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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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好的剃头匠,也剃不了自己的头
  老忠头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给郑国昌剃头时的场景。
  天还未亮,老忠头将店铺的门板慢慢移开,街道上已经铺满了厚厚的白雪,远远看去就像盖着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他忽然想起,今天已是冬至。
  老忠头看见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用大红牡丹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她脸色苍白,说话间隙不停地捂着嘴巴咳嗽。这是肺痨的症状。再没有人比老忠头更熟悉这种病症。因为他的妻子就死于这种不治之症。
  女人道:“听我们村的人讲剃满月头就得找老忠师傅,这才一路寻了来。”
  老忠头探头一瞧,那小子见到他竟不认生,嘴一咧就笑起来。他的眼睛大而有神,加上眉毛又长得浓密,显得颇具神采。老忠头忍不住伸手去抱他,谁知道那孩子竟像认识他似的,软糯糯的小身子不停地晃动着,两只小手也从棉被里挣脱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忠头,嘴巴里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老忠头膝下没有子嗣。年轻时结过一次婚,婚后不到一年妻子就得肺痨死了。他也没有再娶,孤身一人离乡背井来到镇上。他剃过的满月头不下百个,对小毛头有种与生俱来的喜爱与疼惜。
  “老忠师傅,听说你祖上伺候过慈禧梳头?”女人是从古博岭来的,她的口音里明显带着一点绍兴方言。这是古博岭附近村民独有的口音。
  老忠头并不搭话,他给客人剃头的时候不喜欢讲话。他打上肥皂仔细地将手搓了一遍,才郑重地从柜子里捧出专门剃满月头的工具。他微弓着腰,跟在紫禁城里伺候皇族们的祖辈一样。
  剃满月头的工具是从祖辈手上传下来的,老忠头视若瑰宝,从不轻易示人。那是一个紫檀木做的盒子,精致的雕花,分上下兩层。抽开第一个木盖子,里面是两把剃刀、一面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布单、一把剪子、一条窄长的磨刀布、一把猪鬃刷子、一支装着掏耳工具的小竹筒、一宽一窄两把木梳和一把新上过油的推子。
  工具显然已经有些年头,甚至有传闻称这就是曾伺候过皇族的工具,但保存完好如新,可见是老忠头昔日里精心打理的缘故。
  有关老忠头身世的传说版本很多,女人所说的便是其中一个版本。坊间流传老忠头祖上曾因其高超的梳头剃头技术被召入内廷服务,后被王公贵胄赏识,赐予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一时间钟氏家族声名大振。钟氏后人们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剃头事业,传说钟氏人出生后第一件学会拿起的东西就是剃刀。
  可是,盛极一时的钟氏家族不知为何到老钟头这代,就只剩下他这一支血脉。
  而老忠头改钟为忠,隐姓埋名,钟氏家族从此湮没无迹。还有传闻说钟氏人剃头自成章法,且从不外传。不少人曾慕名前来老忠头处拜师,皆被他所拒。问及理由,他总会念叨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缘身在此山中。
  要是有不死心的再追问,他就摇着他那柄半旧的蒲扇,不紧不慢道:“再好的剃头匠,也剃不了自己的头。”
  老忠头因为高超的技术而广受枫桥人的欢迎,连邻近乡镇的人也慕名而来。他的店门口每日都排起长龙。这让枫桥其他剃头匠们很懊恼。
  一个寻常的黄昏,打酒回来的老忠头就被几个年轻的剃头匠堵在了老街巷口。
  “你们想做什么?”老忠头眯起眼睛笑起来,就像是迎接上门来的客人。
  剃头匠们手里拿着木棍,凶神恶煞地吓唬道:“你一个乡巴佬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你信不信,我们可以让你爬着回老家?”
  老忠头背着手环视了一圈,展眉而笑:“枫桥是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你们与其想着对付我,不如早点回家修炼修炼自己的技术。”
  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只是片刻,又恢复了凶狠的神情:“你少给老子废话,今天不给你吃点苦头,我看你是不会长记性。”说完挥着木棍逼近他。
  老忠头不慌不忙地将黄酒瓶放在墙角根,接着将两只白布衫的袖子缓缓卷起来,如同准备给客人剃头一样。
  他说,“年轻人,我今天教你们个道理。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人多就一定能制胜。剃头是这样,打架也是。”
  话音刚落,找茬的那几个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统统倒在了地上。
  这些人里,就有少年陈敬炎。那个气壮山河的黄昏,他看着老忠头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发现这老头深藏不露的东西太多了。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老忠头手把手地教他剃头。
  次日,老忠头在店门口突然挂出一块木牌,上书:每日只剃头十人。
  自那天起,每天上门的客人一满十人,老忠头就会闭门休店。门口黑压压的队伍被无声地裁剪了去。
  这样一来,枫桥的剃头匠们纷纷没了异声。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老忠头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此后逢是见到他都会尊称一声“老忠师傅”。
  老忠头已经换了小剃刀,他的双手轻巧如燕,只一会儿就将孩子头上的胎发刮得干干净净。剃完头,老忠头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小毛头的头型异常圆滚,不由道:“这孩子以后可不得了。我剃头那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饱满的额头。”
  老忠头眼睛直盯着怀里的孩子,噘着嘴巴不停逗他玩,那孩子毫不认生地“咯咯”笑着。女人不免也笑道:“这孩子跟忠师傅倒是很有缘呢。”
  店里陆续有客人进来。女人见状便将孩子接过来。老忠头不急着招呼来客,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红包。“孩子的胎发我都装进这个小红包里了。你回去后记得要放些在自己家的葱盆里。”
  “这是为什么?”女人不解道。
  “把孩子满月剃下来的头发埋进葱盆里,可以保佑孩子长大变得聪明伶俐。”看女人一脸好奇的样子,老忠头又补上一句,“当然,这都是为了讨些吉利彩头。”
  “剩下的头发就给孩子做个胎毛笔吧……”老忠头一直将女人送到店门口,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刻天已经完全亮了,街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整个枫桥镇就像初春里解冻了的河流,一刹那就鲜活热闹起来。   老忠头素来自爱,不喜与人往来,自然知道与陌生女子长时间站在门口并不妥当,但不知为何一看到孩子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他就愿意放下所有的防备。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与这孩子见面才不过个把钟头,哪来这许多难舍难分的情绪。
  国昌,咱跟姆妈讲声再会
  女人再次拜访老忠理发铺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她抱着孩子来到理发铺门口时,才发现店里多了一个青葱少年。那少年见她立在门口,笑着出来婉拒:“这位大嫂,今天客满了,不做生意了。您明天请早。”
  “我不是来剃头的……我……我寻忠师傅。”
  认出女人的一刹那,老忠头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一月之余,女人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原本瘦削的脸颊竟像被这寒风削平了一般,她佝偻着身子无力地靠在门边上,瘦弱得一阵风吹来都能将她吹倒。
  老忠头将女人扶到里屋坐下。他用白围裙擦擦手,从女人怀里将孩子抱过来,孩子仍闭着眼睛沉睡。他低头去看,微微有些欣慰,孩子未见消瘦,看来女人将他照顾得很好。
  女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本捂着嘴巴的手帕像春日桃花映出点点朱红。老忠头一凛,像是被人用冷水从头顶浇下,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转过脸看到呆站在一边的少年,于是说,敬炎,你去顾大叔的牛肉铺里买两斤熟牛肉来。
  陈敬炎有些意外,师父,这个点牛肉铺还没开门呢。
  老忠头忽然就恼起来,提高了声量,让你去你就去,没开你就给我在那儿等着!
  陈敬炎有些委屈,自从他投入老忠头门下以来,他从未如此大声对自己说过话。其实从女人一进门,老忠头就显得格外不自然。他虽然年少,但也多少知道一些男女之事,心想两人肯定关系不一般。没准那人还是半个师娘呢。
  这样一想他就偷笑出声来,一蹦一跳地往牛肉铺走去。
  陈敬炎拎着荷叶包回到理发铺时,木门半掩着,室内空无一人。他想偷听老忠头和女人谈话,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里屋,还未走近,就听到老忠头的声音:“什么时候学会这鬼鬼祟祟的一套。还不给我进来。”他像做坏事被抓住般讪笑着将门帘拉起一个角,发现只有老忠头一人抱着孩子坐在床沿上,全然没了女人的身影。
  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姓郑名国昌——我的儿子,以后你们就算是同门师兄弟了。老忠头将这番话说得如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在交代他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敬炎闻言痴痴望向襁褓中的婴儿,他睡得正熟,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陈敬炎心里不顺,跑去枫溪江边找兄弟陈果,从他手里接过一根烟。陈果的老爹是枫桥镇的乡绅,他总有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酒。
  “真是见鬼,这刚拜师没一个星期,就多出一个师弟来。”
  “咦……這老忠头不是说你是他最后一个徒弟吗?这么快怎么就又收徒了?”陈果问。
  “别提了。”陈敬炎挠了挠头皮,环顾了一圈四下,悄声说:“收徒是假,我怀疑那小子根本就是老头的私生子!”
  陈果笑着又递过来一根烟:“你也别不痛快了,左右你也不是为着老忠头去的,早点拿到那紫檀木盒就行了,吃这干醋做什么?如今他都有儿子了,万一这紫檀木盒落到那小毛孩手里……”
  陈敬炎恶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谁也不能挡着我发财,他要敢跟我抢,我做了他。”
  陈果笑道:“这种狠话你说说就得了。照我的意思,咱哥俩儿顺手拿出来就行了。”
  “你是说去偷?”
  陈敬炎从小父母双亡,寄居在父亲的堂弟家——一家理发铺里学剃头。堂叔一家虽照顾他一日三餐,但到底没能拿他当自己人。说是学剃头,可他从5岁到12岁一直活在替人洗头擦脸的时光里。在枫桥,这是最低下也最让人看不起的工作。他想出人头地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遇见那个被老忠头打倒的黄昏。他决定孤注一掷,他与堂叔一家已经决裂,左右已经没有退路。如果不能让老忠头收下他,那就只能饿死街头了。
  更重要的是,陈果告诉他,有人看中了老忠头的祖传紫檀木盒,如果能拿到木盒,就能保证陈敬炎一生不愁吃喝。少年陈敬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挨饿受冻。他怀着必死的决心,顶着暴雨在老忠头的店门口站了整整一天。在倒地前的一分钟,老忠头收下了他。
  “你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所以,你最好给我好好学。”说这话时,老忠头负手站在门口,身上仍然穿着那件发黄的白背心。这让陈敬炎想到戏文里凭空降世的神仙,他咧开嘴笑了,刚想叫师父,眼前一黑就摔在了地上。
  但那天以后,也是他陈敬炎扬眉吐气的时候。全枫桥人都知道老忠头是不收徒弟的,能被他看中,那必然是有些本事的。
  就在陈果打算回家时,他听到陈敬炎轻轻说了一个字,干。
  可是,还没等陈敬炎动手,老忠理发铺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个陌生男人。他自称是从古博岭来,受女人之托,让老忠头千万不要告诉孩子自己的身世,权当是老忠头的亲儿子。
  陈敬炎一眼就看到了男人手臂上别着的白布条,那是参加葬礼的人才会佩戴的东西。男人似乎很着急,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老忠头抱着孩子一路相送,一直送到枫桥镇街口。
  陈敬炎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老忠头抱着孩子独自站了很久,天空辽阔无光,他看不到他的脸,第一次感到他的背影原是那样空洞凄怆。
  老忠头将孩子竖着抱起来,他的手颤抖着指向古博岭的方向。
  周围人流如潮,喧嚣鼎沸。
  陈敬炎却清晰地听到老忠头说:“国昌,咱跟姆妈讲声再会。”
  陈敬炎忽然不想偷紫檀木盒了。
  寒风乍起,又是一年冬至。
  你要知道,这个世上的聚散都是有定数的
  郑国昌由一个古博岭村人成了镇上人。
  十岁前,他就像长日春风般浩浩荡荡地在枫桥镇的大街小巷里乱窜。
  他的父亲老忠头是整个诸暨县无人不知的“一把刀”。人们介绍他时,总是以“老忠师傅的独子”开头,这对郑国昌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郑国昌虽爱闹腾,但却极少惹事。从他会说话的那天开始,老忠头就发现他是一个生性软弱的人,自学堂里吃了亏、受了委屈只会跑回家哭。陈敬炎很是瞧不上郑国昌的做派,背地里直骂他是个娘们儿,但老忠头却很欣慰,在这样的乱世里,贪生怕死才能活得更长。
  一日,店里来了位面生的客人,老忠头正在给人剃头,那客人又催得急,他就让陈敬炎去伺候着。陈敬炎学剃头已有多年,平日里也能独当一面,不料这天却偏出了岔子,净面时刀锋一偏,客人下巴上刮出一道小血痕。
  那客人脾气又急,就与陈敬炎吵起来。道歉不管用,陈敬炎只好实话实说:“你要是不动,我能划到你吗?”客人恼羞成怒,伸手过去打陈敬炎,老忠头见状挡上前,这一巴掌不偏不倚地就落在他脸上。坐在一边的郑国昌被吓得大哭起来。陈敬炎一瞧老忠头挨打了,捋起袖子就往前冲,被老忠头一把拦住。这三人推搡中,不小心撞到了郑国昌,他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事情最后由老忠头赔礼赔钱结束。那个鸡飞狗跳的晚上,郑国昌捂着手臂向老忠头撒娇哭诉,他是受不了一点疼痛的。倒是鼻青脸肿的陈敬炎始终不发一言。老忠头黑着脸,替陈敬炎处理了下肿块,问:“知错了没有?”
  陈敬炎仰着头,一脸不服气:“今天摆明了就是人家上门来找茬的。我没有错。”老忠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捶了一下陈敬炎:“你还嘴硬!今天还没挨够揍吗?”
  陈敬炎肚子里也憋着气,此时如泄洪般都爆发出来:“就知道对我凶,刚才在店里怎么没见你这么英勇?瞧你养出来的儿子,跟你一样像个缩头乌龟。”
  老忠头怔了一下,然后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很久。两人都没有出声。
  堂前挂着一幅王冕画像,那是老忠头从砾桥老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物什。这么多年过去了,画像上的王冕依旧栩栩如生。他曾不止一次指着这幅画像对他和郑国昌说:“做人做事,抬头挺胸;出门入世,光明磊落。这才是真男人。”
  墙上的钟摆滴答滴答地走着,显得屋里愈发寂静,老忠头修长而苍老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鸡翅木的八仙桌上。这让陈敬炎显得很忐忑。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出言不逊。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忠头终于开口了:“论功夫,你也都学到家了。该是自立门户的时候了。”
  陈敬炎如何都想不到老忠头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分明是要赶他出门的意思。老忠头负手从他身边慢慢踱过:“这个店铺留给你,你要看好喽。年轻气盛,别再随便惹事。”
  他看着老忠头同样受伤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他从里屋取出一根藤条,举到头顶跪到老忠头跟前,低声说:“师父,今儿是我错了。我没听您的教诲。”
  关于打架这回事,老忠头不止一次劝告他,生逢乱世,一定要收敛锋芒。
  陈敬炎看到老忠头低垂着的手握紧了拳头,再往上瞧,竟见到老忠头双眼通红,似是极力克制着眼泪。陈敬炎何时见过他这个样子,老忠头可是出了名的铁汉,他大喊一声师父,将身上的衣衫都剥去,赤身趴在地上,哭道:“师父,你打我,徒儿真的知错了,甘愿受罚。”
  陈敬炎的后背全是旧鞭痕,如荆棘丛般杂乱无章,每一根都刺向老忠头的心窝里。那时有一支军阀部队到枫桥镇征粮,见人就砍杀,整条街上都弥漫着血腥气。兵痞们进到理发铺,正要打开老忠头和郑国昌藏身的米缸时,躲在衣柜中的陈敬炎忽然推门而出,最后遭到他们的一顿毒打。那年他才16岁。老忠头和郑国昌也因此躲过一劫。
  老忠头将陈敬炎扶起,又替他将衣服穿上。陈敬炎已是二十六岁的青年,站在半驼的老忠头面前,足足比他高出半个头。“师父,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老忠头仔细端详了一圈他年轻英俊的脸庞,说:“阿炎,你要知道,这个世上的聚散都是有定数的。现在到了师父该走的时候了。”
  没等陈敬炎开口,老忠头又说:“其实,从你来拜师那天我就知道,你不光光是为了学技术。”他迟疑了片刻,又说:“你是奔着那个紫檀木盒来的。”老忠头说完看了一眼陈敬炎,继续说,“你拜师是假,取此物是真。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这套传世剃具本该是给你的。但你心术不正,为着这个盒子,没少动歪脑子。那个小果子,是同你商量好了来偷盗的吧。”
  原来几年前的事,他都心知肚明。陈敬炎吓出一身汗,但仍冷笑道:“你既早已知晓,何必容我至今。”
  老忠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小子,我若当时赶你出门,你又如何立足?現在好了,你已学会我毕生所学,莫说是枫桥镇,便是整个暨阳县,都不会有更胜你的剃头匠了。”
  陈敬炎怔怔地立在原地,他自小丧失双亲,饱尝人间冷暖。虽说老忠头待他亲厚,但他藏着私心多少有些隔阂。今天把话说开,他才知道老忠头的良苦用心。
  老忠头继续说:“这十多年来,你为我父子做的,我无以为报。我知道你只想要这套剃具,但我不能给你。国昌虽是我义子,但我也得照顾他。他身无长处,又娇生惯养,等我百年以后他又如何生活。而你既学了技术,乱世中也能寻一个安身之处。”他停顿了一下,颇为郑重地说,“在我心里,都将你们视若己出。”
  老忠头扶着桌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师父老了,早就该退休了。”说到最后,他的话里竟有些恳求的意味。这让陈敬炎很心酸,他想起第一次看到老忠头的场景,何等威风凛凛,万事在握,但就是这个穿着白衣、徒手打架的老头,如今竟然在他面前萎顿下去。
  陈敬炎想出口挽留,被老忠头按住了肩膀。
  “你知道我为何改钟姓为忠吗?一个男人要活得掷地有声,须得忠于天地,忠于国家,更要忠于自己的生活(枫桥方言,工作的意思)”。说完他爬上椅子,将那幅王冕画像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
  当初就是在这幅画像下,陈敬炎给老忠头敬的师父茶。
  画像上还有两行诗: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老忠头背上画像,转身大笑着向门口迈去,一如十几年前那个离开砾桥的秋天,萧瑟壮烈,空气中有柿子成熟的清香。   陈敬炎看到他微微驼起的后背,又想到十几年前被他打倒在地的黄昏,也是这个背影,意气风发,仿佛整个枫桥都在他的脚下。而现在他的背影凄凉而苍老,有夕阳从窗口投进来,甚至照不到他瘦削的身子。他忽然泪如雨下,七尺男儿双膝“咚”地跪在地上,大喊一声:“师父!”
  这一次,老忠头没有回头。
  老忠头走到门外看到了坐在石阶上的郑国昌。他就这样带着郑国昌去了他早就购置好了的房子,那是一个深居小巷的小楼房。虽然破旧,但有个小院子,倒也干净清爽。
  那天以后,枫桥镇再也没有一个叫老忠头的剃头匠。
  你知道古博岭吗
  郑国昌的逆来顺受,矫揉造作,让老忠头觉得他像个女孩子,没有一丝血性。古博岭人的狠戾勇敢,在他身上丝毫没有体现。于是他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古博岭人?
  一直到郑国昌十六岁生日那天。此时的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小伙儿。五官清秀,身材挺拔。
  老忠头第一次动手打他,一记耳光,又重又狠:“好好的学不上,你去参加什么革命!”
  “上学有什么用?还是窝在这个小镇,跟你一样一辈子做没出息的破剃头匠!”
  老忠头急得跳脚:“你知道革命是什么?会受伤会流血会掉脑袋!你最后革的是你自己的命!”
  老忠头站在堂中,浑身上下都颤栗起来,他很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口,发现竟没有一点力气。他想起某个安静的午后,自己用热水冲了冷饭,又拌了点酱油猪油蹲在院子门口,仿佛人间美味般大快朵颐。
  有好事的邻居看到,嗑着瓜子嚼舌头:忠师傅,你真当是想不开。又不是亲生的儿子,这么省钱做什么?谁晓得养大了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满足地笑笑:“亲生的有什么了不起,养大了才了不起。”
  想到这里,他一肚子里火气像被扎破的气球般泄了个干净。老忠头沉着脸,忽然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你知道古博岭吗?
  郑国昌有些意外,诧异地盯着老忠头看。
  他又说:相传古博岭人好勇善战,个个都是骁将,但却在一夜之间被金兀术屠杀殆尽。有人说古博岭上冤魂无数,后人若再有学武从伍,必无善果。
  郑国昌皱着眉看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忠头一字一句道:“这是你的家乡。”
  郑国昌愣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家乡”两个字的含义,没一会儿就大笑:“老头子,我看你真是活到岁数了,开始胡言乱语了。”老忠头沉默地看着他,他的眼神让郑国昌有些后背发凉。
  对于郑国昌的身世,老忠头向来讳莫如深。即使郑国昌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出身。
  “如今正逢乱世,也是干大事的时候。你想让我跟你一样窝囊地躲在这个小镇上娶妻生子,那还不如杀了我。”郑国昌说到这里,忽然激动起来,“我已经窝囊了十六年,我受够了!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回来让整个枫桥镇的人都刮目相看!”
  郑国昌转身收拾行李。
  “我走了。”郑国昌换了一身衣服,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老忠头说:“我已经老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就算为着我,你也不愿留下来吗?”
  年轻的郑国昌哪懂什么生离死别。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让我窝在这猫眼大的地方做懦夫,我做不到。您等着我出人头地,轰轰烈烈地回来。”郑国昌转身走了。
  老忠头静静地躺着,忽然眼前一黑,有个黑影挡在门前。
  他欣喜地抬起头,却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师父。
  这是老忠头搬离理发铺后,陈敬炎第一次登门拜访。
  “师父,我刚才看到国昌出枫桥镇了。”
  老忠头仍然不为所动地躺在摇椅上,他在摇椅上躺了整整一天。
  他心想真是奢侈的一天。以前从来都不敢把日子这样用掉。他颤颤巍巍地摸索着去点灯,蓦然发现脚边似乎还有一双脚。
  “师父,你醒啦!”是陈敬炎的声音,他竟在这里守了一天。“师父你饿了吧。你先坐着,我这就给你盛饭去。”
  陈敬炎发现老忠头一夕之间就老了,他如同一只空碗,成天仰面躺着,那里面盛满了沧桑与荒凉。每次看他躺在摇椅上的时候,陈敬炎都有一种错觉,仿佛他早就已经安静地死去了。
  这年除夕,异常清冷萧条。空空荡荡的房子和小院,他负手一个人慢慢地踱了一圈,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擦耳的风声。
  他想起去年除夕,三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前,郑国昌和陈敬炎难得不吵嘴。每人一碗酒,喝得东倒西歪,畅快淋漓。这一醉,就是一年。
  年迈的老忠头想着想着,眼眶就红起来。他调转头看了看,16年的光阴,那样热闹喜气的岁月说没就没了。
  陈敬炎在枫桥镇已然成了一个传奇。他将理发铺赚来的钱都用来铺路修建学堂,救济贫民。时逢抗日战争时期,频有战线失守、同胞被害的消息传来。“老忠”这块金子招牌仍挂在理发铺门前,但陈敬炎取消了“每日剃头十人”的规矩,他的理发铺,每日客似云来,从不婉拒。
  老忠头依然每天都躺在摇椅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那种叫花雕的绍兴老酒了。他说剃头匠是不能喝酒的,一喝酒功力就破了。但他其实早就不是剃头匠了。
  陈敬炎一日三餐都叫人送饭给他,他面色红润,人也胖了不少。但很少再与人说话。
  陈敬炎深知老忠头的脾性,每日前去问安时,总会带些外面的消息。“师父,你放心,我已經叫人出去寻国昌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直到有一日,他真的得到了郑国昌的消息,却迟疑着要不要告诉老忠头。
  他还没走到院门口,老远就看到老忠头倚在门前等他,他疾步上前:“师父,你怎么站在风口?”老忠头一把抓住他的手,陈敬炎心下一惊,果然听到老忠头问:“我听人说国昌有消息了?”陈敬炎知道也瞒不住他,只得点头说:“我就是来告诉您这事的,来,咱们回屋慢慢说。”
  老忠头比陈敬炎想象中镇定许多。镇定到陈敬炎一度以为他根本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话。   “师父?”陈敬炎试探性地叫了两声。
  老忠头像是猛然回过神来,他的眼神涣散空洞,像是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阿炎,”他说,“你相信国昌真的会做汉奸吗?”
  这个问题让陈敬炎很为难,他踌躇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外人说的不足为道。虽然都这样在传,但究竟怎么回事还没个定论。”老忠头的眼神突然盯住陈敬炎,“我是问你相信吗?”
  陈敬炎想了想,最终还是低下了头。老忠头无声地笑了。陈敬炎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背着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房间。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像一只年迈无力的乌龟。
  等他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个紫檀木盒。陈敬炎缓缓站起身来。老忠头喘着粗气,像是为了找个盒子花了不少力气。
  老忠头将几代人守护过的紫檀木盒,放进陈敬炎的手里:“师父活不了多长时日。国昌也没有着落,这个盒子就交给你了。”
  陈敬炎忙着推辞:“师父,这……”
  老忠头说:“你是个好孩子。这个紫檀木盒啊,多少人垂涎过。其实它最珍贵的是第二层里的东西。除了咱老钟家的人,谁也不知道。”
  “师父,国昌一定会回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您还是自己收着。”
  老忠头摆摆手:“这盒子传了五代,里面的剃具从未见过血。留给你也算做个念想。”说完他又躺回摇椅上闭着眼睛睡去了。
  梦寐以求的紫檀盒,陈敬炎从没想到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到他的手上。
  刚入夏,老忠头就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场,从此再也下不来床。
  这世上所有的相逢与分离都需要缘分
  就在他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儿子郑国昌时,失踪了四年的郑国昌终于回来了。
  陈敬炎店里的一个小伙计跑进老忠头房里:“郑国昌带着一群日本兵包围了理发铺,把人都赶了出去。点名要您老去剃头。老板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就被日本兵围起来好一顿打。大伙都没辙了,要不我背着您去一趟,您毕竟是他父亲,多少会给点面子。”
  老忠头挣扎着起来,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光返照。小伙计背上他就往街上的“老忠”理发铺跑去。
  老忠头其实一开始并没有认出郑国昌来,最先跃入他眼里的是郑国昌肩膀上刺眼的肩章,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冰冷的光泽。
  “是你要剃头?”他弓着腰问,他的腰因为长年累月站立替人剃头,已经直立不起来。但此刻在郑国昌面前他却极力挺着腰。
  郑国昌双手插在裤兜里,摇头晃脑地踱到他眼前,许是因为穿了军装,他显得愈发挺拔高大。
  “是我,老忠头。我来办事,顺道过来看看你,我说过的,总有一日会风风光光地回来。”他说话时挑了一下眉毛,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你真做了汉奸?”老忠头问。
  “什么是汉奸?谁给我钱花我就跟谁,这不是您教我要知恩图报的吗?”
  老忠头冷笑了几声,他转过头就看到了门外的陈敬炎。
  “你先让阿炎过来。我有事要交代他。”
  郑国昌已经坐在镜子前,他皱着眉,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你倒是快点,我还有正事要办。”
  郑国昌透过镜子,看到陈敬炎将一个紫檀木盒交到老忠头的手里。他若有所指道:“老忠头,我劝你识人要清楚。可别着了人。别以为修个路、搭个桥的就是好人了。实话告诉你,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抓捕枫桥镇上的地下党的。”说完,他挑衅地看了看陈敬炎。
  老忠头显得很平静,他的驼背像一轮落日,隐着黑夜前的凄惶。
  郑国昌又笑起来:“我跟森田队长说了不少的好话,他说凡是出来举报的都有奖励,你可别辜负我的好意。”一番话被他说得洋洋得意。
  老忠头端起架子上的一盆冷水,迎面就泼了上去。正是寒风料峭,这盆水像打火石一样,将郑国昌窝在心里的火气都点起来。
  他忽地就发起怒来,一巴掌扇在老忠头脸上,老忠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老子没那么多耐心,你要是想死也很容易。”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来。旁边一直站着的森田队长上前按住了他,冲他使了一个眼色。
  郑国昌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给自己点上兀自抽起来。他用日语跟森田队长说了几句话,森田退了出去。
  关门的时候,老忠头清楚地看到森田留了一条门缝。
  森田队长偷偷看到,郑国昌挺拔地站在老忠头跟前,老忠头的身影如同一只萎缩了的河虾。郑国昌始终都背对着森田,使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却看到老忠头面如死灰的神情,森田嘿嘿笑了下,顺手从卫兵手里接过一根香烟抽起来。
  等他把一根烟抽完,再回去看时,发现郑国昌又重新坐回理发镜前,老忠头正把一块白围裙围上他的身。
  哼,小王八蛋,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他不屑地啐道。
  其实,郑国昌早就被怀疑了,日军每次的剿共行动总是落空,经排查后他的嫌疑是最大的。日军内部已经决定处决他,但他却举报称枫桥镇里窝藏着共产党。这引起了日军的注意,他们曾不止一次在枫桥镇的上空发现不明电波,很像是传输某种情报。森田队长认为郑国昌既提到枫桥这个地名,兴许还能有点收获。不妨让他带路走这一遭,反正无论能否找到共党,他都是必死无疑的了。
  一阵惊呼声将他从幻想中唤醒。本来如兵俑般死寂的枫桥人像是浪花似的一個个朝理发店里挤去。森田队长此行带的日本兵本就不多,场面一乱就难以控制。他从腰间拔出枪朝天开了一枪,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他拨开人群朝店内望,一片刺目的血红跃入眼帘,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没错,是老忠头,他的白色围裙上都是鲜血,血迹像蜿蜒的山路,在他的身上猥琐地爬行着。
  森田队长忽然反应过来,快步朝仰天躺在理发椅上的郑国昌走去。只见他的头发被剃了个干净,头颅无力地仰着,脖颈处开了一大道口子,像一条张大了嘴巴呼吸的鱼,殷红鲜血不断地往外涌。   这个矮小的日本军官觉得喉咙一阵发痒,转身就趴在墙上呕吐起来。
  老忠头稀疏的头发如同被霜打过一般耷拉着,脸颊上有淡淡的鲜血印,他不停地搓着双手,很憨厚地笑着,嘴巴里反复念着一句话:“剃刀是不能见血光的,剃刀是不能见血光的……”
  老忠头安静下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悬在半空中了。
  他就像忽然苏醒的某种植物,原本瞪大的眼睛缓缓平和下来,人群早已经散去,就连日本军队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街上寂靜无声,偶有几声猫叫,像极了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剃刀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上面的血迹早已经干涸。他如梦醒般地将剃刀一端拔出,里面露出一小截字条,上面写着:行动暴露,迅速撤离。
  字迹娟秀有力,渗透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在理发店里,他们爷俩的最后一面。老忠头将紫檀木盒轻轻抽开,取出所有剃具摆成一排,像一群严阵以待的卫兵。他说,这个盒子我本是要传给你的。郑国昌笑着说,现在给我也行。第二层抽屉里是啥宝贝,我也想瞧瞧。
  老忠头抽开第二层,里面只有一张白纸。郑国昌将白纸慢慢地展开,一个“忠”字跃然而出。
  夜幕中,老忠头眼前又浮现出郑国昌看到“忠”字时的笑容,干净纯粹,像极了枫桥镇夏日的天空,有玻璃的透明感。
  他说,爸,这个情报一定要帮我藏在剃刀里。明天天亮前,会有我们的人来拿这把剃刀。
  老忠头问,是谁?
  他说,是一个代号叫仵作的人。跟他联络这么多年,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说,爸,你不用担心我怕疼,杀头不过头点地。
  怎么会是头点地呢?难道你忘了小时候摔破点皮都要哭半天。老忠头摸了摸他的头,脑袋圆润亮堂,这该是有福之人的脑袋。
  他又说,爸,原谅我不能为你尽孝了。如果有下辈子,我真想跟你一样就做个剃头匠。
  月光很美,慢慢地照过来,在地上结起一层白霜。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过雪的清晨,第一次见到郑国昌,他摸着他滚圆的脑袋说,这孩子长大后可不得了。
  他用祖传的剃具给郑国昌剃了第一个头,也是用这套剃具为他剃了最后一个头。
  老忠头是信佛的。佛祖说,这世上所有的相逢与分离都需要缘分。
  这把剃刀就是他们两人的缘分。
  月亮西沉,老忠头听到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眯了眯眼睛,来人披着一身朦胧的月色,脚步声近,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听到自己“呀”的惊呼出声。
  来人“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轻轻地喊了一声:“师父……”
  一只惊鸟忽地从屋外的柿子树上掠过,又是一个冬至到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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