宋林说没关系,他可以往山上走一点。他希望找到一家高处的房子,这样透过窗户,就可以俯瞰整座村庄了。
  宋林沿着山路跋涉,经过一栋栋漂亮的房子。村子的古朴、静谧容易给人一种荒凉感,可实际上这里并不贫穷,一些村民的庭院里甚至还停着德国和美国牌子的汽车。他经过村中的教堂,那里刚举行过一场弥撒。一位神父从教堂里出来,经过宋林身旁时,对他说“感谢主”。宋林回答说“Amen”,并且想到他新认识的朋友Armen。教堂后面是一片墓地,竖着无数十字架,世世代代,村里的人们在这里生老病死,繁衍不息。沿着墓地向上走,宋林看到半山腰处有一栋房子,那是整个村子的最高点,如果住在那里,视野一定相当不错。
  宋林就走到那里去投宿。女主人刚刚翻新了房子,一切看上去都干净明亮。宋林一个人拥有了一间舒适的屋子。站在阳台上,可以俯视教堂和墓地,抬头则是高大沉默的塔特拉山。宋林感到自己非常幸运,因为这一切只要15欧,而且女主人还打着手势告诉他,这里新安装了免费的WiFi。宋林想,即便在这里定居,他所需要的一切也都已经具备了。
  这时他才感到饥饿,不过他决定先去找Armen喝上一杯。他下山,敲门,像俄国妈妈一样的女主人告诉他,那个光头的波兰人已经出去了。他只好走回教堂墓地,因为他之前看到,在几棵大树的掩映下,这里有一个猎人小屋,挂着酒馆的招牌。这是你能喝上一杯的地方。
  宋林踏着满地的落叶,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一只拉布拉多犬飞快地向他跑来,围在他的腿边转来转去。它是那种可爱的小狗,对任何人都毫无戒心。宋林从兜里摸出一枚波兰兹罗提,向远处扔去,它飞跑过去,在地上左寻右嗅的。因为找不到,焦急地叫唤起来。
  “别吵,史努皮!”一个年轻姑娘从挂在木屋外的吊床上喊道。
  宋林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正看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看厚度,不是《罪与罚》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
  “你好,陌生人,”她冲宋林一笑,“大家都在里头。”
  屋里,五六个外国人正围在一张原木桌旁聊天,室内明亮温馨,气氛热烈,墙上挂着抽象主义的油画和照片,照片上是一副黝黑的麋鹿头盖骨。
  “我看你是中国人,对吗?”一个姑娘问,“旅途愉快吗?”
  “非常愉快。”
  “从中国跑到这儿来?那可是够远的。”姑娘旁边一个胖乎乎颇像大猩猩饲养员的小伙子说。
  “你也够远的,不是吗?”姑娘转过头说,然后又看着宋林,“我从澳大利亚来,他从美国来,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
  “波罗斯岛,希腊。我的钱包在那儿被人偷了。”
  “于是爱情故事上演,美国小伙儿傍上了澳洲大妞,跟着她一路到这里,说这是罗曼蒂克。”一位从斯图加特来的德国小伙子挤眉弄眼。他比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还胖,戴着一副古老的圆边眼镜。
  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反唇相讥:“对于罗曼蒂克,我看德国人可没什么发言权。”
  大家哄堂而笑,德国小伙子红着脸。
  “嘿,你有过女朋友吗?”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不依不饶。
  “当然有过,我看上去有这么差劲吗?”
  “什么时候有的?”
  “大学。”
  “对方也认可吗?”
  大家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宋林觉得气氛不错,就拿了瓶本地啤酒,在中间找了个凳子坐下。他旁边是一个美国姑娘,大概28岁,浅栗色头发,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宋林问她是做什么的。
  “我是作家,”她一本正经地说,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写什么?”
  “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
  “在哪里能看到吗?”
  “目前还在找出版社,”她眯着眼睛,“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scribble,scribble。”
  她咯咯地乐起来。
  “我也做点翻译,”宋林说,“我刚翻译了一本约翰·厄普代克的短篇小说集。”
  “真的?”她看上去颇为震惊。
  宋林告诉她,他确实翻译了。
  她摇着她身边伙伴的胳膊:“嘿,你猜我遇见了谁?我遇见了一个中国作者,他刚翻译了厄普代克的小说。”
  她身边的小伙子是加拿大人,有一头卷曲的短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刚才他一直趴在硬皮本上,修改一幅素描。
  “哦?你翻译了厄普代克!”他抬起头说。他长得很像年轻时的艾伦·金斯堡,有一双疯狂的眼睛。他说自己是画家,从巴尔干半岛一路北上,常被路上的场景、人类的劳作感动得热泪盈眶。每次这样,他都画一幅素描,记录下自己的心情。
  “一个多愁善感的家伙,”像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评论道。
  可是,澳大利亚姑娘突然说:“我很羡慕你们这些作家、画家什么的,我也遇到过很多打动我的场景,但我不知道如何表达。”
  “比如什么场景?”画家问。
  “比如,今年春天我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一天清晨,我走在雾中的杜巴广场上,寺庙啊什么的看上去都模模糊糊。我听到修行者诵经的声音,但却看不到他们。这时我抬头,隐约看到天上有几只鹰在翱翔。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被打动了。”
  “你知道吗,你已经表达出来了,”美国女作家说,“而且表达得很不错呢。”
  “但我不会像你们一样,把这种感觉写出来或者画出来。”
  “重要的是感受而不是表达,”宋林说,“能用心感受到,旅行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说得没错,”画家说,“我同意这位中国同志的观点。”
  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打了个哈欠,澳大利亚姑娘则颇受鼓舞。她告诉宋林,5年前第一次出国旅行就是去的中国——北京、上海、西安、成都。她说她对中国的印象很好,人们很热情,尤其对中国食物印象深刻。   “和我们平时吃到的中国菜不一样吧?”画家问。
  “完全不同,我最喜欢的是火锅,你们一定不相信,他们把一条鱼放进满是热油和辣椒的锅里。”
  “天,不可思议!”
  “是啊!”
  宋林想,澳大利亚姑娘说的应该是水煮鱼,可要把水煮鱼和火锅跟他们掰扯清楚,难度实在不小,于是只好任由他们保持错误印象。
  澳大利亚姑娘有一副小巧俊俏的鼻子,脸上长着淡淡的雀斑。她感叹自己5年前还是个年轻姑娘,如今和她同龄的姑娘们大都结婚生子。她说今天又在Facebook上看到一位大学好友举行婚礼的消息。她很惆怅,不知道是否应该提前结束旅行,回去参加婚礼。
  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侧头倾听着下文。如果澳大利亚姑娘走了,他的前景将尤为堪忧。
  幸好画家把笔一摔。“我告诉你我的经验,”他一副洒脱的表情,“你只需在那条Facebook状态下点‘赞(Like)’,就万事大吉了。”
  这时,一直在吊床上看书的姑娘探进头来:“你们不去吃饭吗?”
  于是,一行人动身前往村里的一家餐馆。里面坐满当地人,老板娘穿着传统斯洛伐克女性的大裙子,忙里忙外。屋里摆着长凳,放着几排桌子。他们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才勉强够坐。宋林和澳大利亚姑娘点了特色烤鹿排,其他人点了浇有山羊奶酪和烟熏肥肉的饺子。
  “你不来点肉吗?”澳大利亚姑娘问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
  “我倒是可以尝尝你的鹿排,”他挠了挠头皮。
  鹿排火候稍大,味道有点像马肉,但宋林还是坚决地把它吃完了,而其他人都认为饭菜美味至极,由此可见东方和西方在味觉上的差别有多大。
  宋林和美国青年女作家聊着文学,她说了几个她喜欢的当代美国小说家,可惜宋林都没听说过。在她的暗示下,宋林留下了自己的邮箱,让她发几篇小说看看。这段时间里,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不仅吃完了自己的饺子,还吃完了半块鹿排。
  饭后,宋林爬山回到住处。对他来说,这一天显得相当漫长。早上他还在波兰,而此刻却在斯洛伐克群山的包围下。窗外天色已晚,万籁俱静。走到阳台上,但见星光如沸。群山仿佛巨人的黑影降临。宋林这时才发现,山在白天是一种壮美,在夜晚却令人心悸。那种庞大而未知的存在,不分昼夜地永恒矗立,让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

  “如果山愿意,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我,”宋林想,“如同汶川地震,而我此刻还活着,不过依赖于它的垂怜。”
  宋林上网,看到微信上有个长久未曾谋面的姑娘问他在哪里。
  “在斯洛伐克的群山里,此刻星光满天,”他回复道。继而可耻地向自恋倾向缴械投降,又颇为矫情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穿越波兰边境,进入塔特拉山,此地到处是山毛榉和冷杉。一个斯洛伐克人说,夜幕降临后,会有鹿群经过。我在想,可以把这句话作为新小说的开头……”

3


  第二天早晨,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雨正以一种不声不响的姿态下着,像旧电影胶片上一条条流窜着的白色直线,山上雾气蒙蒙。
  宋林打开电脑,看美国女作家发来的小说。她叫Eden Robins,住在芝加哥。写作、旅行、学习外语,得过两次疟疾,卖过女性自慰器。看完小说,宋林就冒雨到猎人小屋找她。昨晚躺在吊床上看书的姑娘告诉宋林,他们都出去爬山了。
  宋林走到村口的一家餐馆,喝咖啡,吃午餐。他点了土豆煎饼配炖牛肉,煎饼上有热乎乎的奶酪,用叉子挑起的时候会拉出长长的丝。他又点了蔬菜面条汤,为的是看看斯洛伐克的面条。结果上来的面条就像方便面的碎屑泡开以后的形态,口感也相似,不过汤很好喝。
  吃完饭,雨已经停了,气温则骤降,空气仿佛一块湿布,能拧出水来。宋林穿上夹克,把领子竖起来,才感到暖和了一些。
  他在村里随意走着,看到一个斯洛伐克老人拄着拐杖,在自家门前的草坪上散步,她的狗冲宋林狂吠,老人呵斥它安静。宋林走过去和老人搭话,但她听不懂英语,只是目不转睛又好奇地望着宋林,脸上布满皱纹。宋林想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山村,就像很多中国山村里的老人一样。
  他朝山上走,经过自己的住处,然后顺着坡路继续往上爬。眼前是一块起伏不平的高山草甸,远方有几只牛在静静吃草,旁边是一辆拖拉机,而草甸尽头又是无穷无尽的山峰。和捷克相比,斯洛伐克似乎一直这样与世无争。
  宋林的双脚被草上的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可这无所谓。他在心中暗自筹划着之后的行程:他得乘车去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波普拉德,再从那里搭乘开往布拉迪斯拉发的火车——这将是一趟从东到西横穿整个斯洛伐克的旅程。他想到了Armen,他也在这里呆两天,或许他们可以一起离开。于是宋林走到Armen的住处,给他留了张字条,然后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宋林回到住所看书,此刻天空又变得阴沉沉的。直到夜幕开始降临,他才走回猎人小屋。只有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坐在那儿,穿着短裤和T恤,像得了热病一样抖抖索索。宋林问他怎么不多穿点衣服。他说他根本没带长袖。
  “我他妈的不知道欧洲的夏天也会这么寒冷!”
  宋林又问其他人在哪里。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说,其他人都去村里的一家餐馆吃饭了。
  “你没和他们一起?”
  “我发烧了,”说完这句话,他的表情顿时显得萎靡、虚弱。他告诉宋林,白天他一直躺在床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也没有出门,“他们都去爬山了”。
  “你现在饿了吗?”宋林问。
  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点点头。
  “那我们去餐馆找他们怎么样?”   “好。”
  “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家餐馆吧?”
  他摇头,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村里就那么四五家餐馆,我们可以挨个去看看。”
  路上,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问宋林是怎么知道这个村子的。宋林说他的旅行指南上有半页介绍。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说,他的旅行指南是老版,丁点没有提到这里。
  “哪一版?”
  “1999年版。”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它?”
  “我想地图至少没变吧。”
  “好吧,” 宋林说,“斯洛伐克是1993年独立的,之后地图就没变过了。”
  他们先去了昨晚的餐馆,没人在。他们继续走,下起了雨,空气又湿又冷,宋林能听到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牙齿打颤的声音。他拐进一家pizza屋,建议就在这里吃饭。

  “我要去找他们。”
  “下雨了,我们没带伞,又这么冷。”
  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摇摇头,像处在一种迷幻状态。
  “我知道你钱包丢了,我可以请你吃饭,没问题。”宋林说。
  “不,我还是应该去找他们,” 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沉思着,“他们说不定就在下一个餐馆。”
  宋林试图阻止他,可无济于事。他还是冒雨走了。雨越下越大,宋林看见他抱着双肩小跑着,像一只孤独落难的小狗。
  宋林点了一张大号pizza,喝了两杯啤酒,给了好看的斯洛伐克女招待两欧元小费。等他回到猎人小屋,大家都围在桌旁,只有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不在其中。
  “嗨!刚才雨下得真大!”他们跟宋林打招呼。
  “你看到你男朋友了吗?”宋林问澳大利亚姑娘。
  “他在洗热水澡——可怜的,刚才一直被雨困在树下了!”

4


  如果时间允许,宋林很想在Zdiar多住几天,爬山,打猎。但是他不属于这里,而且再美好的地方,也终须一别。
  离开Zdiar那天,仍然下着毛毛细雨,昭昭的雾气让一切都显得那么苍凉。宋林和Armen坐在前往波普拉德的汽车上,它爬过岩石嶙峋的山岗,经过野草丛生的森林,一路上也见不到个人影儿。等他们好不容易进入平原地区,把山甩在身后,路边才开始出现一些苍白的旧房子。他们穿行在大片的庄稼地里,风摆动着庄稼,上面落满了乌鸦,仿佛一幅梵高的油画。一些农民站在路边,但是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大巴顺着一条弯道,驶进一个小镇,可以看到一些吉普赛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戴着鸭舌帽,旁边是同样灰扑扑的房子,仿佛时间被凝固了,表针一直停留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上。
  Armen说,他热爱这种荒凉的感觉,这更容易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宋林告诉他,这地方让他想起新疆,和哈萨克斯坦接壤的边界地区。
  “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有件事很有意思。”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宋林一个人去新疆旅行。他坐的汽车在路上抛锚了,当时天色已晚,一车人不得不困守在车上,等待天明以后有人来救援。清晨时分,宋林终于拦住了一辆过路车,汉族司机跳下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中国申奥成功了。”宋林愣在那儿,感到特别穿越,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冲回车里告诉一车的维族人:“中国申奥成功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Armen笑起来:“就像在这里,就像这些吉普赛人。无论这里属于捷克,属于斯洛伐克,还是属于匈牙利,对他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无论这里属于谁,他们都必须臣服。”
  多拿些酒来,因为生命只是乌有。
  ——费尔南多·佩索阿
  到达波普拉德时,已近正午。这里就像中国西部的一座县级城市。宋林和Armen喝了杯咖啡,在火车站分手告别。宋林将前往首都布拉迪斯拉发,而Armen将转车去往另一个村庄。
  “我们肯定会再联系的。”
  “一定会的。”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的人生很难再发生交集。旅行中的相遇,就如同空中交汇的流星,短暂的火花过后,依然是两块丑陋的陨石。人们期待旅途中的相遇,但相遇也注定了分离。
  坐在火车上,宋林看到远处的雪山闪闪发光。雪山和火车之间,是辽阔的斯洛伐克平原。他凝视着窗外,感到某种情感的重负,而他身边的一位斯洛伐克大妈兀自埋首于报纸上的填字游戏。
  宋林看到很多年轻的斯洛伐克人背着行囊和睡袋,立在站台上。他们不慌不忙,悠闲自得。他们热爱这片土地,热爱在这片土地上游荡。宋林在一本书上看到,游荡(Ist’ na prechadsku)是斯洛伐克全民性的娱乐活动。在周末,在郊外,你会看到无数游荡的斯洛伐克人。如今,在火车上,在他身边,同样站满了背着睡袋的人。宋林第一次感到,他并不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而是浩荡的游荡大军中的一员。
  宋林将追随他们,也很高兴能够追随他们,和他们一起到达布拉迪斯拉发——一座幽灵之城,然后喝上一杯冰镇的斯洛伐克啤酒。
  是的,这样很美好,宋林想。即便只是这样想想,不也感到很美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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