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小燕长着苹果样的小脸,白白净净的,爱笑,眼睛黑亮亮,就是上课爱走神。张老师看她眼神呆呆的,就知道她又在开小差了。三(5)班的窗口是棵高大的合欢树,开满粉红色、毛茸茸的合欢花,一只小黑鸟在枝头唧唧喳喳唱着歌。小燕竖起一只耳朵听着歌,另一只耳朵在听张老师讲《最有趣的事》这篇作文怎么写。“鸟儿在说精灵语吗?”小燕脑子里开始编童话。张老师忍不住叫起眼皮底下的小燕:“王小燕,请你说一下《最有趣的事》的中心思想。”小燕站起来,傻傻地看着张老师。
刚刚说过的都答不上来,放学后,小燕被张老师请到办公室,背诵上课教的作文的中心思想,然后工整地抄写五遍。
“太好了!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小燕在心里默默背诵中心思想,然后跟张老师说:“我背出来了。”小和尚念经一样地背完后,小燕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抄写五遍,交给老师。然后,她背上书包,高高兴兴地跟张老师说再见。在家里,爸爸叫小燕没头脑,妈妈说她没心没肺。看她蹦蹦跳跳从办公室出去的样子,张老师在她背后无奈地摇摇头,顺便喊了一声:“别忘了回家作业!今天的作文要围绕着刚才背出来的中心思想写哦!”“好的!”小燕清亮的声音已经从楼梯拐角传来。
“哎呀!外套怎么没了?”小燕突然发现,好像一直穿在身上的校服不见了,她慌了神:校服是必须天天穿的呀!明天要是不穿校服,他们整个班都要被扣分。她慌慌张张奔回教室找,座位上没有;回办公室找,门锁上了。会不会在操场上呢?今天有体锻课。她赶紧跑到操场,两个篮球架下空空如也。唉!她垂头丧气地出了校门,心想回家又要被妈妈骂了。
和小燕同样失魂落魄的是S市电视台新晋教育记者一皮。她领了当天的报道任务“中考体育加分对中小学学生的影响”,准备到校门口随机采访。她草拟了各种采访问题,比如,“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有没有让你现在就开始加强锻炼呢?”“学校现在的体育课你喜欢吗?”“你希望在体育测试中加入哪些考试项目?”……满以为做足了功课。谁知年轻记者的她自己没孩子,唯独漏了对小学生放学时间的了解——她以为周五跟平日一样,学校下午三点半下课——她三点到达学校,谁知校门口冷冷清清。她往里张望,是不是学生还在上课呢?可是,为什么挤在校门口卖各种小孩爱吃爱玩东西的小商小贩都不见了?路旁卖烘山芋的大叔笑她:“嘿,美女,来拍我吧,学生你拍不到啦,连我都知道星期五小学是两点半放学。哈哈哈!”
一皮叹着气招呼摄像师:“哎,我们走吧,今天没法交差了。”摄像师对她说:“你看,这不是出来一个啦?”摄像师比她反应快,已經走上前去。一皮抬眼看到小燕垂着头走出校门,她赶紧跨步上前,把话筒打开,对着小燕。
小燕冷不丁看到黑洞洞的摄像机和话筒,吓了一跳,就要往边上闪过。但是一位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里都像要滴出蜜来:“小朋友,你好!你先别走,问你几个问题好吗?就几分钟。”
小燕想走,又觉得那阿姨太亲切了,好像没法拒绝,跟刚才张老师瞪圆了鼓出来的眼睛相比,阿姨的眼睛怎么像弯月啊!还有,嘴角也笑得弯弯的,真好看。小燕不由得慢下脚步,迷迷糊糊看着那张笑脸。然后阿姨就弯下腰,把话筒伸到小燕嘴边:
“小朋友,请问你有没有听说中考体育要加分?”
小燕摇摇头。
“那学校最近在加强体育运动吗?”
小燕摇摇头。
“爸爸妈妈有没有给你加强体育锻炼?”
小燕摇摇头。
看到小燕一个劲儿摇头,阿姨显然有点急了,语速加快,但态度还是那么和气:“那能跟我说说学校体育课是怎么上的吗?”
体育课!小燕眼睛一亮,那不是她的长项吗?小燕个头不高,但身体灵活,她一下子打开话匣子:“我短绳能一口气跳一百多个,蛙跳能跳二十五个!我最喜欢上体育课啦,我跑得飞快,同学说我不是王小燕,是王小鹿!”忍不住得意,她扮成一头小鹿的模样,“嘀个儿,嘀个儿”就要往前跑,被阿姨一把拉住。
“小朋友,你等一等,那你对学校体育运动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小燕愣住了——不满意?好像从来没人问过她对学校有什么不满意啊。妈妈总是说,在学校要听话,听老师的话,老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一下子有了被尊重的感觉,思考着。她看看阿姨,阿姨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个黑色的话筒就像阿姨的眼睛,充满期待,伸在她嘴边。
“嗯,嗯,我觉得,我觉得……”
她停下来,抬眼望着阿姨。
阿姨把身子再低下来一些,不拿话筒的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你说吧,没事的。”
“嗯,我觉得,我觉得,下课最好也要运动,让我们到教室外面玩玩。”
“什么?”阿姨温柔的声音提高了分贝,“下课不能出教室吗?”
小燕看到阿姨神色变了,刚才温柔的眼神换成严肃的和疑问的了。小燕有点紧张,手心出汗,同时觉得自己没被信任,她快速地说:“我没说谎,是真的!”
阿姨缓和了口气:“我没说你说谎,我只是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上厕所呢?”
小燕说:“只有上厕所和喝水,可以走到教室外面。其他时间都在教室里静静地玩。这是张老师说的。”
阿姨再问:“那要是到外面去玩呢?”
小燕说:“被老师看到,下节课要罚站,不能坐着听课。上次王强偷偷跑到操场上去,被体育老师看到,告诉了张老师,张老师就罚他了。”
阿姨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呀?”
小燕说:“老师都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安全,还是安分点好。”
阿姨皱着眉头嘀咕:“怎么不安全啦?”
小燕说:“在外面玩可能会被撞伤,可能会摔跤。张老师说,她以前的学生就在走廊里骨折过。”
晚上六点半,小燕家晚餐,照例是看电视时间。小燕有滋有味嚼着妈妈做的红烧大排,电视机里“嗡嗡嗡”地播报着新闻。突然,小燕爸爸大叫小燕妈妈的名字:“张丽,你看这是什么?”小燕吓了一大跳,妈妈也说:“你干吗呀,声音这么大,吓死我了。”爸爸急切地指着电视机说:“你看,那是谁?”小燕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自己,虽然脸上打着马赛克,但是那衣服、那声音,很明显就是小燕。 “只有上厕所和喝水,可以走到教室外面。其他时间都在教室里静静地玩。这是张老师说的。”
“那要是到外面去玩呢?”
“下节课要罚站,不能坐着听课。上次王强偷偷跑到操场上去,被体育老师看到,告诉了张老师,张老师就罚他了。”
这是新闻里出现的唯一一段小燕的声音。小燕有点小失落,说了那么久,电视里只出现了那么几十秒啊,脸还是被遮住的。紧接着,小燕所在的“三川小学”的校名也在镜头中赫然出现。一个校名大特写之后,采访小燕的阿姨走到黄澄澄的校名牌子旁边,义正词严地播报:“想不到在中考体育加分,各方希望加强学生体质的环境下,竟然有学校给小学生设置禁足令,要求学生下课只能在教室里安静地玩耍,请问这项规定符合学生的天性吗?有利于强身健体吗?本市教育部门对于这项规定,又持怎样的态度呢?本台《新闻观察》将持续关注‘小学生的禁足令’。”
小燕继续大嚼大排,好鲜美啊!为什么阿姨在电视里的声音没有那么温柔呢?妈妈却仿佛见到天塌了下来,嚼大排的嘴不动了,嘴鼓鼓的,说不出话来,又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她的眼睛从电视上转移到小燕脸上,像不认识一般仔细盯着。
爸爸也盯着小燕:“这,这是你吗?小燕!”
小燕发现,原来爸爸也会抬高声音用大嗓门啊!别看他平时说话瓮声瓮气,对小燕很温和,妈妈还老说他太宠。小燕回答爸爸:“是啊,怎么啦?不知阿姨为什么让我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妈妈连吞带咽,总算把大排解决了,尖细的声音从喉咙里蹿了出来:“你这傻瓜,这是马赛克!人家记者是为了保护你。可是,这保护有啥用,一看就知道是你!只有你才这么傻,去说自己学校不好。”
妈妈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埋怨她。小燕茫然地看着妈妈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爸爸说:“哎,这下好了。小燕,你闯大祸了。”
小燕说:“我闯什么祸了?是上课开小差吗?张老师已经叫我罚抄了,是张老师又打电话来了吗?张老师不是说过,有些小事情不会去惊动家长的吗。”
小燕妈妈说:“你这孩子,到现在还啥也不懂,还不听话。不是一直跟你说,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相信陌生人吗?人家是记者,你怎么能有啥说啥呢?”
小燕反驳她说:“你看新闻的时候不是一直说:记者是好人啊,为老百姓说话。”
像被呛了水似的,小燕妈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小燕爸爸对妈妈转转眼珠,使个眼色,妈妈不情愿地跟着爸爸離开饭桌,走进房间。电视新闻仍旧嗡嗡嗡地说着什么,小燕心想,他们干吗神秘兮兮、紧张兮兮的呢?
两个大人在房间里低声细语商量着。小燕慢吞吞地吃饭。爸妈不在边上,她鸡翅可以用手拿着吃,又没人催她半小时吃完饭——难得的轻松啊。“我上电视了,会有很多同学看到吗?明天他们会围着我吗?”小燕的脸有点红,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第二天,小燕照常开开心心上学去。家里到学校只要三分钟路程,她会自己上学,可爸爸疼她,每天早上还是送她。只是这一天,爸爸一脸严肃,路上没了往常让她哈哈大笑的玩笑话。她跟爸爸挥手说“再见”,爸爸也说“再见”。可是,爸爸的神色为什么跟电视剧《荆轲传》里送荆轲的表情差不多啊?小燕记得爸爸去年常看《荆轲传》,她在做作业的间隙,也经常偷偷瞥几眼——那是在一条大河边,寒风瑟瑟,两位大汉互相挥手,然后荆轲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荆轲,看着爸爸的表情觉得奇怪,她不停地回头看。爸爸站在校门口一动不动。
小燕走进教室,她把书包塞进课桌,作业本交给小队长。张老师进来了。早自习,老师一般管得不紧,教室里一片嘤嘤嗡嗡的交头接耳声。突然,张老师抬高嗓门说:“昨天,我们班出现了一名向电视台告状的同学。”教室里顿时一片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鸟叫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小燕没有抬头。张老师缓步走到她的课桌旁:“现在,请那位同学自己站起来。”小燕把头垂得更低了,张老师继续说,“没有人吗?今天早上,大家已经在教导处看过电视录像了,认得清清楚楚!”小燕仍然没有动,只是全身紧绷着,手指缩到手心里,指甲戳痛手心。
张老师走开了,回到讲台旁:“现在请昨晚看过电视台晚新闻的举手。”“啪啦啦”,举手时胳膊肘碰击桌面的声音。小燕不敢像平时一样四顾张望,看哪些同学举手了。
“有谁看过‘小学生的禁足令’这条新闻?好,陈红,你来讲。”
“这条新闻好像说,小学生下课不能到教室外面运动。”
“你看到谁出现在这条新闻里了吗?”
“嗯,嗯,有点像王小燕。但是她的脸没有看到。”
小燕没敢抬头,她感觉前前后后无数目光射过来。张老师对着小燕说:“王小燕,请回答。”
小燕茫然地站起来,佝偻着背,把头尽可能地压低。
“王小燕,有同学看到你在电视新闻里出现了。请问昨天接受采访,向电视台告发学校和老师的是你吗?”
小燕咬紧嘴唇。
全班静默。
张老师转向大家说:“王小燕现在倒一声不吭了。那么请大家来说一说,有人对着电视台说我们学校不好,说老师不好,这样的行为对不对?”
张庞马上举起手来。张老师示意他发言:“不对。这是危害学校的行为。”
开了头之后,同学们纷纷举手:“这样做不好。我们应该保护自己的学校!”“这不对!学校是我家,人人都爱它!”你一言,我一语,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叛徒!电视里的叛徒都是坏蛋!”叛徒、坏蛋、出卖学校,这些话像石头一样,砸在小燕的背上。她的背越来越弯,头都快低到胸口,她想为自己辩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惶恐地站着。时间过得好慢,她在心里数着窗外的鸟叫,慢慢发现鸟叫是有规律的:“叽叽、咕咕、咕咕、叽叽、咕咕、咕咕……”
她数到一百五十八次鸟叫。幸好,这时教室门口出现一个身影为她解了围。这个身影向张老师招招手。张老师出去了,小燕偷偷喘了口气。
然而,等张老师再次进来时,她对小燕说:“教导处徐老师请你去。” 小燕在前,张老师在后,两人走进狭小的教导处。在一堆文件、资料和电脑中,胖脸庞、胖身材的徐老师等着小燕。她眯起眼睛研究了小燕几分钟,然后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昨天为什么要接受电视台采访?电视台记者是你们打电话请来的吗?你和你家对学校有什么不满?”说到这里,徐老师还向张老师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张老师立刻爆发了:“这跟我没关系!我昨天批评她,是她上课开小差。谁知道她会跟电视台记者讲什么。”见小燕还是不说话,张老师冲着小燕开火,“你是怎么了?平时看你和同学嘻嘻哈哈话很多的嘛,今天为啥不说话了,以为你不说话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吗?”那位徐老师说:“王小燕,现在我代表学校,要向区教育局写汇报材料,必须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希望你配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见小燕没反应,徐老师从桌子上拿出一本作文本,放到小燕面前说:“你到旁边那个桌子那里,把过程和想法写下来。好好反思一下,这件事情很严重,我们会处理的。”
小燕走过去坐下,她腿都软了。
天色渐暗,小燕总算回家了。打开门,小燕看到连一直加班的爸爸也已经坐在餐桌前了,桌上的菜一動没动。两人见到小燕,都站起来,迎上去,神色一样地胆战心惊。小燕轻轻叫了一声“爸爸、妈妈”,拖着腿走进房间。“怎么啦?小燕,今天在学校,好吗?”妈妈犹豫的声音透着怯意。小燕忍不住哭了,一天没掉的眼泪现在哗哗哗落个不停。爸爸走到小燕跟前,搂住小燕,小燕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投进爸爸怀里,但她还是推开了。“怎么了?能告诉爸爸吗?”小燕埋下头,趴在书桌上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说张老师批评她?说同学骂她?说反思只写了几行字?说好朋友放学都不理她?说明天还要继续?对,明天怎么办?徐老师说,明天还要继续写反思!小燕爆发了:“我不要去上学!我不要去上学!”然后,她继续大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小燕饿了。她走出房门。爸爸妈妈都坐在餐桌前,一桌子菜,一动没动。妈妈的眼圈隐隐发红。小燕不看他们,低头吃饭。
爸爸说:“小燕,你别怕。爸爸妈妈知道你受委屈了。这件事情不怪你,说真话没有什么错,这都是那个记者惹的祸,她没有做好保护措施。”爸爸恨恨地咬了咬牙,“你放心,我已经给电视台热线打过电话了。他们答应回复的。要是那个记者不回复,我明天还会写信投诉去。”
话虽这么说,爸爸仍然眼巴巴地盯着手机,一有电话马上接起来。最后,爸爸终于接到了让他眼神发亮的电话:“是我,我是王勇。刚才跟电视台热线67006700打电话的就是我……哦,您就是采访小燕的记者。什么?还要找我女儿接电话?不用了,谢谢您了。我们会安慰她的。您就直接跟我交流吧……”爸爸的声音低低的,近乎哀求,“您一定要帮帮忙!等一下,我换个地方,信号好一点。”爸爸紧张地看了一眼小燕,看她正呆呆望着自己,连忙转过身去,转移到阳台上,压低声音继续打电话。
后来的话小燕听不到了。她继续吃饭。明天,明天该怎么办呢?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双双护送小燕到校门口,小燕依依不舍地看着爸妈,眼圈红了。爸爸拉着小燕的手说:“你放心,我跟电视台记者说好了,她说今天会来学校商谈一下看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你放心去吧,肯定会没事的。”爸爸又用力握了一下小燕的手,“放心,勇敢的小燕。”
爸爸留在小燕手心的暖意让小燕鼓起了一些勇气。她走到教室门口,张老师一眼看到了她:“今天第一二节是体育课,你有空。徐老师叫你继续去教务处写反思。现在先把作业本交上来。”
小燕磨磨蹭蹭地交作业本,磨磨蹭蹭地走路,脚心在地板上磨出噌噌噌的声音。她多希望跟同学一起到操场上去跳绳啊!同学们发出快快乐乐的声音,呼朋引伴到操场上去。经过她身边时,有人却故意“哼”一声。李晓明还阴阳怪气地说:“叛徒,毙了!呃——”然后学着电视里翻白眼的样子,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小燕慢吞吞走到教务处门口,停住了。门关着,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咦,那不是电视台阿姨的声音吗?小燕的耳朵竖了起来——
可惜,小燕并没有听到什么,好像他们的争论已经结束了。她只听到最后一句话: “好!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想一想!”
小燕的眼里突然噙满了泪花。
门开了。阿姨出现在她眼前。看到她站在门前,阿姨愣了一下。随即,她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摸了摸小燕的脸颊,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阿姨的手指凉凉的,小燕眼眶里噙着的泪花一下子溢了出来,顺着纤细的手指滚下去。阿姨说:“小朋友,别太担心了,一切都会好好的!我走了。”
小燕目送着阿姨的背影离去,深深地吸一口气,推开了教务处虚掩的门……
刚刚说过的都答不上来,放学后,小燕被张老师请到办公室,背诵上课教的作文的中心思想,然后工整地抄写五遍。
“太好了!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小燕在心里默默背诵中心思想,然后跟张老师说:“我背出来了。”小和尚念经一样地背完后,小燕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抄写五遍,交给老师。然后,她背上书包,高高兴兴地跟张老师说再见。在家里,爸爸叫小燕没头脑,妈妈说她没心没肺。看她蹦蹦跳跳从办公室出去的样子,张老师在她背后无奈地摇摇头,顺便喊了一声:“别忘了回家作业!今天的作文要围绕着刚才背出来的中心思想写哦!”“好的!”小燕清亮的声音已经从楼梯拐角传来。
“哎呀!外套怎么没了?”小燕突然发现,好像一直穿在身上的校服不见了,她慌了神:校服是必须天天穿的呀!明天要是不穿校服,他们整个班都要被扣分。她慌慌张张奔回教室找,座位上没有;回办公室找,门锁上了。会不会在操场上呢?今天有体锻课。她赶紧跑到操场,两个篮球架下空空如也。唉!她垂头丧气地出了校门,心想回家又要被妈妈骂了。
和小燕同样失魂落魄的是S市电视台新晋教育记者一皮。她领了当天的报道任务“中考体育加分对中小学学生的影响”,准备到校门口随机采访。她草拟了各种采访问题,比如,“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有没有让你现在就开始加强锻炼呢?”“学校现在的体育课你喜欢吗?”“你希望在体育测试中加入哪些考试项目?”……满以为做足了功课。谁知年轻记者的她自己没孩子,唯独漏了对小学生放学时间的了解——她以为周五跟平日一样,学校下午三点半下课——她三点到达学校,谁知校门口冷冷清清。她往里张望,是不是学生还在上课呢?可是,为什么挤在校门口卖各种小孩爱吃爱玩东西的小商小贩都不见了?路旁卖烘山芋的大叔笑她:“嘿,美女,来拍我吧,学生你拍不到啦,连我都知道星期五小学是两点半放学。哈哈哈!”
一皮叹着气招呼摄像师:“哎,我们走吧,今天没法交差了。”摄像师对她说:“你看,这不是出来一个啦?”摄像师比她反应快,已經走上前去。一皮抬眼看到小燕垂着头走出校门,她赶紧跨步上前,把话筒打开,对着小燕。
小燕冷不丁看到黑洞洞的摄像机和话筒,吓了一跳,就要往边上闪过。但是一位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里都像要滴出蜜来:“小朋友,你好!你先别走,问你几个问题好吗?就几分钟。”
小燕想走,又觉得那阿姨太亲切了,好像没法拒绝,跟刚才张老师瞪圆了鼓出来的眼睛相比,阿姨的眼睛怎么像弯月啊!还有,嘴角也笑得弯弯的,真好看。小燕不由得慢下脚步,迷迷糊糊看着那张笑脸。然后阿姨就弯下腰,把话筒伸到小燕嘴边:
“小朋友,请问你有没有听说中考体育要加分?”
小燕摇摇头。
“那学校最近在加强体育运动吗?”
小燕摇摇头。
“爸爸妈妈有没有给你加强体育锻炼?”
小燕摇摇头。
看到小燕一个劲儿摇头,阿姨显然有点急了,语速加快,但态度还是那么和气:“那能跟我说说学校体育课是怎么上的吗?”
体育课!小燕眼睛一亮,那不是她的长项吗?小燕个头不高,但身体灵活,她一下子打开话匣子:“我短绳能一口气跳一百多个,蛙跳能跳二十五个!我最喜欢上体育课啦,我跑得飞快,同学说我不是王小燕,是王小鹿!”忍不住得意,她扮成一头小鹿的模样,“嘀个儿,嘀个儿”就要往前跑,被阿姨一把拉住。
“小朋友,你等一等,那你对学校体育运动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小燕愣住了——不满意?好像从来没人问过她对学校有什么不满意啊。妈妈总是说,在学校要听话,听老师的话,老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一下子有了被尊重的感觉,思考着。她看看阿姨,阿姨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个黑色的话筒就像阿姨的眼睛,充满期待,伸在她嘴边。
“嗯,嗯,我觉得,我觉得……”
她停下来,抬眼望着阿姨。
阿姨把身子再低下来一些,不拿话筒的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你说吧,没事的。”
“嗯,我觉得,我觉得,下课最好也要运动,让我们到教室外面玩玩。”
“什么?”阿姨温柔的声音提高了分贝,“下课不能出教室吗?”
小燕看到阿姨神色变了,刚才温柔的眼神换成严肃的和疑问的了。小燕有点紧张,手心出汗,同时觉得自己没被信任,她快速地说:“我没说谎,是真的!”
阿姨缓和了口气:“我没说你说谎,我只是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上厕所呢?”
小燕说:“只有上厕所和喝水,可以走到教室外面。其他时间都在教室里静静地玩。这是张老师说的。”
阿姨再问:“那要是到外面去玩呢?”
小燕说:“被老师看到,下节课要罚站,不能坐着听课。上次王强偷偷跑到操场上去,被体育老师看到,告诉了张老师,张老师就罚他了。”
阿姨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呀?”
小燕说:“老师都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安全,还是安分点好。”
阿姨皱着眉头嘀咕:“怎么不安全啦?”
小燕说:“在外面玩可能会被撞伤,可能会摔跤。张老师说,她以前的学生就在走廊里骨折过。”
晚上六点半,小燕家晚餐,照例是看电视时间。小燕有滋有味嚼着妈妈做的红烧大排,电视机里“嗡嗡嗡”地播报着新闻。突然,小燕爸爸大叫小燕妈妈的名字:“张丽,你看这是什么?”小燕吓了一大跳,妈妈也说:“你干吗呀,声音这么大,吓死我了。”爸爸急切地指着电视机说:“你看,那是谁?”小燕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自己,虽然脸上打着马赛克,但是那衣服、那声音,很明显就是小燕。 “只有上厕所和喝水,可以走到教室外面。其他时间都在教室里静静地玩。这是张老师说的。”
“那要是到外面去玩呢?”
“下节课要罚站,不能坐着听课。上次王强偷偷跑到操场上去,被体育老师看到,告诉了张老师,张老师就罚他了。”
这是新闻里出现的唯一一段小燕的声音。小燕有点小失落,说了那么久,电视里只出现了那么几十秒啊,脸还是被遮住的。紧接着,小燕所在的“三川小学”的校名也在镜头中赫然出现。一个校名大特写之后,采访小燕的阿姨走到黄澄澄的校名牌子旁边,义正词严地播报:“想不到在中考体育加分,各方希望加强学生体质的环境下,竟然有学校给小学生设置禁足令,要求学生下课只能在教室里安静地玩耍,请问这项规定符合学生的天性吗?有利于强身健体吗?本市教育部门对于这项规定,又持怎样的态度呢?本台《新闻观察》将持续关注‘小学生的禁足令’。”
小燕继续大嚼大排,好鲜美啊!为什么阿姨在电视里的声音没有那么温柔呢?妈妈却仿佛见到天塌了下来,嚼大排的嘴不动了,嘴鼓鼓的,说不出话来,又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她的眼睛从电视上转移到小燕脸上,像不认识一般仔细盯着。
爸爸也盯着小燕:“这,这是你吗?小燕!”
小燕发现,原来爸爸也会抬高声音用大嗓门啊!别看他平时说话瓮声瓮气,对小燕很温和,妈妈还老说他太宠。小燕回答爸爸:“是啊,怎么啦?不知阿姨为什么让我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妈妈连吞带咽,总算把大排解决了,尖细的声音从喉咙里蹿了出来:“你这傻瓜,这是马赛克!人家记者是为了保护你。可是,这保护有啥用,一看就知道是你!只有你才这么傻,去说自己学校不好。”
妈妈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埋怨她。小燕茫然地看着妈妈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爸爸说:“哎,这下好了。小燕,你闯大祸了。”
小燕说:“我闯什么祸了?是上课开小差吗?张老师已经叫我罚抄了,是张老师又打电话来了吗?张老师不是说过,有些小事情不会去惊动家长的吗。”
小燕妈妈说:“你这孩子,到现在还啥也不懂,还不听话。不是一直跟你说,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相信陌生人吗?人家是记者,你怎么能有啥说啥呢?”
小燕反驳她说:“你看新闻的时候不是一直说:记者是好人啊,为老百姓说话。”
像被呛了水似的,小燕妈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小燕爸爸对妈妈转转眼珠,使个眼色,妈妈不情愿地跟着爸爸離开饭桌,走进房间。电视新闻仍旧嗡嗡嗡地说着什么,小燕心想,他们干吗神秘兮兮、紧张兮兮的呢?
两个大人在房间里低声细语商量着。小燕慢吞吞地吃饭。爸妈不在边上,她鸡翅可以用手拿着吃,又没人催她半小时吃完饭——难得的轻松啊。“我上电视了,会有很多同学看到吗?明天他们会围着我吗?”小燕的脸有点红,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第二天,小燕照常开开心心上学去。家里到学校只要三分钟路程,她会自己上学,可爸爸疼她,每天早上还是送她。只是这一天,爸爸一脸严肃,路上没了往常让她哈哈大笑的玩笑话。她跟爸爸挥手说“再见”,爸爸也说“再见”。可是,爸爸的神色为什么跟电视剧《荆轲传》里送荆轲的表情差不多啊?小燕记得爸爸去年常看《荆轲传》,她在做作业的间隙,也经常偷偷瞥几眼——那是在一条大河边,寒风瑟瑟,两位大汉互相挥手,然后荆轲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荆轲,看着爸爸的表情觉得奇怪,她不停地回头看。爸爸站在校门口一动不动。
小燕走进教室,她把书包塞进课桌,作业本交给小队长。张老师进来了。早自习,老师一般管得不紧,教室里一片嘤嘤嗡嗡的交头接耳声。突然,张老师抬高嗓门说:“昨天,我们班出现了一名向电视台告状的同学。”教室里顿时一片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鸟叫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小燕没有抬头。张老师缓步走到她的课桌旁:“现在,请那位同学自己站起来。”小燕把头垂得更低了,张老师继续说,“没有人吗?今天早上,大家已经在教导处看过电视录像了,认得清清楚楚!”小燕仍然没有动,只是全身紧绷着,手指缩到手心里,指甲戳痛手心。
张老师走开了,回到讲台旁:“现在请昨晚看过电视台晚新闻的举手。”“啪啦啦”,举手时胳膊肘碰击桌面的声音。小燕不敢像平时一样四顾张望,看哪些同学举手了。
“有谁看过‘小学生的禁足令’这条新闻?好,陈红,你来讲。”
“这条新闻好像说,小学生下课不能到教室外面运动。”
“你看到谁出现在这条新闻里了吗?”
“嗯,嗯,有点像王小燕。但是她的脸没有看到。”
小燕没敢抬头,她感觉前前后后无数目光射过来。张老师对着小燕说:“王小燕,请回答。”
小燕茫然地站起来,佝偻着背,把头尽可能地压低。
“王小燕,有同学看到你在电视新闻里出现了。请问昨天接受采访,向电视台告发学校和老师的是你吗?”
小燕咬紧嘴唇。
全班静默。
张老师转向大家说:“王小燕现在倒一声不吭了。那么请大家来说一说,有人对着电视台说我们学校不好,说老师不好,这样的行为对不对?”
张庞马上举起手来。张老师示意他发言:“不对。这是危害学校的行为。”
开了头之后,同学们纷纷举手:“这样做不好。我们应该保护自己的学校!”“这不对!学校是我家,人人都爱它!”你一言,我一语,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叛徒!电视里的叛徒都是坏蛋!”叛徒、坏蛋、出卖学校,这些话像石头一样,砸在小燕的背上。她的背越来越弯,头都快低到胸口,她想为自己辩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惶恐地站着。时间过得好慢,她在心里数着窗外的鸟叫,慢慢发现鸟叫是有规律的:“叽叽、咕咕、咕咕、叽叽、咕咕、咕咕……”
她数到一百五十八次鸟叫。幸好,这时教室门口出现一个身影为她解了围。这个身影向张老师招招手。张老师出去了,小燕偷偷喘了口气。
然而,等张老师再次进来时,她对小燕说:“教导处徐老师请你去。” 小燕在前,张老师在后,两人走进狭小的教导处。在一堆文件、资料和电脑中,胖脸庞、胖身材的徐老师等着小燕。她眯起眼睛研究了小燕几分钟,然后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昨天为什么要接受电视台采访?电视台记者是你们打电话请来的吗?你和你家对学校有什么不满?”说到这里,徐老师还向张老师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张老师立刻爆发了:“这跟我没关系!我昨天批评她,是她上课开小差。谁知道她会跟电视台记者讲什么。”见小燕还是不说话,张老师冲着小燕开火,“你是怎么了?平时看你和同学嘻嘻哈哈话很多的嘛,今天为啥不说话了,以为你不说话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吗?”那位徐老师说:“王小燕,现在我代表学校,要向区教育局写汇报材料,必须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希望你配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见小燕没反应,徐老师从桌子上拿出一本作文本,放到小燕面前说:“你到旁边那个桌子那里,把过程和想法写下来。好好反思一下,这件事情很严重,我们会处理的。”
小燕走过去坐下,她腿都软了。
天色渐暗,小燕总算回家了。打开门,小燕看到连一直加班的爸爸也已经坐在餐桌前了,桌上的菜一動没动。两人见到小燕,都站起来,迎上去,神色一样地胆战心惊。小燕轻轻叫了一声“爸爸、妈妈”,拖着腿走进房间。“怎么啦?小燕,今天在学校,好吗?”妈妈犹豫的声音透着怯意。小燕忍不住哭了,一天没掉的眼泪现在哗哗哗落个不停。爸爸走到小燕跟前,搂住小燕,小燕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投进爸爸怀里,但她还是推开了。“怎么了?能告诉爸爸吗?”小燕埋下头,趴在书桌上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说张老师批评她?说同学骂她?说反思只写了几行字?说好朋友放学都不理她?说明天还要继续?对,明天怎么办?徐老师说,明天还要继续写反思!小燕爆发了:“我不要去上学!我不要去上学!”然后,她继续大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小燕饿了。她走出房门。爸爸妈妈都坐在餐桌前,一桌子菜,一动没动。妈妈的眼圈隐隐发红。小燕不看他们,低头吃饭。
爸爸说:“小燕,你别怕。爸爸妈妈知道你受委屈了。这件事情不怪你,说真话没有什么错,这都是那个记者惹的祸,她没有做好保护措施。”爸爸恨恨地咬了咬牙,“你放心,我已经给电视台热线打过电话了。他们答应回复的。要是那个记者不回复,我明天还会写信投诉去。”
话虽这么说,爸爸仍然眼巴巴地盯着手机,一有电话马上接起来。最后,爸爸终于接到了让他眼神发亮的电话:“是我,我是王勇。刚才跟电视台热线67006700打电话的就是我……哦,您就是采访小燕的记者。什么?还要找我女儿接电话?不用了,谢谢您了。我们会安慰她的。您就直接跟我交流吧……”爸爸的声音低低的,近乎哀求,“您一定要帮帮忙!等一下,我换个地方,信号好一点。”爸爸紧张地看了一眼小燕,看她正呆呆望着自己,连忙转过身去,转移到阳台上,压低声音继续打电话。
后来的话小燕听不到了。她继续吃饭。明天,明天该怎么办呢?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双双护送小燕到校门口,小燕依依不舍地看着爸妈,眼圈红了。爸爸拉着小燕的手说:“你放心,我跟电视台记者说好了,她说今天会来学校商谈一下看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你放心去吧,肯定会没事的。”爸爸又用力握了一下小燕的手,“放心,勇敢的小燕。”
爸爸留在小燕手心的暖意让小燕鼓起了一些勇气。她走到教室门口,张老师一眼看到了她:“今天第一二节是体育课,你有空。徐老师叫你继续去教务处写反思。现在先把作业本交上来。”
小燕磨磨蹭蹭地交作业本,磨磨蹭蹭地走路,脚心在地板上磨出噌噌噌的声音。她多希望跟同学一起到操场上去跳绳啊!同学们发出快快乐乐的声音,呼朋引伴到操场上去。经过她身边时,有人却故意“哼”一声。李晓明还阴阳怪气地说:“叛徒,毙了!呃——”然后学着电视里翻白眼的样子,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小燕慢吞吞走到教务处门口,停住了。门关着,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咦,那不是电视台阿姨的声音吗?小燕的耳朵竖了起来——
可惜,小燕并没有听到什么,好像他们的争论已经结束了。她只听到最后一句话: “好!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想一想!”
小燕的眼里突然噙满了泪花。
门开了。阿姨出现在她眼前。看到她站在门前,阿姨愣了一下。随即,她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摸了摸小燕的脸颊,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阿姨的手指凉凉的,小燕眼眶里噙着的泪花一下子溢了出来,顺着纤细的手指滚下去。阿姨说:“小朋友,别太担心了,一切都会好好的!我走了。”
小燕目送着阿姨的背影离去,深深地吸一口气,推开了教务处虚掩的门……