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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作家。
媒体镜头突然对准她,她没感到多么惊喜。她一直认为自己就是菜市场里的一个“二道贩子”,“写作是爱好,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历经生活的捶打,她在菜市场细数人间百态,用文字抚平心里的褶皱,将生活的疙瘩解开。
日子在热闹和安静间循环往复。当切身之痛转化成深层的自我抵抗,一个乡村妇人的韧性,从原始中生长出来。
“很多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像一朵黑乎乎的香菇一样,端坐在我位于小溪边的山间房子里,慢吞吞地写着我想写的文字。”陈慧写道。
她坐在窗口,脸上落满大山的影子。
菜市场是值得的
我在菜市场见到陈慧时,她正被一圈人围着,一根短辫低低扎在脑后,皮肤黢黑,嗓音洪亮,拿货、找钱、寒暄,爽快利落,挎在身上的黑色腰包里装着一沓5元、10元的钞票和一些钢镚儿。
因为排行老三,在余姚梁弄菜市场,大家都叫她阿三。每天清晨,不到6点,她推上自己改装的推车,里面塞满了上百种生活百货。菜市场里的摊主们、梁弄镇上的乡亲们都知道,摆摊的阿三风风火火,“像个男人一样”。
她常年摆摊的那条小街在菜市场边上,因为她而出名,人们都说买百货就去“阿三摆摊的街上”。她的小摊子像一个被留在时代深处的地方,来的顾客大都是老年人,说着方言,用现金交易。她卖的也是生活的角落里用到的一些东西。
26岁时,陈慧从老家江苏如皋嫁到这个浙东小镇。在此生活的17年间,她学会了地道的梁弄方言,在菜市场不仅能和村里的老人无障碍沟通,亲切地唤每个婆婆“姆嬷”(当地方言,“妈妈”的意思),而且提供“售后服务”,帮每个老人把东西装好,教给他们用法,产品有问题免费为他们更换。
孩子9个月大时,为生活所迫,陈慧出来摆摊。她觉得光要面子没用,受了委屈就忍着,吃了亏也不叫唤。
她喜欢菜市场,那是一个亲切、温暖、充满善意、生机勃勃的好地方。人与人的關系简单,她客气地对待顾客,也经常被顾客惦记着。“那些年纪大的人,10多年了一直找我买东西,找不到我的话,会一直问我去哪儿了,那种感觉让我觉得菜市场是值得的,人间是值得的。”陈慧说。
在菜市场里,她汲取写作的灵感。养父母“拉拉扯扯半生的婚姻”,铜匠遭大病后终于戒了烟,开杂货铺的老板娘说起疯儿子红了眼眶……这些都成为她笔下的人物。菜市场里的物什也变成了她的修辞:灯泡像“干瘪的橙子”,自己则是“贴地生长的牛筋草”。
从菜市场回家,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陈慧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动近两百斤重的一车“生活”向前走。
在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她的日子简单得分不出昨天、今天和明天,过去的生活像被困在一口井中。“其实我每次只翻动一块砖,我不停地翻,就想透些光亮,让新鲜空气进来。”陈慧说。
那一天,她尝试着,从井里凿开一道光。
笔下皆是身边人
上午10点左右,梁弄菜市场的热闹劲儿散了。收了摊,菜市场里的热闹活络连同推车上的百货一并被收起。陈慧拎着儿子爱吃的西瓜,跨上一辆男士摩托车,骑到东溪桥头,拐入一条村道,驶向几百米外的小万家村。
一条小溪旁的小平房就是陈慧的家。
凳子长久没有人坐,搁“荒了”;客厅电扇的腿也坏了,醉汉一般摇摇晃晃;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摆在卧室窗口边,黑色外壳,键盘缝隙里积满了灰,按键被磨得锃亮。
十几年间,除了在菜市场摆摊,她大多数时候就是待在房间里写作:
“我想烫头,我想修眉,我想颠覆自己,我想还是算了。”
“内衣是女人的佩枪。菜市场的内衣店里卖花花绿绿的内衣,但是我只穿不带海绵的内衣……”
最初的写作与文学无关,流水一样,怎样断句、篇幅长短皆随她的心情。她对着电脑倾泻一通,觉得“心里好舒服”。一年多后,文章的雏形出来了。
“写作就像学走路,我是跟着迈迈步子。”陈慧说。
摆摊的热闹和写作的安静在她身上形成一种互补和对照。去县城进货时,等公交车的空当,她从站台对面的摊位上买两本杂志,囫囵读一读。平日里打发时间,她喜欢拿起书看,沈从文、汪曾祺……他们笔下的故事生动质朴,跟自己的生活很像,她读着觉得亲切,“跟吃菜一样”。在写作上,她没有宏大的选题和深刻的主题,笔下皆是身边人。
有读者夸她写作有灵气,“真实粗粝,结实又有活力,有一股子韧劲儿”。
在自己书的后记中,她写下这样的文字:“我从没想过写作有什么用途,人在异乡,写作最大的好处,就是想让自己安静下来,让自己觉得不那么孤独。专注码字时,仿佛自己是《西游记》里的老妖,肺腑里吐出的内丹舍利常常能熨平日子里翘起的鸡毛。”
“我有两个窗口。一个让我趴着,窥视近在咫尺的凡间;一个用来飘着,放纵灵魂四处徜徉。”
窗外,青山的脊背抬眼可望,窗户打开,溪水声就顺着山体流进屋里,流向下游的四明湖。陈慧长日坐在窗口,在溪水声中分辨雨声,伴着雨声敲打键盘。近百篇故事从她的指尖诞生,她记录下生命的无奈和庄严、卑微与贵重。
用文字解决生活中的不如意
几天前,陈慧的腿上生了疮,不能走路和摆摊,她躺在家休息了十几天,难得地用起了社交账号,在上面吆喝着卖自己的书。 “我的应变能力很强,但我不能不生活。靠写文章不能生活,不摆摊没有收入,我就得卖书。”她手上拿着刚收到的3张稿费单,说,“可以多给儿子买一个西瓜。我不讳言对钱的热爱,这也是对生活的热爱。我自己承受不起的我也不惦记。”她觉得她的书就像她推车里卖的商品一样,都是努力生活的佐证,她卖力地吆喝,也得到别人的尊重。
已经出版的两本书《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和《世间的小儿女》,余姚市政府的文学精品扶持项目替她负担了出版费用,除去赠予亲朋好友的,剩下的书卖了3万多元。
陈慧始终认为,如果自己的生活是顺遂的,她可能当不了作家。
她3岁时被父母送人,在养父母家长大,又因为生病要终身服药;职校毕业,做过裁缝,开过百货店;26岁从苏中平原的家乡嫁到浙江,中年遭遇婚变,40岁离婚,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她用一句话概括自己:“坎坷人生,孤单如影随形。”
摩托车经过村旁的四明湖时,她常常把车停在湖边站一会儿。
“普通人的生活浑身都是线头,一拉都散了。”陈慧说。十几年来,她一直骑着那辆摩托车进货,车一开,“轰隆”一声,她看上去十分潇洒。
“一个女人看似坚强,但她原本应该是柔软的样子啊。”她的话音之外似有遗憾,一个天性柔软的人,被生活“打铁”打硬了。在菜市场里风风火火,好像在掩盖生活中的委屈;她往返于家与菜市场,也往返于笔下的文字和辛劳的日子。
她十分依赖菜市场,因为那里热气腾腾,她可以找人说说话,收集生活的灵气;收摊后,她就独自关上房门写作,用文字解决生活中的不如意。这成为她和生活之间一场秘而不宣的博弈。
生活的磨炼,锻造出一个固执强硬、谨慎防备,却又无比清醒的人。“我安安静静地过,心里舒服。我只赚我能赚的钱,选择宁静的生活。”在她看来,谨慎也是美德,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们低估了一个长期浸淫在孤寂中的中年妇女的定力。热闹是别人的,我只想舒舒服服地躺平了睡我的午觉”。
生活是一个容器
陈慧在异乡生活17年,在菜市场摆摊15年,散漫地写作11年。“谁也不能触摸到我内心深处哪怕一个微小的喷嚏,然而,当这些我没有预想过的善意如同雪夜的火种那样辗转到我的手上时,我才明白自己一直就深陷在红尘中,从来没有拔出过自己的双脚。”陈慧写道。
在情感上,她是一个保守派,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她没有把它当作“家”,只是把它看作暂住的地方。尽管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家乡,但那个遥远的童年,依旧让她感到幸福。
她认为“饭桌是生活中最大的地方”,生活是所有东西的根本,是她的“主业”。“我只要能站着,肯定不会捡菜叶子吃,肯定要吃红烧肉。”
吃东西是最实在的。她在任何时候都对食物怀有一种欢天喜地的热情:“如果没有这点儿小家子气的热情,那我就不知道我简单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了。食物给人能量,让我们活着;食物也传递情感,使我们感到温暖。”
陈慧说,生活的幸福程度不取决于生活的境遇,而取决于生活的态度。“我不幸福,所以多做一些与幸福有关的事情,吃点儿好吃的东西,带孩子看一部电影,回家和妈妈吵吵架。我不幸福,但我还和生活对付着。人的心是不满的,我看清生活后依然热爱它。”
她开始学习二胡,以防日后身体不好了推不动推车,还可以靠拉二胡去菜市场“卖艺”讨生活。这是她对生活的部署。在菜市场摆摊后,她便不再有高贵低贱的判断了。
她也不觉得写作有什么高贵的,“生活才是最高贵的,我们可以编排文字,但生活在编排我们”。
“你有能力跟生活叫板吗?生活才是最高级的,你没有选择。我不是战士了,不去抗争了,它给我什么我都接受。生活不会哄你,你只能认清它、融入它。”
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她依然推着车在这条街边卖百货,这让她感觉踏实。你给我钱,我给你货,一块钱一块钱地握在手里,就像生活和为人的道理。
在真实的人间生活,如何能一切称心如意?她说,生活是一个容器,她是水,跳进哪个容器就成为哪种形状。
“我是坐着小船在河里漂的人,漂到哪里是哪里。”陈慧说,“如果在路上遇到一朵小花,我会就把它收藏起来。”
(小猴子摘自《新华每日电讯》2021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