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数万老百姓具名上书请求“刀下留人”，这个常在历史小说里看到的情节竟真实上演了：山西吕梁市离石区下水西村19岁的张旭平，持刀将该村支书李世明刺死后，其母王侯娥求得两万人签名请求法官轻判，值得深思的是，这场“舆情PK法制”秀会不会干扰司法公正，而在此案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深层原因呢?
2009年11月26日，张旭平在法庭上受审的时候，还记得村支书李世明那张笑眯眯的脸。但就在2008年9月23日上午，张旭平与他擦肩而过时，将手中的杀猪刀扎进他的心脏。
这个看起来平常的杀人案因为一份奇怪的请求而变得不再单纯起来。在当天下午的庭审阶段，张旭平的辩护律师李永建将厚达348页、由当地48个村组或单位共20996名成年人请求从轻处罚张旭平的签名呈送给法官，希望法官在量刑时参考民意。“这个案件不能就事论事，两万多人的签名，完全可以说明被告有更深层次的杀人动机。”李永建说。张旭平所在的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总人口仅25万。
李世明的两种名声
张旭平和李世明都是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下水西村人。在离石区，李世明几乎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李世明从会计做起，2006年起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下水西村村委会整理的一份材料表明，李世明在村里任职的17年内获得过无数荣誉，最近的一次荣誉是2008年，被离石区委授予“五一劳动模范”称号。李世明治下的下水西村，获得的集体荣誉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在当地许多村民的印象里，他们更熟悉那个没被光环笼罩的李世明。
方山县一对夫妇，曾于1994年租住在下水西村，因一块钱，丈夫与李世明卖豆腐的一个亲戚发生冲突。李世明及其家人，将其痛打一顿。这人逃到厕所后被堵，李世明的家人一棍子将其打晕。接下来，又有人去骚扰他刚刚生育不久的妻子。3天后，这对方山县夫妇被迫离开此地，其时，丈夫还不能下床。
还有一个案例是，距下水西村不远的后瓦村村民李文斌等人，因承包工程与李世明发生冲突。“李世明的人一来就围住我打，把我的腰椎打骨折了。我的一个朋友为了保护我，扑在我身上，腿骨被打断了。”李文斌说。事发后，后瓦村村委会以书面形式向派出所报案，指明李世明带人打人。结果不了了之，连赔偿都没有。
有意思的是，据警方提供的数据，2000年以来，在这个1600余人的村子里，就有12人被刑事处罚或判刑，24人被行政处罚，有人数次被罚。不少村民证实，这些被处罚的人中，大都和李世明有过节。“这样的人被人杀了，我们还能不支持杀他的人?”一名曾被李世明打成重伤的村民说。他也在张旭平母亲王侯娥准备的表格中签字按手印了。
是杀猪刀还是屠龙刀
李世明的名声因为他的死而达到了顶点，但是随后而揭开的秘密让张旭平手刃李世明看起来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杀人案，反而充满了“为民除害”味道。
2000年4月，时任村主任的李世明在下水西村启动了“炸山填沟造地”运动。王侯娥等数人反映，下水西村及邻村共约170亩、24000株树木的山林，在不到20天的时间内，被村委会砍伐一空。因补偿标准偏低，很多村民都有怨言，而即使是这偏低的补偿，也迟迟未到村民手中。为此，村里几十个家庭，各家出人开始集体上访，举报李世明毁林。2002年3月，吕梁行署林业局批复，该案被定性为“特别重大案件”，核定被滥伐树木5768株，建议“尽快将此案移送公安部门立案查处，追究刑事责任”。但此批复并未让李世明担负任何刑事责任，多家媒体曝光后仍不见效。举报人王侯娥等24名村民集体到太原，就李世明毁林以及村里一块土地被卖两次上访，随即被警方带回，紧接着，王侯娥因“敲诈勒索罪”坐了一年牢。那个时候，仇恨播下了种子。
在下水西村的历史上，2007年是关键的一年。这一年，下水西村开始大规模开发。这个紧邻城市的村子，早在六七年前，部分土地上就盖起了高楼大厦，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村民们期望，即将拔地而起的公寓可以为他们的未来提供一个安居乐业的理想场所。多年前，村里就停止了批宅基地。2002年，李世明任村主任，他承诺给村民批宅基地，要求需要宅基地的人先行支付一定使用费，开始是60DO元，后来上涨到1.2万元。村民们估算，当时交钱的人，至少有100多人。宅基地一直没批下来，但村民的钱也一直未退还。
2007年，离石区国土资源局供应给下水西村宅基地1.3334公顷，建有300户村民住房。因下水西村纳入新农村建设项目，也可开发不少楼盘，楼房拔地而起。但秘密在李世明死后才逐渐揭开。在根据村委会和施工队签订的建筑合同上，村民们发现，新农村建设的所有项目，总成本不过6600万元。而村民反映，当时仅村民的集资，就相当于这个总成本的数额了。在去年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前夕，这几份合同的秘密及村里的土地损失情况被写成小字报，张贴在村里的每一个醒目的地方。这份公开的张贴物指出，李世明至少和村里20多宗土地流失案有关。对此，吕梁市国土资源局联合有关部门成立了一个调查组，但至今仍未有结论。村里的一些人，多次向上级有关部门举报李世明，但大都石沉大海。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李世明一天天富了起来，他承包了当地的一些工程，前几年，他在村里最好的地段盖起了8层楼房，电梯直通各层，四周都设有摄像头监控。村民们估计，每层楼的面积约在100平方米以上。那个地段，现已成为闹市区，每平方米的房价巳达3000元以上。
签名——来自民间的救命方式
自从张旭平被警方带走后，王侯娥就想为儿子做点什么。“咱们联名保孩子吧，或许能保住一条命。”有人这么对她说。王侯娥心头一动，她决定这样试试，她相信法院一定会考虑民意。接下来，王侯娥与亲朋好友便行动起来，他们拿着打印好的表格，四处征集签名，呼吁法院对张旭平从轻处罚。
短短半年时间，王侯娥征集到48个村组或单位共两万多名成年人的签名。有些村，几乎户户有人签名。坪头乡的鹏凤山村、坪头村等村庄，隐藏在大山深处，距王侯娥家近30公里，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有数百名村民签名。刺杀发生时，张旭平正在吕梁市技工学校读书，他的不少同学也签了名。他所在的学校，于2008年12月24日以校方名义致函吕梁市中级人民法院，请求法院在量刑时对张旭平“从轻、减轻处罚”。该校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表示，张旭平家的遭遇，老师们几乎都知道，可大家没办法帮他。他叹息道：“人没奈何了才会走绝路。我们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李世明的一名远房亲戚也签了名，她不希望冤冤相报。“死了的活不了，活着的能不死就不死了。孩子才18岁，年纪轻轻的就死掉，太可惜了。”她说。宋家湾村也是一个偏僻的村子，一个村民和王侯娥家素无来往，但当王侯娥的一个朋友告知此人签名一事、并请其帮忙时，他二话没说，放下走街串巷卖菜的活计，骑着摩托车就上路了。3天后，他为张旭平征集了300多人的签名。“李世明是什么样的人，你到离石城里打听打听就知道了。那么多老百姓听我一说就签名了，一定是有原因的。”他说。
没有人是真正的胜利者
李世明被杀的案子，至今仍是离石城人议论的热点。这一次开庭，吕梁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旁听席上，座无虚席。法院分配了旁听证。而在8月25日，法院准备第一次开庭时，因旁听的人太多，最终未能开庭。那一次，围观的人最多时“有上千人”，曾一度阻塞交通。
一桩血案，自然令当事人的亲属最感悲恸。11月26日，法院开庭时，李世明的妻子到了现场。她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每有移动，都需要几个人帮忙。他的大儿子则在法庭上表示，一个幸福的家庭生生被破坏了，弟弟、妹妹学习也不上心了，甚至有人准备辍学。
王侯娥家目前没有任何收入。过去的一年中，她几乎每天都要出门，要么征集签名，要么搜集李世明的“罪证”。她的丈夫李润元，也帮着她干同样的活儿。她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份工作，没多久，就碰上了弟弟涉嫌杀人一案，遂辞职回家，帮着母亲做工作。而她还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初中。目前，她把自己的房子典当出去，借了高利贷，给儿子请了北京的律师。
仇恨至今弥漫在这些家庭成员之间。被告席上的张旭平一再向死者家属道歉，但李世明的长子，并不接受这种道歉。他在法庭上说，希望法院对杀害他父亲的人“判处死刑，处以枪决”。而王侯娥也放言：“要是保不了我儿子的命，我就找人拼命去。”
2009年11月26日，张旭平在法庭上受审的时候，还记得村支书李世明那张笑眯眯的脸。但就在2008年9月23日上午，张旭平与他擦肩而过时，将手中的杀猪刀扎进他的心脏。
这个看起来平常的杀人案因为一份奇怪的请求而变得不再单纯起来。在当天下午的庭审阶段，张旭平的辩护律师李永建将厚达348页、由当地48个村组或单位共20996名成年人请求从轻处罚张旭平的签名呈送给法官，希望法官在量刑时参考民意。“这个案件不能就事论事，两万多人的签名，完全可以说明被告有更深层次的杀人动机。”李永建说。张旭平所在的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总人口仅25万。
李世明的两种名声
张旭平和李世明都是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下水西村人。在离石区，李世明几乎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李世明从会计做起，2006年起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下水西村村委会整理的一份材料表明，李世明在村里任职的17年内获得过无数荣誉，最近的一次荣誉是2008年，被离石区委授予“五一劳动模范”称号。李世明治下的下水西村，获得的集体荣誉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在当地许多村民的印象里，他们更熟悉那个没被光环笼罩的李世明。
方山县一对夫妇，曾于1994年租住在下水西村，因一块钱，丈夫与李世明卖豆腐的一个亲戚发生冲突。李世明及其家人，将其痛打一顿。这人逃到厕所后被堵，李世明的家人一棍子将其打晕。接下来，又有人去骚扰他刚刚生育不久的妻子。3天后，这对方山县夫妇被迫离开此地，其时，丈夫还不能下床。
还有一个案例是，距下水西村不远的后瓦村村民李文斌等人，因承包工程与李世明发生冲突。“李世明的人一来就围住我打，把我的腰椎打骨折了。我的一个朋友为了保护我，扑在我身上，腿骨被打断了。”李文斌说。事发后，后瓦村村委会以书面形式向派出所报案，指明李世明带人打人。结果不了了之，连赔偿都没有。
有意思的是，据警方提供的数据，2000年以来，在这个1600余人的村子里，就有12人被刑事处罚或判刑，24人被行政处罚，有人数次被罚。不少村民证实，这些被处罚的人中，大都和李世明有过节。“这样的人被人杀了，我们还能不支持杀他的人?”一名曾被李世明打成重伤的村民说。他也在张旭平母亲王侯娥准备的表格中签字按手印了。
是杀猪刀还是屠龙刀
李世明的名声因为他的死而达到了顶点，但是随后而揭开的秘密让张旭平手刃李世明看起来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杀人案，反而充满了“为民除害”味道。
2000年4月，时任村主任的李世明在下水西村启动了“炸山填沟造地”运动。王侯娥等数人反映，下水西村及邻村共约170亩、24000株树木的山林，在不到20天的时间内，被村委会砍伐一空。因补偿标准偏低，很多村民都有怨言，而即使是这偏低的补偿，也迟迟未到村民手中。为此，村里几十个家庭，各家出人开始集体上访，举报李世明毁林。2002年3月，吕梁行署林业局批复，该案被定性为“特别重大案件”，核定被滥伐树木5768株，建议“尽快将此案移送公安部门立案查处，追究刑事责任”。但此批复并未让李世明担负任何刑事责任，多家媒体曝光后仍不见效。举报人王侯娥等24名村民集体到太原，就李世明毁林以及村里一块土地被卖两次上访，随即被警方带回，紧接着，王侯娥因“敲诈勒索罪”坐了一年牢。那个时候，仇恨播下了种子。
在下水西村的历史上，2007年是关键的一年。这一年，下水西村开始大规模开发。这个紧邻城市的村子，早在六七年前，部分土地上就盖起了高楼大厦，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村民们期望，即将拔地而起的公寓可以为他们的未来提供一个安居乐业的理想场所。多年前，村里就停止了批宅基地。2002年，李世明任村主任，他承诺给村民批宅基地，要求需要宅基地的人先行支付一定使用费，开始是60DO元，后来上涨到1.2万元。村民们估算，当时交钱的人，至少有100多人。宅基地一直没批下来，但村民的钱也一直未退还。
2007年，离石区国土资源局供应给下水西村宅基地1.3334公顷，建有300户村民住房。因下水西村纳入新农村建设项目，也可开发不少楼盘，楼房拔地而起。但秘密在李世明死后才逐渐揭开。在根据村委会和施工队签订的建筑合同上，村民们发现，新农村建设的所有项目，总成本不过6600万元。而村民反映，当时仅村民的集资，就相当于这个总成本的数额了。在去年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前夕，这几份合同的秘密及村里的土地损失情况被写成小字报，张贴在村里的每一个醒目的地方。这份公开的张贴物指出，李世明至少和村里20多宗土地流失案有关。对此，吕梁市国土资源局联合有关部门成立了一个调查组，但至今仍未有结论。村里的一些人，多次向上级有关部门举报李世明，但大都石沉大海。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李世明一天天富了起来，他承包了当地的一些工程，前几年，他在村里最好的地段盖起了8层楼房，电梯直通各层，四周都设有摄像头监控。村民们估计，每层楼的面积约在100平方米以上。那个地段，现已成为闹市区，每平方米的房价巳达3000元以上。
签名——来自民间的救命方式
自从张旭平被警方带走后，王侯娥就想为儿子做点什么。“咱们联名保孩子吧，或许能保住一条命。”有人这么对她说。王侯娥心头一动，她决定这样试试，她相信法院一定会考虑民意。接下来，王侯娥与亲朋好友便行动起来，他们拿着打印好的表格，四处征集签名，呼吁法院对张旭平从轻处罚。
短短半年时间，王侯娥征集到48个村组或单位共两万多名成年人的签名。有些村，几乎户户有人签名。坪头乡的鹏凤山村、坪头村等村庄，隐藏在大山深处，距王侯娥家近30公里，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有数百名村民签名。刺杀发生时，张旭平正在吕梁市技工学校读书，他的不少同学也签了名。他所在的学校，于2008年12月24日以校方名义致函吕梁市中级人民法院，请求法院在量刑时对张旭平“从轻、减轻处罚”。该校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表示，张旭平家的遭遇，老师们几乎都知道，可大家没办法帮他。他叹息道：“人没奈何了才会走绝路。我们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李世明的一名远房亲戚也签了名，她不希望冤冤相报。“死了的活不了，活着的能不死就不死了。孩子才18岁，年纪轻轻的就死掉，太可惜了。”她说。宋家湾村也是一个偏僻的村子，一个村民和王侯娥家素无来往，但当王侯娥的一个朋友告知此人签名一事、并请其帮忙时，他二话没说，放下走街串巷卖菜的活计，骑着摩托车就上路了。3天后，他为张旭平征集了300多人的签名。“李世明是什么样的人，你到离石城里打听打听就知道了。那么多老百姓听我一说就签名了，一定是有原因的。”他说。
没有人是真正的胜利者
李世明被杀的案子，至今仍是离石城人议论的热点。这一次开庭，吕梁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旁听席上，座无虚席。法院分配了旁听证。而在8月25日，法院准备第一次开庭时，因旁听的人太多，最终未能开庭。那一次，围观的人最多时“有上千人”，曾一度阻塞交通。
一桩血案，自然令当事人的亲属最感悲恸。11月26日，法院开庭时，李世明的妻子到了现场。她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每有移动，都需要几个人帮忙。他的大儿子则在法庭上表示，一个幸福的家庭生生被破坏了，弟弟、妹妹学习也不上心了，甚至有人准备辍学。
王侯娥家目前没有任何收入。过去的一年中，她几乎每天都要出门，要么征集签名，要么搜集李世明的“罪证”。她的丈夫李润元，也帮着她干同样的活儿。她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份工作，没多久，就碰上了弟弟涉嫌杀人一案，遂辞职回家，帮着母亲做工作。而她还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初中。目前，她把自己的房子典当出去，借了高利贷，给儿子请了北京的律师。
仇恨至今弥漫在这些家庭成员之间。被告席上的张旭平一再向死者家属道歉，但李世明的长子，并不接受这种道歉。他在法庭上说，希望法院对杀害他父亲的人“判处死刑，处以枪决”。而王侯娥也放言：“要是保不了我儿子的命，我就找人拼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